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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香
那是一本厚厚的相冊,紙版封面上印著一對鴛鴦。鴛鴦像是很久沒有在水里洗個澡了,顏色枯燥暗淡,那含情脈脈的眼睛里只剩下呆滯的凝視和被時間磨損的漆黑的茫然。陽臺外面,燈籠似的夕陽一縱一縱地墜下去,從簾子里泄進來幾縷橙紅的余暉,微塵在那縷光線之中飛舞著,跳躍著,陽光溫暖著灰塵,緩緩地釋放出古老的芳香。六歲的舟舟揮舞著粉藕似的小胳膊,纏著婆婆要看相冊,楠香顫巍巍地笑著,將舟舟抱在腿上,理了理鬢角的白發(fā),柔聲愛道:“舟舟乖,莫要翻壞了,這些照片好陣子沒拿出來照照太陽了,經(jīng)不得碰,婆婆指給你看!敝壑垌槒牡貙⑿∈汁h(huán)在了楠香的脖子上。楠香打開封面,左手從舟舟的腰底伸出來,托住了封面。
“這是什么照片啊,婆婆?”舟舟驚奇地叫著,“媽媽給我拍的照片比這好看哪!”
“這是我家的黑白照片,不像現(xiàn)在能拍花花綠綠的照片!遍悴辉僬f話了,透過老花鏡,可以清晰地看到照片上三個女孩子的模樣。右首的女孩子二十歲,是楠香的姐姐,叫做芰香,俊俏的鴨蛋臉,不留心看不出鼻翼上端的幾粒雀斑,芰香身材清瘦,看上去只有十七八的年紀。那時,她喜歡穿嫩黃色的綢子旗袍,領(lǐng)口上繡著淺綠色、莓紅色的菊花。照片上的她抿著嘴唇羞怯地笑著,兩手交叉在胸前。
舟舟指著左邊的女孩子問:“婆婆,這是你么?”
“這是我的妹妹,那時她才十六歲,如果是現(xiàn)在拍的照片的話,她的褂子是蘭色的,原來我們都喚她叫作香兒,后來進了女子學校,改了名字叫做龍香!闭掌系凝埾闱纹さ負P起下巴,她梳著兩條馬尾辮,發(fā)辮上扎著大大的蝴蝶結(jié)。下身系著黑色的裙子,腳上蹬著一雙繡花的黑布鞋。這是個活潑犀利的女孩子,看書的時候文靜沉思,一旦野起來,勝過了齊媽家的小路子。楠香的皺紋舒展開來,她使勁地眨了眨渾濁的眼睛,好看得更清楚一點。
“婆婆,我怎么沒有見過他們呢?”
“婆婆的姐姐和妹妹早都不在了,就只剩下我這個孤孤單單的老太婆。唉!”楠香輕輕地拍著舟舟,可是舟舟毫無困意。楠香剝了塊松子糖,放進了重孫子的嘴里。舟舟吧嗒吧嗒地吃起糖來,不再問東問西了。楠香的手指在相片上輕輕地滑動著,觸摸著那樣的真實,卻又杳不可及,仿佛隔了層玻璃。照片中間的少女微微含笑,她身材高挑勻稱,青春陽光的瓜子臉上洋溢著無憂無慮的幸福。是呵,家庭顯赫富貴,父親是上海的綢布商人,母親是書香門第出身的大家閨秀,她喜歡在家里教女兒們習字學詩,她們經(jīng)常去看時興的電影,做時髦的服裝,偶爾也會帶她們?nèi)ズ萩aoffe。她們家還有個小的花園,里面養(yǎng)著芍藥、丁香、牡丹,長著兩株高大的玉蘭樹,凌霄花就順著柵欄爬上了屋頂,開出了一簇簇比早晨的太陽還鮮艷的花朵,那花朵兒低垂著嬌媚的小喇叭,和著老唱片里的《桃花開》,釋放出一股將壓抑的微粒顛亂的氣息,那么刺耳明亮。三姐妹便常常在這里看書,玩耍。
楠香瞇縫著眼睛,懷中的舟舟已沉沉地睡去了,楠香將孩子放到了吊床上,籠上了紗幔。透著紗幔,舟舟那長長的睫毛看不太分明。生活啊,如這織花的紗幔一樣精致妙曼。可是轉(zhuǎn)眼間,就變成了一張細密結(jié)實的網(wǎng),將天和地隔開了,那滿天的繁星在網(wǎng)的上面窺視著,喘息著,顫栗著。
一天,芰香牽著楠香去外面買香草冰淇淋,一位年輕俊秀的先生坐著汽車停在了她們的身邊,笑問她們可否就是夏家的小姐們,她們先是驚訝,而后就客客氣氣地回他的話。他說他叫做王玲瓏,兩個人聽到了這樣奇怪的名字,都笑了。王玲瓏是位溫柔幽默的先生,小姐們的問題,他總是耐心風趣地回答,叫她們心滿意足。他說,如今世道這么不太平且不公平,若是能夠叫我有經(jīng)常遇見這么漂亮的小姐們的機會抵得上你們遇上壞人的機會的一半,那么才算是太平且公平了。楠香淡淡地嗤笑他:“若你是最壞的那個男人呢?”王玲瓏注視著她,慢條斯理地說:“楠香小姐的問題好象是很天真,可是在我看來真是刻薄透了,并且不夠厚道。你在故意試探我吧,你明知道我沒辦法證明給你看。我若證明了,則你大可以哂笑我是此地無銀或者根本就是故意賣弄;若我不證明給你看,那么,你盡可以笑我足夠虛榮和無能了。你要我回答是好還是壞呢?我說我是好男人,你一定就憑這話給我定個壞男人的罪名,我要是說我是壞男人,那么我又沒有機會站在這里獻殷勤了,就好比要石榴裂開了籽兒要證明自己的味道多么甜呢!毙〗銈?nèi)滩蛔”凰苹淖赞q逗得笑了起來。最后,王玲瓏請小姐們上車,要送她們回府去。
玲瓏先生做事果然玲瓏殷勤,次日便邀請夏家兩位年紀大點的小姐去看電影,是阮玲玉的片子。小姐們還是不大放心。王玲瓏便使著膽子進了夏府親自向夏老爺提出請求,免得二位小姐把自己當做是最壞的男人。說這話時,他笑嘻嘻地看著楠香。令她們驚訝地是,這位先生不僅非掉沽名釣譽之輩,竟然是英國銀行助理的公子,剛從英國留學回來不久。有了父親的證實,于是,小姐們開開心心地去了,玲瓏先生仍舊十分殷勤地照顧小姐們。一來一往間,楠香漸漸覺得自己的多余了,因為王玲瓏對芰香格外照顧,對她呢,僅僅是看了幾眼,并且有時無事地問些“可否吃得油膩”、“電影是否好看”之類的閑話,楠香也不好拂他的意,只輕描淡化、敷衍了事。
不想,沒過多久,玲瓏先生居然到了夏府來提親,楠香笑著打趣芰香:“瞧見沒有,咱夏小姐到底是出名的美人,年紀輕輕,就有人等不及,提親來了!避料慵t了臉嚷道:“哪里有啊,再說我才二十歲嘛,還要繼續(xù)讀夜校的。”王玲瓏逗留了一段時間,走了以后,母親便講了許多王先生的事情給芰香聽。芰香好不害臊,但母親笑著說,“是該成婚了,我十七歲就結(jié)婚了。”
后來的一段時間,芰香經(jīng)常外出赴約,因此,楠香很少見到芰香。每次,王玲瓏總是把汽車停在外面,偶爾楠香看見了他,向他打招呼時,他總是很含糊地應(yīng)一聲就匆匆走開。楠香沒有什么理由再和他談話了,但是總覺得,王玲瓏看自己的眼神很怪異,好象很惱怒她,可是,他又有什么理由惱恨自己呢。楠香忍不住地想:戀愛中的人真是自私,連打個招呼也不肯給未來的小姨子。他惱她是自然的,因為她太多嘴。他實在沒有心思和其他的人說話。姐姐知道了,不知該多么開心。于是,楠香心安理得的回去了。
直到有一天,芰香告訴她,自己要結(jié)婚了,楠香便要芰香講,芰香結(jié)結(jié)巴巴地講述王先生的好處來了,又告訴妹妹王先生的話很少,卻總是那么彬彬有禮,他不喜歡把她介紹給自己的朋友們,但是有次看電影時他握住她的手。所以,她認為那一定是王先生覺得害羞,甜蜜,只愿意兩個人在一起。楠香問道:“你也喜歡他么?”芰香含糊地說:“我不知道,可是他真的很好!遍愦笮α似饋恚骸皯賽壑械呐撕苁巧,明明陷進了男人的圈套,還要那么天真地否認,只好說我不確定;男人倘若是戀愛了,是連和小姨子說句話也是舍不得唾沫的!避料氵B連否認,“若是真的如此,那么是連奉承都來不及的,怎么會吝嗇唾液呢。男人又有幾個不是如此!彪钕懵犃诉@話,更加確定姐姐和王玲瓏的戀愛關(guān)系。之后,姐妹倆又親親熱熱地攀談了一些關(guān)于王玲瓏的事情,她回自己的房間的時候,便覺得自己的苦惱要少了許多。
芰香的婚禮很隆重,并且拜堂之后,又是按照西方的儀式舉行的。不僅是因為芰香是長女,也因為雙方是有地位的人,因此,楠香見到了很多陌生的親友。她匆匆地穿過亂烘烘的人群,想再和姐姐多呆一會。這時,王玲瓏走到了自己的面前,他似笑非笑地說:“楠香小姐,我想我們是沒有緣分的,來,我敬你一杯酒。”楠香驚恐地倒退了幾步:“你——你說這樣無禮的話,怎么是好?”王玲瓏并不理會,他突然惡狠狠地盯著她說:“那么,你可是欠了我太多的——”之后,他突然悲哀地望著她,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楠香嚇了一跳,連忙抽回了手,還好,四周并沒有人看見。她低著頭,用近乎懇求的語氣說:“只希望你好好待我姐姐!比缓螅蛠G開他,徑自走了。
可憐的芰香見了楠香,激動無比,沒有看見妹妹的驚慌失措。便問自己的頭發(fā)可曾亂了,是否失態(tài)之類的話。楠香咬著嘴唇,只是拼命地搖頭。
芰香走了,家里空了許多。龍香在女子學校寄宿,又不回家。楠香躺在床上,濕冷的月光傾瀉下來,將房間里的一切暴露無遺。母親輕輕走進來,問楠香可否怨恨父母。楠香狐疑著,母親卻很鎮(zhèn)靜地說她年紀太小,沒有次女先嫁出去的道理,那樣,芰香會嫁不出去,別人也會恥笑的。楠香可憐芰香,芰香是個可憐的犧牲品,想到王玲瓏的眼睛,她吸了口涼氣,很快,就松了口氣。她還是自私的。
楠香哽咽了一下,轉(zhuǎn)過身去,舟舟睡得很熟。
學校放了假,龍香回來了,她喋喋不休地講述她在學校里發(fā)生的一些事情,還避開母親,給楠香講了學生動亂還有她偷偷的去貼標語險些被抓住之類的事情給她聽。楠香又是興奮又是害嚇,終究是聽得入迷了。這天夜晚,她夢見自己跟在龍香的后面,系著黑裙子,走在憤怒的人群里,一個少年和她并肩走在一起,走著走著,少年變成了王玲瓏的樣子,向她惡狠狠地伸出了手,用綢子勒住了她的脖子,她咳嗽起來,驟然間,楠香出了一身冷汗,月亮還沒過頭頂,清冽冰冷的月光柔滑得像綢緞,星星很少,窗子下面有蛐蛐的單調(diào)的低吟。
次日,芰香回娘家探親,她穿著開著很高的叉的白色旗袍,腦后挽了個髻,大半年的時光里,芰香的身體稍稍發(fā)胖了些,姐妹們見了面,格外親熱。龍香一邊看芰香帶來的法國香水,一邊扮鬼臉:“二姐成天嚷著太瘦,穿旗袍不好看,我看大姐結(jié)了婚,人也變得水靈了。二姐,你也結(jié)婚吧,媽才十七就結(jié)婚了,是不,媽?”夏太太憐愛地責備道:“香兒越來越?jīng)]規(guī)矩了!遍銊t跑過來假意擰龍香的腮:“好潑的丫頭!媽也不管管她。女孩子家天天沒正經(jīng),還東奔西跑的——”龍香害怕楠香揭穿了在學校的事情,連忙又是擠眼,又是努嘴,雙手合十,連連求饒。楠香意識到自己忘了情說露了嘴,便打住了。夏太太倒沒有覺察什么。她一向很和氣,給孩子們充分的自由。龍香規(guī)規(guī)矩矩地逗鸚鵡,不敢再造次。坐下來,楠香才發(fā)現(xiàn),芰香神情僵硬黯然,便悄悄握了芰香的手,到花園里去。
當下無人看見,芰香哀哀地哭了起來。楠香連忙問是怎么回事,又問起婆家的事情來。一提到了王玲瓏,芰香哭得更悲傷了:“他結(jié)婚了,人卻變了。從外面一回家,便板著臉。不到兩個月,他就說他后悔不該娶我,F(xiàn)在我又懷上了孩子,他卻跑得更兇了,公公和婆婆說的話只表面應(yīng)個景,看樣子,他是心里有了別的女人。”楠香一驚,說道:“姐夫的事務(wù)很忙,他不會有什么女人。只等孩子出世了,或許拴得住他!眲窳税肴眨料惴浇庑。
夏太太聽說女兒懷孕了,又驚又喜:“我說身子是有些變化吧,齊媽偏說不像,倒說小姐福祿齊享,和姑爺新婚,身子骨養(yǎng)得好哩!庇谑,著實地款待了女兒,又叫齊媽準備了好些的燕窩、人參之類的補品,芰香走后,就吩咐齊媽找裁縫做些嬰兒穿的衣裳,臨了,定要親手在衣服上繡花,還要打電話告訴老爺去。楠香應(yīng)母親的吩咐,去姑媽家要些避邪的荷包、虎頭娃娃。正待叫上龍香,卻發(fā)現(xiàn)龍香幾乎一整天沒露面了。
回來路過書局,楠香進去買一本《新青年》的雜志,龍香早就說過值得一觀,慫恿她看。正要進門去,卻突然前面背對著楠香的仿佛是龍香的背影,身邊一個少年正是齊媽家的小路子。楠香本想進去問個究竟,忽見龍香親熱地拉著小路子的手,指著書本說些什么。又見二人說說笑笑地要去看馬戲。楠香臉一紅便躲開了。
到了華燈初上,龍香才一邊低頭看書,一邊慢慢進了院子。到了門前,將書掩于身后,故意高聲叫道:“媽!媽媽,我的親媽!”叫了幾聲,沒人答應(yīng),便放開了膽子撞了進來。楠香正從里面走出來,險些撞個正著。
龍草嚷起來:“咳,喊了半天了你不答應(yīng),這會子裝鬼嚇唬人!
楠香一本正經(jīng)地回她:“你叫媽呢,我干嗎應(yīng)你。”
“媽呢?不在家?”
“裝什么呀?我問你,到哪里去了,一天不見你的影子。”
“哦,我吃冰淇淋了!蹦┝,又補充一句,“and reading !
“和誰去的?”
“哎喲,我媽還沒管我呢,你倒當起包公審我來了!饼埾沔移ばδ槨
“我都看見了!
“你看見了?看見什么了?捉賊來著?”
“香兒,你和小路子在一起那樣,也不害臊。我和你說正經(jīng)的。我不希望你再走錯路!
“我走錯路?那么,你倒說說誰也走錯了路?要不,我不服你。”
楠香只好告訴她,芰香的婚姻很痛苦。龍香恨恨地說:“我早看王玲瓏那個小白臉不專情,要不,眼珠子還滴溜溜地瞅我二姐哪!”楠香臉色大變,沉下了臉,“你胡說什么呀?!”龍香很奇怪二姐的表情,吶吶地解釋:“真的,那家伙還偷窺我吃飯呢!
楠香告訴她,“我們這樣的家庭是不會允許你和小路子交往的,否則——”
龍香打斷了楠香的話:“二姐,嘻嘻,你說話的口氣咋聽咋像個薛寶釵。當初你為什么不攔著大姐,你這樣地軟弱,就好象護家長老一樣。咱家是有幾個錢,那又怎樣?難道我們比人家高一等不成?將來我們是靠自己的雙手吃飯的,不是靠祖宗!這算什么呀?二姐,你自從不上學就變了,你走出去瞧瞧去,世道快變了,變了!”龍香喘著氣,掙紅了臉,“我們好多同學都在用血淚爭取,不,是奪取屬于我們的自由。還有我們女性的人權(quán)!二姐,既然大姐已經(jīng)走錯了路,那么,你不要再錯了!鳖D了頓,她說:“我,對你是有希望的。”
楠香臉色蒼白,困窘不堪,用力地絞著手指。好一會兒,她才說道:“香兒,咱們家畢竟不一樣,那么你要小心才是,以后做事情不要太沖動了。我不想再讓你痛苦!
之后,龍香和小路子,還有很多同學,他們又做了許多大事情。楠香只是不希望母親知道,并不是受他們的影響而中了他們的毒。但是,她也會不自覺地受到吸引,經(jīng)常把龍香帶來的書刊讀了又讀,在母親面前遮掩龍香的行蹤,開始,她還為自己欺騙母親而愧疚、自責,但是,不久,她也加入了他們。好在母親最近的心思全在芰香和即將出世的外孫身上,并不大過問她們姐妹的事情。
秋季過后,天氣一天緊著一天地冷了起來。黃浦江的橋面上,一輛人力車載著一位年輕的少婦正匆匆趕路。那少婦頭發(fā)蓬亂,衣衫凌亂,鞋子也丟了一只,她眼睛紅腫,神態(tài)呆滯,蒼白瘦削的瓜子臉楚楚可憐。此人正是夏家大小姐芰香。及至和平路33號夏府,人力車停了下來,芰香神色恍惚,扔了幾塊銀圓給那車夫,喜得車夫連連道謝。已是萬家燈火,芰香無力捶打著院子漆紅鏤金的大門。齊媽開了門,借著燈光,她看清了是大小姐,驚慌失措地叫嚷起來:“老爺,太太,大小姐回來啦!”
夏太太剛吃完飯,正忙著走出來,早被芰香撲抱住了,芰香號啕大哭,夏太太驚嚇地扶住女兒:“怎么了?芰香?咋回事,搞成這副模樣?”夏老爺不住地嘆氣,楠香、龍香也趕了出來。
“京京… …他… …京京沒了… …嗄,王玲瓏,他!打了我,罵我是——克子的母虎,他趕了我出來,不許我再回去——媽呀——”
夏太太急得大罵:“好個王玲瓏!披著人皮的狼!膽敢欺負到夏家頭上來了,老爺,你說句話呀——哎——老爺,我的好芰香,乖女兒,別哭哇!我的老爺,叫我怎么活啦?孩子——好好的孩子咋說沒就沒了呢?前兒電話里還說醫(yī)生瞧好了——老爺——”
一時間,娘兒幾個哭得驚天動地,齊媽也坐在門檻上扶著墻哭:“我的好太太哇,苦命的小姐哇——”
夏老爺忍著痛勸著太太。鬧至夜半,夏太太的頭疼病犯了,好歹被拉走了。楠香和龍香挪到了芰香的房間里,芰香眼睛直直地瞪著天花板上的行宮圖,嘴角不時地抽動著,龍香惱恨地說:“大姐,回家住吧,沒了男人照樣過日子,咱把他王玲瓏休了!”楠香動了動唇,卻什么也沒有說,她合上了眼,淚水一直流透了被角。
不多時,妹妹們睡去了,芰香輕輕起身走出了房間,她靜靜地坐在會客廳堂里,朦朧的月光自窗外探進來,照在芰香恬靜的臉龐上。這時,旁邊的父親和母親的臥室里,傳來了他們低低地談話聲:
“哎,老爺,如今該怎樣才好,你想個法子吧?”
“就這兩年里,我賠了七樁生意。當局已經(jīng)有人公開擠兌我再連任綢緞行的行長。他王家如今在銀行里管事,有洋人撐腰,不比一般哪!”
“那么,就看著芰香受罪嗎?當初,咱們不該叫楠香去代替芰香啊,一定是王玲瓏遷怒于芰香,我可憐的孩子受了多少罪!”
“事到如今,不要再提那時的話了。沒有次女先嫁的道理啊,就算是先嫁了楠香,芰香也是一樣嫁不出去的。還是叫人瞧不上,遭罪啊。”
“那么,叫芰香怎么辦?”
“等她情緒穩(wěn)定了,我再差遣人把她送回去,不管怎樣,王老爺還是會給我這個面子吧!
… … … …
芰香淚如泉涌,她咬了咬嘴唇。悄悄走了出去。街道上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人了,偶爾有個醉漢搖搖擺擺地晃過去,要不,就是想多拉一趟客的黃包車夫在半明半暗的路燈下打盹或者用報紙卷煙末抽。夜空的星朦朧著,月亮卻是亮得刺眼。銀晃晃的,照得人神惶惶,意亂亂。月亮的周圍,幾團烏綿綿的云不肯散開,秋夜的街道上,靜得只能聽見“呼哧哧”的戰(zhàn)栗風聲。在攙雜著梔子香、劣質(zhì)酒、垃圾味,還有哪家打翻了醬油瓶子的咸澀異味的空氣中懸浮著藹藹的霧氣。霧氣籠罩在了洶涌渾濁的黃浦江面上,湍急的流水漸漸漩成了一朵盛開的碩大的菊花,黃色的花瓣卷起來,漂浮上來,黑色的花芯不斷地沉下去,沉下去,蝴蝶變作了深水里的魚兒。芰香微微一笑,幻想著輕盈的蝴蝶墜入那花朵中間去了,只一晃,一切就會平靜下來。那么溫暖和安全。
后來,王家來要人,夏家同王家動起了粗。也沒幾天,夏家便典當了房子,奔回了山西。臨走之前,楠香去了趟姑媽家。猛然間竟發(fā)現(xiàn)就在夏府不遠處,一個頗面善的男人坐著看她,待她也看見他時,他便忽地站了起來,可不就是王玲瓏。他一身的雨水和爛泥,很是狼狽。楠香又驚訝又憤恨,因此,站了站便轉(zhuǎn)身走了過去。沒想到他卻叫著她的名字追了上來,問她是否明白他的心意,到底自己哪里不好,叫她如此輕視冷眼地待他,他很是不能夠明白。楠香怒道:“芰香才過世幾天,就算我原諒你,你可問過芰香是否不會怪罪了你。你真是——自私,你卻想弄個明白,為什么我一直是那樣糊涂,看錯了你。”楠香本是打算狠狠奚落他的,想說“芰香是否也恨毒了你”,卻還是咽了下去。王玲瓏先是一震,許久又接著說:“你當真是肯原諒我,你,真是——慈悲。我知道的,你是最好!遍銍@了口氣,卻不敢看他,悶悶地說道:“我不是好,是軟弱。難道芰香對你不夠好嗎?既然你不愿意娶她,為什么又不肯等下去?只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我為什么怪你?我根本,根本不會把你——你的事情放在心上。你該滿意了罷!蓖趿岘嚫裳士谕僖海菩λ瓶,悲哀地望著她,嘴唇動了動,終于沒有說話。楠香轉(zhuǎn)身便走,再也沒有回頭。心想:芰香若是知道他這般田地,會可憐他呢,還是會解仇似的痛快呢?他還是那樣親切,我卻也還是不能懂得他的心意,只是我到底沒有真正地怪他。這樣想著,便覺得愧對了芰香。一路上,心緒紛雜,竟忘記了去姑媽家。
再后來,龍香和小路子去了法國,從此下落不明。后來留在上海的齊媽說,在南京見過龍香小姐站在臺子上向下面撒傳單,傳單上寫著什么“同仁志士以鮮血換來了談判的成功”,還有什么“我們當以血薦軒轅,革命到底”之類的話。想問問小路子的下落,和龍香一起的人說在外面,一時間回不來。隨后英國的租界里就發(fā)生了流血事件。龍香不見了蹤影,據(jù)說是到外頭避避風頭去了。楠香只道是尋小路子去了,便少了些憂心。
后來的后來呢,老照片上除了僵冷的笑容,凝滯的淺笑,就什么也沒有了。楠香抹了抹眼睛,合上了相冊夾子,舟舟睡得正香。夕陽已經(jīng)墜落了下去,一彎細細的月亮淡淡地印在天邊。過去的終究是過去了,誰能改變故事中的人呢。于是,香冷了,灰盡了,煙散了。天空有鳥飛過,但未留痕跡。
插入書簽
引讀:后來的后來呢,老照片上除了僵冷的笑容,凝滯的淺笑,就什么也沒有了。楠香抹了抹眼睛,合上了相冊夾子,舟舟睡得正香。夕陽已經(jīng)墜落了下去,一彎細細的月亮淡淡地印在天邊。過去的終究是過去了,誰能改變故事中的人呢。于是,香冷了,灰盡了,煙散了。天空有鳥飛過,但未留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