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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君
楔子-令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壚。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01
靜心,吐納,思過往。
天色向晚,落霞向日,離人欲歸。且溫上那熱酒,擺上那小菜,地龍?zhí)炕馃恼,快脫了寒衣,暖一暖身子,轉過身來,與我共飲一杯熱酒。
燈燭昏暗,火焰搖晃,屋外是山雪初降,屋內是故人無言。
一夜無話。
炭將盡,酒將冷,人將亡。
起身,斟酒,入斛,飲盡。
“一路走好!
“愿君平安,一生通達。”
主人笑言,剎那成灰,風過而逝。
02
三月初七,宜嫁娶,土木,忌遠行。
天色正好,綠柳拂岸,渡口微瀾,離人已然回首,望斷歸路。
“可知天地廣?”
“天地廣。”
離愁如春水,思緒不能言。
青衣小童收了笑顏,揮別故人,轉身,拭了清淚,再抬首,已然忘了過往。
不知那山中歲月長,忘了那炭火燒的正旺,不曉那天地可廣。
“那小童且慢!可知天地廣?”
“敢問先生,何謂天地廣?”
03
天上有仙君,呼其為廣清,位至清君。
手中香爐清涼香氣圍繞,且看他緩步而來,騰駕云霧,且聽他聲音含笑,唇角微翹,藹聲道:“可有愿?有緣且說來,吾當盡力而達之!
凡界有妖,名為清君,運化自一處湖澤,與湖中鯉魚精甚是親厚。化生當日,鯉魚精將其取名為清君,意取湖邊柳樹所言:“清者為君子也。”
故名為清君。
04
三月廿九,宜求嗣,祈福,忌喪葬,詞訟。
“你是誰,為什么會看到我?”
“你有是誰,我為什么會看到你。”
“別人是看不到我的,你是第一個在沒有焚香的時候就看到我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沒有焚香?”
“空中沒有香氣,你手中沒有香爐,你自然沒有焚香!
“空中沒有香氣,我手中沒有香爐,便沒有焚香了?”
“空中沒有空氣,手中沒有香爐,自然沒有焚香!
清君俯首,雙膝跪地,懇言:“汝當為吾主!
仙者笑,眉目如畫:“為仙怎可以妖孽為仆?罷了罷了,待汝有愿,吾當盡力而答之!
清軍昂首:“此乃吾愿!
“待江水逆流,汝愿自當成。”
05
起風了。
等待著的人坐在酒棚里,自斟自飲一碗雄黃酒。
“俠客,還要一壺嗎!
“今年的端陽,來的有些早呢!
“俠客可是想家了?”
“我只是想起了一個一直等待著我的人,我從前不想他,適才也不想他,現(xiàn)在忽然有些想他了!
“人總該想別人的。這樣吧,我替你溫了這壺酒,你給我講你的故事,是一筆公平的交易吧!
“不好,我早就知道你要這樣說,所以,我不需要你幫我溫這壺酒!
等待著的人拿起手中的酒,一飲而盡,雙眼定定望著蜿蜒而去的黃沙路,他一定是在等著什么人,否則他不會有這樣的眼神,這樣寂寞的眼神,這樣期盼的眼神。
“俠客是在等人吧。”
“是,我是在等人!
“俠客要等的,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要等一個什么樣的人!
“那你為什么還要等。”
“大概是我的執(zhí)念在等,我的執(zhí)念告訴我我要等這個人,但我并不知道我的執(zhí)念是什么,我覺得我很執(zhí)著,也很可笑,可是我就是想等下去。”
搭話的人張張嘴,還想說些什么,看到俠客的表情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了,縮了脖子,離開了。
只剩下等待著的人坐在漫天黃沙中,手中虛握著一個空了的酒瓢,手一松,酒瓢落在地上,悠悠的轉了幾個圈子,落了余酒在黃沙中,很快被風刮來的黃沙蓋住了,再沒留什么痕跡。
06
他是化為黃沙了嗎?
他是化為云煙了嗎?
他是消失了?
哦,他是消失了吧。
消失了好,消失了好,總好過漫長無期的等待和徹骨的孤獨。
消失了不好,消失了不好,他還不知道是否可以得到自己的愿望。
那消失了,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好又好在哪處,不好又不好在哪處?
沒有答案。
怎么可能有答案呢,這種問題,本身就沒有答案。
07
萬物皆有因,萬物皆有果。
有因不一定是有果,有果不一定是有因。
有因就是有果。
淺草才能沒馬蹄。
小荷才露尖尖角。
滿城盡帶黃金甲。
千樹萬樹梨花開。
山中歲月,自有一番滋味,等待也自有一番滋味。
他問自己:“可還寂寞?”
又回答自己:“不寂寞。”
他問自己:“可還愿意等?”
又回答自己:“愿意等!
于是就這么等下去,等到滄海桑田,江水逆流,等到地老天荒。
最后枯等成灰,隨風而去。
08
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
離人無父母,歸期未定。
如何?只等之一字。
其實清君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等到那個人,他化生的那處湖澤已然干涸,為他取名的鯉魚姑娘嫁與了湖畔的柳樹,柳樹卻在湖澤干涸后被春雷劈中,化為焦木,鯉魚姑娘傷心過度,自碎了內丹,也隨著去了。
他把鯉魚姑娘和柳樹埋在一處,立了一個小小的和尚碑,使勁刻上的字有些難看——柳氏夫婦之墓。他不知曉改如何刻,便學著凡人的墓,刻了這樣的東西。
然后他開始遠行。最初的幾年,他想著如果能找到倒流的江水,那個人便會出現(xiàn)。他尋覓多年,始終未得,在一處山林中遇到一個凡人老者,凡人老者是遠近聞名的禪師,在溪邊將他救回,老者告訴他:
“江水怎可倒流?若非時光倒流,天地倒轉,江水大約是不會倒流的!
他思考很久,覺得自己大約明白的那個人的意思,在那處山林中打了座房子,挨著老者的房子住了下來,收了山中的杉木做書童,直到灰飛煙滅,都沒有離開過。
老者在他住在那處的第十五年去世,他發(fā)現(xiàn)的時候,老者在床上打坐,看樣子已是圓寂多時。
他也給老者立了一個和尚碑,多年以后,他終于知曉碑上要寫什么,也終于會刻行云流水的碑文,只是他不知曉老者的姓名,甚至連法號也不知曉,他下山去打聽,發(fā)現(xiàn)人們早已忘了山中的禪師。
山上有一座新墳,立了一個和尚碑,上面寫著禪師之墓,其弟子立于夏至日。
09
好像有什么東西充斥了他的身體,帶著一股尖銳的疼痛。
他知曉了那個小妖的所有事情,他如何等待,如何滿懷希望,又如何滿心失望。
廣清清君知道自己曾同一個小妖有過這樣一個約定,他記得自己曾經給一個小妖許下過這種諾言。他知道江水不會倒流,因為江河湖海中的水神龍神,是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fā)生的,這樣的事情一旦發(fā)生,便是他們的失職,這樣的失職,在天界中是要被論罪的。
可是廣清卻看到了那個被論罪的水神,水神曾是一條鯉魚精,與湖畔的柳樹結了連理,不想湖澤干涸,柳樹也被一道放錯的天雷劈死,鯉魚精自碎內丹,卻尚存一息,在地下長眠數(shù)載后醒來,已然有成龍之態(tài),從天河逆流而上,跳了龍門,得了龍神,自請為水神,至今不過幾百年。
也不知道為什么要犯這樣的事情。廣清看著已為戴罪龍女的鯉魚精,長長嘆了一口氣,忽然被那龍女拉住,他低頭,入眼的是一張沉靜的容顏,一張口,便是一副黃鶯出谷一般的嗓子,不知為何,聽在廣清耳中,比天界的任何女仙都要好聽:
“仙君,你可還記得與別人有個約定,江水倒流,他就能實現(xiàn)他的愿望。如今江水已然倒流,仙君你,是不是也該實現(xiàn)他的愿望了?”
“我記得,當時與我約定的,是個小妖,并不是你!
“對,并不是我,是清君。清君就是與你約定的小妖,他等了你太久!
“你便是為了他失職?”
“是,我是為了他失職,夫君離去,我空活著也沒什么意思,索性幫了他,我已是死過一回的了,再為他死一次,也沒什么了!
“你可知這樣會有生靈涂炭?天道自有它的選擇,容不得更改!
“可是劈死夫君的那道天雷,不是也沒有遵守天道?”
“你只知他是你夫君,你又如何的知他為何受那道天雷?那本是你劫渡的天雷,他為你承了,你卻自碎了內丹,幸而一息尚存,你不知珍惜,冒著生死越過龍門,做了水神龍女,卻還要為別人受刑。你的夫君,想來是不愿意看到這樣的你。”
“你為什么要向我說這些?”
“沒什么,我會告訴天君,不要嚴懲你,逐你下凡,你可以接著找你的夫君,他前世有福緣,魂魄未散,約莫已然進入了輪回!
“你為什么要幫我!
“經歷過的人,總不想這些事情再在別人身上經歷一回!
10
廣清有一段不為人知的過往。
他做凡子時,曾是個紈绔,成日里花天酒地,流連于煙華之地,終日里飲酒作樂,好一番快活。后來,他被妖魔纏住,險些丟了性命,幸而得一位道長所救。道長生了一副好相貌,比秦樓中出來的倌兒還要秀麗,一顰一笑之間俱是風韻。
溫柔鄉(xiāng)里出來的郎君,那個不會一番甜言,二點蜜語,恪守著清規(guī)戒律的道長,又怎么抵抗住這些風月綺麗?
道長最終還是在他的百般執(zhí)著下軟了心腸,也軟了身子,在他的身下緊緊抿著唇,攀附著他的手臂有微微的顫抖,一出口便是媚人的聲音,再不復往日清高。
紈绔子也終究是紈绔子,收斂了心性依舊是個紈绔子,成日里也還喜歡著和從前的酒肉朋友去一些秦樓楚館的地方,只是不再叫姑娘了,最多的最多,也只是叫來往日的紅顏知己,與自己共飲一杯清茶。
這是一個紈绔子能夠為愛人做出的最多的事情了,可是道長哪里懂這些呢,他們爭執(zhí),吵鬧,冷戰(zhàn),出走,紈绔子對著安靜的屋子坐了一會兒,轉身去了秦樓,叫了五六個姑娘陪酒,包下了未□□的花魁娘子,別人問起,只是說忍不住清苦日子,玩膩了出家人,男人身子硬,不如姑娘輕體柔軟。
隔年秋日,紈绔子的父親貪腐受賄被查出,全家株連,發(fā)配邊疆,永世為奴。
往日的仇家來找他的禍患,買通官差百般刁難,許是緣分作祟,在上虞一帶竟遇到了道長,道長穿回了黑白兩色的道袍,安安靜靜的坐在虞水邊撫琴,他走過,道長抬眼,緊緊抿住了唇,兩人對視良久,道出一句好久不見。
此后的故事,該是天涯陌路,相見無言了,可卻不是這樣。
見過道長后,他競又被妖魔纏上,那妖魔來勢洶洶,借著他的身子橫行無忌,道長卻束手無策——他是凡子,道長手中的桃木劍,是殺不了凡子的。
道長想出了一個辦法,當日,一把剛開鋒的利劍自他胸膛穿過,一把古樸的桃木劍緊隨其后,兩把劍緊挨在一起,穿透的他的左側胸膛中正在跳動的東西,引出大把的血液。
他死了,可是他又活了。
他是道長生命中的情劫,道長渡過這一劫后,便可飛升成仙?墒堑篱L卻為了他這個情劫,將所有的道行都給了心臟被穿透的他,他活了,但是道長卻失了所有的道行。
道長幼年生過一場大病,被其師傅救起,跟著修煉才得存一息,一身性命全靠道行維持,沒了道行,一夕之間似是過了百年一般,清俊的青年變?yōu)殡q罄先,一頭鶴發(fā),皺紋鋪了滿面。道長看著自己在水中的倒影,長嘆了一口氣,在他醒來之前離去。
他無端得了道行,并著妖魔留在他體內的一半法力,一半魂魄,竟得了濟源,一道響雷劈過,青天白日里飛升成了仙者,位至清君,號廣清。
飛升之時,一半的妖魔魂魄侵占了他本來魂魄的位至,不得已,天君助他劈開一半魂魄,投入凡間,待妖魔的魂魄被完全祛除,另一半的魂魄才可歸位。這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他是死過一次的人,又受了道長的道行法力,若非他耐受的能力強于他人,這事也是不能成的。
一切皆為緣,一切皆因因,他若沒有被妖魔纏上,便不會遇到道長,他若不是個紈绔子,道長便不會出走,他也不會被流放,他若不被流放,自不會有后話。
結
這因緣太巧,巧到不可置信。
清君便是他的另一半魂魄,伴了清君數(shù)十載的老者,便是轉世的道長,只是道長這一世不再是道長,而是禪師,龍女便是越過龍門的鯉魚,湖澤就是虞水旁的湖澤。
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正正好。
清君湮滅,魂魄歸來,廣清清君闔上雙目,看往事歷歷在目。
最后他又得到了什么呢?
最后他又失去了什么呢?
他不知道,也沒人知道,或許有人知道,但是這個人,一定不會知道。
枯等成灰的,究竟是他,還是他的魂魄?
其實已經有了答案吧,在那山中歲月漫長,老者面容安詳,天地寬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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