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妖

　　窗外的芭蕉開了。
　　——序。
　　那個夏天，天氣悶熱，我的窗外，一叢黃芭蕉開花了。
　　芭蕉的葉修長美麗，紋路分明，好像一把把大扇子在窗外扇走夏天的熱氣。
　　我坐在書桌旁邊，房間的門緊緊閉著，但還是聽見爭吵的聲音透過門板灌入耳朵。
　　“今天你又忘了給我買！你根本就不愛我！你是不是我媽媽！”
　　尖利的聲音響起來，我可以想象得到那張漂亮精致的臉歇斯底里的模樣。
　　寄宿在姥姥家的我，和舅舅一家住在一起。
　　舅舅家有一個表姐，那是一個嬌小美麗的女孩子，常常穿著漂亮的裙子帶著甜美笑容。
　　舅舅只有這一個女兒，對她愛若珍寶。
　　忽然住進這個家，侵占表姐父母的愛的我受到了劇烈的反抗，表姐開始變得喜怒無常。
　　我這個親戚家的孩子在表面上得到了最妥善的照顧，實際上，沒有誰家的父母會比愛自己的孩子更愛別人的孩子。
　　舅母常常在這時對我無奈的微笑，這個女人溫柔而美麗，對著我從不說一句重話，但那恰恰是一種溫柔的疏離。
　　所以，我只好躲在自己的屋子里默默地聽外面的爭吵。
　　夏日的天氣炎熱，我得窗前這一叢芭蕉恰巧擋了陽光，制造出幾分陰涼。
　　盡管這件屋子因為太過陰森，在我來之前，一直無人居住，但我卻滿懷欣喜地住進來了。
　　這一叢植物為我?guī)硪唤前察o的地方，容我靜靜地發(fā)呆，漫無天際地跑神。
　　外面的天色逐漸暗了，門外的爭吵聲也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
　　晚風帶來夏日空氣特有的草木氣息。
　　姥姥的聲音從隔壁院子里傳過來，有些失真�！傲亓兀爝^來吃飯。”
　　我慢慢站起來，看到窗子里映出的晚霞，輝煌明亮蔓延一片的紅色，將窗前黃色芭蕉打成一片剪影。
　　就在我轉身的那一瞬間，剪影中有一片小小黑影晃動了一下。
　　我猛地轉過身來，看到黃昏陽光下已有些模糊不清的芭蕉葉叢中晃晃悠悠地飛出一個小東西。
　　那透明的薄翼還有些皺褶，好像剛剛從繭中飛出的蝴蝶，但很快，我發(fā)現(xiàn)，那不是一只蝴蝶。
　　隨著小東西逐漸飛近，黃昏的余光里，我看見一張清秀精致好似圖畫的臉從我眼前一晃而過，好像我眼花了一樣。
　　那一刻，我甚至忘記了呼吸。
　　“喂，人類�！�
　　一道細弱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使得我的身子猛地一震，倉皇后退，身后的椅子在我的沖撞下猛然倒地，發(fā)出巨大的聲響。
　　“霖霖，怎么了？什么倒了？快來吃飯！”姥姥的聲音從遠處傳來，一瞬間打破了這片空間凝固的時間。
　　“沒事兒，椅子倒了！姥姥，我馬上過去！”我大喊了一聲，低著頭匆忙扶起椅子，快步走到房間門口，打開門的一瞬間，外面喧鬧而燥熱的空氣猛然擊打到身上，我恍惚了一下，幾乎是跑著進了隔壁的院子。
　　吃飯的時候，我已經(jīng)冷靜下來了。
　　看著表姐手腕上似乎是新買的手鏈，想著這就是今天下午她與舅母爭吵的原因，我肯定剛才看到的景象都是我在房間悶了一下午精神錯亂產(chǎn)生的幻覺。
　　吃過飯，象征性地在客廳看了一會兒電視，看到表姐離開的身影，我也站起身來，朝著自己的房間走去。
　　打開房門，我的腳步忽然頓了一下，摸索著打開了門口的電燈開關，我才走進房間。
　　倒下的椅子已經(jīng)扶起，房間里只有一個書桌，一張床，干凈整潔，沒有任何異常。
　　我舒了一口氣，這才發(fā)現(xiàn)房間的窗戶還開著。夏天雖然炎熱，但住在鄉(xiāng)下，還是要關住紗窗，以防有蚊蟲飛進來，更何況，我的窗前還有一株枝繁葉茂的芭蕉。
　　我隔著書桌探出身去，將紗窗關上。
　　縮回身子的一瞬間，一道細弱的聲音在我耳邊想起，這一次，十分清晰。
　　“喂，人類！”
　　盡管音量很小，這句話的語氣卻帶有一種難言的高傲。
　　我顫抖了一下，轉過頭，只見明亮的燈光之下 ，一個帶著翅膀的小人正在我的臉前。
　　他的翅膀已經(jīng)不像吃飯前那樣褶皺，完全舒展開來，透明好像蜻蜓的翼翅，形狀上卻像蝴蝶，總之，是一對十分美麗的翅膀，在燈光下發(fā)射著七彩的折射光。
　　“人類，今天下午為什么跑掉？”十分有魄力的質問，卻因為音量太小，丟掉了氣勢。
　　我急速跳動的心臟慢慢平靜下來，感覺恐懼漸漸消失了。
　　“你是什么？”我問著，仔細觀察著這小小人的模樣。他有一頭淺黃色的芭蕉花一樣顏色的長發(fā)，身上穿著一身翠綠色的長袍。盡管夜顏色搭配俗艷，卻因為那精致的臉而變得充滿了童話的美感。
　　“我……我就是你窗前的那一叢芭蕉啊�！彼硭斎坏卣f。
　　“原來你是花妖，不是說花妖都是精致美麗的女孩子么？”我好奇的問道。
　　聽到前半句時，那個倨傲的小花妖還點點頭，有些不情愿地說，“姑且也可以那樣稱呼啦�！钡鹊剿牭胶蟀刖�，那漂亮的臉蛋已經(jīng)完全氣紅了。
　　他氣憤地扇了扇翅膀，在我眼前轉了兩圈。
　　“是誰說的！我們花兒也是有雄有雌的！”
　　“那你是一朵雄花嘍？”我問道。
　　這會，他更加生氣，“芭蕉可是雌雄同體的植物！一株植物既有雄花也有雌花！”
　　我靜默了一下，腦子里默默思考這個問題，這意思是，他是一只雌雄同體的小花妖？
　　這個問題讓我在心底笑了一下，不過我可沒有笑出聲，誰知道這個驕傲的小生物會不會就因此生氣了呢？
　　“你是今天出生的嗎？”我問道。
　　“是的。我是在晚霞里出生的呢�！毙』ㄑ湴恋卣f。眼睛不屑地看著我，臉上卻帶著一點紅暈似乎很想得到贊揚的樣子。
　　我的頭腦暈暈乎乎的，被他這副傲嬌的樣子迷惑了，“真是厲害！花妖不是每一個都可以在晚霞中出生吧？”
　　“那是當然的�！被ㄑf。
　　我笑了起來，感覺今天一天淤積在心中的煩悶消失了。
　　從那天開始，小花妖每天陪伴我。
　　他會在我的窗臺唱著歌，做出許多美麗的飛翔動作，然后就像不經(jīng)意一般問我，“我剛才怎么樣？真是的，好像沒有傍晚的蜻蜓技巧高超�！�
　　“沒有，你很棒！”我笑著夸贊，得到花妖臉上的紅暈，那只小生物冷哼一聲，躲回了芭蕉葉叢中。
　　表姐每天依舊吵吵鬧鬧，埋怨舅母把精力放到別人家的孩子身上。
　　但是，這次，我可以笑著看著她不說話。
　　“霖霖，最近怎么每天都在屋子里？夏天那么悶，小心中暑。”
　　舅母端著一盆涼水走進屋子，看著我狀似埋怨地說。
　　“沒關系，我喜歡一個人�！蔽倚χf，眼神看向坐在窗臺的小花妖，那小家伙因為我的話給了我一個白眼。
　　我摸了摸鼻子，看著舅母走出門。
　　窗外的芭蕉花又開了幾朵，我發(fā)現(xiàn)小花妖的長袍更加華美了。翠綠色的長袍上浮現(xiàn)出幾朵芭蕉花的樣子，像是精致的刺繡。
　　“今天更加漂亮了呢�！�
　　“那是當然！我可是出生在晚霞里的花妖。”小花妖仰著頭說道。
　　“人類可沒有我這么漂亮！你那個表姐也沒有我漂亮！”小花妖已經(jīng)知道了我的家庭關系，并且對我漂亮的表姐生出了敵意。
　　他說，明明是沒有他漂亮的人類，還每天自豪自己很漂亮真是討人厭。
　　我無奈的搖搖頭，手指尖在他的頭發(fā)上輕輕碰觸，“你可是花妖。”
　　小花妖愣了一下，臉上有些發(fā)紅，猛地飛了起來，“誰準你摸我的頭！我的頭發(fā)可是最柔嫩的花瓣，會被你碰壞的！”
　　“我錯了！我錯了！”我只好認錯，心里卻回味著剛才的手感，輕盈的手感，不像是人類發(fā)絲的感覺，真的好像最柔軟的花瓣。心底好像也被花瓣拂動，柔軟的不得了。
　　“不過偶爾也可以讓你摸一下，你可要小心一些，不要弄亂了我的頭發(fā)�！毙』ㄑ次乙恢钡椭^，悄悄看了我一眼，說。
　　“嗯�！边@一次，我只是輕輕答應了一聲，情不自禁地露出一個微笑。
　　“你可不要太得意忘形！這只是我看你好像很想摸的樣子！”小花妖看了我一眼，大聲說道。
　　“我會很小心的。”我輕聲說，定定地看著花妖。
　　眼前一道光閃過，花妖飛進了葉叢悶悶的聲音傳出來，“笨蛋！”
　　“霖霖，你最近沒事吧？我上次聽到你在屋里自言自語。”舅舅擔憂地看著我。
　　“我沒事，我只是……嗯……在背古詩�！蔽艺f。
　　小花妖吊在我的一根頭發(fā)上，愜意地晃來晃去，眼神在舅舅長了皺紋的眼角轉了一圈，露出嫌棄的神情。
　　“長得一點都不漂亮！難怪有那樣的女兒！”
　　我無奈地聽著，看著舅舅的臉，男人眼角雖生了皺紋，卻還是英俊的。表姐也繼承了父母的優(yōu)點，長得甜美可愛。
　　“不要亂說�！蔽逸p聲說。
　　“霖霖，你剛才說什么？”
　　“啊，不，沒什么！”
　　“霖霖，你真的沒事？”舅舅皺著眉頭看著我，“我知道你媽媽把你送到鄉(xiāng)下來，你很不開心，但是你媽媽也有苦衷，畢竟，她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孩子在城市太難生活了�！�
　　“我知道�！蔽抑溃乙恢倍贾�，父母離婚，媽媽獨自帶著我，的確負擔很重，而且，有我在，她甚至不可以和喜歡的男人出去約會。
　　我一直都知道，我并不怪媽媽。
　　“你知道就好�！本司艘琅f皺著眉頭，許久，嘆了一口氣，猶餓片刻，手在我的頭上輕輕撫摸了一下。
　　“你知道就好，不要怪你媽媽。”舅舅出了門。
　　我看著他的背影。
　　今天的天氣有些陰沉，男人離去的背影有一瞬間和父親重合。我不知道我為何會產(chǎn)生這樣的聯(lián)想，但隨即就清醒過來。
　　“你不開心嗎？”小花妖的聲音傳入耳朵。
　　舅舅走了，他又重新飛舞在空中。
　　“不，沒有�！蔽倚α艘幌�，感覺心里很平靜，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氣，“我們一起去外面看看有沒有蜻蜓好嗎？”
　　“好啊！”花妖在空中飛出一個圓弧，沖入庭院。
　　看著他的樣子，我心中生出一種渴望，好想也成為一只無憂無慮的小花妖。
　　最近幾天，芭蕉花有幾朵凋謝了，小花妖有些疲憊的樣子，我很擔憂。
　　“我沒事��！芭蕉正在孕育果實呢�！被ㄑ裏o精打采地說，眼睛里卻很愉快。
　　這個時候，我突然意識到他是一只花妖，是一只隨著芭蕉花出現(xiàn)的花妖，如果花謝了，是不是……
　　這樣一想，我整個人都陷入了不可名狀的恐懼。
　　我看著小花妖，感覺問題就在喉嚨翻滾，卻問不出來。
　　小花妖躺在我的書桌上睡著了。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睡覺。
　　我去取出了一只放大鏡。雖然平時也可以看到，但是從來沒有如此仔細地觀察過這只美麗的小生物。
　　那淡黃色的長發(fā)，發(fā)絲似乎還帶著花瓣上的紋路。
　　精致的五官，的確是人類不可能存在的美貌。
　　在這樣仔細的觀察中，我覺得心里有一種陌生的情感在醞釀。
　　那種感覺，十分美妙，但也很痛苦，我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斬斷。
　　“花兒謝了，你也會離開嗎？”我輕聲地問，自己都不知道是否說出了口。
　　夏天一天天過去，我的恐懼越來越深。
　　“你最近為什么都不開心？”小花妖生氣地質問我。
　　我已經(jīng)有三天沒有看見他。
　　第一個早晨，我沒有看見他，那一刻，難以說明自己的心情，仿佛有什么碎裂。
　　我急匆匆地看向窗外那叢芭蕉，發(fā)現(xiàn)它的花還開著，心里的恐懼略微淺了一些，但還是不敢放心，一直盯著那叢芭蕉，連吃飯都不敢離開。
　　三天過去了，這只任性的小家伙才出現(xiàn)，還質問我為什么不開心。
　　“你這三天怎么不見了？”我覺得心里很憤怒，但話出口的時候，自己都很驚訝，語氣竟然如此平靜。
　　“因為果實出現(xiàn)了，我去照顧新生的果實啦�！毙』ㄑ芨吲d地說。
　　他飛起來，催促著我走到窗前，一叢葉片下，一掛小小的果實在那里。
　　看著那一掛果實，我拼命才遏制住自己伸手摘掉扔遠的沖動。
　　“你知道人類有朋友這種東西嗎？”我問道。
　　“當然知道啦，你不就是我的朋友嗎？”小花妖依舊笑著說。
　　“那你知不知道，三天沒見到你，我很擔心……”說著這話，剛才壓抑的情緒全數(shù)涌了上來，“我以為……”
　　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要說到那個我恐懼的話題，心里窒息一般跳個不停，停住了話語。
　　屋子里靜了一會兒。
　　小花妖抬起頭，看向我的眼神讓我想要逃避，那是一種摻雜著愛憐和歉疚的眼神，他說，“花會凋謝，葉子會落，這一切都是自然的啊，不能改變，也不能回避。”
　　我的心驟然間掉入冰窟。
　　這個時候，我才猛然間了解道，這是一只花妖，和人類并不一樣，在某種程度上，妖精比人類要睿智而坦然。
　　“陪你過的這一個夏天我很開心呢！我想說，我對你，其實并不只是朋友一樣，你知道嗎？在妖精和妖精之間，流傳著和人類邂逅的故事。雖然我只是一只很小很小的花妖，或許明年的這個夏天，也有有另外一只花妖陪伴你，但是，我喜歡你呢�！�
　　我的心里又酸又軟，還很痛。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該做什么，只能靜靜地看著花妖。
　　“最后幾天啦，我們要開心啊！”花妖在空中轉了一圈，做了一個飛行動作，是他當初和蜻蜓學的。
　　“嗯�！蔽业暮韲道飻D出這個字，感覺眼睛很酸。
　　夏天一天又一天的過去，窗前的芭蕉最后一朵花也快要枯萎了。
　　小花妖坐在我的書桌上。
　　這幾天他一直昏昏欲睡，但清醒的時候卻會逗我開心，一點也不像是當初那個驕傲又任性的小家伙了。
　　“喂，這是我最后一天啦�！�
　　晚霞開始在天邊彌漫，虛弱的聲音響起。
　　“我要走了。”他靜靜地說，翅膀已經(jīng)失去了最開始的光澤，十分艱難地飛起來，飛到我的眼前。
　　“你要記得我啊�！比彳浀模ò暌粯拥挠|覺從我的唇邊劃過。
　　晚霞的光芒從窗外射到屋子里，屋子里一片安靜，只有我一個人的影子。
　　“再見�！蔽业臏I終于抑制不住地落了下來，很快變成嚎啕大哭。
　　“霖霖，你怎么了！”有些陌生的聲音傳進來，我看見媽媽的身影從大門跑進來，臉上帶著驚恐擔憂。
　　夏天過去了，我又回到了城市。
　　媽媽找到了新的酬勞豐富的工作，也找到了一個愛她的男朋友。
　　那個男人平淡無奇，一點都不英俊，卻很溫柔很溫柔，對我也很好。
　　又是一個夏天，我和媽媽一起回去看姥姥。
　　窗外有一株芭蕉，就要開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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