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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一
"我又看到了,血!都是血!"
大概是子夜時分,號碼是心臟中心病房的電話。屠蘇聽出電話那邊那個虛弱的聲音,是剛做完心臟移植手術一周的陵越。
他說“放松點,你知道的,這是正常反應。讓護士給你點一片安定休息一下就好。”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可就是控制不住......”陵越說著,自己掛了電話。
屠蘇嘆了口氣,又給心臟中心的值班護士打了個電話,囑咐他們多留心。
但是大概凌晨四時,屠蘇枕邊的手機又響了起來,這一次依舊是陵越。
“告訴我,給我供心的是誰?”陵越看著遠處天邊露出的紅芒,捂住了胸口。心臟依舊跳動著,明明陌生的節(jié)奏卻熟悉得讓人想要痛哭。
二
陵越接到醫(yī)院打來的電話的時候,差不多已經是凌晨三點了。那時他才剛看完手頭上堆積如山的病歷。
電話是醫(yī)院的一個小護士打來的。她說“他又開始鬧了!”聲音里隱隱帶著哭腔。
陵越知道小護士說的是誰。他捏了捏鼻梁,過度的工作量讓他的身體有些吃不消。
“給他吃安眠藥睡一覺就好了!彼f。
然后就掛了電話,他現(xiàn)在最需要的是充足的睡眠。
事情并沒有如陵越所愿,再次被急促的電話鈴吵醒的時候,陵越下意識的掃了一眼手表——凌晨四點半。還是那個護士打來的,這一次她不再壓抑自己的哭聲:“陵醫(yī)生沒用的......他不肯吃。還,還吵著要見你!”
陵越開始懷疑那個人是不是故意要整他了。
等他馬不停蹄的趕到醫(yī)院的時候,眼眶紅紅的小護士湊到陵越身邊說“他就在里面!
陵越拍了拍她的背,說了句“辛苦了”就打開房門,走了進去。
房間凌亂的讓陵越已經無力形容了,只有那人呆著的沙發(fā)還算干凈。小心地避開地上的碎片殘渣,陵越來到歐陽少恭面前。歐陽少恭雙手抱膝安靜地坐在沙發(fā)上,和之前的樣子判若兩人。寬松的病服套在他身上,絲毫不影響本人的氣質。用陵越的話來講就是天生做衣架子的料。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幾乎看不出來這樣的一個人居然會是精神病。
陵越蹲下身與歐陽少恭對視“你想怎么樣?”他問。
歐陽少恭看見陵越的到來顯得很興奮,乍一聽他的話,便歪了歪腦袋,似乎在思考陵越話里的意思。半晌,他指了指陵越的手腕說“你遲到了!
陵越低頭,手表上的時針堪堪劃過數字五。再抬頭,眼前已經沒有的歐陽少恭的影子。
他不知什么時候竟然走到了窗邊,陵越看見敞開的窗戶,瞳孔一縮,一個箭步來到歐陽少恭身邊拽住他的手腕“你要干什么!”
歐陽少恭沒有理會陵越,呆愣的望著天空,驀地笑出聲來“你看,它出來了!
誰?
陵越順著歐陽少恭的視線向窗外看去,卻只看見緩緩升起的太陽。直視太陽讓陵越的眼睛有些刺痛,他轉過頭,卻看見歐陽少恭緊緊地盯著太陽的方向,一臉癡迷。
陽光灑在他臉上,干凈純粹的樣子讓陵越不由愣神。他想,這么好的一個人怎么會是精神病呢?
三
早上百里屠蘇來到心臟中心。一名護士過來說:“陵醫(yī)生昨天在窗臺吹了一夜的風。又是咳嗽又是嘔吐,就是不肯接受安定!
百里屠蘇聽得有些無奈,他覺得陵越是走火入魔了。
百里屠蘇進去的時候,陵越正背對著他坐在床上。盡量輕的力道關上了門,百里屠蘇站在陵越背后。許久,還是忍不住開口。
百里屠蘇從不相信器官移植會改變性情一說,不相信心臟里貯存有大腦受其支配的信息。因為他所有的專業(yè)知識和從業(yè)經驗都證明,除了大腦以外的任何器官都不具備儲存記憶的功能。雖然這顆供心的確是非同尋常的。
可是昨夜的兩個電話讓百里屠蘇對陵越的情況有些擔心。他在暗暗反省猜測,這顆心是不是真的被從承載著什么?!
“你還好嗎?”百里屠蘇問,顯然他也不想聊半夜的話題。
陵越聽見他的聲音慢慢轉過身。他搖頭又點頭。陵越顯然也看出百里屠蘇的想法,因此始終沒有看他。
“我做了很多例換心手術,男心女用,女心男用,新心老用,從來沒有過怪異的狀況發(fā)生。”百里屠蘇說:“你和他們是一樣的,慢慢就習慣了,情緒不好對康復是很糟糕的!卑倮锿捞K破天荒的講了說了一個長句,陵越也從他略顯僵硬的聲調中聽出幾分關心。
“他是誰?”陵越指著自己的心臟。
“你知道規(guī)矩的,所以換心病人都不必知道供心者是誰!
“他是活的!
“它當然是活的,它活不了你就死了!卑倮锿捞K說完這句就拉開門走了出去。
“他是活的!绷暝綄χ諘绲姆块g倏然開口“為什么……”
四
陵越辦好歐陽少恭的出院手續(xù)。
“就一天時間,你想去哪?”他問。
歐陽少恭不說話,他低著頭拉扯著衣服的下擺。陵越也沒指望能從歐陽少恭身上得到答案。他說“去走走吧!彼丈夏侵恍揲L白凈的手,十指相扣。
……
109路公交車最后一班車是晚上十一點,末班車乘客很少。陵越坐在座位上看歐陽少恭游離于車廂兩邊的位置間,看著終于安靜下來的歐陽少恭把額頭抵在冰冷的玻璃上,失神的望著外面的燈火闌珊。
陵越帶著歐陽少恭走了很久,雖說是步行,但慢慢地便走遠了。他們行走于行人車流絡繹不絕的大街上;肩并肩站在擁擠的天橋上;甚至在隔開六車道的馬路最中間的鑄鐵隔離欄上,歐陽少恭看見了有人在上面有意無意地插了一朵紅色的玫瑰。歐陽少恭拿在手上把玩的時候它已經有些干了。
不知怎的,陵越突然想起初次見到歐陽少恭的時候。那人坐在窗邊,明明是笑著的,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疏離和冷漠。
松握成拳的手被人掰開,握住。陵越抬眼,猝不及防地對上一雙含著笑意的眸子。
頓時,恍如隔世。
五
陵越站在洗手間的鏡子前,覺得有些怪異。他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還是原來那張臉,卻有一種令他感到陌生的東西。
看來看去,最后把手放在鏡面上,將還在微笑的嘴部蓋住。單看眼睛這種感覺好像更突出了!
冷漠?嘲諷?還是厭惡?
陵越感到不安,他在手機上找到一張未手術前的照片。照片里的他穿著病服,看得出明顯削瘦痕跡。
陵越細細打量著自己的眼睛,里面有什么東西呢?
一點疲倦和放松,還帶著些許的無所謂的感覺。就是沒有一丁點的冷漠和嘲諷,也找不到一絲一縷的厭惡。
“在干什么?”百里屠蘇走了進來。
今天是陵越出院的日子,他是來幫陵越收拾東西的。一同過來的還有方蘭生,陵越的弟弟。
中途的時候,百里屠蘇被一個電話叫走了。于是病房里只剩下方蘭生和陵越兩個人。
方蘭生是個耐不住寂寞的性子,他很快就找到了話題開始滔滔不絕起來。
“哥,你說換了一顆心臟的感覺是怎么樣的?”
“我聽人說,xx患者換心前從不喝酒,換了顆心后就開始嗜酒如命。”
“哥,你說有一天你會不會突然變成另外一個人,連我都不認識啦!”
方蘭生講了很多,陵越卻像是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他透過窗戶的玻璃看見自己的樣子,有些模糊,卻實實在在是在笑的。
陵越覺得嘴角怎么也彎不下去,就定格在那樣一個笑容上。眼神卻冷的可怕,令人遍體生寒。
陵越盯著那張有些看不清的臉。逐漸散開又交纏在一起,織成一個詭異的形狀。那團灰色的霧氣裂開一條縫,一張一合像是在跟他說著什么。
“我看見你了!彪[約有聲音在耳畔這樣說著。
陵越甩了甩頭,讓自己保持清醒。再看去。玻璃上干干凈凈的,什么都沒有。
“我的心是哪來的?”他問方蘭生。
方蘭生閉緊了嘴,就像卡殼的磁帶機。遲疑了片刻,他囁嚅地說:“我不知道……木頭臉說它原來是泡在德國高級營養(yǎng)液里的!
陵越知道木頭臉說的是百里屠蘇。他隨意地應了一聲便不再問。慢慢地背過身去,方蘭生看著陵越挺得很直的背,有種說不出的不安。
“你會是誰呢……”陵越低頭看向心臟的位置。
六
一個簡單的,毫無目的的計劃就這樣不知不覺變了形。歐陽少恭一個最簡單的舉動擾亂了陵越的心。
陵越僵直地站著,他近到甚至可以看清歐陽少恭的每一根睫毛。心跳開始加快,讓陵越有些喘不過氣。
不應該這樣,陵越想。他是病人而你是他的醫(yī)生。他這樣告訴著自己。
僅僅只有這樣嗎?內心有個聲音在反駁。
從事這個職業(yè)這么久,多少康復或不能康復的病人流沙而過,真正在他心里留下痕跡的似乎只有眼前這個人。
陵越茫然了,而始作俑者早就趁他失神的時候下了車,等到陵越察覺的時候,只能透過玻璃隱隱看見一個背影。他拋下雜亂的思緒,趕緊追了過去。
陵越跟上歐陽少恭的步伐,和他一起走在夜色中的林蔭大道。陵越以為他還可以對歐陽少恭再說些什么,可是一路走去也想不出什么合適的話。歐陽少恭也沉默無言,只是依舊笑著。
就這樣不知不覺走到醫(yī)院門口,歐陽少恭看見熟悉的建筑就停住了腳步,對關押著他的囚籠表示出強烈的排斥。
陵越拉住歐陽少恭的手,“進去吧!彼犚娮约哼@么說。
歐陽少恭看著陵越。四目相對,陵越看見那雙很漂亮的眼睛里,沒有了初見時的冷漠,卻多了別的讓他更加看不懂的東西。
是悲戚?還是絕望?
陵越看著歐陽少恭慢慢靠近自己,看著他的唇貼著自己的唇。第一次,沒有反抗。
有些干燥,但很柔軟。陵越想著。
七
果然不出方蘭生的預感,陵越很快有了令人擔心的理由。
第一個發(fā)現(xiàn)陵越的異常的還是方蘭生。他無意中發(fā)現(xiàn),陵越時常半夜出門。第一次發(fā)現(xiàn)時,愣了一下就忘了,隔天夜里又聽見陵越輕輕拉開門走出去,他就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是半夜四點多。再下來就是有意的觀察,發(fā)現(xiàn)陵越不是每日晚歸就是半夜出門。
終于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方蘭生忍不住問:“哥你為什么總是半夜出去?”陵越沉默。
“是睡不著嗎?”方蘭生想起百里屠蘇曾經說過的,“是吃抗排斥藥太多了嗎?”方蘭生假裝內行問道。
陵越含糊地點了點頭,這頁就這么揭了過去。
其實他只是純粹焦躁的睡不著。更多的時候他直接從夢境中出來,漫無目的的去尋找。陵越不斷從清醒回到夢境又從夢境回到現(xiàn)實,連自己也有些分不清。
百里屠蘇來了,陵越正好又出去了,方蘭生拉著他嘰里呱啦說了一大堆。
“我哥晚上總是不睡覺,給他換心的肯定是失眠癥患者!”
“我覺得我哥變了很多,不但不怎么愛理人了,有時候我問他什么他就看我一眼,然后走開了,眼神冷冰冰的!
“你看他現(xiàn)在的樣子,會不會有一天就變成另外一個人,然后把我給忘了?”
“木頭臉我有點害怕了……”
八
陵越很久沒有去上班了,應該說他很久沒有看見歐陽少恭了。那天夜里的兩個極其輕淺的吻,讓陵越迷失在兩種情感中。他在兩種猜想中痛苦,執(zhí)拗地尋找他都不愿意接受的答案。
——是我錯了,不該一而再再而三的讓出底線?!
——是他錯了,肆無忌憚的濫用從自己的那里得到的特權?!
那雙眼睛那個人,神秘又危險。
“該換個環(huán)境了!绷暝竭@樣告訴自己。
護士領著陵越到歐陽少恭的房間,里面很干凈整潔。護士說“這是收拾后的,本來沒有這么整齊。你看。”護士拿起床頭的灰皮筆記本,“他現(xiàn)在天天就畫這個!
陵越接過來隨手翻了幾頁,開始是些雜亂無章的線條。交織,纏繞,覆蓋,看不出形狀。到后來漸漸清楚起來。
陵越又翻了一頁,一些東西掉落在他的腳邊。
低下頭,是幾片已經開始發(fā)黑的玫瑰花瓣。再抬頭,歐陽少恭就站在門邊,護士不知道什么時候出去了,還貼心的關上了門。
手心里滿捧剛剛撿起的花瓣,陵越把它們重新夾了回去。
“你喜歡?”
“……”
“我該走了!
“……”
“再見!
陵越嘆了口氣,越過歐陽少恭準備離開。
“……喜歡!鄙砗髠鱽砺曇,陵越放在門把手上的手頓住了。
九
陵越又開始做夢了,在無影燈的強光下,他看見全麻后自己在消毒布的覆蓋下,嚴嚴實實的——除了手術口。
陵越就像是一個旁觀者。
他看著百里屠蘇切開他的皮膚,鋸開他的胸骨。血不多,有一把電刀和吸引器在刀口上游動。胸口鋸開后,百里屠蘇用一種金屬張大嘴巴把他的創(chuàng)口擴開。然后把手伸進去,割開了心膜。
百里屠蘇和他的助手在那顆心上插了四根管子,連接到手術臺旁的一臺機器上。接下來,陵越看著他們像除去被蟲咬壞的水果那樣摘除了他的心。
陵越終于看到了自己的心臟,連表面上布滿的纖維化的疤痕都清晰可見。
他還看見那顆供心——在遠離他原心臟十厘米的地方。它被百里屠蘇穿上針線后,在幾下的牽引拉扯后將線一抽。那顆不大的,鮮紅色的心就進到了他的胸腔,就在原來心臟的位置。
畫面如霧氣般四散開,破碎的畫面在陵越眼前劃過。
溫熱的懷抱,耳垂邊干燥的親吻還有那抑著調子的,委屈和絕望的嗚咽,夾雜著說不清的興奮。
最朦朧的時候,陵越突然看見,那是誰的身體在水中蕩漾?
水色暗紅,色絲浮動,與那人蒼白的膚色相映成景。那樣的蒼白,白的絕望。
畫面一下子就清晰了,幾乎讓陵越分不清是現(xiàn)實還是夢境。他看見一大片鮮艷的紅色,像綻放的玫瑰花那樣。花瓣的邊緣是完美的弧形度,托著那人漂浮在水中……
最朦朧的時候,陵越好像看見了那個閉目沉睡的人睜開了形狀姣好的眼睛,唇邊扯開了一個輕淺的笑。
“我看見你了……”
陵越睜開眼,從驚悸中醒來。初夏的夜晚里應是有些燥熱的。他卻感覺到侵膚蝕骨般的寒冷。
十
歐陽少恭在笑,利器割破手腕皮膚的聲音讓他抑制不住的興奮。
猩紅的血飄在水面上,他呢喃道“我看見你了……我真的看見你了……”
你是我的……永遠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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