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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
天微明時,不遠處有雜亂的瑣碎腳步聲急促響起,飄然回蕩在驟雨初歇的林子中。幾個頭戴斗笠、身披蓑衣的壯漢須臾從枝木繁錯后出現(xiàn),粗粗數(shù)來約莫五六人,都是風(fēng)塵仆仆,卻絲毫不掩斗志昂揚,目中精光大盛。
“幫主,那賊子跑不遠!”其中一個對為首的年輕人說道。
年輕人忽然抬手示意噤聲,眼珠四下環(huán)顧,高度戒備。他本生得英武周正,糾眉繃面間,頗露得幾分威嚴。
手下見了,立刻各自凝神屏氣,一時樹林里鴉雀無聲。
不多時,一陣悉簌之音細若游絲般傳來,年輕的幫主瞇起兩眼,循聲看去。身旁一叢灌木幾不可見地輕抖著枝葉,此刻林間無風(fēng)無雨,這個現(xiàn)象著實怪異!
怪異?幫主嘴角浮現(xiàn)一抹冷笑,目芒陡漲,怒喝一聲,與此同時手中的配劍猛然朝灌木叢狠狠擲去,堪比電光石火之速!
灌木叢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哀鳴。幫主聞之卻變了臉色,箭步上前撥開葉叢——僅見一只斃命的野兔橫臥在地,身上還插著他那把配劍。剛稍稍松氣,突然心口猛得一跳,一種不詳?shù)念A(yù)感籠罩過來。
“啊!”突然耳邊聽得慘呼連連,年輕的幫主一躍而起奔向聲源,沒走幾步卻驀地剎住,身旁還有人急速飛奔過去,已來不及阻止了。
果不其然,又有幾聲慘叫相繼喊出,幽幽回蕩在岑寂如滅的樹林中。
“大家全到我身邊!無論發(fā)生什么都不可輕舉妄動!”幫主大吼。
林子重歸平靜,仿佛方才那些慘叫聲盡數(shù)被天地吞沒。
“顧惜朝!你只會行此小人之舉暗箭傷人嗎?何不光明正大站出來,你我生死一決!”
等待無形之敵回應(yīng)的短短間隙最是難熬,過了好一會,才聽見對方慢條斯理的回話,夾雜著譏諷的笑聲:“我顧惜朝本來就是小人,不用理會勞什子的江湖正義!币灰u青衫自林中慢步踱來,發(fā)衣皆濕,神態(tài)仍自若如常。他右手持劍,劍頭斜斜指地正不斷滴淌著血。那是幫主手下人的血,手下人的劍。
幫主到底是血性少年,眼見自己的人慘死,悲從中來,漲紅了臉,二話不說挺劍怒攻疾刺,這一招力拔山河,儼然已使出了他的看家劍訣。
顧惜朝回劍格擋,收起笑臉強打精神和對方拆招。兩人實力本非一個檔次,但顧惜朝身負重傷,此刻帶傷作戰(zhàn),在體力上就略處劣勢。所以他才一上來就設(shè)法激怒對方,以便得個破綻險中求勝。
這不是個好賭局。一個失算,便會搭上卿卿性命。
長劍嘯處,劍芒暴漲,顧惜朝瞅準少年幫主心浮氣燥故意放緩招式誘敵上鉤,待對方的劍鋒貼近咽喉時,自己已將利劍送入對方小腹之中——可惜,只差一點,堪堪就離要害一個指節(jié)的距離,背心上突如其來的火辣辣的疼痛感令凌厲的劍氣失了準頭,反被那幫主乘機掌控了大局。
顧惜朝勉力架住凌空劈來的強勁一劍,踉蹌后退幾步,卻兀地有一瞬失神。這場景,很熟悉,砍他的卻不再是曾為知音的那人。突然一股怨毒之情涌上胸臆,恨恨然盯住眼前的幫主猙獰道:“什么光明正大,說我小人,你們還不都是一群惺惺作態(tài)的偽君子?!莫幫主,明年的今天就是你們翻云幫的忌日!”
少年對上那兩雙寒光逼人眸子,心頭竟沒來由地一顫,那是畏懼,是死亡到來前每個人都逃不過的直覺……
刀光劍影過后,只剩一個青衣人孤身屹立當場。他似乎看不到滿地的狼籍,聞不見刺鼻的血腥,茫然矗立,一如浴血修羅。他抬頭望著頭頂蒼天,神經(jīng)質(zhì)地想要笑出來,張口喉頭一甜,開裂的唇角一縷血線,蜿蜒而殷紅。
青衫人蒼白如紙的秀氣臉龐擠出奇怪的苦笑,隨意抹去倒流而出的鮮血,唰的歸劍入鞘,一步一挪,蹣跚遠去。
身后,殘陽如血。
翌日。樹林。
一個俊逸英武的白衣俠士穿越密叢,步伐沉穩(wěn),輕盈,足見其內(nèi)力淳厚。突然俠士在幾具殘留著血腥氣的尸體旁駐足停留,許久未發(fā)一言。
翻云幫,近日江湖上小有名望的新生后輩。少年幫主莫云,年輕有為,初生牛犢趕闖龍?zhí)叮趿显谝灰归g死于非命。翻云幫便隨之自我解散,不復(fù)存在了。
“神哭小斧的杰作,這世上除了他再沒人會使神哭小斧!焙龅闹︻^聳動,一道人影倏然疾略而至,在白衣俠士身旁落定。這是個年輕人,著棗色寬袍,意氣風(fēng)發(fā)。然而神色隱含悲憤。
“閣下一路跟蹤戚某至此,不知有何指教?”白衣俠士目光炯炯,英眉微皺,卻并不看向來人,似是早已料到對方的出現(xiàn)。
“不敢!”年輕人不卑不亢朝戚少商拱手應(yīng)道,“在下唐耀,拜見戚大俠前輩!”
戚少商點了下頭,隨即卻猛然回頭盯住那自稱唐耀的年輕人,問道:“閣下可是要來刺殺顧惜朝?”
唐耀稍稍一頓接口道:“如今天下武林人士都在追殺大魔頭顧惜朝,此人一日不除,江湖便一日不得安寧。”
良久無言。風(fēng)吹枝葉,沙沙作響,提醒人們時間的悄逝。
“今日之禍,可以說也是因戚某而起!逼萆偕探K于開口,淡然而無庸置喙,“在下和顧惜朝的恩怨,只有在下親手才能了斷!
“戚大俠確實比任何人都有權(quán)利格殺顧惜朝。”唐耀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心說了出來,“實不相瞞,翻云幫幫主莫云乃晚輩義弟,我們前日才結(jié)拜,不想轉(zhuǎn)眼兄弟已遭此橫禍!晚輩今日來此,一是想好生安葬莫兄弟,二是斗膽請戚大俠準許晚輩跟隨,晚輩決不搶在戚大俠前面動手,只想助戚大俠一臂之力,也好讓屈死地下的莫兄弟死而瞑目!”
唐耀說到這里,已難控情緒,身軀微微顫抖起來。
戚少商聞言心中一陣瑟縮,那種眼睜睜看著親如手足的弟兄們慘死眼前的感覺,是他無論如何也揮之不去的噩夢!紅袍諸葛阮明正,飛猿追云燕勾青峰,刀霸孟有威,為自己報信而犧牲的雷卷……
他們都苦苦守在輪回路口,等著大當家給他們留下一個交代。
戚少商……假如當初你在傅宗書之女靈堂前干干脆脆殺了顧惜朝,何來眼下的武林動蕩?唐耀默默注視號稱九現(xiàn)神龍的抗遼英雄戚少商,心底疑竇重重。
凄風(fēng)苦雨,雨收心還涼。
比雨更涼的是這世間撲朔迷離的人言可畏。
前陣子江湖流傳著一句形象的比喻:“殺豬的盆,天邊的火燒云,顧惜朝的名聲!倍潭處自拢杏謧鏖_金鑾殿前相國女婿逼宮造反大逆不道的行經(jīng)。于是“亂臣賊子,得而誅之”的帽子便理所應(yīng)當?shù)乜鄣竭@位前相爺女婿頭上。昨日鳳凰,一旦拔毛便不如雞。
“鏗!”雙劍交錯的聲音甚為沉重,顧惜朝心口復(fù)又絲絲陣痛,靈堂前穆鳩平刺得一劍一槍深可見骨,這幾日頻頻發(fā)作,卻因窮于應(yīng)付這接連不斷的追兵而無暇護理。多么諷刺,以前是他千里追殺戚少商,打著捉拿通遼反賊的旗號;而今他卻被天下武林視為眼中釘,反賊,成了別人對他的詬言。
從北一路逃亡至南,身形狼狽。功名利祿,富貴榮華,果然如浮云那般攫取不住嗎?天道輪回,因果報應(yīng),竟然如此靈驗?
連日來不曾停歇的持久戰(zhàn),顧惜朝的身子早已疲憊不堪。先后挨了對方一人一腳,終于支持不住雙膝發(fā)軟半跪在地,胸中血氣亂沖,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顧惜朝自知命不久矣,倒也坦然。只是他不明白為什么當初不早些追隨晚晴而去,偏生要在這險惡世間殘喘幾日?人之將死,腦海中卻陡然浮現(xiàn)那日魚池子中詢問戚少商的情景,那時他問他,如果明天會死,最想見的人是誰。他答息紅淚,他說傅晚晴,順理成章得毫無懸念?扇缃裢砬缫蜒,他還能掛念誰,還有什么放不下的能讓他眷戀塵世……
“聽人說顧惜朝是青樓里婊子的種,呵呵,如今看來還真是生的一副好皮相!蹦侨擞脛γ撟☆櫹С南骂M,強迫他和自己對視,“不過姿色再好的也是傅宗書的一條狗,嘿,在我眼里,你是個連狗都不如的東西!誰知道你是怎樣傍上丞相這坐大靠山的,莫非靠這身皮肉迷惑那老家伙么?”
顧惜朝怎么忍受得了被人如此侮辱,氣得渾身發(fā)抖,急怒攻心,哇的一聲鮮血再次奪口而出,利劍般的雙眸兀自惡狠狠盯住面前一臉猥瑣的漢子,若是目光可以殺人,顧惜朝早已將他千刀萬剮無數(shù)遍了。
一抹雪白身影翩然而至,在顧惜朝逐漸失去焦距的視野中鮮明跳躍,似乎遇見了久違的老友,頃刻便令人莫名心安。
“顧惜朝由我來殺!边@聲音迷朦得仿佛遠在天邊,熟悉得好比就在自己心里。顧惜朝最后存了這一絲念想,下一刻即墮入無窮無盡的黑暗之中。
戚少商就近找了家客棧,連拖帶扛的,費了不少勁才把氣息奄奄的顧惜朝安頓下來。鎖眉看著這位書生泥濘青袍上的血跡班駁,暗紅糅合青灰,已顯蓬亂的卷發(fā)再沒有往日的瀟逸俊秀,而那張同樣沾滿塵土的臉,即使在昏迷中,書生的眉梢唇角仍倔強地擰著,抿著,似乎在夢里依然有逃脫不掉的宿命。輕緩地一件件褪去那人的衣裳,濃稠的血和衣衫粘得特別緊,幾乎稍一用力傷口就會裂開,滲出濃稠的猩紅。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劍傷刀傷,或是別的什么傷,爬滿顧惜朝瘦削的身體,縱橫交叉,猶如一道曲折逶迤的迷宮。戚少商吸口氣,開始慢慢的,一點一點包扎那些深淺不一的創(chuàng)口,哪怕一個很小的口子亦不放過;幫他用濕毛巾擦凈全身,小心翼翼地避開繃帶覆蓋的皮膚;將他頭發(fā)一根根分開理順,一寸寸梳通三千波浪發(fā)絲……這份專心致志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戚少商深知這些傷痕肉眼看去觸目驚心,終究只是皮肉傷,怕就怕五臟六腑的內(nèi)傷日積月累,便是再也難好的了。
就算內(nèi)傷可以治好,心中的傷,卻要等到何年何月方可愈合?或許這才是世上最漫長的治療嗎?
顧惜朝安靜和順的睡容,看在戚少商眼里卻分外……分外什么?可惡?丑陋?……戚少商搖頭苦笑,為什么你只有在受傷昏迷時才最為太平?顧惜朝自然無法回答。不止因為神志尚未回復(fù),這個迷路的孩子,幾時真正懂得心之所求,求的簡單,偏生要將它看復(fù)雜,你要的全部只是尊敬和愛吧?
一面心潮翻涌,一面便伸手撫上那微透書生氣的青年男子臉龐,這觸感竟令他無端生出幾絲眷顧!邦櫹С,名利對你真有那么重要嗎?”
“戚大俠,聽說這顧惜朝是你的知音?”門外一人鬼魅似的走進來,連戚少商也一時不查,忙縮回手。光聽聲音他已知道是誰,卻未料那人竟身懷卓絕輕功,雖然很可能是由于方才太過投入于自我遐想,但出于江湖人的本能,戚少商對這個無名小輩唐耀留了個心眼。
“若沒有血海深仇,我們會是最默契的知音!逼萆偕滩粍勇暽,幫顧惜朝掖好被角,起身朝門外走去,與唐耀擦肩而過之隙壓低了聲音說道:“總有一天我和顧惜朝要好好算比總賬。但不是現(xiàn)在!
晚晴,這是第幾次我和你一道散步了?我從沒刻意去記,卻知道今天是最后一次。
夕陽下,一個身著翩翩青衫的男子身影徘徊在半山坡上,遠望如仙,近觀則眉梢眼角處歷經(jīng)滄桑,傷心人自有傷心憶,殘葉離枯枝,片片催人老。
他換了一身衣裳,卻還是青色的儒生袍子式樣,只因那個香逝的女子曾說過喜歡他著青衣時那股清傲風(fēng)度。
顧惜朝愛撫手中輕捧的一只小巧瓷瓶,拔開蓋子,將瓶口貼在嘴邊,喃喃道:別了,晚晴。瓶口下傾,隨即一縷灰色的細線流了出來。青衣書生拂袖一揮,灰線四散紛揚,零落各處?辞樾尉故怯诨慕纪鈷仦⒐腔摇
顧惜朝全部心神凝聚在這稀少的骨灰上,加之連受重創(chuàng),功力折損,絲毫不知身后被人盯梢已久。這邊傷心人追憶亡妻,那邊唐耀躲在山間一塊巨巖后,半是好奇半是震撼地看著那青衣書生,見他口中似念念有詞,沉浸在滿腔悲郁中,似乎這骨灰所屬之人對他而言堪比珍寶,卻不知為何這般稀少。
“晚晴,今日一別,惜朝再無牽掛。江河、湖泊、平地、山坡,從此遍野之間,你已無處不在,今后無論我去到哪里,都有你相伴,很好。”說完這番話,顧惜朝轉(zhuǎn)身回走,面上居然隱隱有了些光彩。
三日后,清晨,碼頭。
晨風(fēng)有些涼,戚少商呼了口熱氣,默默邁動步子,眼神卻一刻不離地凝視走在前方的青衫男子。飛揚的衣角在半空輕舞,這風(fēng)景,很美。
戚少商幾乎不敢多看,卻無法轉(zhuǎn)移自己的目光。
顧惜朝對他說,他打算一路南下,也許到了苗疆之類的外族領(lǐng)地,才能讓這個身心勞頓的江湖修羅好生安頓。
二人一前一后,各自彳亍行路,誰都不愿打破這份安寧。天色尚晦,岸邊已靠了不少船只,船夫解纜支櫓,婦人生火做飯,孩童嬉鬧的笑聲斷斷續(xù)續(xù),在漁船與江水間朗朗飄揚。
天倫之樂,百姓引以為常,在某些人眼中無疑是奢侈的幸福。
顧惜朝不見波瀾的瞳中流露一絲向往。很淡很淡,畢竟這個似曾相識的感覺早已離他千山萬水之遙。
“江湖不是百姓的江湖!
不覺間戚少商走上前來,也為這平和安樂的氣氛感染,嘆聲道。
顧惜朝剎時回神,嘲諷地一記輕笑,徑自便往岸邊的一只小船走去。
其他的船只都是拖家?guī)Э,只有這葉小舟上獨坐一人,顯得寂寥冷清。
“船家,可否載上一段路?”
“舟小浪急,載不下兩個人!贝?qū)蕚潆S同上船的戚少商說道。
顧惜朝回眸笑道:“大當家請回吧,你我同船而乘太過招搖,小心落人口實!逼萆偕虛u頭道:“無妨。船雖小,兩人擠擠總還是有地兒的!
船夫支漿離岸,小舟晃悠著蕩出碼頭,漂流遠方。
顧惜朝立于船頭,青衫鼓動,江風(fēng)恰倒好處撲面吹來,連帶著長長的卷發(fā)也被扯到腦后,恣意狂舞。戚少商靜靜看著那謫仙一般的男子,忽然覺得自己離他非常遙遠,遠到分不清那人究竟是真仙還是惡魔。
“為報習(xí)家多置酒,夜來風(fēng)雪過江寒!倍蟼鱽砬逶洁诹恋脑亣@,卻是顧惜朝對著眼前那浩瀚江水背誦起詩句來。那船夫似有所感地望他一眼,兩眼隱約射出一星寒光。
“船家,還有很多水路要走吧?不用急,我們權(quán)當泛舟賞景了。”戚少商一手搭上船夫的肩,寬慰道。
船夫看著他低下頭,忽而手腕一翻,兩道銀光同時乍現(xiàn)。
戚少商聽到那個使人悚然的鬼哭神嚎的聲音,眨眼便見一把小斧深深插在船緣邊。船夫敏捷地躲過顧惜朝突如其來的攻擊,縱躍兩丈,又穩(wěn)穩(wěn)立于船頭。他一反方才的平易近人,眼現(xiàn)殺機,盯住顧惜朝。后者毫不退讓地還眼,冷若冰霜的眸子中竟未存絲毫怯意。
“看來這路途的確漫漫啊!”顧惜朝突然狂妄地笑了出來,“大當家,他方才差點就干了件不得了的事!刺殺九現(xiàn)神龍戚大俠,傳出去,怕是不想出名也難了!只不過……”顧惜朝挑眉冷哼道,“唐門難道愿意和顧某一起背負千古罵名么?”
戚少商聞得這番話語并不感意外,因為隨小斧一同嵌入船緣的,還有數(shù)枚小小銀針。銀針大半沒入木中,只余針柄裸露在外。饒是如此,依然可見鋒芒,天下最小也最輕的暗器,當然決不屈尊到等同于尋常姑娘家女紅用的繡花針。
這是唐門的梅花針。唐門的暗器。
“在下幾時動過殺害戚大俠的念頭?我若真欲加害,十個顧惜朝也阻攔不了!”船夫已去了斗笠脫下外衣,將人皮面具一把撕落——赫然便是唐耀。
“在下只是迷惑,為何戚大俠要庇護一個臭名遠播的魔頭,一而再地拖延下手良機?”唐耀問道。
“因為殺我,只會臟了他戚大俠的手,”顧惜朝微微含笑,看著戚少商,“但他又不愿看著別人奪我性命,顧某雖是賤命一條,但身上背負的累累血債只有戚大俠能親自討還!
怒江滔滔,拍船呼號不止,似在慫恿他們?nèi)齻快些分出個勝負。三人心中明白,在水上,尤其是在四面茫茫的江面上開打,無疑是冒險。任你輕功再好,難保不會失足,一旦落水,便算你鳧水如潛龍游魚,要游出這百里江心,恐怕也很勉強罷。
顧惜朝擠出一絲冷笑,率先拔劍,未加思索,劍氣一凝,閃電般襲向戚少商胸前要穴處。戚少商還未有所動作,劍鋒卻已偏斜,竟是直奔唐耀而去!這番變招事起突然,兩人都覺意外。然而唐家門徒亦非等閑,眼見顧惜朝手勢微轉(zhuǎn),心道不妙,身隨意動地足下聚力一踮,向旁移開數(shù)寸,那一劍登時刺空。顧惜朝沒有追擊,撤了劍冷冷道:“你很礙事。”
這話自然是對唐耀說的。后者神情顯得很復(fù)雜,道:“顧惜朝,唐某本不愿與你為難。可死在你手中的莫云,和在下小時侯頗有淵源,不是親兄弟,卻勝似一家。后來適逢荒年,在下親人陸續(xù)餓死,成了孤兒,偶然被唐門挑中才收作弟子。師門訓(xùn)誡森嚴,這次我為個人私怨擅自偷走,已是抱著破釜沉舟之心!彼幻嬲f,一面又自衣衫隔里內(nèi)摸出幾枚銀針,扣在指間,蓄勢待法。
顧惜朝卻笑了:“與我有仇的遠不止閣下一人。顧惜朝只有一條命,是給戚大俠留著的,至于你,我可以為你指出兩條明路!彼脛χ钢附妫暗谝,趁早遠離此船,第二,”他橫劍在胸,朗聲道,“顧某的罪孽早已罄竹難書,也不在乎多加一兩條!
“唐兄弟,自逆水寒一案到現(xiàn)在,種種劫難都因戚某識人不慎而起……”戚少商道,“戚某再不愿看到無辜者被牽連在內(nèi),唐兄弟,我和顧惜朝共同的罪孽,理應(yīng)該由我們自己承擔(dān)。今日便算戚某與顧惜朝同歸于盡,也是天理昭昭的報應(yīng)!
“好個天理昭昭的報應(yīng)!”唐耀仰天長笑,笑聲直沖霄漢!捌荽髠b美意在下心領(lǐng)了,不過此刻要在下棄舟逃跑,不如叫在下自刎來得干脆些!”
“顧某成全你罷!”話音未落,顧惜朝斷喝著飛身上前,凌厲劍氣噴薄而至,剎那裹住了唐耀周身要害,招式間狠辣決然。
“顧惜朝!”又是一聲怒喝,夾雜虎嘯龍吟。顧惜朝氣勢不凡的一劍生生被其所阻,雙劍相碰,鏗然而鳴。那是逆水寒,戚少商的逆水寒劍。寶劍既出,光芒懾人,顧惜朝從慘白的劍光中看見了自己慘白的倒影;食桥c戚少商的那次決戰(zhàn),事隔太久,如今良機難得,也該是他們一分高下的時候了!從前和戚少商對過數(shù)招,知與其拼力硬打有些吃虧,當機立斷錯開劍端,需晃一招,上身同時朝前彎去,利劍隨之走向戚少商下盤空門處,繞過對方正面攻勢而反擊一劍。此乃避其鋒芒,取其薄弱之術(shù)。
戚少商見顧惜朝這等怪異的打法,不由得皺了皺眉,身形卻毫無澀滯,拔地而起,一足踢在顧惜朝劍身之上,借力使力又竄上兩三丈高,半空中,江風(fēng)鼓衣,如凌云踏霧瀟灑超脫。然而瀟灑歸瀟灑,輕功再好的人也不可能永遠在天上飛。顧惜朝變刺為削,只等戚少商落下便攻他雙腳。戚少商如何看不出?于是重心下移,一個倒栽蔥,逆水寒便先于他落將下來。顧惜朝收劍不及,被那股沖力和對方的渾厚內(nèi)力震開幾步,要緊運功卸去五分,只聽旁邊一陣嘩啦啦,船身猛烈搖晃起來,江水倒灌進船艙,小舟危危欲覆。
看來在船上過招,輕功一定要夠好。顧惜朝挑釁地對戚少商牽了下嘴角,隨即亦踮地騰空,自半空俯沖而下,竟是方才戚少商所用之招數(shù)。兩人忘我對決,渾若忘卻置身何方一般,戚少商很久沒有如此酣暢活動過了,和顧惜朝公平一戰(zhàn),也是他埋藏心底的期盼罷。
唐耀作壁上觀,此時竟有些羨慕起打得痛快的二人來!斑@二人,明明是不共戴天的仇敵,為何決戰(zhàn)之時總讓人覺得他們像在切磋武藝?那些招式并無半點放水,可為何他們的神情隱含亢奮,莫非棋逢對手?不對,顧惜朝雖然功夫入流,但與戚少商相比還是差了一大截,戚少商若勝了,會殺死顧惜朝嗎?”
仿佛為了及早回答唐耀的疑問,戚少商同顧惜朝拼了三十招后,已顯占優(yōu)勢。戚少商不僅內(nèi)力修為和武功造詣在顧惜朝之上,他的速度也是江湖聞名的。所以當顧惜朝窮于應(yīng)付時,頓感脖間一涼,逆水寒已穩(wěn)穩(wěn)擱架于頸,慘白的光茫若有若無反射在他慘白的臉上。
“顧某心服口服了!大當家,比之棋亭彈琴舞劍那一夜,你的武功可又精進不少!”顧惜朝敗了,卻絲毫看不見敗者的氣餒絕望,反而談笑風(fēng)生。他突然開口叫戚少商“大當家”,一瞬間前塵往事在他們二人腦中縈繞開來,戚少商剛才的興奮逐漸消失,雖然依舊挾制著顧惜朝,眼色卻已暗淡惆悵。
“戚少商,我們后悔無期。從此天下再也沒有顧惜朝這個人……”說到這兒,顧惜朝足下急退,迅疾無倫地拔腳直奔默不作聲的唐耀而去。唐耀吃了一驚,只當他準備突襲自己,下意識甩出手中一直扣著的幾枚銀針。
可是他估計錯了,顧惜朝只是想奔到船邊而已。但那幾枚銀針卻沒有落空,盡數(shù)打進他體內(nèi)。顧惜朝身子晃了晃,卻仍是笑著贊道:“唐門的暗器手法果然名不虛傳!”
“我……不是……”唐耀錯愕,不知為什么心中空空然尋不到一絲復(fù)仇的快意,聽聞那句半真半假的贊揚,愈加窘迫難堪,什么時候,他會對仇人產(chǎn)生愧疚?!
唐耀尚未回神,卻見顧惜朝已慢慢地,慢慢地向前傾倒,一頭載進面前的滔滔江水中。
人沒有完全被江水吞沒。因為戚少商拉住了他。
顧惜朝努力睜開被水花濺濕的兩眼,好笑地看著緊攥他胳膊的戚少商,此情此景怎么不滑稽?口口聲聲說要親手殺了顧惜朝,仇人臨死卻攔著不讓閻王爺收容,天底下最好笑的事教他顧惜朝碰上了。
“怎么?戚大俠想留著我這條命供你好好折磨嗎?”顧惜朝挖苦道。
“顧惜朝……”戚少商嘴唇翕動,卻終究說不出話來。
“別傻了,大當家。”顧惜朝澀然道,“就算你能放下個人恩怨,毀諾城呢?霹靂堂呢?還有這大俠的名聲,你能放下嗎?”顧惜朝抬臂一根根掰開對方的手指,“公理,道義,良知,你放得下嗎?”
“你放不下!弊詈蟮臄嘌赃B同顧惜朝一起被波浪吞噬了。戚少商呆呆望著翻滾的濁水,突然放聲叫道:“哪里逃!”跟著“撲通”跳了下去。
“戚大俠!”唐耀驚呼道,快步上前查看,但見腳下浪大水急,哪里還找得到兩人身影?木然站立良久,這才發(fā)現(xiàn)周圍業(yè)已大亮,天邊紅日染了半壁江山。孤舟,白浪,紅日,世間的一切到頭來皆是塵歸塵,土歸土。
緣生,緣滅,恩怨,情仇,誰都做不得數(shù),不如付之一笑,還我自在。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人在江湖闖,哪能不濕衣。”輕舟一葉開浪行,這句獨白被留在紅塵,伴隨了唐耀一生一世。
十余年后,江湖武林。
似乎從沒改變過什么,該有的紛爭依然存在,世上少了顧惜朝,但絕對不缺興風(fēng)作浪的人。
他也是其中一位。
一伙遼軍殘兵盯上了一輛鏢車,兵雖敗,氣焰尤存,何況他們現(xiàn)今也只有淪為盜匪才能脫離狩獵食草的日子。他們打劫打出了經(jīng)驗,鑒定眼前這個鏢局是只可以一捏的軟柿子。
人仰馬翻。
混亂中一襲白影悄然射落,電光石火般竄入人群中,只聽“仆仆”數(shù)聲,根本看不清那人如何出招收招,只道停下時,腳邊已躺了一群棄戎從匪的遼人,呻吟不絕。白衣俠士看也沒看,腳尖挑起散落在地的一根長戟,握在手里掂了掂道:“好兵器!又可以試試新家伙跟他練練手了。”頑皮一笑,縱身躍開,倏忽沒了蹤影。
一如來時那般突然。
“白衣大俠!是白衣大俠!”那鏢局眾人終于醒悟過來,個個激動萬分。白衣大俠,鋤強扶弱,身手高絕,來去無蹤,江湖上沒幾人得以有幸一睹其卓然風(fēng)采。
誰也不會料到這位白衣大俠便是十幾年前死去的九現(xiàn)神龍——戚少商。相傳他為鏟除魔頭顧惜朝不幸殉難,尸骨無存。然而真正的情形,只有他們這兩個當事人再清楚不過。
當日這兩人從岸邊落水狗似的相互攙扶著大口喘氣時,都忍不住啞然失笑起來。上天居然讓他們在這江心中活了下來,果真是太不開眼!
“沒想到九現(xiàn)神龍會游水,這倒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不愧是條龍!鳖櫹С腴_玩笑道。
戚少商苦笑,抬手道:“我看看你的傷勢!
“戚少商,我是你的仇人!”顧惜朝甩開對方伸過來的手,厲聲喝道。
水珠順著他們的額角頭發(fā)衣衫滴落下來。氣氛變得凝重,顧惜朝呼地一掀衣擺,坐直了便要起身。卻在這一瞬,一只手已被狠狠抓住。
“顧惜朝,有句話,你愿聽便聽,我這輩子只說一次!逼萆偕炭粗矍澳乔嘁氯耍蛔忠痪湔f道,“我是凡人,自然會有放不下的東西,只是多與少的區(qū)別。如今卻又多了一樣。就算我放下了所有身外之物,卻放不下你。只怕我再一放手,你就會鬧到地府閻羅,我不會再由著你放肆了!”
顧惜朝怔怔回望,似乎聽懂了,又似乎很茫然。不過,縱然糊涂,又有什么要緊嗎?
畢竟這只是個傳說,一個流傳于江湖,流傳于你我心中的傳說。
而傳說仍在繼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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