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老舅是我爸爸的舅舅，奶奶的幺弟。1984年，他娘還活著的時候，四老舅吃得飽穿得暖，雖然窮，至少也窮開心。四老舅在村上是出了名的渾不吝，二十來歲的時候偷雞摸狗，砸東家的鍋翻西家的柜子，也曾失手被人逮住過挨了頓打，沒幾天又跛著腳，在街上說閑話撿樂兒了。
　　村上的人都叫四老舅老四，因為他排行老四。家里的兄弟姐妹曾一度懷疑這個弟弟是個傻子，可老四記性奇好，算計哥哥姐姐們的錢來那叫一個機靈�？墒堑搅送饷妫纤幕钍莻�傻缺。他娘讓他出去打工掙錢，抽抽身上的懶筋兒，過兩年給他娶個媳婦兒也算是了了心愿。去是去了，不過三天就回來了，因為工頭罵他是傻X,他半夜起來往工頭臉上尿了一泡，工頭把他關起來打了幾頓，也不給飯吃，他這是好容易才跑回來的，錢沒掙著還倒貼了一卷兒鋪蓋。這么一個大小伙子，總在家呆著也不是個事兒，又給他介紹了一個工作，不出門，只跟著村上修房子的給打打下手，搬磚，和泥，管飯，還給錢。老四又高高興興去了，這回倒沒有三天就回來，干到年底，發(fā)工資那晚，那修房的跟他喝了場酒，炒了幾個菜，稱兄道弟的，也不知道說了什么，這老四愣是一分錢沒要就回來了。哥哥們去替他出頭，這倒好，老四不樂意了，說那是我兄弟，我就愿意給他干活兒，就不要他的錢，你們誰敢去要，我第一個不饒。年三十，看男人們賭博，他也手癢癢，就去和修房的說，哥啊，走吧，咱也去玩幾把，肯定贏。修房的和那些人串通起來騙了他兩千多，說不還錢就剁了他的手，他肯定沒錢，最后活挨了一頓打，這次打得重了，在床上躺了兩個月才出來溜達。問他是誰打的，呵呵傻笑說不知道。
　　老四傻，這是村上的人都知道的。過了幾年，老四也快三十了，他娘就想給他找個媳婦兒，就跑去求村上出名的媒婆兒。當時那個媒婆兒五十多了，一只眼睛瞎了，老伴死了，四個兒子沒一個管她的，住在村里幾間小黑屋子里。等我去找她孫女兒玩的時候，她臉上的褶總是黑乎乎的，像涂了煤灰一樣，時不時瞇著眼晴硬剜她孫女兒，嘴里連帶著他兒媳婦兒一起罵這倆賠錢貨，然后她孫女兒就朝她臉上狠狠啐一口然后撒丫子跑，這老婆子跟在后面罵罵咧咧�？墒悄菚r在農村里，誰家娶媳婦兒都得靠媒婆呀。老四他娘去求了幾回，總是拿點米面，或者派老四去給人家地里擔糞，老婆子終于松口了，說哪家姑娘不錯，會帶老四去看看的。之后老四就成了這老婆子的苦力，經常在她家?guī)椭蛇@個那個的。還沒等到領著老四去看姑娘，這老婆子有天半夜跑了十幾里到鄉(xiāng)里派出所把老四給告了，說他趁著晚上翻近自己家偷東西，后又想□□自己。那時候報案還是件很大的事兒，也不知道當時的怎么判的，反正老四被判了六年。我奶也就是他姐姐給老四準備了鋪蓋，哥哥們把他送到監(jiān)獄才回來。
　　之后，老四他娘就氣病了，沒過多久就走了，臨走前收到了一封信，老四寄得，說在監(jiān)獄里很好，正在努力改正，讓大家不要擔心，也算臨走前沒留下什么遺憾。之后，農村依舊是農村，娶媳婦兒還要去求瞎老婆子，只是冬天有太陽出來時，街上的男人還經常取笑老四這個傻缺。
　　六年后，老四回來了，娘死了，房子破得不像樣兒，地三哥也占了，沒地兒住沒飯吃。三個哥哥輪流管了幾天飯，開始老四還很得意，在街上問這個好那個安的，連口音都變了，帶了點普通話，好像這六年他在外面不是住牢房，而是發(fā)財去了。后來，幾個哥哥就不管他了，給他買了幾米塑料布把房頂遮了遮，讓他滾回去睡，又給他點米面鍋碗讓他自己過，也是，誰能管你一輩子呢。老四沒錢吃飯，也不愿意出去掙，大概在村支書他家喝了點酒，冬天零下十幾度躺在街上罵，罵哥哥罵嫂嫂，罵修房的罵祖宗，直到罵累睡過去。
　　可是第二天早上照樣醒來，還是沒飯吃。那天后，老四就出去了，掙錢去了，走了整整一年，過年回來，穿著新衣服，去小賣鋪買東西時，故意把裝在兜里的錢都拿出來，厚厚的一沓，驕傲地買酒買肉，出來看見誰在街上就拉住一起喝酒吃肉。那時看見我，把我叫過去，我一點也不想過去，可又害怕他喝了酒撒瘋打我，哆哆嗦嗦過去，老四給了我兩張紅的，還給我一張十塊的，說是他劉進順給的，我不知道為什么，也不敢不要就拿回去了。后來想想，可能是那年冬天罵街的時候，我媽給了他幾袋方便面吧。
　　隨后我出來外面讀書，幾年沒見過老四。只零零碎碎聽我媽說瞎老婆子也死了，死前說老四當年什么都沒干，是她想讓老四給自己當老伴兒養(yǎng)老，老四沒同意就把他給告了，要死了閻王爺不放過她。老四依然那樣兒，沒錢了就出去干幾天苦力，掙點就回來，吃完了就再出去。
　　去年夏天我回家在街上碰見老四，他叫住我，跟我說，你媽是個好人，你也長臉，全村就你一個人在外面念書，說來說去，竟然哭起來，說自己老了，不行了，然后還非要給我買跟冰棍兒吃，說我是舅爺，論輩分兒，我得叫他四老舅呢。我知道他兜里只有一塊一塊的幾張錢了，吃了冰棍，就像好幾年前我媽知道他沒錢，還是收了他那兩張紅票子一樣，我想這是他最后的尊嚴了吧。
　　現在他也快六十了，他這一生，也許明天就結束了。他懶惰，他愛偷，他賭博，他沒皮沒臉，他挨人打，所有所有我都承認，唯有一條，村里人說他傻，我不認同，我覺得那是善良，也許有些無知的善良。

該作者現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