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順娘，我三歲。見面的情形已經(jīng)記不清了，只隱約記得阿媽指著一個穿大紅衣裙的年輕女人對阿爸說：“那就是阿泉從鄰鎮(zhèn)帶回來的女人�！蹦翘�，是順娘大婚。
　　順娘住在我家隔壁，她和她男人都極少出門走動，故而我八歲之前見她的次數(shù)是極少的。關(guān)于順娘，記得較為清楚的回憶有三段。

　　六歲那年，我同阿爸上香市回來，途徑家后的青石橋。一個背影裊娜的白衣女子端立在橋頭，執(zhí)一柄青灰油紙傘看雨，靜雅脫俗。那時我還不認(rèn)得她，便扯了阿爸的衣袖詢問。
　　“阿爸，阿爸，那是誰呀？”
　　“是隔壁家的順娘�！�
　　“是那個很兇的眼鏡叔叔的妻子嗎？”
　　“嗯�！�
　　她男人我也只見過兩次。高瘦，好看的長手指和直鼻梁，戴一副斯文的半框眼鏡，面色蒼白。明明是一派書生模樣，卻偏偏生了那瘋子脾氣。我們兩家只一墻之隔，大些的動靜都聽得清。每一日我都在他嘶啞的叫罵聲中醒來，每一日他都有各種不同的理由斥責(zé)順娘，有時還夾雜著物品摔碎的聲音。因此，我對這個男人的定義便是“很兇”二字。只是，不管男人罵得多兇，都不曾聽過順娘還嘴，一次都不曾。她是一只溫順的綿羊，任她男人責(zé)罵。
　　順娘不是她的名字，她原本的名字已經(jīng)被人們遺忘了。

　　八歲那年，清明落雨。我約了小伙伴外出捉蝦。出門左拐就見著順娘，她坐在自家門前挑青，我停了步子，看得愣住。烏鎮(zhèn)上美麗的女子并不少，卻沒有一個能將挑青這事兒做得如她這般好看。她坐在窄窄的木板凳上，兩指捏針，垂著眼簾，輕輕將螺肉挑起，放入口中，瞇了眼細(xì)細(xì)咀嚼。她吃得極慢，且自始至終都半斂著眸，唇線微揚，看得我狠咽了兩下口水，十分懷疑她嘴里那顆小小的螺肉蘊(yùn)藏了天地美味。許是我盯得太緊，她感應(yīng)到了些什么，緩緩睜開了一直半合著的雙目，朝我看來。對上她的視線，我早已紅徹臉色，羞得忘了逃跑。那雙眸，淡如清泉，深似寒潭，不妖不艷，不悲不喜，沒有一絲被我偷窺的訝然，也沒有一絲享受螺肉的悠然自得。那里什么也沒有，有的只是沉靜，沉靜，無限的沉靜。
　　“念念。要吃嗎？”她將針擱在一旁，輕聲喚我。
　　我晃晃腦袋，想要拒絕，卻又鬼使神差一般走到了她跟前去。
　　“我屋里還有些芽麥塌餅，吃不吃？”伸出手來順了順我毛躁的頭發(fā)，她仍舊柔著調(diào)子問我。
　　我睜大眼望她，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就這么直勾勾地看著。
　　她笑笑，站起來轉(zhuǎn)身進(jìn)了里屋。不一會兒就端著一個瓷白碟子走了出來。
　　我沒吃過如此美味的芽麥塌餅。也不知是她真的做得這般好吃，還是坐在她身旁的緣故，這餅吃下去有一股令人心靜的力量，像一團(tuán)凝結(jié)的薄霧，滑過喉嚨，在腹中氤氳開來，緩緩、緩緩沖淡體內(nèi)的焦躁和不安，將人包裹。
　　那天，我靜靜地陪著她，挑青，看雨。直至傍晚，阿媽來尋我吃飯才離開。一整個下午，我們都不曾說話，卻無半點兒不適。
　　那之后我便時常往順娘那兒跑，喝梅子酒，啖酸梅，品櫻桃，嘗咸蛋……大多數(shù)時候是無言的，有時也聊上一兩句，但是極少。因去的次數(shù)多了，反倒有很多東西記不清了，獨獨清楚記得第一次同她無言挑青的場景。
　　從那些少得不能再少的對話里，我了解到她是家中的小女兒，念過好幾年書，喜歡讀蔣捷和仲殊大師的詞。她男人叫李清泉，是個沒什么名氣的作家，起初還能靠寫稿維生，可惜沒過多久便文思枯竭，有時一年才寫出兩三篇文章，后來便只能靠順娘做些精巧的手工活賺取家用了。也因此，他的脾氣越來越臭，開始痛恨自己的無能，恨著恨著，就恨起順娘來，動不動就打罵她。當(dāng)然，后面這一條是從阿媽那里聽來的。
　　四月末的時候，我去順娘家吃茶。兩個人還是沉默著看雨，杯里熱氣裊裊，飄散開來的盡是茶香。
　　“順娘。眼鏡叔叔對你那么兇，你為什么還要跟他？”
　　她看我一眼，眼里依舊沉靜，不悲不喜。并沒有說話，只是端起杯子，輕抿了一口，然后微笑。
　　我張張嘴，沒敢再問，揀起一顆酸梅放進(jìn)嘴里，不再看她。
　　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后，她才緩緩開口，也不知是說給我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他來我們鎮(zhèn)采風(fēng)那會兒，時常站在我家對門的樓閣上看雨，有時也支個畫板畫畫。我每天都透過窗子偷看他，并因此感到快樂。那時他還很年輕，總是把胡子剃得很干凈，只留有唇上細(xì)細(xì)的絨毛，像是個還沒長開的少年�！�
　　說到這里，順娘輕笑出聲，將半空的杯子重新斟滿茶水，才繼續(xù)說道：“初識那陣子，他極認(rèn)真的給我謄寫蔣捷的詞，一天一首。他寫字跟他的人一般秀氣，我尤其喜歡他給我寫‘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后來曾纏著他反復(fù)給我寫。等到他把蔣捷的詞全都謄寫了一遍，我們也已經(jīng)在一起了�！�
　　我聽得入迷，不自覺就跟著輕念：“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順娘轉(zhuǎn)過眼來看我，眼角揚了揚，便沒了下文了，依舊舉杯飲茶，看雨無聲。

　　第三次，我記得最清。是去年，我十七。
　　那時，我已離家良久，在外地念書，兩三年才回一趟，逗留的時間也不長。烏鎮(zhèn)變化很大，我常去的那條青石橋已經(jīng)松動了好幾塊磚，踩著哐當(dāng)作響。順娘卻仍是當(dāng)初的模樣，只眼角添了幾條細(xì)紋。
　　此番見她仍是清明前后，細(xì)雨濛人眼，年歲水悠悠。她依舊坐在那張窄窄的凳子上吃著茶。
　　“順娘�！蔽易哌^去，下意識喚了一聲。接著就蹙眉，那一刻，我才清楚意識到，我一直不曾知曉她的名字。順娘，她不叫順娘。
　　她沒有察覺到我的不對，抬起眼來看我，笑著頷了頷首。
　　在她身側(cè)坐下，又是一場靜默無言。
　　不同于年少時的沉默，我不再是安靜地坐著不思不想，腦海里掠過無數(shù)想法，無數(shù)疑問冒著泡，卻礙著這沉靜的氣氛無法開口。
　　十一杯茶緩緩下肚，右手在杯沿摩挲了無數(shù)個來回，左手手指攏了又放攏了又放……我終于還是忍不住開了口：“為什么，為什么還留在這里？”從阿媽那里得知，我不在烏鎮(zhèn)的這幾年，李清泉待順娘越發(fā)差勁兒了，數(shù)次鬧離婚，鬧得沸沸揚揚，鎮(zhèn)子上下無人不知，連在隔壁鎮(zhèn)子的順娘的娘家人都聞聲趕來了。但順娘不肯，執(zhí)意不愿離，誰也勸不動。
　　她轉(zhuǎn)過來看我，眼里沒有一絲波瀾，良久都未做聲。我尋不到我的答案�？此忠D(zhuǎn)過臉去看雨，我急急地按住她放在桌上的手，心中強(qiáng)烈的不甘從言語里溢出來：“為什么？”
　　她笑笑，反過來問我：“你知道‘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上一句是什么嗎？”
　　我怔住，嗓間有著不明的澀意：“流光容易把人拋�！�
　　她移開看著我的視線，看向遠(yuǎn)方，唇邊流著潺潺溪水：“流光容易把人拋……年歲是個十分讓人身不由己的東西�！�
　　“可是你才三十出頭啊，你將來還有很長的路。你不老，你還可以找到更好的男人�！蔽壹悠饋怼�
　　天邊一朵云漸漸散開，順娘攏了攏鬢邊的散發(fā)，就這樣笑著，笑著說：“傻孩子。流光確實容易把人拋，可人呢？”說到這里，她眼中多了幾分流彩，“人又何嘗不是容易拋卻過去的時光呢？也許他忘了，可是我記得�！�
　　“……”
　　“我記得那些美好，記得我們的過去。也許他早已不是過去的他，可我還是那個我�！�
　　“可是……”
　　“而在這里，他也永遠(yuǎn)都是那個溫文的少年�！表樐镏钢缸约旱男�。
　　剎那間，我被一種無力感包圍，想要辯駁些什么，又無言以對。順娘她就像一個湖，沉默著包容了一切，雖無溪水的靈動，卻有深邃的顏色。我沉默了。
　　四周的聲音被一絲、一絲緩緩抽掉，只剩下雨滴墜入地表的聲音在單調(diào)重復(fù)著。

　　滴答，滴答，滴答……
　　我們誰都沒再說話，仿佛剛才那一場對話不曾存在于這個時空。

　　天色漸沉，又是一日將盡。
　　心中的無力感一直伴隨到我離開。
　　走出數(shù)步，我回過身來，看見順娘正目送著我離開。
　　“順娘。你叫什么？”
　　云淡風(fēng)輕，人散情離，浮生略略，萬象瘡痍，卻獨有一女子立在我眼中，不悲不喜，不忘過去，不懼未來。那個女子朱唇輕啟：

　　“言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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