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
　　藏劍山莊有個樓外樓，七秀坊內(nèi)歌舞不休，七秀的姑娘舞姿最曼妙，雙劍最凌厲，然而在小李將軍的眼中，沒有一個姑娘的劍舞比得上他的凌緋丫頭。

　　凌緋站在高高的步蓮臺上，眉間落梅花鈿十分纖巧，她收起手中的精致雙劍，微微揚(yáng)起下巴，輕盈地跳下來臺子，三兩步走到李仲的身側(cè)，拿手去遮他的眼睛，“猜猜我是誰？”

　　“不必看也知道是你啦。”李仲和凌緋相識得太久，凌緋被李仲從死人堆里撿出來的時候，還是個瘦得皮包骨頭的小不點(diǎn)，然后一轉(zhuǎn)眼，就成了這樣亭亭玉立的少女。

　　李仲總會到七秀坊看凌緋跳舞。
　　李仲最喜歡最喜歡的是秀坊凌緋。
　　李仲閉著眼都能認(rèn)出他的凌緋丫頭。
　　李仲會保護(hù)那個被他救出來的小姑娘一輩子。

　　李仲……和凌緋都是這么認(rèn)為的，可是一輩子太久了——凌緋劍上染血，咬著嘴唇向李仲伸出手又被打開的時候，她惡狠狠地開口：“李仲，我凌緋這輩子都不要再見到你！不要再見了！”

　　七秀坊的劍舞不是用來賞玩的玩物，那是可以殺人的利器，凌緋用她的雙劍殺死了吳尚書家十八口人，她殺紅了眼，粉色的衣裳幾乎浸透了血水，但是即便是這么狼狽，即便立刻就要面臨官府的追捕，她還是堅持站在李仲的面前，顫抖地伸出了手。

　　為什么李仲不和她一起走呢？是，凌緋是殺人了，而且連老幼都沒有放過，可是別人可以不懂，李仲怎么可以不理解她呢？是李仲把她從死人堆里刨出來的，她一家二十余人，全是被那個姓吳的害死的，那么一命還一命豈不是再正常不過了？
　　凌緋手上染血的時候沒有哭，大仇得報的時候沒有哭，看七秀坊最后一眼的時候都沒有哭，李仲怎么可以讓她哭呢？李仲會保護(hù)那個被他救出來的小姑娘一輩子，無論如何都會站在他的小姑娘那一邊……都是騙人的！

　　李仲的手也是顫抖著的，卻沒有松開握槍的手，槍尖指著的，是他要一輩子護(hù)著的小姑娘。他槍上的紅纓垂下來，晃得人眼花，李仲自己，也覺得眼睛發(fā)酸，“我是天策府將士，軍令如山，不可輕背。”

　　“哪怕是為了我？”凌緋不再低著頭，目光灼灼地盯著李仲，心里的委屈壓都要壓不住了。

　　“哪怕……是為了你�！崩钪俸韲颠熳�，說話時卻一字一頓清晰得很，他不明白，凌緋的仇人竟是京中的吳尚書，而且凌緋為了報仇居然可以下那樣的狠手，“小緋，你連吳尚書不到十歲的孫子都?xì)⒘耍侵皇莻�孩子。”

　　“我當(dāng)年又是幾歲呢？”凌緋怒極反笑，猛地嗆出一口血，咳嗽得說不出話來，可她還是想要問一問，她三歲的小弟弟，難道就不是孩子嗎？就是因?yàn)閰羌沂枪倩率兰�，她家只是商人家，所以她家的孩子就不是孩子，就死得沒有人會記掛么？憑什么！憑什么她的弟弟那么小，就只能躺在那樣小小的冰冷的墳包里了？
　　“李仲，道不同，不相為謀！此生，不見！”

　　李仲對凌緋留手了，他不能和凌緋一起走，卻也無法真正對凌緋下死手，然而他到底是傷了他的小姑娘。凌緋捂著受傷的手臂離開，轉(zhuǎn)頭卻對他點(diǎn)了點(diǎn)自己的胸口——凌緋是個倔強(qiáng)又固執(zhí)的小姑娘，她在告訴李仲，下一次，往這兒捅，哀大莫過于心死。

　　惡人谷，三生路，一入此谷，此生便真的是不能再回頭。凌緋離了揚(yáng)州的靈山秀水，卻在風(fēng)沙險惡的昆侖住下來。說是一入此谷，永不受苦，凌緋終究還是大哭出聲，她的家沒有了，她的李仲哥哥也不在了。

　　一別經(jīng)年，說是不要再見的人，到底還是有重逢的時候，不過于凌緋而言，真的就是此生不見了，因?yàn)樗呀?jīng)看不見了。

　　李仲從未想過，不過幾年，凌緋已經(jīng)變成了那般模樣，她靈動的雙眸徹底失了神彩，不會再含嗔帶怨，不會再怒瞪李仲，不會再露出讓李仲難過得要死的目光，她再也看不見李仲了。

　　還是挽長發(fā)插金簪，還是粉衣紅裙雙劍在手，凌緋閉著眼，不說話，也不笑，聽見李仲的聲音，轉(zhuǎn)身就走了。不只是李仲不必看就能認(rèn)出凌緋，凌緋想要認(rèn)出李仲，同樣也不必用眼睛。

　　“是誰傷的你？”李仲喉嚨哽了哽，在沙場多年，他身上的殺氣驚人。

　　凌緋緩慢地停下腳步，嘴角勾出似笑非笑的幅度，“李仲，你還記不記得，我說過道不同不相為謀。如今我的手上，沾染的人命可不只是吳家那十八條了，我問你，你可愿隨我回谷？”
　　臉色蒼白的凌緋一步步逼近李仲，單聽腳步聲她就知道李仲驚得退了一步，她大笑出聲，冷厲又譏諷地道：“你不愿！我也不要你了！當(dāng)年你放我一馬，今日我也讓你走，莫非你還想永遠(yuǎn)埋在這谷中？”

　　如今，這便是兩清了。凌緋的臉上明明白白地寫著這句話，李仲的腳像是被釘在了原地，他似乎聽見凌緋在問他：“李仲生是天策人，死是天策鬼，那么屬于小緋的李仲哥哥，是不是死在了當(dāng)年？”

　　他對不起凌緋，也只能對不起凌緋，他甚至入了浩氣盟，一次次地參加了對惡人谷的攻防。李仲有的時候在想，等到他退了伍，等到大唐用不到他了，他就去惡人谷，守著凌緋一輩子，或是讓凌緋一劍捅死他，還了這半生的苦厄。

　　而李仲到了后來終于知道，傷了凌緋雙眼的人是康雪燭，而凌緋用雙劍在康雪燭那雙妙手上留下了一道猙獰的疤痕，這是為了秀坊的高絳婷。凌緋是很重情的人，愛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然而他對不起了凌緋，如果凌緋說是此生不見，那么他便躲在一邊，看著他的小丫頭就好了。

　　世間諸般事，誰人能預(yù)料？于是李仲又看見了凌緋，凌緋微微蹙著眉，仿佛在身邊并沒有一個叫李仲的人存在。李仲只能苦笑，康雪燭在南詔皇宮，凌緋又怎么會放過這個手刃仇敵的機(jī)會？他知道凌緋會來，他知道凌緋不愿見自己，他還是請命來了。

　　凌緋是打不過康雪燭的，否則那回也不會被活生生剖了眼去，險些命喪于康雪燭之手�；蛟S真的是有宿命一言的，凌緋逃過了那一回，這一次卻還是沒有避過這命中死劫。凌緋深惡康雪燭，康雪燭同樣痛恨凌緋，可是凌緋本來是不必死的，她只是為李仲擋了一下……

　　“一命還一命，你把我從死人堆里救出來，這回我才還了干凈。”凌緋的眼本就始終緊閉著，一道微紅的傷痕從雙眸之間直至鬢角，她胸口淌著血，還是冷著臉，“早該結(jié)束了。”
　　她這一輩子，除卻那幾年少年情思你儂我儂，竟再找不出一點(diǎn)光亮，早該結(jié)束了，她和李仲，也早就結(jié)束了。

　　于是這一回，凌緋不愿見李仲，李仲也再無法見到凌緋了，記憶里喜歡蒙著他眼睛嘻嘻笑的小姑娘，渾身浴血，安安靜靜地躺在他的懷里，不會哭，也不會笑……李仲想要哭。

　　與凌緋同來的秀坊妹子沒給李仲一個好臉色，她冷哼一聲，劈手奪回凌緋的尸首，眼圈已是紅了，“小李將軍？還不夠么？阿緋還得不夠干凈么？松手，我要帶她回惡人谷！”

　　“小緋，還是記掛我�！彼�，誰都不能從他身邊帶走小緋了，李仲像是受傷的孤狼，聲音嘶啞如磨砂紙擦著樹皮。

　　“她和你兩清了！她只想還了你的債，黃泉碧落不相見！”同樣一身紅衣的姑娘摟進(jìn)冰涼的尸體，笑著發(fā)問：“你會來惡人谷么？”

　　不會——李仲是東都之狼，是浩氣兒郎，至少他不會在這個國家危難之時入惡人谷。

　　“很好，阿緋說的不錯，你要是應(yīng)了，便也不是她認(rèn)識的李仲。她是個惡人，你卻是個好人，所以沒有必要再見了。你不會入惡人谷，也不該入惡人谷�！�

　　凌緋活著的時候，李仲不肯為她入谷，如今人也死了，再做那些又有什么用呢？凌緋死了，凌緋不會再見他，他也再見不到凌緋，真的是此生不見，李仲的心被撕裂成了兩半，他還能無比冷靜地松開手，輕輕地?fù)徇^凌緋眼邊的傷痕，又見她被洞穿的心口，再不忍也舍不得移眼。
　　“小緋，此生……不見�！�

　　如你所愿，不見了……他多想擁過小緋單薄的身子，他多想死后與他的丫頭葬在一處，他多想他愛的姑娘的身體還是溫?zé)嶂�，雙眸依舊可以靈動地瞧著他，李仲的心一下子空了下來，可是凌緋不愿意，凌緋不愿意再做他的小緋，他的丫頭，他愛的姑娘。凌緋要斷得一干二凈。
　　凌緋喜歡的是小緋的李仲哥哥，不是天策府小李將軍。
　　凌緋伸出的手被他打開了，所以凌緋也不要他了，凌緋說出口的話，從來都是不會收回去的——凌緋是真的不要李仲了。

　　李仲什么都知道，卻希望自己什么都不懂，他甚至想過要當(dāng)一個守墓人，就守在窮山惡水的惡人谷，守在凌緋的墓前，告訴凌緋，哪怕再看不見凌緋的容顏，他也仍是記得，那個在步蓮臺笑得燦若春花的姑娘，那個舞姿曼妙雙劍凌厲的姑娘，那個再決絕不過的姑娘。
　　可是李仲仍是守著大唐江山，守著軍令如山。
　　于是李仲此生終不得再見那個姑娘。

　　李仲死后葬在惡人谷外一座沒有名字的高山上，隔著三生路，隔著許許多多的山峰峽谷，他不知道，自己看不看得見那個姑娘的香冢何處。
　　死后，那就是下輩子啦。
　　此生不見，那么下輩子，他還有沒有機(jī)會，見到叫凌緋的姑娘？凌緋，還肯不肯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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