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人問她：“什么都看不見了，不會難過嗎？”
　　方青聽著藥罐里藥汁沸騰涌動的聲音，指尖慢慢撫過身旁的藥爐，嘆了一口氣。
　　“順其自然吧�！�

　　萬花谷縱然千奇百怪的藥材繁多，谷中弟子個個堪稱醫(yī)術(shù)高超，卻也有難以下手的地方。
　　每一次感受陽光溫暖的照射，方青就覺得自己好像回到從前，一睜開眼就是美麗的萬花谷，師父卷起寬大的袖子跳下河，一臉認(rèn)真地給他們捉魚玩……然而她睜開眼，只不過是一片黑暗罷了。
　　觸感，聽覺，成了她與這個世界唯一的聯(lián)系。金色的陽光，綠色的草地，紫黑的袍子，全在一瞬間化成眼中的一團(tuán)黑。
　　方青掀開藥罐的蓋子，細(xì)細(xì)分辨著味道的變化，因為再也無法看見的緣故，她只有靠這個簡單的熬制一些藥物幫助谷內(nèi)受傷的動物，不至于每天閑著無所事事。
　　而更深的一點(diǎn)，她也希冀著自己能夠有一天，治好自己的眼睛，即便希望渺茫。
　　她又把蓋子蓋了回去，摸索著拿起地上的小蒲扇輕輕扇起來。
　　藥爐邊還坐著另外一人，少年懷里抱了一只小鹿，他眼簾半開半掩，哈欠連天，怕是一會兒就要睡過去。
　　方青搖著蒲扇，不輕不重地?fù)]在江小凡頭上，那邊一個激靈，滿嘴掩飾地問：“好了好了？！”還不忘胡亂擦擦嘴角的口水。
　　方青笑道：“你啊，讓你修習(xí)花間心法嫌累，現(xiàn)在看我熬藥都能睡著，你的離經(jīng)易道，得治死多少人。”
　　江小凡縮進(jìn)寬大的袍子里，悶著聲嘟囔：“治死了，不是還有裴師兄嗎…”
　　這時方青蓋上爐蓋，火苗頓時小了不少，她嫻熟的把罐內(nèi)殘渣濾去，盛出一碗黝黑的湯藥遞過去，“得了吧，裴元要是知道你醫(yī)術(shù)不精還胡亂來，指不定怎么罰你！”
　　江小凡趕緊把碗接過去送到小鹿嘴邊，小鹿乖巧地伸出舌頭卷著藥汁一口一口咽下去，方青聽到聲響，也把手湊過去摸摸小鹿的腦袋，對著江小凡說到：“挺乖的。”
　　趁小鹿喝完了湯藥，江小凡起身把它放了出去，又回來坐好，一邊收拾地上零散的藥物一邊說：“今天我去別的地方察看過，沒有受傷的動物了�！�
　　方青點(diǎn)點(diǎn)頭，略微思索問道：“你病了？聲音有點(diǎn)啞�！�
　　江小凡手下一頓，興高采烈地站起身，也不過不高不矮的稚嫩模樣，卻裝作大人的口氣說到：“哼！師兄說我長大了，要變得更加帥氣了！”
　　方青聽著他陰陽怪氣的嗓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抬手揉揉江小凡的頭。
　　“好了好了，我知道啦。”
　　江小凡撇著嘴，不滿意地晃著腦袋問：“你怎么一點(diǎn)反應(yīng)也沒有，我長大了，你不開心嗎？”
　　“你呀，我當(dāng)然開心，不過還要很久很久，你才能和裴元一樣帥氣�！狈角嘀匦麓蜷_爐蓋，移開藥罐，架上一口小石鍋。
　　江小凡趕緊把泡在屋外溪水里的竹簍提進(jìn)來，里面還有兩條活蹦亂跳的鯽魚。
　　“嘿，還是起水鮮？”他問到。
　　方青點(diǎn)頭，“看你許久沒吃，是不是饞了�！�
　　“漂亮姐姐對我真好�！苯》补怨宰�，把方青的手握在掌心揉捏，她的手上還沾染著淡淡的藥香，緊張地縮了一下，才放松下來。
　　“說起來你昨天教我那個方子，我還是沒記住，師兄們總是笑我犯錯，師父還惡狠狠教訓(xùn)了我呢……”江小凡胡亂說一些事，眼珠子卻時不時往石鍋里瞟一眼，等著白水開始沸騰時，不等他開口，方青就收回手翻找一些佐料，順便讓他把鯽魚放進(jìn)去。
　　江小凡把簍里的鯽魚撈起來，等方青把佐料一扔，他就麻利的把活魚扔進(jìn)去，“啪”的按上蓋子，逗得方青笑起來。
　　“你師父做的對，救人治病容不得犯錯，你要好好努力才行�！�
　　江小凡聽她也贊同師父的做法，略不開心的支開話題：“啊啊啊知道了知道了，不過這起水鮮看起來真簡單，可我依舊做不出你這個味道，大概是佐料不一樣吧…”江小凡吧唧著嘴，聽著鍋里熱鬧的響動，又繼續(xù)說：“方法是過于粗暴了，下次咱們把魚殺死再放進(jìn)去吧。”
　　魚湯的鮮味漸漸出來了，方青卻有些提不起興趣，曾經(jīng)她和師姐們一起玩鬧時，就有人夸她的手藝甚好�，F(xiàn)在方青目盲，大家也都是江湖歷練的時候，便鮮少有人再回來看看她。
　　“隨你吧，也只有你在，我才會做點(diǎn)這些�！�
　　江小凡盛了一碗魚湯放進(jìn)她手里說道：“行了行了，要我說啊，人活著就是圖個開心，眼睛看不見，又不是耳朵鼻子嘴也全壞了，吃吃吃，吃飽就開心了！”
　　“我沒有不開心……”方青反駁。
　　“你要是高興啊，肯定會說我殺魚不對，起水鮮就應(yīng)該活魚下鍋，味道才好。都說醫(yī)者仁心，做吃的這方面你倒從來沒有仁心，也不讓魚死個痛快�！�
　　“……”

　　方青幼時被師父帶入谷后，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里的離經(jīng)心法，她總是閱讀各式各樣的醫(yī)書，每日上山采藥對照書本學(xué)習(xí)，醫(yī)術(shù)自然比主修花間的同輩更加精進(jìn)。
　　在還沒有失明之前，她喜歡在仙跡巖附近游蕩，采藥的同時也發(fā)現(xiàn)了不少美景，只是總被那里的烈猴欺負(fù)。
　　那日又被幾只猴子跟在后面扔石頭，方青本就性子柔和，亦步亦趨地躲著，石頭卻依舊砸在她身上，不出谷不入世的方青愣是被幾只猴子欺負(fù)的紅了眼圈。
　　江小凡想做一次英雄救美的大俠，輕功還沒落穩(wěn)就把自己的三腳貓功夫給甩了出去，幾只猴子又開始連帶他也一起給欺負(fù)了。最后大概是覺得無趣也累了，才放過了灰頭土臉的兩個人。
　　也是在那個時候，江小凡對著瑟縮在一旁的方青不屑道：“真是不中用，白長這么大�！�
　　年紀(jì)輕輕就這么傲氣，也只是學(xué)著別人裝裝樣子罷了，再說自己的功夫，江小凡是知道的�？粗讲恍械姆角�，他走過去，也不再瞎裝。
　　“我被猴子打了，好疼�。∵@里，你看這里，都青了！”
　　方青便放下背簍認(rèn)真的挑挑撿撿一會兒，遞給他一堆草藥說：“這些都對化淤很有效果的，如果不夠可以再來找我拿，我就住在……”
　　江小凡對這些絲毫不在意，本來就是尋求個安慰，小打小傷還要用藥，真是太小看他了吧。
　　拒絕，拒絕，統(tǒng)統(tǒng)拒絕。
　　方青似乎很受傷，對這個脾氣頗大的小孩子沒了辦法，江小凡揮手走人，不再多做糾纏。
　　只是偶爾來仙跡巖逗猴子成了他的樂趣之一，這樣的偶爾還有，偶爾路過保護(hù)一下方青。

　　江小凡的落寞來自方青的第一次出谷。
　　他看著比自己高出好大一截的方青背著自己的藥包，摸著他的頭說：“你也要加油哦！”一堆墨色衣飾的人群中，他一眼就看到那個笨笨的只會采藥草的家伙，看著她走出萬花谷，去看自己最想看的外面的景色。
　　江小凡很是不開心，他在暖風(fēng)中吸了一下鼻子，酸酸的感覺就從心里彌漫開來。
　　然而小孩子只是難過一會兒，轉(zhuǎn)頭他就期盼著方青回來給他說外面的故事，說說那些他未曾見過的好東西。
　　方青在定下的日子之前回來，江小凡得到消息后立即動身又飛又跑的趕過去，卻被同門弟子攔在門外，側(cè)身在他耳邊提醒：“注意言辭。”
　　他很奇怪，直到他看見蜷縮在床上，雙目上蒙著一層繃帶的方青。她像是徹底被打垮了似的，靜靜地倚在床邊。
　　曾經(jīng)的方青也軟弱的像一只小貓，但起碼她快樂又堅強(qiáng)，固執(zhí)的沉浸在那些難懂晦澀的醫(yī)理里，現(xiàn)在的她則變成了一只蝸牛，膽小又畏怯。
　　江小凡不忍去問發(fā)生了什么，那無疑是在傷口上撒鹽，他慢慢走過去，不說話也不做任何動作。
　　方青能感受到有人，黑暗卻令她恐懼，好像沉溺在一灘黏膩的沼澤里，四處都是危險，她連動一下也不敢，生怕不小心就給別人添了麻煩。
　　最后她捂住自己的雙眼，在那一刻，江小凡把她的手握在手心。
　　“不用怕，有我在�！鄙倌陥远ǖ卣f。
　　方青難過的哭出來。
　　那是她最后的一道微光。

　　偶爾從別人的口中打聽，江小凡也得知了一個大概，方青的眼只不過中了天一教的毒而已，但這天一教的毒想要解，又哪有那么容易。時間又隔了許久，恐怕早已無法解去，永久扎根。
　　幸而方青并沒有一蹶不振，她休整好自己的身體，便再一次開始研習(xí)離經(jīng)，江小凡也時常過來幫忙了，雖說過程艱難乏味，二人卻也怡然自得。

　　江小凡一口魚湯下咽，滿腹都帶著一股濃厚的藥香味，于是很滿足地蹭到方青身上，食飽便覺困乏，加上今天四處游走，不過一會兒他就開始犯迷糊，嘴里依舊念叨著：“等我長大了，你等著，肯定幫你……”話還沒說完，就又蹭了個舒服的地方，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著了。
　　方青苦笑不得，她一方面是感動，另一方面又是愧疚，本來就不想給任何人添麻煩，沒想到江小凡對這件事那么上心。
　　輕輕撫著少年的額頭，她無奈地說：“我呀，順其自然就好啦。”
　　長大似乎只是一瞬間的事，江小凡要出谷時早已比方青高出一大截，他看上去更加斯文成熟，帶著溫文儒雅的清高氣質(zhì)，誰能想到以前那個調(diào)皮的小家伙呢？
　　方青的指腹劃過他輪廓分明的臉頰，心里便有了他大致的樣子。感嘆道：“不像以前那樣軟軟的了，還有扎人的胡茬�！�
　　“……”
　　江小凡的內(nèi)心其實(shí)是忐忑的，他并不知道怎么告訴方青，綿延的戰(zhàn)火僅一年就燒到了長安，朝□□朽，昔日繁華只不過過眼云煙罷了。
　　可是在方青心里，長安永遠(yuǎn)不會變，外面的景色永遠(yuǎn)是新奇美好的。
　　“等我回來給你講故事��！”
　　他頭也不回，連再多看一眼都不敢。
　　萬花谷，仙跡巖，還有讓他心里發(fā)酸的那個人。
　　不愿就這樣成為最后一眼。

　　日升日落，每一天的等待都是焦灼的煎熬，漸漸被時間消耗的耐心，化成最為難受的失望。
　　方青難過的想：他那么愛玩，或許不再想要回來了。

　　當(dāng)方青慢悠悠地給一群小弟子講解藥草的功效與忌諱時，幾個小毛孩很是感興趣的擠到前頭來看，生怕遺漏了什么重要的東西，而方青因為看不見他們的動作，依舊講解著，絲毫沒有停頓。
　　一席墨色長袍的男子偷偷鉆了進(jìn)來，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大家也都乖巧地不說話，跟著“噓”起來。
　　“可是，昨天的方子我還沒記住呢，師父要是知道了，定會訓(xùn)斥我的！”他可憐巴巴地說。
　　旁人見了肯定要大笑一番，萬花谷儒雅的花哥，竟然混在小弟子中間，還擺出一副很受傷的表情，分明就是爭寵。
　　方青驚愕地抬頭愣住，那人就把手覆在她的眼上，溫暖的。
　　“我就說我會回來的嘛�！�
　　這是他心里最牽掛的一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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