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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歸
【都督!
他抬臂施禮,卻是被執(zhí)手扶起,那人俊秀英氣的面容、寡淡疏離的神色,卻又勾著眼角笑得明明暗暗、晦澀難懂。
這江南煙雨桃花,具是絢麗在一人身上,挪不開目光。
【公瑾……】
他仗槍立馬于岸邊踏踏,聽得那火舌舔舐著戰(zhàn)船噼啪,依稀看得見那與水天一色的紅衣,遺世獨立的絕代芳華,轉(zhuǎn)身拂袖,帶起身后蓬蓬箭雨紛沓,彈指揮間,震蕩身前檣櫓灰飛傾塌。
他不知不覺地叫出聲,叫著那人,卻是給自己聽。
“趙子龍!”
最后,他看到他奉為主母的英武女子瞪圓了雙目,劍鋒直指,眼淚卻又噴薄欲出
“你若還念及昔日孫家半分情意,便是讓我回東吳!”
夢醒了。
恍恍惚惚,他披著單衣推開屋門,涼薄的月色透開霧氣漫無目的于自家宅院之中,走走停停。
走走、又停停。
夢境支離破碎地劃開原本的傷疤血鉀,讓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他,痛癢得喉口腥甜。
他突然很想去巴丘看看。
反正,當前的自己,既非名門之后又非丞相親信。
不過被貶賦閑的遲暮之人而已。
孫劉聯(lián)盟既定,趙云便是隨自家主公一并開赴江東。
水軍都督周瑜親自相迎。
趙云一早聽聞周郎美名,見到前、卻沒想到這人是這般模樣。
形容清卻又不是虛若無骨,干練凌厲卻又不鋒芒畢露。
說是行伍將帥眉目卻生得柔和清麗,道是王佐軍師卻又略不了周遭那殺伐戾氣。
身著亮銀輕甲,踩著曳地披風,腳步沉著卻不笨重。
抬手,入鬢劍眉輕揚,桃花剪瞳微勾、著眼處漾起水光粼粼。
眼波脈脈,卻透著涼薄。
“劉豫州!
周瑜揖禮,爾后抬首一一瞥過劉備身后諸將,以示問好。
只一眼,卻讓抬到一半的手臂停滯了一霎。
趙云怔了好久,才隨劉備一并回道
“周都督!
他未想,周瑜如同順路搭載他們一般,逆流而上,直直撞上那將欲渡江的曹孟德。
更未想,大勝而返。
事后細想,這不過是那人著手導(dǎo)的一場好戲,戲者為他周瑜周公瑾、也有那試探著進軍的曹操。
觀者卻是劉玄德。
以戰(zhàn)局戰(zhàn)力道訴他們,這聯(lián)盟,誰主誰從。
不過忠厚如趙子龍,彼時自是不明。
于是在確定自家主公安全后,即刻回身于一蓬箭雨中,悍然撲倒那立于船頭如同活靶子一般卻還氣定神閑的周公瑾。
被壓住的瞬間,那一向內(nèi)斂淡然的東吳將領(lǐng)微微怔仲,隨即哭笑不得。
卻只能瞇著眼看那人扭身一臉凝重地仗槍掃落箭矢,待得雨歇,才從自己身上挪開,逆著晌午刺眼的眼光,伸出手
“都督小心!
危急時刻,周瑜卻是慢性子地挑挑眉,玩味的話語于口中回轉(zhuǎn)幾圈,最終只是淡淡地回道
“多謝。”
并未于那人處借力,周瑜撥開那忠厚英武的武將,撐著甲板兀自站起身來,揚聲,
“艨艟下、斗艦突,切開敵陣!”
“趙將軍!
趙云抬頭,看著赤色江頭立著一人,迎著月色皎皎,沖他低眉淺笑。
淡淡的酒氣氤氳在那人身上,沖散了不少了冷冽疏離暴戾,只覺得沉淀到蒼白沉寂,看不到顏色、嗅不出香氣。
才讓趙云能夠有勇氣站在他身邊。
“周都督!
周瑜頷首以示回禮,便是別過頭,不看那比肩之人,只是瞇著眼、觀那江那月。
戰(zhàn)前的緊繃于明凈的夜色中逐漸消弭,現(xiàn)在的周公瑾雖眉間含笑如常,卻是如釋重負之后的空乏迷茫。
“那日江上,瑜還未及向?qū)④姷乐x!
兀的開口,平淡到空乏的語調(diào)卻是讓趙云心頭一悸。
“都督言重!
周瑜卻似是并未聽到他的回答,渙散空冥的目光不曾偏斜,只是自顧自說著
“若有時機,瑜自相報。”
劍眉微蹙,趙云擺著手,卻是嘴巴干澀地緊、頭腦亂得紛飛。
他想說您不必如此見外、叵耐他二人總有一天會勢同水火。
他想說那不過只是隨手、卻又知周瑜不愿欠他人半分恩德。
趙云不經(jīng)意間伸長了手臂,似是想去觸碰那人肩膊,卻只是滯在半空,便又于身畔垂落。
【您不必總是如此倔強孤高,孤軍奮戰(zhàn),不愿對身邊人有片刻倚靠!
【……看著心疼!
心中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最后只是無可奈何吐出四個字來。
“子龍惶恐!
沐浴著清冷的月光,蕪雜的心事慢慢沉寂,他懊惱地搖搖頭。
怕是方才喝得太多。
那時機,來的突然如斯、猝不及防。
南郡城下。
又是一蓬箭雨。
趙云本能性地回身掩護那馬上將帥,飛撲的身形卻是半途滯住,想起那人那月那話語,緊握長槍的手隨之垂落,躊躇而頹唐。
戰(zhàn)場,不過是那火石電光。
那雙眼角微挑的桃花目,一凜。
“周瑜中箭了。!”
一聲驚呼短促,如同驚雷于一片死寂中炸裂。
守城曹軍如山洪般肆虐,原本占盡上風的吳軍節(jié)節(jié)敗退。
旁人皆道都督一時疏忽、為流矢所傷。
只有趙云明白,那一瞬,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還人情而已,這般慌張,成什么樣子!
周瑜緊鎖著眉,抽痛到意識有些模糊,卻還是無力地虛浮著手掌,想要拍開半扶半抱著自己的那雙手臂。
那人卻固若磐石,勒得自己胸腔發(fā)緊。
“別說話!留著力氣后退!”
皺成一團的眉毛挑了挑,好像有些意外這粗魯?shù)膽B(tài)度,不過看著那人緊張到額角冒汗的模樣,卻只是撇撇嘴,由他夾著自己上馬。
“趙將軍若是沒什么要事,便是讓都督早些休息吧!
看著山一般坐在那兒沉默了近一炷香時間的趙云,呂蒙略略郁結(jié),他早就想把這擾人清靜的拖出帳外,叵耐武力值上有硬傷,只得好言相勸。
周瑜闔著眼半倚在榻上,似是淺眠,聞言眉梢微動,隨即撇撇嘴。
“渴!
突兀的一個字。
聲音粗糲沙啞,磨得趙云心頭發(fā)顫。
待得回神,呂蒙已經(jīng)離開取水了。
“你若真是內(nèi)疚,不若考慮來我東吳!
聞言一凜。
他抬頭,正對上周瑜深潭一般的眼睛。
幽暗深沉、波瀾不驚。
壓得他開不了口。
“罷,還是不要來了!
周瑜別開目光,依舊如最初那般笑得明明暗暗、諱莫如深、
“趙子龍現(xiàn)已是劉豫州的牙門將軍,來了東吳,卻不過是個無名小卒。”
趙云想開口反駁,周瑜卻依舊自顧自說著,笑得愈發(fā)明媚、愈發(fā)毫無遮攔。
卻是看著那般殘忍。
“莫要與我說什么為的是治世仁德什么萬民康泰,瑜不信那個!
他別過臉來看那眼眶泛紅的亡魂之將,勾著嘴角甚至是笑得頑劣
“你自去匡正那漢室傾頹坍塌,瑜依舊要讓我東吳于這腐木上生根發(fā)芽!
【再無甚么恩情可言!
建安十四年,趙云奉命阻孫夫人攜劉禪歸吳,奪回少主后縱孫氏渡江。
建安十三年,周瑜于西征途中染時疫,箭傷復(fù)發(fā),卒于巴丘。
章武元年,劉備伐吳,趙云力勸未果,督軍江州。
建興六年,趙云失利于箕谷,貶為鎮(zhèn)南將軍。
月色很亮。
照得他身周泛涼。
他不知道自己這是到哪兒了,卻知道離那巴丘仍還有些距離。
趙云出了馬車,以往矍鑠的老人這會兒卻是有些站立不穩(wěn),于涼風中縮著肩膀。
他稽首望山,似是想要看到那頭。
看看最開始的碼頭、月下江口、南郡城樓、川蜀巴丘。
卻是甚么也看不到。
甚么……也得不到。
末了,慨嘆一聲,朗聲笑了。
建興七年,趙云病逝。
他曾言道不同。
卻又終是相同。
最后皆是焚了殘軀,揚灰史籍。
同歸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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