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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我只記得我最后一次回頭的時候,熾烈的火焰在空氣中吞噬,傾覆的高塔,被煙氣熏得焦黑的城墻和他在城頭上戰(zhàn)袍飛起的側(cè)影如同刺青般刻于眼底,帶著燒灼的溫度流連于我每日的夢境。
“遠方喪鐘已敲響,
玫瑰灰燼里綻放,
有人站在古堡閣樓上,
對著死神歌唱……”
我哼著淺淺的調(diào)子靠在街角泥灰色石墻的陰影里,銅黃的豎琴被我隨意的抱在懷里,拉的很低的兜帽遮去了一半視線,目光瞥見的地面被馬蹄踏得塵土四散飛揚。
黑色的馬匹上配著鐵質(zhì)的鞍具,穿著黑色鎧甲的騎兵們器宇軒昂,這是亞斯帝國最傳奇的軍隊——“黑翼”。他們最新的戰(zhàn)績是兩年前遠征大陸北部因礦藏豐富而聞名的富庶小國塞西拉爾,僅用五個月的時間便得勝歸來,當?shù)厥迦f軍民全部淪為奴隸。傳聞說塞西拉爾王戰(zhàn)死后,頭顱被黑翼將軍砍下掛上城門,在風雨后腐爛的只剩下了灰白色的頭蓋骨。
這是真的。
我親眼看到懸掛起的頭骨在冷風中擺動,如同一支殘缺了的風鈴。從城門口經(jīng)過的人中沒有一個抬起頭來看看那個抗爭到最后的國王如今變成了了什么模樣。塞西拉爾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專屬于亞斯帝國的礦區(qū),以確保帝國能煉制足夠多的武器,贏得更多的戰(zhàn)爭。
六月的陽光在街道上投下半透明的、閃爍的金帶,我從陰影中站起身,踩過浮動著的星星點點的塵埃向黑翼騎兵離開的方向走去。街邊的布告欄張貼著幾張已經(jīng)泛黃的懸賞——
“大盜加契,賞金:五十金幣”
“塞西拉爾將軍伊斯,賞金:三十金幣”
“美奇利拉家族逃走的奴隸茜蒂,賞金:三十金幣“
哈,將軍和奴隸一般身價。
我停下腳步看著懸賞上伊斯已經(jīng)褪色的畫像,整齊的輕甲,利落的短發(fā),瞳中藍色依稀可辨。伸出起了薄繭的手指在紙上描了幾下,比劃著他頭發(fā)過肩,臉頰凹陷,衣衫破舊的樣子,我不禁大笑出聲。仰頭的時候,長過頸項的頭發(fā)搔在鎖骨上,像扎進了一根根細小的針,瞇起的雙眼中,漏出一抹微藍的光。
“火焰焚盡天白,
午夜黑化不開,
青年笑容不再,
命運如此安排!
伊斯坐在拉塞雙塔最高處的平臺上,哼唱著幼時聽來的歌謠,兩條長腿垂在半空中,隨著曲調(diào)搖晃,悠閑得似乎坐在劇院中聽著歌劇最后的詠嘆。年輕的面容上帶著自信的笑,奶金色的短發(fā)在太陽下閃著柔和的光。他俯身看著集市上的人群熙攘,巡城的衛(wèi)兵邁著整齊的步子走過大街小巷,宮殿前花園里的玫瑰盛放。
“伊斯,我說過很多次了,你這么坐在塔上太危險了,你……”
“嗨!格里戈恩陛下!”伊斯雙手撐地,臉微側(cè)著,突顯出好看的眉骨和鼻梁。
“叫我戈恩,”同樣年輕的國王陛下伸手揉了揉將軍柔軟的頭發(fā),坐在了他的身邊,“都這么大了,還是不聽話!
伊斯聳了聳肩,“戈恩哥哥,你就比我大兩歲!”加重了“哥哥”的聲調(diào),還伸出兩根手指在戈恩面前晃了晃,以示強調(diào)。戈恩對著他孩童一般的行為無可奈何,沖他溫和的笑笑,接著,把目光投向遠方。
微妙的沉默在高塔頂端蔓延,塔下的喧囂變得遙遠而朦朧。
“戈恩?”這樣的安靜讓伊斯覺得有點難熬,忍不住轉(zhuǎn)過頭去,正看到戈恩表情肅穆,似乎在參加誰的葬禮。
“你知道我們一共有多少士兵么?”戈恩眨了下眼睛,卻依然沒有收回投向天邊的目光。
“一萬啊,這我怎么會不知道!币了共幻靼姿麨槭裁催@么問,塞西拉爾每年的軍報都是自己呈上去的,兵力之類的問題自己再清楚不過。
“那你知道亞斯一共有多少士兵么?”
“帝國軍二十萬,黑翼軍一萬五千人。”伊斯像是意識到了什么,表情也變得嚴肅起來。
戈恩輕輕的嘆了一口氣,“黑翼騎兵三千,重甲三千,輔帝國軍五千,昨天跨過了永恒冰原!
語罷,他抿緊了有些干裂的嘴唇,下頜繃緊的線條如同遠處終年積雪不化的雪山,看向伊斯的淺灰色的瞳仁中濃郁的哀傷似乎凝結(jié)成霜。
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兩個人心里都清楚,那是絕對壓倒性的優(yōu)勢,單方面的侵略。戰(zhàn)爭與死亡的陰霾將在這繁華王國的四周緩緩升騰。
安寧的日子,也許將一去不返。
伊斯和戈恩都沒有再說話,并肩坐在高高的塔頂,衣袍銀白色,天空蒼藍色,連同灰褐色的城市和其中穿梭的車馬人群,在午后的陽光下美好的像是一幅筆法精致的油畫。
他們都還記得,幼年時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那場瘋狂的戰(zhàn)爭,那時的他們靠坐在一起,滿目猩紅。
“花海堆滿尸骸,
廢墟升起塵埃,
過去不再回來,
玫紅終成蒼白。
身穿繁復宮裝的女人站在枯萎的玫瑰園前高聲吟唱,華麗哀婉的歌聲直刺云霄。十歲的戈恩和八歲的伊斯緊緊地依偎在玫瑰園的角落里,像受驚的幼獸。
“哥哥……”伊斯大睜著的純凈如冰雪般的雙眼中布滿驚恐。戈恩能清楚的感受到伊斯抓住自己胳膊的力量和他輕微的顫抖。
戰(zhàn)爭,戰(zhàn)爭,這與他和自己來說都是太過遙遠的和陌生的詞語 。
王國西南格瑞德公爵的領(lǐng)地中心發(fā)現(xiàn)了一處儲量豐富的金礦,欣喜若狂的公爵大人卻接到了國王要求全面掌控開采進度和上交所有金子的命令。那帶有特殊光澤金屬的去留,終于成為了兩方之間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
突如其來卻又情理之中的戰(zhàn)火從西南礦區(qū)一路燒到了王城中心。戰(zhàn)死的士兵在極低的溫度中凝固,被鮮血包裹的殘肢同銀色的鎧甲粘連在一起,突出的森森白骨在曠野上如同根根從土壤中生出的冰凌,刺得人眼眶生疼。
“伊斯,”戈恩閉了閉眼睛企圖忘記前幾天登上城門所看到的一切,剛想出聲安慰一下驚懼異常的伊斯,女人的尖叫便撕裂了天穹,歌聲剎那停止,沒再響起,戈恩艱難地咽了口吐沫,忽然間覺得喉嚨干澀而疼痛,“媽媽……”
天色微暗,西墜的斜陽,燒紅了慘白的天幕,帶著腥氣的風灌進了戈恩的鼻腔——那是死亡的味道。
十五年后的今天,戈恩又嗅到了同樣的味道。
戈恩站在城頭,閃亮的銀白與厚重的黑在城下碰撞,看不清是誰的槍折了誰的劍,誰的劍又刺入了誰的胸膛。城外的嘶喊和城內(nèi)的啼哭中,日光在伊斯微紅的眼角邊明了又暗。他低著頭站在戈恩身邊,緊緊攥著自己的佩劍,指節(jié)青白。
“讓我下城!庇忠幻泶┿y甲的戰(zhàn)士倒下讓伊斯不小心咬破了嘴唇,他抿去滲出的血珠,抬起頭看向戈恩,眼中似有星光閃爍。
可是戈恩沉默的搖了搖頭。
“我是塞西拉爾的將軍,他們都在等著我!我不能再眼睜睜地看著他們?nèi)ニ退懒!”伊斯沖戈恩喊了出來,這是他第一次沖戈恩發(fā)怒,也許也是最后一次。
“我也不能看著你去送死,伊斯!备甓鬓D(zhuǎn)過頭來,眼下有淡淡的烏青,顯得疲倦而憔悴,但目光依然柔和,像遠天的云嵐,“我去,我是王,我會陪他們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
“可是!”
“我是哥哥,伊斯!备甓鳡科鹆俗旖牵裢R粯由斐鍪秩嗔巳嗨念^發(fā),“就算替我活下去,替我看看大陸上的其他地方,好么?你知道的,我還從沒去過大陸的南方!
那天夜里,沒有星星,沒有月亮,后來,下起了雪。
在城外荒原上的伊斯回頭看見了從城中燃起的火光凄厲地撕扯開了夜色,指甲扣入掌心。
“哥哥……”他看著被火舌舔舐著的王城,疲憊地笑了,然后便頭也不回地迎著風雪走遠。一直到再也看不見那刺眼的火焰,他才在雪原上跌跌撞撞地停下,白袍的下擺上沾滿了塵土和黏稠的血漿,在來路上留下一道污濁的紅痕。
那不是他的血,從小到大,他都被人護在身后,不曾受過半分傷害,就算他已經(jīng)從一個脆弱的少年長成了一個英挺的將軍。
如今,那個一直站在他身前的人用盡了最后的力氣將他推離了地獄的大門,而自己則沉沉向下墜去,如同一具殘破的人偶。
漫天的飛雪擋住了伊斯的視線,掩去了他來時的痕跡,他獨自站在雪地里,左側(cè)胸腔中有著不受抑制的抽痛。
他覺得冷。
“不……不……戈恩,戈恩你回來!戈恩!格里戈恩!戈恩!”他在風中大聲呼喊著戈恩的名字,在雪中漫無目的的行走。視線模糊的跌倒在地上,他有些無助的握緊雙手卻只抓住了一把冰涼的雪。他又爬起來,雪水和泥水沾濕了衣袍,一片狼藉?伤辉竿,他相信只要戈恩聽見自己的喊聲就一定會來找自己的,他不愿意承認再也不見。
失去太痛。
“戈恩!”一聲又一聲,透過風雪,直到聲嘶力竭。
“眼眶干涸空蕩,
世人尋覓希望,
亡靈搖起鈴鐺,
隨著死神歌唱!
我再一次撥弄起豎琴,唱起那支未完的歌。像夢一樣的畫面在我腦海中顯影又泯滅。淺灰,海藍,雪白和猩紅糾纏在一起,打翻了記憶的色盤。
我恍惚間想起我八歲那年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沒有開頭,沒有結(jié)尾,只有最中間華麗的高音,利劍一樣。后來,有人在我耳邊低聲吟唱,聲音溫和好聽,我記不起那人的樣貌,只記得著零零碎碎的調(diào)子和歌詞。我把我能想起來的所有片段組合到了一起,拼成了半支破碎的歌。
這也許是我對過去的回憶中最清晰的部分。
我彈著我的豎琴,唱著我的歌走在離開亞斯帝國的路上,我要趕去南方的雷德,那里剛剛經(jīng)歷了戰(zhàn)火的洗禮,我想去看看,給那里的人們唱歌,希望他們能重新變得幸?鞓。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因為我剛剛抬頭的時候,看到了劃過天邊的白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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