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把他帶回來的時候就告訴我,他和我們不一樣.

　　杹青一直很瘦小,每次跟在師父身后,捧著蓮花燈,看著墻上的古籍.師父一轉(zhuǎn)身,寬大的袖袍就把他全都擋住了,他就忙不迭的也轉(zhuǎn)過身去,跟在師父身后.不像枝木芙蓉,倒像個向日葵一直圍著太陽轉(zhuǎn).

　　后來又一日,師父跟我說,杺金,為師要離開了,以后就由你帶著杹青吧.

　　于是,我身邊就多了一個跟屁蟲.哦,是一支木芙蓉.

　　據(jù)說師父被某個仙長賞識,帶到自己洞中修煉.我和杹青一直引以為豪,把師父當作目標一樣努力修煉.我們這種草木妖精最希望有朝一日可以脫離這副外殼,如果不能在僅有的年限中得道,我們就會像人類一樣漸漸老去,直至死亡.我們或許會有更長的壽命,但是同樣會衰老,會死去.所以,我們要修煉以謀永生,像其他妖精一樣.

　　師父說我有靈性,脫離輪回是遲早的事情.我每年都感覺到自己在成長,靈氣也在日益增長,骨骼如人類般慢慢延伸,我現(xiàn)在的形貌就像普通的男子一樣,甚至比他們更俊美,更強壯.可是杹青,依舊是那副瘦瘦小小的樣子,即使他比來的時候大一點,也依舊是十四五左右的樣子.沒變的不只是他的形貌,還有他總捧著蓮花燈圍著我的樣子.

　　我很奇怪,我想或許是杹青偷懶了,才會這樣.于是我開始修煉的時候也帶著杹青,平時他修煉的時候我也一刻不停地盯著他.后來我發(fā)現(xiàn),杹青其實很努力,我每次都會看見纏繞的靈氣在他四周流轉(zhuǎn),他的天賦比我還要好得多得多.可是,他怎么還會,這么虛弱呢我覺得擔心,我想或許杹青是得了什么病,身體才會這樣.我便去師父的石洞中翻找典籍,一連幾天,我都窩在石洞中,連杹青也不見.

　　差不多是第五天,或是十天,不知道是多久.杹青悄無生息的來了,看著我埋在一堆古籍羊皮卷中的我,又慢慢退了出去,不一會兒又捧著他的蓮花燈來了,小心翼翼的放到我面前.

　　我斜眼看了一眼,沒有理他.不知道為什么,我最近一看見他孱弱的樣子,我就很難受,所以我寧愿不看他.但是,杹青似乎并沒有乖乖離開的意思.

　　"師兄,你已多日不修練了"

　　我厭煩的扔掉手中的羊皮卷,"修煉不修煉是我的事."

　　我感覺到杹青瑟縮了一下,疑惑的看著我"師兄為什么生氣"

　　他問了,我卻說不出口,他一定不會明白.杹青見我不說話,便向前湊過來走到我身邊.我突然感覺到封閉的石洞中有靈氣震動,我下意識的去找,眼前的蓮花燈綿延不斷的溢出靈氣,那是和杹青身上一樣的靈氣.

　　我忽然就明白了,杹青不是不修煉,而是把他的靈力全灌注在了蓮花燈里,然后再氤氳出來被我吸收.

　　為什么杹青要這么做,我盯著杹青,要他解釋.

　　杹青知道我是因為他把靈力灌進蓮花燈才生氣,似乎松了口氣,竟微微笑了.

　　"因為我修煉也是沒有用的."

　　后來我真正明白師父說杹青與我們不一樣是什么意思.杹青雖然能吸收靈氣,但是卻不能保留靈氣,吸收的靈氣也會隨時間慢慢消散不見.他會一直維持他化靈的樣子直至死去.之后杹青被師父發(fā)現(xiàn)了,就將他帶了回來.給了他一盞蓮花燈,教他把靈力鎖進蓮花燈中,再將他用不了的靈氣散出去供我們修煉.杹青說,師父告訴他,這樣他就不是一個廢物了.

　　難怪,他總寶貝的捧著他的蓮花燈亦步亦趨的跟在我身后,這也是為什么跟他在一起我的進展總會突飛猛進.

　　我竟今天才知道,原來我和師父口口聲聲說是為他好,我們卻都在利用他,即使我不知情.

　　杹青看著我的樣子,慌張的過來搖我,直到我回神.看著杹青擔憂的眼神,我問他

　　"杹青,你這樣會灰飛煙滅,你知道嗎"

　　"知道"

　　"那你不怕嗎"

　　杹青驀地沉默了,很長時間之后搖搖頭,"我沒想過."

　　我害怕杹青那種認真卻茫然的樣子.我伸手圈過杹青,杹青就乖乖的窩在我懷里,不掙扎,連呼吸都輕輕的.

　　"杹青,師兄帶你出去找人救你,好不好."

　　杹青呼出的氣在我而邊暖暖的,之后多少年,我想起那個字我還覺得那比多少靈氣積在心中還暖.
　　"好"

　　就這樣,我?guī)е鴸伹嘞律较驏|而去.

　　山下,是對我們完全陌生的平民生活的城鎮(zhèn)村莊.我們白天正常像普通人一樣出行,夜晚化作靈體飛行以求能以最短的時間到達東岳島.

　　白天出行的時候,總會有女子盯著我和杹青,時間長了,杹青似乎有些不自在,出去的時候開始抓著我的袖子.有天,一個女子把一朵海棠塞到杹青手中,隨后捂著臉跑開了.杹青拿著海棠花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拽我的袖子"師兄,剛才那女子塞給我一朵海棠."

　　我隨手把海棠用幻術(shù)變成一朵木芙蓉插在他頭上,說道

　　"人家是喜歡你."

　　"喜歡"杹青自己嘟囔了一句,突然開心的跟我說"師兄我知道."

　　"你知道"

　　"嗯,師父提過,好像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好."

　　我啞然,我猶豫了一下,告訴杹青"你喜歡一個人不僅是對他好,而且是希望他越來越好."

　　我說完,就看見杹青若有所思的一個人嘟囔些什么,似想了好久,忽然笑了起來.我問他笑什么,他也不說.只是抓著我的衣袖更緊了.

　　不知行了幾日才到了東岳島.在東岳島修行的據(jù)說是位修行了千年的古樹靈.師父說,當年他跳脫六道輪回后選擇留在東岳島,并沒有接受地仙的仙職.一呆就是近千年.這些也只是師父聽說的,但他確實真實存在的.

　　我?guī)е鴸伹嘣趰u上等了半月,才等到古樹靈從山洞中出來.他比我想的要年輕一點,我以為他會是個老態(tài)龍鐘的老人,可是見到他,他似乎在五十左右,須發(fā)還是黑的.只是眉目間那種化不開的滄桑比我見過的任何山靈都要濃.他看到我和杹青,嘆了口氣.招招手,讓我們跟他走.

　　他帶我們來到一個活泉邊,叫杹青在這里先行修煉.隨后又把我?guī)нM石洞中,我向他說明了來意.他點頭,說他見到我們倆的時候,他心中就已經(jīng)知道八九分.

　　他說的與師父說的并無差異.杹青即使再修煉,也逃不過灰飛煙滅的結(jié)局.

　　我說了什么,我記不清了.我只記得之后他看著伏在地上的我,長長的嘆了口氣.

　　他把我扶起來,告訴我,其實想救杹青不是沒辦法.杹青之所以會這樣,錯就錯在他靈性太高,天賦太好,偏他生長的地方又積聚天地雨露.來不及化出內(nèi)丹就已經(jīng)成靈,所以靈氣會四下逸散,最終灰飛煙滅.要救他,只要一顆內(nèi)丹就好.

　　我這才明白,他為何遲遲不肯告訴我這個辦法.無異于一命換一命.

　　古樹靈看著我搖搖頭說,或許是他學識太少孤陋寡聞,世上還有別的辦法,讓我再想想,不要貿(mào)然如此冒險.

　　我當然知道他只是寬慰我的話.他在世上千年,若他有上策,也斷不會告訴我這個辦法.

　　我回過神來抓住古樹靈的手,我說,我愿意為杹青化內(nèi)丹.古樹靈似乎是知道我會這么說,臉上并沒有太多表情,但是我抓著他的那只手卻一直在抖.

　　后來,他同意三日后為我們換內(nèi)丹.臨走時,我問了一個問題.

　　"你為什么不當仙人,而在這里當了千年的樹靈"

　　"已經(jīng)太久了,我也已經(jīng)記不太清了."古樹靈頓了一下,聲音陡然低了下去,"或許,是在等一個人吧."

　　"那,那個人還在嗎"

　　他只是笑,嘴唇輕微開開合合,我努力的去聽那幾個字.

　　"至少我在."

　　我從洞中出來,卻看見杹青離開了活泉,正在洞口偷偷往里瞅.看到我先是一笑,隨即知道自己做錯了事立即往活泉那邊跑.我叫住了他,杹青兩步跑到我身邊.

　　"杹青,師兄帶你下山玩吧."

　　杹青卻臉一沉,伸出手指勾住我的手,怯怯的問"師兄,我是不是救不好"

　　我心中猛地一疼,臉上卻笑了出來"古樹靈說,三日后,你就能像一般的草木靈一樣了."

　　我從沒見過杹青那么開心的樣子,"那我是不是以后可以一直跟著師兄"

　　"是..."

　　我實在沒勇氣說出實話,只讓他知道自己可以活下去,就夠了.

　　那三天,我一直把杹青困在自己身邊,有時看著他跑來跑去,我就一個人愣住了.直到杹青跑回來拽我.杹青那幾天不停地說話,我甚至有時都插不上嘴.杹青說,他被師父帶回來以后,也不敢跟我說話.覺得我不喜歡他,所以只敢跟在師父后面偷偷看我.之后師父離開了,讓我來照顧他.他高興的一整天連靈氣都不知道怎么吸了.但是我每天都在變,越來越像師父,可他還是瘦瘦小小的樣子,他就害怕有一天我像師父一樣離開了,就剩他一個人.可他也不敢跟我說,他努力修煉,可靈氣還會溢出來,鎖進蓮花燈的靈力越多,我成長的也越快.以至于他什么都不敢做了.有時候我以為他偷懶,他也不敢解釋,就偷偷一個人看星星發(fā)呆一晚上.想弄清楚為什么我們不一樣,直到我決定帶他出來.

　　杹青越說越歡,我越聽越冷.

　　第三天晚上,我坐在活泉邊,杹青突然說要讓我看他平時是怎么修煉的.他在一塊平坦的大石頭上坐下,把蓮花燈放在腿上.靈氣源源不斷的在他身上圍繞,再從他的指尖上流進蓮花燈里.整個過程干凈熟練,那是他每天都在做的事情.杹青把蓮花燈塞到我手里,看著蓮花燈把他的靈力灌進我體內(nèi).

　　杹青的蒼白的臉上滿滿的希冀,看著蓮花燈的靈氣耗盡,他又把它藏了起來.

　　我不禁想,我和杹青在一起這么久,我其實一直都不知道他是這么想的,我從沒想過杹青本是怕我的.杹青看著我暗下去的臉,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竟從衣袖中拿出一支木芙蓉塞到我手里.我一時愕然,杹青低頭看著花,一字一頓說道

　　"我喜歡師兄."他說的很認真,我根本沒法去懷疑他究竟知不知道何為喜歡.杹青見我不出聲,竟又抬起頭,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我,說"杹青喜歡師兄."

　　我開始想,我的決定是不是錯的.杹青喜歡我,相信我,可是我還是會離開他,像師父一樣.留下他一個人.所以,我甚至不能回應,我也愛他.

　　我招招手,杹青清瘦的身體就鉆到了我懷里.杹青雖然虛弱,但身體總是暖暖的,像個向日葵.我總喜歡抱著他取暖,杹青也從來不鬧,隨我抱著他"杹青,等你好了,就不要再用蓮花燈了."

　　"嗯"杹青點點頭,抱著我的腰,"我聽師兄的."

　　我就一直抱著杹青,直到天亮.

　　古樹靈看著異常激動的杹青,又看看面無表情的我,最終帶我們進了石洞.

　　在那之后,我就失去了意識.

　　等我清醒的時候,杹青還在沉睡,嘴角微微上揚.

　　我走到活泉邊,平靜的泉水映照出一個遍布皺紋的蒼老的臉龐.我感受的到,我已經(jīng)沒有內(nèi)丹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三界中最普通的一個老頭了.

　　古樹靈看著我,淡淡的說道,杹青以后就是真的草木靈了.你還有什么愿望嗎

　　送我離開這里吧.我說道.我不可以讓杹青看到我這副樣子.

　　嗯,古樹靈同意了我的請求,把我送到了一個風景還不錯的村莊.

　　我終于體會到了人類的衰老,那種慢慢流逝的感覺,那種看得到極限的生命.

　　我開始接受這一事實,像普通老人一樣,做些喜歡做的事.只不過,需要一根拐杖.

　　那天,我的精神竟然出奇的好.我似乎可以下地活動活動筋骨.我走到院內(nèi),開始蹲下翻土侍弄那幾棵長得異常茂盛的木芙蓉.忽然,頭頂上方的陽光被擋住了.我抬起頭,眼前的身影慢慢重疊,一個瘦小的少年,懷中抱著一盞蓮花燈,茫然空洞的雙眼看著我,輕聲問道

　　"老伯,你有見過我?guī)熜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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