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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人袖
“娘,我可不可以休息一會再練?”
稚嫩的聲音帶著些許乞求,一雙水靈的眸子緊盯著身著荷葉羅衫的云素素,木椅上的人袖口上的金銀彩銹被陽光晃得刺眼。
聞言,云素素不為所動,輕啜一口清茶,一縷秀發(fā)隨其動作飄然垂在肩上。
“怎么?不想練了?”云素素放下手中的茶盞,凌厲的眼神掃向面前的小人兒,“為娘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
“貴有恒何必三更眠五更起,最無益只怕一日曝十日寒。”方袖袖低著頭,努力回憶這句話的意思,“娘,袖兒知錯了!
“知錯便好,練好此舞,若你不能,晚上也不必吃飯了。”
華貴的婦人拂袖離座,沒入墨色竹林深處。立于竹林間的少年,迎上方袖袖打探的目光,少年斂了眼中情緒,轉(zhuǎn)身跟上婦人的步伐,一同消失在竹林盡頭。
不慎,方袖袖再次跌坐在地。地上的小沙石磨得方袖袖的手心一陣錐心的痛。這支“繁花若夢”舞步甚難,豈是她一個年只十歲的小女娃片刻間就能會的?
方袖袖有時想,也許她不是她的親娘。
方袖袖撫著案臺上的綢緞,有種不真實(shí)的感覺,肩上的傷口仍隱隱作痛,她倚著鏤空云朵圖樣的紅木桌,不經(jīng)意地皺了皺眉。
“小姐,這些都是皇上賞的呢,小姐想做成什么花式的衣裳呢?”
旁邊的侍女水兒喜上眉梢,以前小姐只是一個莊院的小家碧玉,如今搖身一變成了丞相遺孤,涪王的義女,本該喚郡主,可她一時改不了口。
水兒見著門外來人,欠了欠身,退了下去。
“袖兒,可住得慣?”
來者聲音雄厚,是涪王,秦涪。
“女兒見過父王!狈叫湫涞氖植唤o了緊袖角,仍不敢直視這位長年在外征戰(zhàn)的王爺。
十年前,京城方丞相在一夜之間慘遭滅門,全府六十余口人,無一生還。殺手被擒后,服毒自盡,線索難尋。朝廷之上,當(dāng)今皇上甚為震怒。雖未留有任何證據(jù),而當(dāng)時太子之爭,真正兇手已昭然若揭。
而她,方袖袖,則是與母親一同去了娘家的免于不幸中的幸運(yùn)的人。
“袖兒啊,三日之后,便要進(jìn)宮面見圣上,太子選妃之事……你娘可同你說過?”
紫色錦衣的秦涪進(jìn)了房內(nèi)并未坐下,只是半瞇著眼打量著低著頭的方袖袖。
“請父王放心,女兒知道該如何做!”
“嗯。”秦涪點(diǎn)了點(diǎn)頭,這柔軟的聲音帶著堅定的語氣,使他放心地離開了她的廂房。
如何做?報仇!為了她那素未謀面的生身父親的慘死。娘與她說的時候,她曾看見那張美艷的臉上浮現(xiàn)出的無盡恨意,甚至帶著貪婪。所以,待她三日之后,所見之人,便是毀了她的家,毀了她父親的仇人嗎?
二更時分,方袖袖仍無睡意,望了望仍悄無聲息躺在案上的名貴綢緞,移步至后院。
入秋的后院,百菊盛放,芳香自是不少,輕嘆一口氣,她抬頭看著皎潔的弦月,爹爹,您是怎樣想的呢?
芊芊素手在此月光之下挽著羅衫,如花。一支舞便在這入秋之夜偶有桂香飄來的時刻綻放,輕紗摟著方袖袖如白玉的臂,腳下一步便是一朵鮮花怒放。步步生花,這便是那支“繁花若夢”。
如清風(fēng)一般的清笛聲伴著清風(fēng),拂在方袖袖清秀的臉上,她并沒有因突來的笛聲而止了舞步,反而跳得更忘情,宛若千萬梨花飄落,剎那,堪比萬千煙火。
曲罷,舞罷。
方袖袖輕拭著額上薄汗,看著隱在竹林深處的那個身穿墨色玄衣的身影向著她的方向而來。
“阿離,三日之后,我要進(jìn)宮,晉選……太子妃……”
方袖袖細(xì)聲地說著,溫和的話吐在少年的臉上,他們離得很近。
聞言,少年像是早已知曉,靜靜地凝著面前這個與他一同長大的他的青梅袖兒,秦離伸出手,玉笛上的綴子隨著執(zhí)它之人晃動。
“這笛子,等此事之后,我再為你奏……”秦離將玉笛放入方袖袖手中,“你再為我舞!
隔著軟轎窗欞的流蘇,外面是京城的繁華歡愉,可方袖袖心中卻是一片悲涼。腦中不禁浮現(xiàn)秦離的臉。秦離長得俊雅,她想,大概這世不會再有何人讓她覺得比他更俊雅的人。那世間有無數(shù)的詞來形容秦離,她卻只能想到冷清,如竹般,無生無息,即便周遭有無數(shù)的人,他卻始終無法倚靠他人,孤獨(dú)地活著。
她娘是個極為嚴(yán)厲的人,那日她那支“繁花若夢”自然沒有過關(guān)。
她一人在院子里不斷地重復(fù)著那繁雜的舞步,淚水噙在眼中,轉(zhuǎn)了幾轉(zhuǎn),終未落下。
夜下,她已是疲憊不堪,腹中也已饑腸轆轆,一個不留神,再次跌坐在冰涼的地上。
有人遞給她一包糕點(diǎn),隨著那雙白凈的手,往上望去……那是她第一次清晰地見著那常在竹林深處中的墨色身影的少年的臉?⌒愕拿迹加铋g是同她一樣的寂寞,深如墨竹的眼溫柔地看著她,無邪。
那人另一只手扶起她,好看的兩道眉不禁緊皺,抿著唇,像呼吸重一點(diǎn)就會驚擾到眼前的玉人兒,他平穩(wěn)了呼吸,緩緩開口道:“秦離!”
方袖袖站在皇宮的大門之前,深深地吸了口氣。這樣高的墻,這樣冰冷的地方,讓她不寒而栗,忽又想起昨個白日里聽京城街頭百姓的言論,更覺得懼怕萬分,百姓口中的爹爹怎么和涪王口中的差那么遠(yuǎn)?
她閉了閉眼,踩著步子,跟上前面掌燈的公公。
頭頂上,是依舊皎潔的月光。爹爹,你真如他們所言那般嗎?
宴會開始時,她見了圣上,方才那位掌燈的公公帶著她入席,座位在涪王的左側(cè)。
方袖袖仍是一慣的低著頭,用余光看著最上座的兩人,同樣的兩件明黃服飾,相似的兩張臉,這就是皇上與太子。
上座的那個年輕男子,動作優(yōu)雅,眼中是指點(diǎn)江山的傲氣。似乎發(fā)現(xiàn)了方袖袖的目光,頭戴紫玉金冠的男子朝她這邊望了望,方袖袖一怔,慌張地將頭低得更低。
是的,她怯弱。
而那樣一個玉面的男子,是殺害父親的真兇,是讓她從小就失去父愛的禍?zhǔn)住?,她的父親呢?于涪王與母親口中,她的父親是一位開國功臣,為這江山付出了巨大貢獻(xiàn);于百姓口中,丞相方同是一個仗勢欺人、居功自傲、魚肉百姓,視平民生命如草芥的奸佞……
為人子女,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但作為天下人,那樣一個父親……方袖袖抿緊了唇,有些許難過,娘,從小你就讓我練習(xí)各種舞步,為的是否就是今日?
一切早已安排好,她不過是隨波逐流。太子妃?榮華富貴?她可曾在乎過?母親是她在這世上最親的人,她自然應(yīng)當(dāng)順從,然而,如今她卻覺得,她不過是一顆棋子,她從來都不愛她。
方袖袖甩開了舞步,長袖翩翩,撩人的秀發(fā)中藏著無盡的悲傷。月光映照在她本就如月光的臉上,此間,宛若那廣寒宮的白衣仙子。
太子妃的人選,當(dāng)然不會只有方袖袖一個,還有重臣各家的掌上明珠,而上官將軍的嫡女上官湘便是一位絕色女子,不僅劍法了得,琴棋書畫也不輸在場任何一個深閨小姐。
方袖袖并不在意自己是否得選,甚至期待的是落選,興許她還有機(jī)會找到自己從未得到過的母愛。而非僅僅作為冰冷的可以任意被拋棄的棋子。
世事通常不能如人所愿,她與上官湘一同被封為太子側(cè)妃。大典于下月初七舉行,舉國同慶。
事情正在按著云素素與涪王的計劃進(jìn)行,順利異常。
聽到消息的時候,秦離并沒有預(yù)想中的愉悅,而是皺著眉。為了王權(quán),就要把自己藏在心里深處的情送上祭臺嗎?他開始懷疑自己,那高高在上的權(quán)力,是否真是內(nèi)心所想所要?
自然是。否則那些曾經(jīng)痛苦的歲月要由誰來償還?兒時,他被父王高高捧在手心,是萬人之上的皇子,未來的儲君,亦是未來的王。然而,那坐在頂端的父親,因他人一句話,就可以將愛他的妃子打入冷宮,孤獨(dú)老死,甚至任由他人屠殺。
他美貌的母親,帶著年幼的他,一路忍著饑餓忍著逃跑的酸楚,忍著時時刻刻的擔(dān)心受怕,不留神就客死他鄉(xiāng)的恐懼,終于被叔叔秦涪所救。
恨?如何不恨?正是那處在云端之上人親手扼殺了他們之間的父子親情。所以他習(xí)武,熟讀兵法,習(xí)治國之道,為的,只是有一天,他能將那人推下云端。
然而,在他痛苦的生命里,他卻有唯一想保護(hù)的人——方袖袖?僧(dāng)母親告訴他,她只是用來誘殺太子的棋子,是他成為王的貢獻(xiàn)者時,他卻猶豫了,并最終妥協(xié)。
后來,他偶有提起,母親只是敷衍他,等大事成后,袖兒便是他的,江山與美人,均能圈攬在懷。
他愛她,無可厚非,他想要登上那寶座,亦無可厚非。
秦離望著深夜里升起的霧氣,心下有些不安。
臨近中秋,皇宮內(nèi)要舉辦一場盛宴,而中秋之后,便是太子納妃的大典。
方袖袖輕撫著秦離送她的那支玉笛,可有多日未來見她了吧。也許是準(zhǔn)備著他們所謂的大業(yè),也許是不忍將她送予他人。肩上的傷差不多已痊愈,那是他們初進(jìn)涪王府時遭人伏擊,她為秦離擋了一劍留下的傷。他曾不眠不休守候在她床榻兩日兩夜,直到她醒來看見那張清瘦的臉……
如此連續(xù)地進(jìn)入這諾大的皇宮,方袖袖卻并不像往常人可以減少初到的緊張,甚至比上次來更加害怕,也是啊,她本就不屬于這樣的地方。
鐘琴聲響起,無數(shù)的宮燈在御花園內(nèi)默默地燃著亮著,不乞求他人望它們一眼,只是想把光亮獻(xiàn)給那美麗的月光。方袖袖想,也許,她是更加愿意成為那天上只綻放片刻的煙花吧,至少,那一刻的驚艷能讓人銘記于心,不似這宮燈,默默地,靜靜地,到死。
宴會之上,是彌漫的裊裊酒香菜香,還有舞姬的脂粉香。大都官員已經(jīng)醉眼朦朧,不知身在夢中還是霧中。
紅衣舞姬曼妙的舞姿如一朵朵艷麗的火花,熱情如夏,嬌媚如花。
方袖袖看著上座的人,雖威嚴(yán)不減,也有了七分醉意。
就在此時,那位紅衣舞姬,拿著一把鋒利的匕首刺向了最上座的人。不料,方才一片歡聲之中的宴會,竟成了一場寒意的刺殺。只是可惜,那刺客一定沒有想到皇帝的的精明,他同樣從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冷漠地笑著,一個閃身刺向舞姬的胸中。舞姬瞪大雙眼看著明黃色衣袍的男人,眼里是十足的難以置信,她沒想到,這次事件,這個男人早就已經(jīng)看破,不過將計就計罷了,呵,最終,她還是要死在他的手里,可不就是諷刺嗎?
侍衛(wèi)從黑夜里匆忙出現(xiàn),欲將這大膽的刺客拿下。倏地,不知何時潛藏在房頂?shù)暮谝氯擞脴O快的速度把那名舞姬帶走,漸漸地,逃離了宮燈照亮的范圍。
方袖袖一臉慘白,和在座的大多官員是一樣的臉色。她認(rèn)得,剛剛那個黑衣人,是秦離。
宴會不歡而散,一下馬車,方袖袖提著步子跑向母親所處的廂房。
她怔怔地站在廂房外,看著侍女端著一盆盆的血水從她身邊擦肩而過。她扶著走廊的柱子,冷風(fēng)呼嘯,像是死亡的手在撫摸著她的臉頰。
遠(yuǎn)遠(yuǎn)地望去,床榻上的人褪去平時里美艷的臉,換上的是如紙的蒼白。
淚水在眼里打轉(zhuǎn),她果然沒有認(rèn)錯,在宴會上跳舞的舞姬真的是她娘云素素。皇上那一刀刺得很深,她看得真真切切。喉嚨里抵著什么,方袖袖只能嘶啞地喊了聲“娘”。
黑色身影跪在云素素床前,顫抖著,緊緊地抓著云素素的手,方袖袖聽見,他也叫著她“娘”。
眼中升起的水霧讓她看不清面前的兩人,正如她這么多年從未看清過他們一樣。
“娘!彼俅螁灸侨。
可那人一臉冷漠,和她童年記憶中是一樣的高傲,即便面色已經(jīng)憔悴不堪。
“我不是你娘……”平淡的語氣好像是說著和平時睡醒時的一句無關(guān)痛癢的話,“你娘早在十年前就已經(jīng)死了,只是你那時大病了一場不記得自己是誰,我才做了你娘……”
“我的孩子從來只有阿離一個……”
“你不要怨我……”
“娘,我不怨您,我很感謝您養(yǎng)育我這么多年,也很感謝您教我跳舞……”更感謝你把這么好的阿離送到了她的面前,所以,她怎么會怨呢?“您放心,袖兒一定會幫阿離的!”
不是親娘?那不過是她童年一個無稽的一閃而過的念頭,可如今卻真真地告訴她,她的娘早就死了,她不過是個孤兒。
怎么會不傷心?怎么會不難過?只是相比逝去的,無法得到的,她更看中的是眼前的。因?yàn),她本來就不奢望親情啊,曾以為是母親不疼她,而令,卻發(fā)現(xiàn),云素素已經(jīng)給了她很多很多了。
方袖袖閉上眼,睫毛在空氣里不斷地顫抖,透著無數(shù)的悲傷。身邊是孤獨(dú)的秦離,他們正站在云素素的房門外。云素素說有話要和秦涪說,也許這話,便是隔世之話了罷。
中秋,天上的皓月被暗紅的云繞著,也是無盡的悲涼,注定不了團(tuán)圓,你又為何要圓?豈不可笑?豈不諷刺?
涪王府里最好的醫(yī)師從房內(nèi)出來,長嘆一聲,可想而知,里面情況已經(jīng)糟糕透頂。大概也是見慣了生離死別,那灰袍的背影也不過是寥寥幾分惋惜。
側(cè)過臉,方袖袖清楚地看見秦離眼中升起的恨,那恨便是要自己的父親付出慘痛的代價。
其實(shí),她不懂,不懂為何親人之間會有那樣濃烈的恨,恨得不留半分情意地刺進(jìn)愛人的胸膛,恨得父親可以拋棄自己的骨血,任由他人屠殺。
帝王的親情,是不是本身就是一種矛盾?
中秋之事似乎已經(jīng)風(fēng)平浪靜。所以原先定好的太子納妃之日也不會有所改動。
方袖袖看著銅鏡中的自己,來到京城這些日子里,她本就清秀的臉顯得更加消瘦。
你愛嗎?你恨嗎?值嗎?愛就要賭上自己的性命,愛就要放下深藏內(nèi)心的膽怯,愛就要為他傾盡所有。她從來將事情看得清晰,但是感情呢?可以被利用,可以被犧牲。那么,阿離,你告訴我,在你心里,這份情,你將它放置何處?是否真的一文不名?
她如今唯一的僅存的只剩下一份熾熱的愛,毫無保留的對阿離的愛。親情,她早在十年前失去,在昨日完全消逝。
輕嘆一口氣,窗外的雨仍細(xì)細(xì)地下著,她多希望,愛如此雨,細(xì)膩綿長……
自從她娘死后,阿離似乎有些不對勁,但是哪里不對,方袖袖又說不出來。只是那晚云素素去世之前是秦離和涪王陪著的,到底和他們說了些,方袖袖也并不知曉。
梳妝案臺上那支玉笛靜靜地躺著,緩緩傾訴這些年淡淡的情,就像空氣,若失去,便不能存活。
九月初七。遠(yuǎn)處山峰被云霧圍繞,看不清平日蔥翠的色彩,只是一片模糊的墨色,饒是東日漸升,始終不復(fù)清明。
方袖袖收回視線,媒婆將紅蓋頭蓋在了她的頭上,扶著她跨過閨房的門檻,走過亭中的長廊,繞過小湖,直到那頂同樣紅色的軟轎前。
握緊了袖中冰冷的物件,這一次,只為他。
從涪王府到太子的府上,有一段路程。方袖袖掀開蓋頭一角,隔著珠簾向外看。外面仍是京城的繁華歡愉,只是,已不復(fù)當(dāng)初到此地里的新奇,卻是想逃,逃回曾經(jīng)那樣一個小小的別院,就在后園的那片竹林處。不知是否是她想得太過入神,似乎那珠簾之外閃過秦離的影子。
太子府與皇宮是同樣的金碧輝煌,同樣地讓人不寒而栗。這倒不像是一個新娘子到達(dá)夫家的感慨,卻是像走進(jìn)了地獄的恐懼。
她聽著樂器響起,鞭炮響起,司儀的話響起,那些讓人笑逐顏開的聲音在她耳里不過是一場虛假的陰謀,都敵不過一聲清笛。
她淡淡地勾了勾了嘴角,如果只剩下回憶也足夠了。
夜幕漸漸來臨,也是所謂的花好月圓,春宵之夜。
方袖袖一臉蒼白地坐在喜床上,她想她大概沒有聽錯。
“喜兒,你聽說中秋那晚的刺客事件沒有?”
“當(dāng)然有啊,聽說還是皇上以前的妃子呢……”
“對啊,好像以前背著皇上跟哪個野男人私通生下了個兒子的那個云妃,相傳她跳舞比天上仙女跳得都好呢,不過也太不把皇上放眼里了,居然敢跟……”
“是啊是啊,當(dāng)時那個皇子還很受寵,本來皇上都想要立他為儲了,誰知道……”
“那中秋是不是那個妃子回來報仇了?”
“有可能吧……咦,李總管叫你拿的是女兒酒,你怎么拿成桂花酒了?”
“是啊,你陪我回去拿吧……”
原來如此,難怪阿離和娘以前會被人追殺,只不過是皇家不愿丑聞泄漏出去,想要私下除掉他們,只是他們逃脫了。而他們能被涪王收留,是否她娘心上之人正是涪王呢?
方袖袖心亂如麻。也許娘臨死之前正是告訴了阿離身世,所以他最近才有所異樣?如此說來,涪王豈不是阿離的親身父親?那么,真正想登上那皇位的,是涪王嗎?所以,娘,阿離和她己都不過是一顆棋子?
呵,方袖袖不禁輕笑出聲,娘,是不是也無怨?就算那個男人從始至終都沒有愛過你?阿離,我只希望,曾經(jīng)是真,僅此足矣!
“你在笑什么?本宮還沒進(jìn)來你就知道你未來的夫君來了?”含笑的聲音伴著推門的聲音一同出現(xiàn)在這香甜的房間內(nèi)。
很快,紅色的靴子出現(xiàn)在方袖袖的眼簾中,頭上的紅色突地消失,她抬頭,是一張如春風(fēng)般溫暖的臉,吐納之間還有幾分酒意。
“殿下!”方袖袖垂下頭,仍是那雙紅色靴子。
穿著這雙靴子的主人拉著她到了桌前,兩支紅燭,兩杯酒。那盛著合巹酒的白玉酒壺散著淡淡如月光的柔光,卻令方袖袖感到心寒。
“那日見你跳舞,可是一見難忘,能否再為我舞一支?”太子仍是含著溫柔的笑意,直教人如沐春風(fēng)。
方袖袖點(diǎn)點(diǎn)頭,輕輕撩開裙擺,如蝶,翩翩起舞。那酒里,是涪王府的醫(yī)師給她的蝕心散,無色無味,初食也不會有異樣,三日之后便會蝕心而亡。而此刻,與她一樣同穿喜袍的男子正緩緩地倒著那酒,酒味的醇香瞬間四溢。
舞畢,太子將剛倒的兩杯中的其中一杯遞到方袖袖手上,她接住,溫婉而笑。
合巹酒,相交而飲,方袖袖看著近在咫尺的人慢慢將杯子靠近嘴邊,快速地將袖中藏著的冰冷的匕首用盡全力向面前的刺去,心中不斷地告訴自己,他是殺死父親的兇手,也是阿離的敵人……
然而,她的手生生被抓住,用的力氣絕不比她的小,疼得她呼吸間都是痛楚。
“哼,這種伎倆,那個賤人上次中秋的時候不是用過了嗎?”原本如春風(fēng)的容顏,布滿了不屑與嘲諷。
賤人?是在說她娘嗎?高高在上的皇室也能用這種粗俗的言語。她突然覺得,阿離沒有在皇宮里長大,或者是種幸運(yùn)。
“要?dú)⒛憔蜌,我無話可說!”方袖袖用力甩開他緊抓著的手。
“其實(shí)你的膽子也不小,不過就是蠢了點(diǎn),你以為隨便跳支舞我就能看上你?丞相的遺女?你可知道你爹貪財貪權(quán),濫用官職,私造軍器,你不過是罪臣之女。上官湘才是最合適的太子妃,你根本就不配!”太子擺弄著桌上的酒,淡淡的笑卻像鋒利的刀刃,“你是為了誰?秦離那個孽種?呵,他在利用你而已,你居然還當(dāng)真!哈哈……”
方袖袖并不答話,她知道自己死期將至,可那又如何?當(dāng)親人都已離她而去,此世間的牽掛便只剩一人。
耳旁是呼嘯的血腥之風(fēng),夜如血一樣的暗紅,今夜本就是肅殺的修羅煉場。秦離捂住腰間不斷涌出的鮮血,努力往太子的寢殿奔去,他只希望,有些人,有些事,后悔得不算太晚,不會像升起又落下的月,往來都已不是曾經(jīng)的模樣。
急促地喘氣,胸腔翻里血?dú)猓硭行┫雵I吐。不作多加思索,深吸一口氣,蓋過喉嚨里的腥氣,推開那扇貼著“喜”字的門。
美人如往昔,一身紅衣的她,恍若,今日娶她的人正是自己。她安靜地坐在圓桌旁,似乎正在等他來帶她離開,回到再無仇恨再無利用只剩滿心滿肺的愛的后院……
“袖袖……來,我們走……”即便立刻死去,能與她在一起也是最好的。
王權(quán)又怎樣?它本就不該屬于他。父親又怎樣?一個視他為死敵,一個視他為棋子,又作什么留戀和不甘?他只知道,他如今還想保護(hù)的,仍只是她。
然而,謀反又豈是可以隨意參與而又能夠全身而退的?涪王調(diào)動遠(yuǎn)在西北的兵馬,利用方袖袖除掉太子,舉兵皇宮,威逼皇帝傳位于秦離,而涪王就能執(zhí)掌大權(quán)……
本就是妃子和別的男人生的兒子,又加上是謀反的頭目,皇帝怎么可能會放過秦離?一路追兵,再帶上一個柔弱的方袖袖,即使秦離武功如何高強(qiáng),也已是傷痕累累。
“阿離……”方袖袖皺著眉,雖然以極輕的力道用紗帕擦拭秦離的傷口,她還是看見他不動聲色地抽氣。
“怎么了?累了嗎?你睡一會吧!彼敛谎陲椝臏厝幔前,以前太少,如今補(bǔ),也不知道能不能償還。
她搖搖頭,眼里噙著淚,暗暗自己下定決心。
他們藏身的地方是一個尚算干燥的石洞,外面大雨瓢潑,像離人的淚,洶涌,又停不下來。
第二日清早,秦離猛然醒來,是的,他做了惡夢,他夢見他的袖兒渾身是血,最后離他而去。他望了四周,不見方袖袖的身影,心下一陣慌亂。他撐起身體,發(fā)現(xiàn)地上黃土的一排字。
“阿離,先行一步,毋須擔(dān)憂。”
如何不擔(dān)憂?他明白她是覺得是在拖累他,所以想要獨(dú)自離開,可是,這路上是何等的危險,他怎么可能不擔(dān)憂?
方袖袖用頭上的發(fā)簪和路邊的小茶館換了一匹馬,她知道,太子應(yīng)該不會派人來追她,而是阿離,她一離開,阿離應(yīng)該能夠安全到達(dá)他們之前約好的地方,她若和阿離一起,他才會更難逃脫。
太子為什么不殺她?不過是因?yàn)樗呀?jīng)必死無疑。
那日太子逼她喝下那酒,那毒藥是涪王府一位醫(yī)師給她的,然而這位醫(yī)師卻也正是太子安插的眼線,這毒的解藥自然在太子手上。
“跟你做個交易,你知道這蝕心散,三日之后就會死。你若不想死,拿秦離那小子的命來換這解藥。你喝下它,今晚太子府任何人不會攔你,本太子也不會派任何人去追殺你……”
一日已經(jīng)過去了,方袖袖抓緊了韁繩,騎馬,是阿離教的,她如今已經(jīng)能熟練地駕馬,只是可惜,怕是這一生,他可能再也見不著了。苦澀地笑了笑,朝著心中夢中的地方行去。
秦離思來想去還是覺得不安,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走的,如果不久前才走,可能還沒有走遠(yuǎn),已經(jīng)拋棄過她一次了,此后,他再不可能看著她離開。
使勁地用布條纏緊了傷口,秦離開始在四周尋找方袖袖。
沒走到多遠(yuǎn),他便聽見馬的嘶叫聲,不好,是那兩個人。秦離快速地躲進(jìn)草叢之內(nèi)。
“殿下,前面山洞有人待過的痕跡。”士兵報道。
“父王,看來秦離那小子,可能就在附近。”坐在馬背上的笑著,“秦離,你快看看本太子抓到了誰?”
兩個侍衛(wèi)抓著一身白衣的女子,長發(fā)遮住了她的臉,衣裳上是斑斑血跡。
袖兒……秦離緊著心,不能夠再讓她受到傷害。
“你再不出來,這么漂亮的美人兒,可就要香消玉殞了……”
“我在這!放了她!鼻仉x緩緩走出草叢,立刻有人將他抓住。
他的袖兒轉(zhuǎn)身看著他……不,不是他的袖兒。他瞪大雙眼,望向正居高臨下看著他的曾經(jīng)他叫父親的人。
那人點(diǎn)著頭,稱贊:“不錯,太子學(xué)的不錯……”微微沉默了片刻,“放了他!
被架起的雙臂得到了釋放,放了他?他再次望向那人,不作多想,瞬間進(jìn)入到草叢之中,還有一個人在等他,他想盡快到達(dá)那個地方。背后是緊追來的利箭。果然,怎么可能會輕易地放了他。他冷笑著,吃力地躲著烈風(fēng)襲襲的箭。
“太子,射殺獵物,朕再教你一次!
隨著聲音落下,襲來的箭刺在秦離的腿上,秦離一陣吃痛,怎么辦,袖兒,我可能到不了了……無數(shù)的箭射在他的身上,全身已經(jīng)麻木,幾乎感覺不到疼痛,意識也開始渙散。是啊,這些血這場策劃以及死在此事件的人,都不過是一個皇帝在給儲君上的一堂切身的課的道具罷了。可笑他之前還那般執(zhí)著,原來如此不值。
眼前是一片模糊,他依稀看見她舞袖飄然,他在旁側(cè)靜靜吹奏……
今日,是最后一天了,方袖袖終于到了他們以前所住的別院,雖然蒙上了一層灰,但和曾經(jīng)一樣,并無變化,物事人非罷了。
后院青草萋萋,說不盡的凄涼。天邊夕陽正紅,她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阿離回來。
清風(fēng)陣陣,是片刻的安寧,若是此生,能與他在此處白首,怕只是最奢侈的念想了吧。
四處縈繞著的淡淡竹葉清香,她甚至都能聞到他的氣息,她仿佛聽到一如往昔的笛聲,于是不作猶豫,輕踏著步子,舞起。
蝕心之疼,疼不過思念與期盼。
離人舞袖,只盼歸人如期而返,這一支舞,只愿依如當(dāng)年,你仍在竹林深處以清笛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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