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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良久,手中黑子終于落了下去,落在玉石色棋盤上,“嗒”的一聲清響。
晏清平審視琢磨半日,將棋盤一推,拍手笑道:“妙啊,實在是妙!懷谷兄藝高一籌,小弟認(rèn)輸了!
懷谷展眉笑道:“哪里哪里,想必是賢弟有意輸棋,哈哈,意在讓我等飽一飽眼福!”
清平忙笑答:“兄長抬舉,我是真輸了。輸?shù)眯姆诜呛,心服口服!?br> 懷谷道:“既如此,明天就把柏軒、隨州等都約了來,讓我們一起賞寶,如何?”
清平道:“不是說好到重陽那天嗎?何況這上頭的‘阮郎歸’,本是為重陽而作,我們那時賞寶,豈不應(yīng)景?”
懷谷便點頭道:“說的是。早就聽人傳說,那原是先祖晏幾道大人手書‘阮郎歸’一首,不知真假,今日賢弟如此說,可見是真的了。我等竟有如此福氣,得見傳世奇珍,艾,簡直叫人坐臥不安、茶飯不寧了!”
原來這晏清平乃北宋著名詞人晏幾道后人,據(jù)坊間傳說,晏家藏有一副晏幾道廣為流傳的詞作《阮郎歸》的字貼,乃是晏幾道當(dāng)年親筆所書,作為晏家的傳家之寶,由嫡系長子代代相傳,到晏清平已是36代孫。近千年來,滄海桑田,起起落落,多少稀世珍寶都流失損壞,一幅宋代名人字帖能靠一個家族保存下來,亦稱得上一件奇事,據(jù)清平說,這全虧祖上有訓(xùn):無論家道多么艱難,時世多么混亂,都不能出售此貼,這才得以完璧千年。
如今的晏清平,不過一介平民,小縣城里語文教師一名,但生性古樸,雅愛風(fēng)流,素來追慕古風(fēng),工作之外俗務(wù)一概不理,唯吟詩作賦、操琴弄棋、交朋會友、游山玩水是命。加之晏家后人這塊招牌,確實聚集了一干同道中人,得空兒便吟風(fēng)弄月,賦詩填詞。日子久了,竟也有慕名而來的。這份清心雅好,于當(dāng)今紅塵滾滾之中,倒也難得。一干朋友但凡聚會,言辭吐屬都模仿古人,索性又各自取了幾個名號,避開俗名,相互稱呼皆用雅號。凡此種種,不過忘卻紅塵之意。
卻說懷谷等幾個人,思慕小晏書法已久,必欲一見。清平自然也按捺不住炫耀之心,于是打了個小賭,重陽節(jié)前的九天里,每日一盤棋,清平若輸多贏少,則于重陽之日出示書貼,以饗諸位;若贏多輸少,則由懷谷等人買單出游登高。
“好,重陽之日,諸位早早前來,我讓內(nèi)人準(zhǔn)備好家宴,吃酒,還是吃蟹?”
“賢弟客氣,哪能再讓你破費!睉压鹊。
“綠杯紅袖趁重陽么,既賞寶,豈可無酒?”
這時清平的妻子慧明過來添茶。
“嫂夫人,后日我們可要大大地叨擾你一番了!睉压刃λ馈
“不礙事,你們盡管來!被勖鞯购盟,看都沒看懷谷一眼就快步走開。
平日丈夫不知稼穡倒也罷了,慧明最討厭的就是他們那種酸文假醋、半文不白的說話方式,什么“嫂夫人”“內(nèi)子”“賢弟”,不好好地說話,偏整日拿捏這個,也不怕人聽見笑話。
自然,討厭歸討厭,對丈夫這種風(fēng)格性情,她卻從心里并不反對,甚至當(dāng)年嫁他,也正是愛他那份古風(fēng)猶存,那份與眾不同的既樸拙又瀟灑的風(fēng)采;雖然這個不能當(dāng)飯吃,甚而至于還跟著吃了不少苦;勖魅绻(dāng)真反對他們這一套,丈夫自然不可能終日在家聚朋會友了。其實清平心里很明白這一點。
但今天慧明心事重重,卻不是因為他們的酸文假醋。她聽見他們要重陽賞寶的消息,由不得緊鎖了眉頭。
電話鈴響;勖髭s緊跑過去拿起聽筒。
“喂,劉大哥嗎?”
“是我。慧明,剛才我問了,說中央電視臺‘鑒寶’節(jié)目組后天就到咱們省臺來做節(jié)目,有三四個專家,能夠當(dāng)場確定寶物價值與市場價格,我們民間賞寶人開價只是參考,最后還是專家說了算。”
“能讓專家經(jīng)經(jīng)眼,再好不過了,謝謝你了劉大哥!被勖鲏旱吐曇粽f道。
“別客氣。我已經(jīng)安排妥當(dāng),后天把那幅字帖拿了去。還有,持寶人也要自己開個價的,你現(xiàn)在確定一下誰出場吧,你,我還是你丈夫?”
“呃,這個,等我商量一下!
“當(dāng)天還會有些收購珍寶古玩的商人在場,你要真心想賣掉它,最好你倆都去,也好拿個主意。這機會不可多得啊!
“唔……好的,我再想想!
“最好你給我留個手機號,萬一有事聯(lián)系方便。你丈夫有手機嗎?”
“你等一下——志平,你的手機號多少?我不記得了。”——他本名叫志平,她從不喊他后來改的清平。
清平那邊應(yīng)道——“剛剛他們說,由于長期不用,已經(jīng)給我停機了,嗚乎哀哉。”
“劉大哥,他手機號停了。這樣吧,那天我一早去好了!
“好,就這樣,有事再聯(lián)系。小心防盜哦,現(xiàn)在都知道你家有個值錢的寶貝了,呵呵。”
“不會的,呵呵!
慧明放下電話,若有所思。后天正是重陽。讓丈夫同意出賣,那是不可能的。只能想法子讓他接受結(jié)果。畢竟,關(guān)鍵時刻不能聽書呆子的。
晏家的小院子里,花木扶疏,香氣撲鼻。院落雖小,卻被心思精巧的清平,模仿南方園林的樣子,錯落有致地栽種了四時花卉,以保證四季常開。此時正值菊桂當(dāng)令,馥郁的桂香,清淡的菊香,在夜色中一陣陣襲來。
待兒子睡好,慧明將丈夫叫到院子里來坐下。
“平,有個壞消息,一直沒告訴你呢!
“什么事?”
“我這就要下崗了!
“啊!”
“其實名單早宣布了,怕你受打擊,一直沒說。過幾天就正式離崗了!
清平愣了那么一會兒,說道:“不要緊,別難過,有我呢,我養(yǎng)活你!
慧明很是有些感動,雖然這個回答原也在預(yù)料之中,她笑道:“你一月才幾個錢,兒子眼看明年就要上初中,哪里養(yǎng)得起哦。”
“本來你的工作就很辛苦,回家又包攬家務(wù),我早就想讓你換個工作了,這下正好,天無絕人之路,我們再找啊,別灰心!鼻迤缴缕拮与y過,急急找出一串話來安慰她,“我們還年輕,什么不能干?便是做生意,料我也不是不能試試身手呢!”
兩個人都笑起來,因為清平素來是最看不起生意人的,“奸商奸商,無奸不商”,這都哪輩子的話了,他還樂得掛在口上。要他做生意,比登天還難。
但今天慧明正是要把話題往這個方向引導(dǎo),便順勢說開去:“你有心這么說,比什么都好。知道你做不來生意的,可是我,既然下崗了,說認(rèn)真的,我想去做個買賣。我已經(jīng)看好,我弟弟有個同學(xué)在海關(guān)上,我跟人合伙做了貨物出關(guān)到韓國去,有他在那里照應(yīng),質(zhì)量檢查和關(guān)稅什么的都好說!
“哦,這個,能有關(guān)系那是再好不過了,我聽說現(xiàn)在干啥事都要找關(guān)系,要靠門路的……”
慧明接著說道,“我們想從兒童服裝開始做起,畢竟我在紡織廠這么多年,這里邊的門道都熟了,合伙人原來也是做服裝生意的……你看怎么樣?”
清平一時啞然,這么仔細(xì)的計劃,顯然籌之已熟。這哪是商量,不過知會一聲罷,妻子知道自己生意上不頂用,干脆自己謀劃去了,唉,真是個賢惠的妻子。心里轉(zhuǎn)悠了幾圈,知道多問無用,便隨意答道:“那要多少錢呢?咱們夠么?”
“正要和你商量這個呢。咱們那點錢,不能動,只好留著給兒子上學(xué)、老人看病以及咱們自己生病備用。至于做生意的本錢,我們這次準(zhǔn)備先自己加工衣服再去賣,估計要三五萬的樣子,所以我想……”
慧明說到這里,打住話頭,遲疑良久。
清平熱心地追問:“你想怎樣?盡管說吧,為夫我雖然幫不上什么忙,聽你說說總歸能聽的,唉,仕途經(jīng)濟,仕途經(jīng)濟,哪個能不關(guān)心仕途經(jīng)濟呢!
“所以我想……我想咱們銀行貸款是不可能的,沒人貸給;跟親戚借呢又張不開這個嘴,咱們以前沒做過生意,誰敢拿錢給咱練手玩兒呢?萬一賠了……我看,不如,就把那幅字賣了,當(dāng)本錢吧!
“什么?!”清平大叫一聲,立起身來。以為自己聽錯了。
“沒錯兒,我想把它賣掉。我知道那是你的命根子,祖訓(xùn)我也知道,可是,我一旦下崗之后,日子眼看就過不下去,寶貝有什么用?所以我想把它先賣了做本錢!
“你!你這個反叛!”清平氣得渾身哆嗦,手指妻子顫抖著罵出口來。
“志平,你別激動,”慧明既已說出口,便無畏而平靜了,繼續(xù)道:“等我賺了,我再幫你贖回來,絕不讓它流落外面,行么?我想了幾夜,想不出更好的路子。別人家,比我們富得多的,人家收藏寶貝也是為了賺錢,沒見誰摟著寶貝喝西北風(fēng)的。”
“你……你滿腦子里都是錢!錢!我告訴你,千兩黃金、萬兩白銀我也不賣!我們祖上,為了保護這幅字,花過多少心血你知道嗎?建國的時候捐獻(xiàn)出去就可以不劃成地主可我們寧愿當(dāng)?shù)刂靼ざ纺阒绬?……?br> “那都是過去了。也正因為這些歷史它才值錢啊。我已經(jīng)問過了,宋代的字畫,價值連城,恐怕上千萬都不止呢?墒窃谀闶掷铮髓b賞把玩,根本就沒別的價值了。像我們這樣窮人家,我們玩得起嗎?”
“天啊,你在說什么?難道你讓家傳了一千年的東西斷在我手上嗎?家族的罪人我可不能當(dāng)!人生在世,幾十年而已,窮又怎樣,富又怎樣?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
不出所料,多年來丈夫清心寡欲,不為外物所動,而今用“千萬巨款”這樣的概念,居然還是打動不了他。其實百萬千萬云云,慧明也不過隨口一說,試探一下而已。
慧明嘆了口氣,冷冷地說道:“實話說吧,那幅字,我已經(jīng)賣了。”
“你,你再說一遍?……”
“沒錯,我已經(jīng)讓人拿去賣了!
清平見她說得堅定,忍不住問道,“賣了多少錢?”
慧明慌忙順口答道,“300萬。錢還沒到手。”
“300萬?!”
“是啊。你高興了嗎?”
“你這個貪財?shù)呐!你把我唯一心愛的東西賣掉了,還說高興。。
他發(fā)怒是必然的,慧明想,但終究我能用事實讓他明白我做得對!拔掖饝(yīng)你,拿這些錢去做買賣,總有一天我們會有能力再把它買回,這,不能算對不起祖宗吧!”
清平不答,只低著頭,將臉埋進雙手里?吹贸鏊耐纯唷
“平,對不起……”
良久,清平抬起頭來,慢慢說道:“明,我也知道,你是對的。只是我這個書呆子,接受不了這個現(xiàn)實罷了。留著它,不過是滿足了我這個不合時宜的書呆子的一個夢而已!
重陽到了。
懷谷柏軒們沒有來。清平已經(jīng)通知他們家中有事,暫時不要來了。
慧明去電視臺參加央視的“鑒寶”節(jié)目,本來說到傍晚才結(jié)束的,可午飯后不久她就回來了。
“你的朋友還要賞寶么?諾,給!睂⒛歉弊痔f給清平。
清平大吃一驚:“怎么回事?”
“我前兒說賣掉了,是騙你的。今天拿去中央臺鑒寶節(jié)目,讓專家們做了個鑒定——”
清平臉色陡變。
“結(jié)果是,是假的。”慧明說。
清平頹然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
“專家說,這是贗品。事實上,晏幾道沒有字留下來。這是民國時期仿制的。如果說價值,鑒于字體流麗清雅,做工精致,在贗品中屬于上乘之作,加之保存完好,能值一萬塊!
清平面色陰晴不定,嘴唇翕動,卻說不出一句話。
“平,現(xiàn)在你還樂意留著它么?”
“呵呵,哈哈,太好了,太棒了,我的寶貝又回來了!”清平忽然仰天大笑幾聲,又喊幾遍,“太好了,太好了!”
“平……”慧明心想,這才是對丈夫真正的打擊,她試圖安慰他,一時卻找不到話。
“慧明……你笑話我吧!盡情地嘲笑我吧!現(xiàn)在它只值一萬塊,你也不想賣了是吧?那就給我留著吧。我喜歡贗品,我喜歡……”清平大笑幾聲,嚷嚷了幾句,居然又孩子似的哭了起來。
“平,既然是假的,你要它何用?”
“假的,哪里不是假的?我的生活就是假的,就是一副贗品!但是,我找不到真的,我就找假的來喜歡,我愿意守著它,守著它這么過,你知道么?你知道么!”
慧明心里一陣難過。
忽然,她覺得哪兒有點不對,便問:
“你早就知道它是假的?”
“是的。我早就知道!
那幅字,悄悄落在地上。
飄逸娟秀的字體,書寫著晏幾道的名篇:
“天邊金掌露成霜,云隨雁字長。綠杯紅袖趁重陽,人情似故鄉(xiāng)。
蘭佩紫,菊簪黃,殷勤理舊狂。欲將沉醉換悲涼,清歌莫斷腸。 ”
清平想著,到明天,再把朋友們召來吃酒賞字,也還來得及,那一簍蟹養(yǎng)在水里,還活蹦亂跳的呢。只是,這贗品的消息,該怎么想個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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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短篇,沒有第二章,第一次發(fā)文沒關(guān)閉“連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