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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青龍峰像個(gè)肌肉鼓漲的漢子,光禿的石壁反射出正午刺目的陽光,張揚(yáng)著山勢曲折間的霸道。巖石冒出窒息的熱氣,蒸得人張眼亦覺困難。山腰的一塊大石后,燕趙身著土黃布衣,緊緊縮在縫隙之間,和泥巴沒有兩樣。這塊石頭高出山徑丈余,居高臨下,正是伏擊的藏身妙處。
他正等候獵物的出現(xiàn)。
一個(gè)時(shí)辰之后,這里將有一男一女經(jīng)過,而他,江湖第一殺手,會讓他們像夏日冰雪一樣消融。他不知道那兩個(gè)人是什么身份,他也不想知道。殺人,收錢,獨(dú)來獨(dú)往的他沒有其他謀生之道。殺名人,無疑收到的銀兩更多,但他也不介意偶爾做幾樁小買賣。大買賣是賺名聲的,小買賣是過日子的。他慶幸拜過一個(gè)好師父,讓他的刀居然可以割破武林高手的喉嚨。慢慢地他甚至成為江湖中的第一殺手。三年了,這三年比以前多了些麻煩,他也開始為名聲所累?伤是喜歡這個(gè)名聲,因?yàn)橛辛擞憙r(jià)還價(jià)的本錢,如今做一票生意,賺得比出道時(shí)不只百倍。
雇主說此次要?dú)⒌娜耍m是武林無名小卒,鑒于他的名氣,還是付了不菲的價(jià)錢。輕松地伏在大石后,他設(shè)想來人的樣貌與武功。一男一女,會是情侶嗎?先殺哪個(gè)比較好呢?其實(shí),最后的結(jié)果只有一種,對付這樣的小人物,他總是一刀斃命,哪有太多廢話好說。他知道自己不會心軟。的確,自從十一歲那年成為孤兒起,他不再把同情賦予他人。自己的不幸已經(jīng)夠多了,誰顧得了天涯所有淪落人呢。
太陽緩緩移動,他的后背烤得熱乎乎的,帶來一種午睡般的溫暖。不是殺人,就是提防被殺,近來已很少享受休憩放松的滋味。午后的陽光如情人溫柔的手撫摩過頭頸、脊梁、雙腿,酥麻麻的,在他身上蘊(yùn)集戰(zhàn)斗的力量。調(diào)整呼吸,他漸漸融入石中,仿佛生來就是它的同類。即使會毫不費(fèi)力地解決對手,他依舊希望那是完美的一刀。
耳朵聽到細(xì)微的聲響從石上傳來,仿佛是大地的脈搏一跳一跳,來了!
他全身都緊張起來,不是害怕,而是興奮。殺完人后必須麻木,但殺人前,他就像正欲奔跑的獵豹,每一根神經(jīng)每一寸肌肉,都處于蓄勢欲發(fā)的最佳狀態(tài)。
來人已在十丈之外,腳步一輕一重,靜默而來。燕趙把手按在刀柄上,暴出的青筋與刀鞘的青龍渾然一體。他屏住呼吸,等待兩人走到石下的那一刻。
到了!出手!
刀如風(fēng)雷,以萬鈞之力破空而下。一刀,他只需要一刀。
而那女子輕巧蕩開尺余,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他驚得恨不得刀指向的是自己。那女子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師妹、師父唯一的女兒——方巧巧!
他沒有什么親人,師父算一個(gè),方師妹算半個(gè)。如果他娶了她,可以算一個(gè)。他沒有什么志向,成為第一殺手后更沒有目標(biāo)。如果要定一個(gè),賺很多錢娶個(gè)老婆,可以算他最大的志向。他不認(rèn)識什么女人,而方巧巧恰恰是他心中又好看又可以做老婆的人。
這個(gè)人竟然變成了他今日要?dú)⒌娜耍?br> 他心頭的驚訝可謂無與倫比,情急之中,他將這一刀變成了半刀,原本同時(shí)揮向兩人,此刻刀勢中頓,挽個(gè)刀花,朝那男子撩去。
怎奈那男子出劍比他還快!他刀意改道的剎那,那男子森然的劍氣已劃破他的衣襟。他的刀尚未碰到對方衣角,已不得不疾退!
腳尖剛動,腹間一陣鮮明刻骨的疼痛,呵,好厲的劍!他來不及思索,先退開再說。
誰知后路卻被一陣凌厲的劍光封住,絢爛的劍影中,他瞥見師妹舞出了師父最得意的“蝴蝶劍雨”。燦若桃花,艷如彩虹,漫天飛蝶張開一張七彩斑斕的劍網(wǎng),將他的退路完全封死。一年未見,師妹的武功進(jìn)步神速,這劍雨來勢鋪天蓋地,他委實(shí)想不好拆解之道。
而那男子刺來的一劍,顯然洞悉他刀法,直直插向他刀勢的破綻。劍是好劍,薄薄的猶如索命青蛇,幽幽吐著毒信。他訝然驚覺,對方的功夫竟不在他之下。這就是所謂的無名小卒嗎?
前無退路,后有追兵。他嘴角飛上一朵苦笑。從這兩人反應(yīng)的速度來看,根本沒有被伏擊的倉皇與被動,簡直就像事先知道一樣。而師妹竟能狠下心腸,不顧十幾年同門之誼,令他無比心灰。
他駭然而悟,原來,原來雇主要?dú)⒌娜瞬⒉皇撬麄儭?br> 他將心一橫,翻身斜地里落去,身影如山貓般竄向山徑外側(cè),滑下陡峭的山坡。被樹枝劃破總比受劍傷要好,這一條不算路的退路,救命時(shí)已如天堂大道。
方巧巧嬌喝一聲,正欲趕上,那男子拉住她,眼中盛滿深情,囑了一句:“小心路滑!”方巧巧盈盈淺笑,勾住他的手,一齊順著山石疾走。
“他是你師兄,你也能下手?”
“你來時(shí)不是早已問過!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倘若有天,我換成他呢?”
方巧巧聞言停下,柔聲道:“他怎能與你相比?我肯出手,還不是為了你!”
那人清俊的臉龐笑意方展,“你的心意,我全都明白!
“我?guī)熜譃殄X殺人,不問是非,實(shí)在結(jié)下太多仇家,連累師門受苦。此次若真能借機(jī)除了他,必將大增你的聲名!
“何況正好有人想找他報(bào)仇,還肯付我們銀兩,真是一舉兩得!蹦侨斯笮,轉(zhuǎn)眼視線中失去了燕趙的痕跡。他冷冷地呸了一聲,尋了一處開闊之地站定,朝山間大喝:“燕趙,你有種就出來接我一招!”
“君哥,他受了傷恐怕刀勢更猛,莫要輕敵。”方巧巧心中不安,感到四周隱隱有殺氣滲來。她和師兄雖然并不親近,但也見過他苦練刀法的猛勁,把一只猛虎逼到絕路,女人的直覺讓她擔(dān)心。
“不礙事。我君文出道以來,還未敗過!”那人抬起滴血的劍,眼里流露必勝的得意,“我要叫他嘗嘗殺手反被殺的滋味!”
燕趙冷眼看著陌生的師妹,她還是那樣美,卻與他毫不相干。他寧愿從來不認(rèn)識她,下手便不會猶豫。這個(gè)君文,聽說是武林中近來最出色的少年俠士,武當(dāng)俗家弟子中的翹楚。他們郎才女貌,真是佳偶天成,可惜,可惜他必須刀不留情,為了自己,也為了這單買賣。
他是江湖中的第一殺手,這個(gè)第一,經(jīng)過怎樣的腥風(fēng)血雨、刀光劍影才能得來,他不會忘記。
扯下上身衣衫,扎牢腰間創(chuàng)傷,他提刀而立。陽光射在亮亮的胸膛上,他像傲立的巨崖,沖天大吼一聲。山石迸裂,樹木搖晃,一瞬間地震山搖,不遠(yuǎn)處那兩人耳鼓震蕩,幾乎把持不住。
拖刀而來,他一步一頓,氣勢逼人,目光似可以殺人。站在一丈開外,兩人已為之氣奪。方巧巧移開目光,卻聽燕趙一字一句地道:“師妹,我的命是師父救的,武功是師父教的,是我欠他。你是他女兒,按理我不該殺你!
“師兄,我們是名門正派,你怎可以去做殺手?是你不對在先!狈角汕捎X得頭皮發(fā)麻,他的言語里很有交代后事的意味,仿佛是叫她留下遺言。
“我要活下去!毖嘹w很自然地說,“你的命好,有人養(yǎng)你,我不同。我不能一輩子靠師父養(yǎng)活。”
“那也可以走上正途!”君文將身擋在方巧巧前,橫劍相向,“出了你這種敗類,巧巧在別人面前都抬不起頭來。也怪不得我們動手!”
“我原該將命還給師父,可惜他老人家救我之意,不是讓我自殺!毖嘹w仍對著方巧巧表白,并不理會君文,“但我今日既要?dú)⒛,少不得要還他一份恩情。殺了你們之后,我自會向師父請罪!”
方巧巧從未聽過這等言語,忽然感到事態(tài)嚴(yán)重,不覺退了半步,燕趙刀已揮出!
驚雷!閃電!疾風(fēng)!
這刀卻比它們更快!
君文提劍的手微動,刀已到了眼前。他“啊”字還來不及出口,已知避無可避,幸好身后的方巧巧一把拽住他急退。刀鋒險(xiǎn)險(xiǎn)擦過鼻尖,君文正自慶幸,欺他刀勢已竭,正想攔劍擋格,卻見那刀鬼使神差般貼身而上!
君文大駭,這人竟比傳言中可怕許多,剛才那劍看來只是僥幸得手,不由收了輕敵之心。方巧巧見情人受挫,奮然掠到君文身前,頂住燕趙排山倒海而來的攻勢。兩人心意相通,雙劍輝映,互補(bǔ)不足,一時(shí)間稍稍止住了那奔雷走石般的刀法。
方巧巧暗道“好險(xiǎn)”,虧得與他同出一門,識得他的招式。豈料一念未已,燕趙悶哼一聲,斬出的刀忽然全無章法,卻仍是一刀連著一刀,奪命而來!
像酒醉發(fā)狂的粗漢,像夜半亂舞的厲鬼,像浴血拼殺的殘兵,燕趙的刀發(fā)出悍然殺氣,驀地長出萬丈光芒。刀光映射艷陽,泛出大片刺目光華,如一支支光之箭離弦疾馳。銳利的刀鋒上,仿佛卷著熊熊火舌,撲面便是一陣酷熱之感。
那兩人頓時(shí)首尾無法兼顧。他招招致命,無半點(diǎn)拖泥帶水,也不留一絲后著,完全是搏命打法。刀影閃、滅,刀光無處不在,如影相隨。他仿佛生就千手千刀,織就天羅地網(wǎng),將每個(gè)角度都封殺嚴(yán)密,只等甕中捉鱉。
方巧巧心中氣悶,竭力擋了幾招,已覺那刀意直入五臟六腑,不覺“哇”地噴出一口鮮血,濺在燕趙的刀上。
燕趙臉上沾到了那飛揚(yáng)的血絲,心中嘆息。師妹,今日之我已非昔日門下之我。七年來舔血的生涯,我真正學(xué)會了如何用刀。我的刀是用來殺人的,而你,曾經(jīng)殺過人嗎?
他以命系刀,腰間傷口裂得愈發(fā)厲害,鉆心的疼提醒他眼前的殘酷。一切都已晚了,殺人的刀既已出鞘,勢必飲血而歸!狠下心來,振臂推刀,將兩人困在方圓一丈的刀陣內(nèi)。
君文做了幾年除暴安良的俠士之夢,幾曾和殺手搏命?只是生死關(guān)頭,不得不集中所有氣力精神,應(yīng)付當(dāng)前難局。眼見方巧巧吐血,他心神慌亂,早先她教他的應(yīng)對之計(jì)拋諸腦后,只求躲過燕趙的殺氣,伺機(jī)遁走。
廝殺僅一盞茶功夫,兩人便神智渙散,全無殺人斗志,招招是保命的守勢。兩人的劍法,燕趙都太熟悉。君文的武當(dāng)劍法是天下正宗,功力雖深,卻無什變化;方巧巧更只是師父的翻版,一招一式劍尖微動,燕趙已知后著如何。
君文只覺手上總有千斤壓來,暗自埋怨方巧巧仍有私心,未將燕趙所有武功一一說明,心中退意大增。方巧巧臉色越來越苦,又吐了幾次血,見燕趙一刀刀連綿不絕,心生悔意,自覺再斗下去也逃不過,雙眼一閉,只等他砍來。
燕趙刀舞至跟前,見狀還是猶豫一下,那當(dāng)兒君文就勢將她一推,拔腳便逃,輕功煞是不錯(cuò)。燕趙避之不及,眼睜睜看那刀插入她的肩下,方巧巧慘叫一聲,頹然倒地。她心里又是失望,又是灰心,一下暈了過去。
燕趙即刻拔刀,瞄準(zhǔn)君文去處,一刀擲去。
“嗖——”那刀挾著風(fēng)聲與怒火,“噗”地沒入君文的后背,直插到前胸。君文看到胸口驀然長出的刀尖,魂飛魄散。
君文死了,燕趙登感力盡,癱坐在方巧巧身邊,費(fèi)力地用雙腿枕起她的頭。“巧巧!”他第一次這樣稱呼她,疾點(diǎn)幾處要穴,“你怎么樣了?”
方巧巧慢悠悠醒來,看他的眼神已模糊,語聲大見柔和,“師兄,我錯(cuò)了!
“你沒有錯(cuò)。我做殺手,你們是夠?yàn)殡y的!
“師兄,告訴爹我是死在君文手下的,與你無關(guān)!狈角汕蓺庀⑽⑷,斷斷續(xù)續(xù)地道,“沒想到,他居然棄我于不顧。”眼前閃爍著恩愛時(shí)的片段,卻是那般不堪一擊!
“你看錯(cuò)他了!毖嘹w不知怎么安慰。摸她的額頭,越來越冷,胸口不斷有血冒出,對比著她蒼白的臉色。他清楚自己的刀法,除非有大羅金仙,她已無活命之理。想不到,居然是這樣結(jié)局!一時(shí)之間,他不由有點(diǎn)后悔。死亡,他見得多了,這一刻竟有些怕它來臨。
“世間男人皆薄幸!”方巧巧丟下這句話,氣力不濟(jì),眼看就要閉眼而去。
他連忙找出話題,“巧巧,我本來是想……娶你的!”他大著膽子說完,原本游移的心忽然安定了,看到方巧巧眼中又燃起光芒,他繼續(xù)鼓足勇氣說道:“我做殺手,只是想賺足夠的錢,娶你過門!”
方巧巧一笑,仿佛回到了若干年前,和其他同門一起取笑他的場景,“你真傻!我爹最看重門戶,他怎么會讓我嫁給一個(gè)殺手呢?你還不如考個(gè)功名實(shí)在!哈哈……”笑聲嘎然而止。
燕趙木然地抱著她的尸身,有了想哭的心,卻哭不出淚。
一個(gè)黑衣人慢慢走近,燕趙全然沒有反應(yīng)。那人看著地上的兩具尸體,笑道:“不愧是江湖第一殺手!”燕趙抬頭,那個(gè)人儼然是他的雇主。
“我和你有仇嗎?”燕趙帶著哭腔問。
那人緩緩搖頭。
“但你還是要來殺我?”燕趙忍住悲傷放下師妹,瞄了一眼遠(yuǎn)處的刀。
那人依舊帶笑,笑得人心頭發(fā)毛,“你還能和我動手嗎?”
燕趙調(diào)勻氣息,的確,雖然他的傷僅一處,可身心皆疲。從伏擊失敗,到擊斃君文,一而再的事件讓他氣力已衰。仔細(xì)看這人,起初找他時(shí),裝作全然不會武功,如今吐納均勻,氣息綿長,絕對是一流高手。
“你為什么要這樣做!”燕趙心頭悲憤,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在后面周旋,這個(gè)人究竟意欲如何?
“看在你辛苦一場的份上,告訴你一個(gè)秘密——我就要成為天下第一殺手了。你懂嗎?”那人笑得燦爛,“殺人,有時(shí)不需用刀的!
“你到底是誰?”
“我叫江湖。”
這是燕趙聽到的最后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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