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某日

　　醉里且貪歡笑，要愁哪得工夫，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動要來扶，以手推松 ：“去！”
　　我收拾包時，他慢慢念出了這首詞。我停下來，他說：“嗨，要走了嗎？”他那雙眼睛含笑注視我，據(jù)說殺人犯的眼睛會讓人不由自主感到一陣陣寒意撲面襲來，但他的笑容十分溫柔。
　　我裝出冷漠的樣子：“我以為你不想要人辨護�！�
　　他笑著：“我讓你生氣了嗎？”我說：“不，不過通常犯人不會同他的律師作對�！彼实匦Γ骸奥蓭�！律師有用嗎？你相信你的工作是有益的，你維護公正？不是犯人從一被抓起來，并且揍得認罪就已經(jīng)定罪了嗎？”我從沒聽過別人用這樣譏諷的口氣談?wù)撐业墓ぷ�，平時自己說是另外一回事，我只得反擊：“是呀，我不過是個擺設(shè)，難為你如此明智，懂得認命，不再掙扎。等著槍斃吧�！�
　　他“哈哈哈”地大笑起來：“你真幽默�！�
　　我搖頭：“嘖嘖，沒有可笑之處，卻偏要大笑，證明內(nèi)心凄惶，小心小心，別笑出眼淚來�！�
　　他果然不笑了，然后問：“你敢保證你在法庭上也這么靈牙利齒嗎？”
　　我看著他，他那雙眼睛里沒有恐懼，真的沒有，反而有一種十分有生氣的東西在閃動，那是什么？我想，也許是強烈的求生欲望，不，不是欲望，而是意志，求生意志。我在動物世界里看過這種眼神，雪地里的野狼，就是這種眼神。
　　我說：“華佗也不是什么病都能治的，女媧補天是個神話。”
　　他還是笑：“我喜歡你�！彼f，一邊思考著：“你的眼神象狼，冷酷無情�！�
　　我忍不住笑了。他竟認為我的眼神象狼？他搖搖頭：“不，不完全。你的眼神還象獅子。知道為什么嗎？”
　　我說：“那你就別惹獅子生氣�！�
　　他點頭：“對，你會吃了我。”
　　他笑：“你的眼神看來很疲憊，象是有點厭生。但是也許因為厭生，你過得不快樂，你就同時厭惡整個世界。所以你不容人輕辱。你發(fā)起怒來——，”他頓住，忽然低下聲音：“你也會殺人的�！彼偷蜏\笑。
　　我冷笑：“我‘也’會？”
　　他斜視我一眼：“我已經(jīng)承認過了�！�
　　“而且不打算否認？”
　　“我根本不指望你能打贏這場關(guān)司�！�
　　我終于憤怒了：“沒錯！你死定了。”
　　他又笑了：“我沒想到你根本不受激將法。”
　　我說：“我不受激將法。我只是努力工作，希望你配合�！�
　　于是，他慢慢同我分析案情。

　　10月某日
　　他總是逗我笑。他說逗我笑是對他的一種考驗，他從沒見過象我這么不快樂的女人，他說：“除了那個外國人畫的圣母像，就只你哀傷得這么美麗圣潔�！比粽f別人一定是肉麻惡心，但是說我，一下就覺得無與倫比的貼切動聽，愛屋及烏，連帶這個人也可愛起來。
　　我說過他是個英俊的男人，而且一臉壞笑。他說：“來，抓住我的手，讓我傳給你一點開朗快樂�！蔽也恢罏槭裁匆@么說，也許嫉妒，我說：“面對槍口，你也會這樣開朗快樂嗎？”他笑著說：“對，視死如歸。知道嗎？我們每個人一出生就在殺時間，用各種方法殺時間。工作，娛樂，吃飯，睡覺，戀愛，而時間就是生命，我們都在慢性自殺。慢慢地不由自主地厭倦地?zé)o奈地?zé)o力地悲哀地自殺�？纯茨悖隳欠N只恨時間得慢的神態(tài)，是恨自己為什么還不死的神態(tài)。你應(yīng)該學(xué)我，不要怕死，也別厭生，好嗎？你那落落寡歡的神態(tài)真讓人心痛�！蔽也挥傻眯α�。
　　他說：“不要笑得那么凄涼。我喜歡你，真的，我要死了，沒必要說謊。是不是？我愛你，知道你有多幸運嗎？世上的女人都生活在可能中，她們可能被人愛著，也可能被人欺騙著，只有你確確實實知道有一個人是愛你的，真正的愛你到死�！蔽倚闹杏蟹N奇怪的感覺，所以尖叫起來：“你是不是有神經(jīng)��！”
　　他說：“你別怕，孩子，別怕傷心。傷心是世上最美妙的感覺，它令你美麗，崇高，脫俗，可愛，傷心是最美麗的，沒人能抗拒一個傷心的女人。你也別怕你愛的人死，你想想看，孩子，如果一只螞蟻向你哭訴，為什么我會死？為什么我會死？我不想死！你會怎么回答它？”
　　我說：“我會說我有神經(jīng)病。”
　　他接著說：“你不會為它動心的，上帝也不會為人的死動心，何況不一定有上帝。其實，人和螞蟻有什么區(qū)別？對于宇宙來說？宇宙是那么廣瀚，人對于它，連砂粒對于沙漠都不如。宇宙那樣永恒地，不停地轉(zhuǎn)動著，漫無目地地，茫茫然地，無可奈何地，連它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它卻一定要這樣不斷地，不斷地轉(zhuǎn)著，地老天荒，地老天荒。人是不該說地老天荒的，人的生命連砂粒都不如，只象一陣風(fēng)，無形的，好象剛剛還在，轉(zhuǎn)眼就沒了。飛走了？還是死了？還是停下來了？甚至你根本不知道它是否曾存在過，告訴我，風(fēng)存在過嗎？”
　　我被他的話深深地迷惑了。

　　深夜，我沒研究案情，而是打開錄音機一遍遍放著他滔滔不絕，時高時低的演說，秋天微涼的風(fēng)吹進來，吹涼了那一片被淚水打濕的衣襟，于是我知道，風(fēng)是存在的，風(fēng)來過了。也許風(fēng)停了，風(fēng)走了，風(fēng)死了，但是風(fēng)來過。

　　10月某日
　　該死，風(fēng)來過，可是風(fēng)是會停的。

　　10月某日
　　“來來來，”他說：“快來，我們得抓緊時間談戀愛。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我笑著：“談什么？又是關(guān)于宇宙，沙漠和風(fēng)嗎？”
　　“不不不，要知道那是開頭，是扉頁，扉頁要用硬殼的，綢緞或皮革包裹，要用燙金的字，總之是浮華宏大壯麗而無用的東西。而打開扉頁之后——”
　　“之后是目錄，好，你打算讓我看看你的目錄嗎？”
　　他笑著揚揚下巴：“那兒，你手邊不是我的資料？那就是目錄，你想看哪一段？我翻給你看。不過接下來的內(nèi)容就是一般的白紙黑字了，絕不會悅目的。你要有心理準備�！�
　　“某月某日入小學(xué)�！�
　　“哦，那一年，我上了小學(xué)。同桌是個胖乎乎的傻姑娘，第一天上學(xué)，她不敢舉手告訴老師，我聽見水滴的聲音，就大聲叫‘老師，她尿褲子了�！�
　　我失笑：“胡說�！�
　　他說：“真的，前些日子還看見她，當(dāng)初總考第一名，害我總他媽第二，我常欺負她，給她起外號，逗她說話，然后向老師告狀，說她不遵守紀律。”
　　我笑：“從小就壞�！�
　　他說：“后來她轉(zhuǎn)學(xué)了，現(xiàn)在是小職員，還重點大學(xué)的高才生呢，也不過起薪高些，職位卑微。”
　　我說：“人都是要從低處做起的�！�
　　他說：“沒錯，但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起來。”他自己說：“初中在某校，那時我喜歡看女生打排球，我常在邊上看她們，她們喜歡我，尤其是自以為有靈魂，多愁善感的小女孩�！�
　　我笑笑：“咦，好象在說我�！�
　　他笑：“不不，你是真的有靈魂。高中時，我已經(jīng)看了女生，我不記得我上課是什么樣子，記憶中我總在睡覺，我學(xué)得不算好，也不算差，我是個很隨和的人�！�
　　我問：“你是個很隨和的人嗎？”
　　他說：“當(dāng)然了，我象每個人一樣愛財如命，有什么稀奇，我不過膽子大些。不過我們不要討論這個問題，要知道，戀愛中的人是看不到對方缺點的，你要戀愛就得閉上半只眼，對不對？”

　　10月30日
　　我對一個普通孩子如何變成罪犯的過渡很感興趣。
　　他抿嘴微笑：“你能夠自己想明白。寶貝，我相信你的理解力，你能理解你的同類�！�
　　我問：“你認為我是你的同類？”
　　他含笑：“我愛你，寶貝，狼是不會愛狗的�！�
　　我問：“狼不愛羊羔嗎？”
　　“愛吃和愛是兩回事�！�
　　我沉默下來，良久，我的理智不再主宰我的嘴，我說：“我也愛你�！�

　　他是別致的人，是不是？千年難遇的一個這樣從容無畏的人，千年難遇的一個這樣不愛生命的人。
　　老天特意把他安排給我。為什么把他安排給我？為了獎還是懲？我只是一個普通自私又尚有良知的人。
　　他那神色一變，然后他笑了：“很好玩，你也學(xué)會這句話了嗎？”
　　我說：“很不好玩。這句話，并不是學(xué)來的，任何人都不必學(xué)，就會愛。”
　　他站起來，譏笑：“傻瓜�！�
　　然后就要求回他的牢房，臨走時他說：“多可惜，你這么快就結(jié)束了這個游戲。我還以為至少可以玩到開庭呢�！�

　　征服一個女人的心，是個很有趣的游戲吧？

　　11月某日
　　他不肯見我。見了我，也不愿說話，總是一臉譏諷。但是我象一個酗酒的女人一樣，喝不到，聞聞味也是好的。我要見他，當(dāng)然是以公務(wù)的名義。
　　他終于厭倦了：“我不想再見你。白癡，你救不了我，你那些廢話，你手里那幾張破紙片，你畢業(yè)證書上的阿拉伯?dāng)?shù)字，還有你自以為是的口才！你自己也明白你救不了我！我以前同你談話是為了娛樂我自己，不是為了娛樂你！明白嗎？我不會毫無報償?shù)貖蕵穭e人的！滾吧，戲演完了，你還等什么？笨蛋，去，去告訴你的上司，換一個人來，我需要娛樂，有想跟一個已被我征服的蠢女人再說下去了�！�

　　我坐在那很久很久，終于可以平靜地甚至帶點微笑地：“換一個律師不太可能。你還是換一個頭吧。如果你覺得坐牢太無聊，只能來世投胎時記住這個教訓(xùn)，不要再被抓住，我不指望你會學(xué)好，只希望你能學(xué)聰明些。對了你為什么不自殺？你即然認定必死，為什么不自殺？那就可以少受這些苦了。”
　　他又笑了，他仿佛不會生氣：“你還有點意思，臭婊子，因為痛苦本就是人生的代價，你不痛苦嗎？”
　　我說：“你才是婊子養(yǎng)的你這個混帳王八蛋！希望你這幾天快樂，因為你的一生已經(jīng)濃縮了，再不笑別人就再沒機會看見你的牙了。”
　　那個臭男人笑了，一雙笑彎了的好看的眼睛，一張笑得極甜的刀刃般的薄嘴唇，但是他露出一口極白的牙齒，那牙齒在小窗子投進的陽光下一晃閃了一下光。就象鉆石，不，就象刀刃，就象動畫片里，狼露出尖牙的那種閃光。我呆住了。
　　他忽然俯下身，頭逼近我的臉，他的眼睛也在閃光，他的聲音很低，他說：“即然你這么愛我，親愛的寶貝兒，你救我出去吧�！�
　　我又呆住，許久才顫聲道：“你瘋了？”
　　他笑著：“我告訴你去哪弄槍。你辦得到的�！�
　　我笑了：“你真的瘋了。難為你這么多天費了這么多口舌。你真以為靠這個能救你的命嗎？你真以為女人會為愛不顧一切？”
　　“我不知道你會愛上我�！彼麥厝岬卣f：“即然你愛我，又有什么辦法呢？”
　　我不知道。我呆望著他：“你真以為我會救你？”我啞然失笑。

　　11月某日
　　房頂?shù)难┍淮德冻鲆黄臍堐E�？輼湓诖扒斑h遠近近地一動不動�；宜{的天。

　　11月某日
　　搖頭，頭向后垂著。用力搖晃，感覺上，頭發(fā)飛來舞去，似已不勝這動蕩，一片片化飛花而去，而我俗世的緣份與煩惱也可借此化解。
　　佛說：“放下吧”，然而，那一點點癡，一份小小的貪婪是我的所有，放下吧，放下后我是誰？我到哪里去？我身在何方？

　　11月某日
　　飯碗，世上再沒有比這更重要的東西了。
　　事業(yè)——名聲和金錢真正是實實在在的東西，一分汗水一分收獲。然而人是為感情而活的動物，理智是冰冷堅硬的石灰地，一定要加上柔軟的感情才可赤足行于世上。

　　11月某日
　　醉中合被笑倒，
　　笑倒簾上流蘇，
　　這次第撫過，
　　滾燙面頰上的溫涼，
　　誰共我，醉中舞。
　　牽手殷殷，頻頻勸，
　　來來來，樽中酒映月，
　　夢中誰情長？
　　扯下紗幔三千丈，
　　泣問：君去否？不復(fù)歸。

　　11月某日
　　傷逝是不分年紀的，因為每個人有的歲月是不一樣的。每個人真正活過的時間也是不一樣的。
　　世上只有一個人知道我不快樂的原因。只有一個人可以讓我笑。

　　11月某日
　　陌上花發(fā)，可以緩緩醉矣。

　　11月某日
　　人就是這樣走向死亡的：
　　明知道會死，因為不在明天，不在后天，而且因它還未發(fā)生，或看起來遙遙無期而希望著，明知道無望地希望著，絕望地認為會有奇跡，或者以一種自以為是折衷的方法試圖延續(xù)它。

　　11月某日
　　愛與吸毒一定有類似的地方。見到他時那莫名的興奮，與孤身一人時莫名的沮喪。愛是吸毒。
　　為什么叫情絲呢？因為同頭發(fā)一樣，那么軟，所以令人小看了它，令人不經(jīng)意就被糾纏了，就無法逃脫。
　　剪掉是沒有用的，它生命不息。要擺脫它，只有連根拔起，那又是痛的。
　　三千煩惱絲，一根一根的刺痛，刺痛人的心。
　　花可以一夜枯萎，雨水卻一季又一季來了復(fù)去。

　　11月30日
　　去，去，去，這一去不回頭，終已不顧。

　　12月1日
　　我說：“要過年了，你好嗎？”
　　他笑笑，懶懶的。
　　我說：“再說一遍愛我吧，如果我救了一只狼，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聽見這句話了�！�
　　他不說：“要有信心，遲遲疑疑最壞事。”
　　我冷笑。
　　他批評：“你看你，不管做什么事，總是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樣子，其實都是你自己的選擇�！�
　　我堅持：“我不要救一個不相干的人，你一定要說愛我�！�
　　他低聲笑：“那不成了哀求了�！�

　　12月2日
　　老李給我一把槍。我把槍放進包里。老李說：“你要小心，我們試過幾次都不得手，只得依靠你。”我點點頭。沒什么感覺。包里裝著致命的武器，我卻全無感覺。
　　到監(jiān)獄，我掏出槍，相熟的張某，趙某齊聲道：“開什么玩笑！”沒人相信。我卻開了槍。他的判斷一點錯沒有，看見人倒在地上，曾經(jīng)一同走，一處吃飯，一起談笑的人面孔扭曲，倒在地上身體變涼，心中的驚恐并不比踩死一只蟲子多。這世界的生存法則不是仁慈，而是競爭。我即然已經(jīng)決定做了，便不會手軟。殺人是人類最大的禁忌，我破壞了它，此后就再沒有束縛。
　　接應(yīng)的老李臉上蒙了黑布，開著車沖過來，到面前慢一慢，我們便沖上去。
　　我回過頭，對他說：“我不想殺人！”
　　他笑：“我知道你是敢殺人的�！�
　　我禁不住發(fā)抖。他大笑，用手搖我：“抖什么？我?guī)湍�，把你一生的恐懼都抖出來！”他用力搖我，直到我痛了，并流淚。
　　他大笑。我于是止了淚，也笑，笑后，又哭。他看著我。
　　他說：“你后悔了，你可以說那人是我殺的。你可以說我挾持了你。你可以回去了�！�
　　我說：“我不是為了你才救你的�！�
　　他看著我：“你又露出那種狼的眼神來。我知道，你是為什么。你要讓我娛樂你一輩子，你要我給你快樂�！�
　　我說：“對，所以我們絕不能分開！”
　　他說：“不然，你就白犧牲了�！�
　　我說：“對！這就是女人為愛犧牲的原因，為了快樂！”
　　他笑問：“永不分開？一輩子？你確定自己付得起那代價？”
　　我笑問：“還有更大的代價要付？是什么？我好奇，來不及想知道了�！�
　　他說：“我們連夜出市區(qū)，老李已替我們找好地方。”
　　我問：“你很早就知道我會幫你？”
　　他用手撫亂我的頭發(fā)：“一切全是現(xiàn)成的，你以為我肯束手待斃嗎？”
　　我困倦了，慢慢倒在他腿上睡著了。
　　朦朧中知道車停了，我被抱起來，聽見他：“她受了驚嚇，累壞了�！弊吡艘粫䞍海揖捅环旁诖采�。我希望一輩子被他抱著才好呢。

　　12月3日
　　昨夜我們睡在一起，在他懷中12月的嚴寒被隔在世界之外，他仿佛一夜沒有睡，輾轉(zhuǎn)著，那雙溫暖的手時時撫去我面上的發(fā)絲，輕輕觸摸我的面孔。我有一種被疼愛的感覺，含笑夢了一夜。
　　早上醒來，他已走了。枕上猶有余溫。我嗅到他的洗發(fā)水的香味，這味道讓我饑餓。我覺得胃里空空的，懷抱也是空的，心是空的，我整個人都是空的。我爬起來，從枕下摸出槍，也許是我放的地方好，也許是他的慈悲，留多一個選擇給我。
　　我愛上一個人，明知無望，卻依舊放縱自己相信，縱容自己享受這片刻。
　　呵，代價昂貴。
　　背叛，被騙，被出賣，被傷害。我曾在一瞬間，渴望死亡，救了我的，是憤恨。被人象狗一樣拋下，怎么能再去死，讓人松一口氣？決不。
　　我也許會死，但不會死在他之前。
　　老李進來：“老大讓我給你這個�！笔清X。我左手接下來，右手將槍舉起來：“老李，我想死，你愿不愿陪我？”
　　老李想不到我如此瘋狂：“別這樣，老大只是先走一步�！�
　　我笑了：“那好，告訴我怎么追上他。”
　　老李急得一頭汗：“我不知道，老大沒告訴我�！�
　　我令他跪下，將手放在腦后，他照做了全無反抗，科學(xué)這么發(fā)達，再沒有弱女子的說法了，有槍和沒槍的巨大差別湮滅了男女體力上的微弱優(yōu)劣，這點優(yōu)勢讓男人奴役婦女五千年。
　　我打開音響，遮蓋老李的慘叫聲，當(dāng)?shù)蹲記]入他肩膀，我問：“你是不是要替他陪我死？”
　　他聲嘶力竭：“他開車去了臨縣�！�
　　我說：“抱歉，原諒我不得已，若找不到他，我立即投案自首，我會說你全家都向我們提供幫助�！�
　　老李咬牙，補充道：“他從國道走，開一輛藍色吉普車。”
　　我搶了一輛車，一點不暴力。司機看見槍，面色蒼白，連真假都不問，一連聲道：“別開槍，你要什么都行！錢？”主動掏兜，將所有錢放在座位上。我只要鑰匙，而且這次沒有傷人。慘叫聲十分刺耳，不明白怎么有人會懂得欣賞。
　　真慶幸我學(xué)過開車，雖然不熟練，但在單行道上倒也勝任有余。

　　12月4日
　　前面就是他，我踩油門沖過去，他十分機警，一側(cè)身，我只擦到他車尾，他的車子轉(zhuǎn)了一圈停下來，我打開門，他已看見是我，又驚又怒：“你不要命了！”向我沖過來。我已拔出槍，對付亡命之徒，只要心狠且先下手。我說：“你甩下我！不要命的是你�！�
　　他看見槍揚起眉，輕松地表示詫異，但也不敢再向前。我說：“你知道我不是開玩笑，你知道我是敢殺人的�！�
　　他說：“難道我的安排不好？你可以不過逃亡生活。一切平靜下來我會去找你�！�
　　但我已經(jīng)開始衰老，等不了以后，我用槍指著他：“我很自私，我不是博愛的人。”
　　他面孔蒼白：“這我早知道。”
　　我說：“我別無選擇，我戀愛了，在不應(yīng)該的時間地點，找錯對象，用錯誤的方式，我卻別無選擇。沒有你之前我也過得很好，有了你，我卻不能再過沒有你的生活�！�
　　他問：“你以為我答應(yīng)帶你走，你就會從此過上幸�？鞓返纳睿肯笏械拇髨F圓結(jié)局的故事一樣？”
　　真悲哀，我?guī)缀醮瓜聹I來：“不！我會從此在猜疑，不安，驚恐中憎恨你。但你卻這樣的機會也沒給我�！�
　　他說：“即然知道結(jié)果何必再試。即使我不離開你，你亦會如此吧？只是漸漸地，一點點消磨所有愛意，直到相憎。我不想對你做更殘忍的事�！�
　　我說：“我寧可在昏睡中被你殺死，也不愿在痛苦中渡過余生�！�
　　他說：“我這里并沒有一輩子的快樂給你，你不是孩子，這道理還不明白？誰能讓誰一輩子快樂？”
　　淚水滑過我的雙頰：“那么你愛過我吧？”
　　他沉默。過了一會忽然用非常溫柔的聲音回憶：“你睡覺的樣子象個孩子�！焙牵瓉硎钦娴�，那一夜纏綿緋惻的好夢原來真的有人用疼愛的目光灌溉過。
　　我說：“那么，說愛我吧�！�
　　他笑：“不，我在等你放下槍�！�
　　他中了一槍，一條腿跪下，我說：“說你愛我吧�！�
　　他抬頭，沒有吃驚的表情，笑了：“那不成了哀求了？”
　　痛楚令他手臂額角都暴起青筋，他的笑都掩飾不了那劇痛。我卻又開了槍。他跌倒在地，痛得汗水從身體各處不斷冒出來，喘著氣，顫抖著，良久，請求：“開槍吧，殺了我�！�
　　我說：“你要說愛我，讓我相信我為你做的事不是個笑話。”
　　他緊閉的雙唇，蒼白地抿在一起。我扣動扳機，子彈射入他身體。他嘴角泌出血來，那血跡，漸漸匯成一道，淌了下來。他的聲音低不可聞：“若不，你怎會找到我？”
　　淚水涌進我的雙眼，眼前一切都模糊了，只聽他說一聲：“開槍�！�
　　我扣動扳機，聽見槍聲不斷地響，直到發(fā)出空槍的“咔咔”聲。他胸前全是彈孔和鮮血。我看見他的面孔扭曲著卻仿佛帶笑。我跪下，撫摸他還帶著體溫的面孔。我這深愛卻來不及細看的臉。我將坐在這里等他冷卻。為什么剛剛還能談笑的人忽然再不能了？□□破了幾個洞，就關(guān)不住精神了？他的靈魂又到哪里去了？要找到它，只有變作風(fēng)。我等待著那一日，我會成為一個孤魂去尋找他，也許沒有一層皮肉阻隔，我們終于能彼此信任，并深深相愛。也許，還是不能。

　　第二年的某日
　　日子已經(jīng)不重要，報紙上說，一名曾經(jīng)大有前途的女律師挺而走險，助殺人犯逃走，其后兩人發(fā)生內(nèi)訌，女律師殺人滅口，被捕后對其罪行供認不諱，判處死刑。
　　沒人知道他和她之間發(fā)生了什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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