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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何人倚劍白云天
一.
時當深秋,碧石山的楓葉紅得正濃,登山的游人照例走入一條岔道,去憑吊宜城公主的墓。
公主殉國已是七年前的舊事了,她墳頭的秋草正茂,墓地四周,立著四個石翁仲,另有一圈半人高的漢玉石欄,每根石柱的頂上都精心雕了一只蹲距的小獅子。白茅紅楓青松,五色紛披,燦若圖繡,映襯得墓地美如一幅名畫。
游人漸多,卻沒有一個人走過去。因為墓前早已跪著一個白衣白帽的少年了。
那少年輪廓鮮明的臉孔有如刀刻,帶著種逼人的英氣,也可以說是煞氣。正是這英煞之氣,才拒人于墓園之外。
他跪得筆直,臉上沒有半點表情。碑前地上,放著一束潔白的醉菊,玉碗盛著淺碧色的美酒,一柄烏金吞口的短劍橫擱在碗上。
日光照射到短劍上來時,寒光激閃,游轉(zhuǎn)不定。他忽然抓起劍劃過自己的左臂,讓鮮紅的血滴入碧色美酒中。
有人脫口叫了出來:“他是何——”隨即掩住了口。但游人大多已經(jīng)明白,這就是何倚天,公主的義子何倚天了。宜城本地人還清楚地記得,當年公主出獵巡行,身邊總少不了這八面威風的挎劍小侍衛(wèi);也記得宜城被圍時,才不過十二歲的何倚天隨著公主上陣殺敵的叱咤風雷。
相傳宜城淪陷后,他到了公主的好友吳大帥軍中,轉(zhuǎn)戰(zhàn)嶺南三年,周身挾裹的血雨腥風,令得見慣了“一將功成萬骨枯”的慘酷景象的吳大帥也震駭不已,對他的師父懷虛大師說道:
“公主為人間養(yǎng)了一條孽龍!”
國破家亡,人人都說他已隨懷虛大師披發(fā)入山,卻怎么也不會想到,他會帶著劍來祭祀亡靈。
七年間他的眉目并沒有改變多少,變的是神氣。那少年人中罕有的高傲尊大和冷峻威嚴,令得游人不敢靠近,甚至不敢走開。
他慢慢地將劍還鞘,收入懷中,看血已融化在酒中,端起來,一仰頭喝了半碗,站起身,將剩下的半碗血酒徐徐瀝灑在墳頭的瑟瑟秋草上,隨之將碗望地上一擲,玉聲清脆,剎那間已碎為十數(shù)片,有一些碎片飛濺起來,在他臉上劃出兩道細細的血痕。
他伏下身,在墓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起身要走。幾十個游人幾乎是同時大叫:
“何公子!”
他回頭來看看眾人,微微笑了一下,但電閃般的笑容轉(zhuǎn)瞬間便隨著他的人消失在山林中了,遠遠地傳來一陣陣狂嘯。
二.
十年光陰,彈指間倏忽間。
吳大帥的七十大壽時,何倚天悄無聲息地到了他家中。
曾經(jīng)指揮千軍萬馬的吳大帥,如今只是鄉(xiāng)間一個普通的老人;在這個水鄉(xiāng)小鎮(zhèn)中,沒有人知道這位和藹可親的老私塾先生的過去。
他與過去唯一的聯(lián)系,便是何倚天。他自問對這個意氣風發(fā)的年輕人有著一份不可推卸的責任。
午夜對坐密室,在靜靜裊繞的檀香中,吳大帥,或者現(xiàn)在只能稱他為吳老先生了,對何倚天說道:
“自從那年公主忌日,你在她墓前立下血誓以來,從海南到漠北,你橫行一時,殺了十年,如今也該殺盡你要殺的人了吧?幾時封劍啊?”
何倚天笑一笑道:“啊不,還有最后三個人!
吳老先生皺了皺眉:“你的罪孽還不夠深重?”
何倚天看了吳老先生一眼:“先生你見過宜城被圍時的慘象,也見過嶺南三年的激戰(zhàn),怎么不明白我的心境?我一生下來便是為了以劍代言的。懷虛大師長宣佛號,其實也同我的劍一樣,是警世之鐘,不斷地提醒世人,不要忘了國仇家恨。”
“但是你想過沒有,有多少無辜被你連累至死?”
“我知道。到現(xiàn)在為止我已經(jīng)死了十五個朋友和二十名屬下了。”
“那你為什么不封劍?”
“因為我不能!焙我刑焐钌畹貒@息。“也許殺了這三個人,我就會——”
吳老先生很快地接過他的話:
“我知道這三個人,是鎮(zhèn)守宜城的烏日夫?qū)④,新到任的浙江行省的左丞相華而實,還有鹽幫幫主丁三紀吧?當然你有充分的理由,烏日夫是攻陷宜城的主將;華而實和丁三紀是害得宜城失陷的內(nèi)奸。不過,你還不知道丁三紀上個月已經(jīng)死了吧?”
“……”
“烏日夫當年雖然是攻陷宜城的主將,但兩軍交戰(zhàn),各為其主,公主自殺殉國,委實也怪不到他頭上;況且他如今鎮(zhèn)守宜城,對前朝遺民一直相當尊重,公主的墓也多虧他維護修繕。”
何倚天沒有說話。他一時還無法接受自己處心積慮圖謀了十幾年的仇人已經(jīng)死去這個事實,心中是說不出的失望。吳老先生不理會他,繼續(xù)說道:
“封劍還山吧。你該明白,荊軻當年縱使能刺死秦王,燕國也難逃覆滅的命運;博浪沙的大錐縱使能擊中秦王坐車,六國也已不可復立。你何苦要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不為,怎能知其不可為?楚人曾立誓‘楚雖五戶,亡秦必楚’,以秦的強盛,最終還是被楚霸王一把火燒了阿房宮。我所作所為,無非是要挑起天下大亂,然后豪杰并起,亂中取事!
他的眼睛黑得異樣,仿佛陽光照耀下的千年寶劍,注視著對方時,折射出一種令人骨寒神癡的魔力;吳老先生不由得要相信人們的傳聞了,傳說在他的逼視下,許多膽量不夠大、意志不夠堅強的人都會心驚膽寒,仿佛被巨蛇注視的小鳥一樣無法動彈,任他施為。
覺到自己有些過于激動,何倚天掩飾地笑一下,轉(zhuǎn)個話題說道:
“記得從前公主對我說:劍一旦拿起,便不能放下,除非你甘心被人殺,F(xiàn)在想想,也真是這樣。也許公主給我起名時,便注定了我將終生與劍為伴。”
他仰起頭輕輕地吟道:“幾處吹茄明月夜,何人倚劍白云天!”
吳老先生無可奈何地道:“只望你千萬不可執(zhí)著不化,走入魔道才是。”
何倚天微笑。他一向是極為冷靜的,算計精明,雷霆一擊,便翩然而去。他為復仇而活,活得逍遙自在,整個心靈都是輕松灑脫的,沒有負擔也沒有羈縻。有這樣清空的心境,他怎么會走入魔道呢!
吳老先生覺察到他毫不在意,不便再說,呷一口茶,向前傾了傾身子說道:
“姚寧知道華而實南調(diào)的消息,大約比你更早吧?她到杭州已經(jīng)一個月,江東的名士高官,奇聞軼事,或許盡在她長袖中了。這三人的消息,她知道得應(yīng)該更詳實。我想她遲早會來告訴你的。”
“沒有人能夠阻攔我!焙我刑煨南,但他沒有說出來,一種無名的喜悅慢慢地、慢慢地自心底升了上來,令他的嘴角不自禁地浮上一點柔和的微笑。
三.
暮天如水,縹碧若可見底。
姚寧坐在海邊的石崖上,咸濕的海風拂起她的黑發(fā),她的月白葛布夏衫,還有肩上的荷色披帛。
夜色緩緩加深加濃,東海上一輪明月自波間升起,金色的水波從明月生處直輔到石崖底下,月光抹在姚寧輪廓優(yōu)美的臉孔上,耳垂下的碧綠玉墜在月色中轉(zhuǎn)側(cè)不定,熠熠生輝。
她已經(jīng)在這兒等了十個夜晚了,這是第十一夜。她找不到行蹤飄忽的何倚天,然而何倚天是這樣酷愛變幻莫測的大海,只要守在華而實這些人附近,守在大海邊,總會等到何倚天的出現(xiàn)。
月兒漸高,一浪浪撲來的海潮也漸高。她整個人如一尊石像凝固在崖上,任浪花飛濺到珠履上。
終于,山林中傳來了隱隱約約的歌聲:
碧石山上梅千樹,一樹梅花一樹詩。
花落詩盡無一字,最無情處最情癡!
歌聲飄飄忽忽,仿佛很遠,又仿佛很近。聽到這熟悉的歌聲,姚寧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身形一起,向歌聲傳來的方向飛掠而去,禁不住一陣陣混雜著甜蜜和憂傷的心酸襲來。
夏夜的山林,有一種特殊的清香。明月如霜,好風似水,柔柔的青藤覆蓋著一大片宮殿的廢墟,何倚天就立在宮殿殘破的門柱邊,背向著她,挺拔得像一株鉆天楊。
“七哥!
何倚天回過身來。他在懷虛大師的弟子中排行第七,所以姚寧從小就叫他七哥。這稱呼讓他恍惚又回到了隨著懷虛大師遍走名山大川時的歲月。那時他還只十來歲,姚寧則不過六、七歲,她父母將她托付給懷虛大師以躲避新的王朝對前朝皇族的搜捕。自從他在公主墓前立下血誓,十二年來他們聚少離多,最后一次見面離現(xiàn)在都已一年了。姚家如今已是富賈天下,姚寧也不再是從前那個性命堪憂、時時滿面風霜的小丫頭,她出挑得是如此風姿翩翩、儀態(tài)萬方,沐在圓月的銀輝里,飄飄欲仙?墒撬是他的寧寧啊。
他們并肩坐在冰涼的石階上。姚寧滿足地嘆息著,伏到他膝上,用臉頰輕輕摩挲著他的手背,低聲說道:
“七哥,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嗎?”
何倚天笑而不語,憐愛地撫弄著她玲瓏的耳垂。夏夜的清風絲絲地拂過他的臉,仿佛是姚寧柔柔的發(fā)絲。有一瞬間他真愿意永遠這樣坐下去,坐到地老天荒,讓他們化為石柱,讓常青藤慢慢地纏繞生長,讓這夏夜的山風永遠吹動他們游絲一樣裊搖在空中的心緒。
但是姚寧輕輕地問:
“七哥,你真的是為了華而實,才回到江南嗎?”
何倚天一怔,反問:
“你不是早已知道我會為他而來,先到了江南嗎?”
姚寧輕輕地嘆道:“我真希望不是啊。七哥,答應(yīng)我,別去冒這個險,好不好?華而實一定早就張開網(wǎng)在等你了。為了他你已經(jīng)受過兩次傷,還死了七個朋友。答應(yīng)我,千萬別去!”
何倚天大笑: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姚寧仰起頭,熱切地注視著他:
“可是,七哥,我已經(jīng)等了你——等了你十年了,等你封劍,等你回來!
何倚天無言。寧寧啊寧寧,你為什么要遇上我?一念及此,他忽然警覺了,自己從前曾嘲笑過一位好弄絲竹的朋友,說絲竹令英雄氣短兒女情長,所以自己絕不學它。但是現(xiàn)在……他移開姚寧,站了起來,背手而立,望著那輪明月說道:
“寧寧,我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其實他心中真的分不清是哪一方面的原因居多。
姚寧已黯然色變。她熟知何倚天的一切,明知這樣的勸說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卻總抱著一點兒希望,希望這一次也許會有奇跡發(fā)生。然而沒有奇跡。何倚天始終沒有改變。
于是她也站起身來。
姚寧的身影已然不見,何倚天兀自凝立在那兒。東山酸風射眸子,他寒星似的眼濡濕了,冰雕似的臉孔柔和了,仿佛是青藤爬上那蒼涼的石柱,一抹隱隱的疲憊悄悄爬上他額頭。
但是他仰頭深吸了一口氣,大步跨過廢墟,將這一切都拋在腦后。他要找個地方養(yǎng)精蓄銳,也許明天又有一場血戰(zhàn)在等著他。
四.
錢塘潮是天地間的一個奇觀,但弄潮兒更是奇觀中的奇觀。年年八月十八,便是遠在千里之外,也有不少名人高士、達官貴臣要趕在這“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季節(jié),到錢塘江畔來一飽眼福。
而這一年,因為新任的浙江行省左丞相是杭州人,多方照拂,觀潮之會更是盛況空前。
江堤的兩岸,搭了無數(shù)的看臺,華而實同烏日夫?qū)④娕,將軍來拜訪他,笑道:
“你既然有心要誘何倚天來,為什么又要戒備這么森嚴?”
華而實微笑:
“他會來的,難得我們兩人都在這兒,他不會坐失這個可能一舉成功的機會。有這樣一個豪氣干云的對手,將軍不覺得很榮幸嗎?”
將軍沉吟了一會才若有所思地道:“這些年來,有了他一直在做我的對手,才不至于寂寞啊。哦,潮來了!
是的,潮來了,開始只是遠遠的一條白線,越入江口,涌得越高,挾著風雷,如千軍萬馬奔騰而來,浪頭直撲向江堤,白沫飛濺。鼓聲之中,手把紅旗的弄潮兒自浪濤間冒了出來,隨著那一面面紅旗在浪尖波谷間倏起倏沒,江堤上的人都忘乎所以地歡呼拍掌,跺著腳吶喊助威。華而實他們都站在高臺上,還能感覺到腳下的土地在震顫。將軍喟然長嘆:
“能同它媲美的,只有漠北的大沙暴,吐蕃的雪崩,海上的颶風,還有可汗橫掃大地的鐵騎。不過說也奇怪,每次看到這潮水,我總想起何倚天。”
“是嗎?”華而實心不在焉地回答了一聲,皺著眉道:“何倚天怎么還沒有來?這不可能!他那種人,怎么會放過這個機會!”
但是何倚天確實沒有來。分布在各處的暗探都說沒有見到過他。華而實悵然若失,一直到退潮的時候,都怏怏不樂。
將軍與他一同去賞賜那些弄潮兒,笑道:
“我想一定是懷虛和尚這些人設(shè)法攔住了他!
華而實搖搖頭:
“懷虛和尚雖是他師父,也攔不住他。除非他已經(jīng)死于意外,否則今天一定會來!
二十來個弄潮少年都已換下濕衣,著錦袍,披花紅,華而實吩咐手下將備好的金帛賜給他們每人一份,卻余出了一份,負責的百夫長答道有一個人因為腳扭傷,先被人扶走了。
將軍與華而實同路回城。華而實心事重重。他心底里絕不愿讓何倚天就這樣死去。
將軍突然“咦”了一聲,頭一偏讓過一枝甩手箭,但另兩枝箭還是射倒了離他最近的兩名衛(wèi)士,何倚天長笑著自大樟樹上躍下,左手擲出三柄單刀,三名錦衣少年自后方躥出,各接住一柄刀,一言不發(fā)地攻向那些衛(wèi)士。
華而實認出這三個少年都是弄潮兒,不由暗自皺眉,何倚天當真是無孔不入,連經(jīng)過當?shù)匮瞄T反復斟別的弄潮兒中都設(shè)法安插入了他的人。
何倚天搶占的是背著斜陽的西方,陽光射在龍泉劍上,光芒逼眼。華而實只堪堪來得及抖出纏在腰間的鋸齒軟鞭敵住何倚天的長劍;將軍自側(cè)面攻向何倚天,但何倚天左手中忽然多了一柄短劍,回手一擊,將軍的刀脫手飛出。將軍就地一滾躲開了何倚天緊跟而來的連環(huán)飛腿,卻眼看著躲不過一個弄潮少年的地趟刀。
冷不防一個精瘦矮小的衛(wèi)士身形暴起,弄潮少年急回刀自救,仍被那衛(wèi)士一掌擊中后背,噴出口黑血來,掙扎著滾到樹下,將軍趁機撿起一柄刀捅入他小腹。
他若不去殺那弄潮少年,而是趁這個機會逃走,倒也罷了;只這一耽擱間,忽覺腦后風聲,龍泉劍橫空出世已在他背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創(chuàng)口,血如泉涌,他身不由己地仆倒在那弄潮少年身上,正待掙扎著滾到樹后去,那少年袖中的小刀已插入他心口。
何倚天不及去查看他們的生死,直撲向方才那個精瘦矮小的衛(wèi)士,那衛(wèi)士不敢空手迎戰(zhàn),反手拔刀架住何倚天化劍為刀的當頭一劈,刀劍一交,何倚天竟覺得虎口被震得發(fā)麻,又驚又怒,忽然想起一件事,脫口叫了出來:
“你是丁三紀,你沒死!”
假扮衛(wèi)士的丁三紀得意地冷笑,橫刀胸前,說道:“饒你花樣百出,今日還不是落入我們的陷阱!”說著向后退去,令其他幾名真正的衛(wèi)士來纏住何倚天,他則抽身先去對付何倚天的兩名同伴,料想這些衛(wèi)士只要能拖住何倚天一時半刻,容他收拾掉那兩名弄潮少年,再來對付孤軍作戰(zhàn)的何倚天便容易多了。
何倚天來不及追他,疾回劍劈落華而實射來的鋼珠,一縮身跳到樹后,兩名衛(wèi)士的刀收勢不住,全斫入了樹干中,而何倚天的雙劍已刺入了他們心臟。兩名衛(wèi)士眼看著何倚天縱身追向丁三紀,面面相覷,不知道劍是何時刺入何時拔出,便慢慢地倒了下去,兀自大睜著雙眼。
一名弄潮少年被華而實的長鞭卷起擲向半空,聞訊趕來增援的武士早已望見,亂箭齊發(fā),少年出手如電,接住兩枝箭,將其余的全打落在地,躍落老樹樹梢。丁三紀縱身擊出兩掌,后力推前力,勁氣如箭,少年大叫一聲掉了下來,早被趕來的武士長矛叉住。
何倚天面色鐵青,見丁三紀又用劈空掌來對付僅存的弄潮少年,他左手短劍流星般擲出,削斷丁三紀左手三指,去勢猶自不減,將一名衛(wèi)士穿胸釘在樹上;而華而實的鋼珠又已飛來。何倚天拔足躍起,劍光如水銀瀉地,無隙不入,鋸齒鞭從他臉上狠狠抽過的同時,龍泉劍也自華而實左眼貫入頭骨。
他一怒之下,一心只想殺掉華而實,顧不及自身安危,全身門戶大開,兩名衛(wèi)士竟也各砍了他一刀,幸而丁三紀被那弄潮少年擋住了。他咬緊了牙,拔劍一矮身旋風般貼地掃去,圍攻的衛(wèi)士猝不及防,斷足折腿紛紛倒地,本能地將手中兵器一齊擲向他。何倚天微微冷笑,身形滴溜溜一轉(zhuǎn),諸般兵器都被他掌風引向了丁三紀。丁三紀望后一退,順手抓了個衛(wèi)士往身前一擋,追上來的弄潮少年一刀捅入了這衛(wèi)士的胸口,只這一滯,十幾件兵器都擊在了他們身上,兩人同時倒了下去。
何倚天沒有想到會誤殺自己的人,更是大怒,長劍狂飆一般展開,剎那間逼出一大塊空地來,丁三紀被困在這空地的當中。增援的武士被劍風所迫,立足尚且不穩(wěn),更何談進攻;偶爾有一兩名武士強行攻入戰(zhàn)圈,都被何倚天擲了出去。
丁三紀與何倚天交手十數(shù)次,但唯有這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何倚天那能夠摧毀一切的力量。他的刀已被何倚天挑飛,空手對敵,自知不是對手,又難以逃脫,一橫心,拚了不躲何倚天的劍,右掌“怦”地一聲重重擊在何倚天的心口,而長劍也在這同時刺入他胸口,迅即拔出,血噴在未及閃開的何倚天的身上。
何倚天踉蹌著走了幾步,看一看越圍越多的武士,微微笑了一下,也不擦嘴角緩緩流出的血,便躍上了老樹。武士們不敢靠近,只是放箭,他就在這箭雨中自樹林的頂梢飛快地踏過,最后一縱身跳入了錢塘江,眨眼間便已被洶涌退入海中的潮水卷得不見蹤影。
五.
沒有月,夜空中只有點點繁星。遠山黑沉沉的,近山如巨人,圍著這一口古井似的深谷。流水潺潺,在山腰處跌入一個石洞洞頂?shù)目p隙,形成一個小小的瀑布,瀑布下是一個小小的水潭,潭水沿了傍著石壁的低陷處,自洞中蜿蜒流出,匯入谷底無聲的深澗中。
姚寧悄悄地走入石洞,離那小瀑布丈余遠,站住了。
微弱的星光自洞頂漏入,流水反射的青白色的光,照著小石潭邊斜躺著的人。那熟悉的、英煞的面孔慘白得了無生氣,深深的一道鞭傷從左額角橫貫眉間直劃到右耳根,渾身血跡斑斑,白袍已看不出原來的白色了。
姚寧走過去,雙腿發(fā)軟,疑心自己是在做夢。
但是她看見何倚天的右手一直緊握著公主遺下的那柄龍泉劍,看見他手背上筋脈的微微顫動。她熟悉這揮劍前的顫動。他生死都不會離開劍;只要他還有一絲知覺,只要他手中還握著劍,你就不能輕易靠近他。
她試著輕聲叫道:
“七哥!七哥!”
她看見了什么?何倚天的雙眼竟慢慢地睜開了,目光慢慢地轉(zhuǎn)向了她。狂潮般的喜悅頃刻間包圍了她,她幾乎要窒息過去。沒有一個人敢相信何倚天還活著,都到東海上去打撈他的尸體;只有她,抱著那微乎其微的希望,絕望又固執(zhí)地找尋著,擺脫追蹤的人,終于獨自找到了這舊時的山洞,找到了她的七哥。
姚寧靠在石壁上無法動彈,直到一聲模糊的呻吟不由自主地溜出嘴角,才驚醒過來,一步步移過去,跪在地上,熱淚潸潸流下,沖去了何倚天臉上的血跡。何倚天微微地嘆息一聲,由得她將絲緞般光滑的臉頰貼在自己的鞭傷上。
小瀑布嘩嘩地瀉下,流水聲在洞中回蕩。姚寧打開帶來的皮囊,將藥物和衣服、食物都取出來,細心地替何倚天洗凈血跡,上藥,包扎傷口,扎針,推宮過血,換上干凈衣服。這天生的英雄,一直都像那宏大的旋風的中心,挾裹著周身的萬事萬物,掀起驚天大浪,顛倒眾生;他卻冷靜優(yōu)雅地微笑著,龍泉劍緩緩轉(zhuǎn)動,尋找著下一個目標。
現(xiàn)在他總算靜靜地躺在自己的懷里了。
姚寧的心中懷著莫大的希望,她疲憊不堪,目光卻總是明亮,雙頰總是暈紅。
一直到第七天的晚上,何倚天才能夠開口說話。他望著身邊那塊圓石,笑著道:
“寧寧你看,那年我們在這兒時將這塊石頭放在這里,想試試看滴水是不是真的能夠穿石,你看上面的水珠當真在它上面滴出了一個淺淺的小窩兒了!
姚寧低下頭去看。那時他們兩個從亂軍逃出來,慌不擇路,一直逃入這山洞。白天里何倚天出去打獵,找野果,她獨個兒躲在洞的深外等他回來。山夜寒涼,他們害怕被人發(fā)現(xiàn)又不敢生火,只能擁抱著度過一個個寒夜。直到何倚天養(yǎng)好了傷,能夠和人動手了,才帶著她離開這兒去找她的父母。
她多想再回到從前啊!只有在那時,何倚天才會常常留在她身邊。
“我原以為你一見面便會告訴我華而實他們是生是死,不想還是得我自己來問。他們是不是沒死,你怕我失望才沒有告訴我?”
姚寧不知道怎樣回答才好。見到何倚天的情形后,她曾反復問過自己,該不該告訴何倚天華而實三個人的死訊。她想重傷的人,不能大喜。
然而何倚天若不知道確實的消息,只怕又不能安下心來養(yǎng)傷。猶豫了好一會兒,姚寧才低聲道:
“我來得太匆忙,沒能夠打聽清楚!
何倚天不經(jīng)意地笑笑:
“你不必在意,他們遲早逃不出我的掌心。我想過幾天我就能離開這兒了,趁他們還不知道我的生死,再會會他們!
姚寧吃驚地:
“什么,你還要……”
“這是自然的。”
“可是,可是華而實,丁三紀,還有烏日夫都已經(jīng)死了,都被你殺死了。
何倚天奇怪地看著她,仿佛是驚愕,又仿佛是不明白她的話。姚寧又急切地重復了一遍,目光不住地在他臉上搜索;因為內(nèi)心深處無名的恐懼,她的面色都有些變了,嘴唇微微哆嗦著。
然而何倚天只是笑笑:
“你騙不了我。明早我們就走!
六.
夜風送來細細裊裊的香霧,姚寧立在竹榻邊,落花無言,人淡如菊。
“七哥,懷虛大師的話你總相信了吧?”
何倚天靠在榻上不說話。短短一個月間,他迅速地消瘦下去了,頹唐而沮喪,臉色晦暗。
懷虛大師看看姚寧,嘆口氣,說道:
“這一件大事已了,該為你們辦另一件大事了!
“不——”
何倚天忽然嘶啞著嗓子叫了出來。他的心里空茫茫一片,正如俗語所說“大事已了,如喪考妣”。他想起從前有一次自己登上了吐蕃北部一座據(jù)說是世上最高的雪峰,站在山頂,上下一空,沒有人也沒有鳥獸,與自己為伍的只有呼嘯的風。他在山頂發(fā)了半日的怔,陡然間凄愴不能自已,只覺人生到此,再沒有什么意味,幾乎想就此撒手而去,因為想到了腰間的龍泉劍,他才有力量擺脫出來,重新振作?涩F(xiàn)在呢?
姚寧在他榻邊坐下,低聲說道:
“七哥,我已經(jīng)安排好出海的船只,到了南洋,絕不會有人能來追捕你的。你可以封劍了,七哥!”
何倚天仰望著星空,一動也不動。寧寧的情意,像烈火,像醇酒,也像海潮,令他沉入一陣陣窒息般的喜悅?墒菍帉幇。∷]上眼睛,心中依然狂亂不堪。大師溫厚的手掌按在他冷汗涔涔地額上,但是他一翻身坐了起來:
“不——我要親手殺死他們,他們可以騙我一次,騙不了第二次;他們騙不了我,你們也騙不了我!”
大師一下沒按住他,他已然縱身躍過了菊花叢。姚寧尖叫“七哥”,聲音凄厲得像刀鋒。何倚天全身一震,想回頭又沒有回頭,這一瞬間大師已經(jīng)撲到他身后點了他昏睡穴,將他仍放回榻上,抬起頭來看著悵然而立的姚寧:
“他還是不愿意相信。”
姚寧喃喃地道:
“我明白。劍是他的生命,他陷得太深,已經(jīng)拔不出來了!
大師想安慰她卻又無從開口,只有長嘆一聲。
送何倚天走時,冬雪剛剛飄落。
何倚天握著韁繩道:“你放心寧寧,我很快便會回來的!
每一次分離,都是同樣的話語。姚寧含著淚微笑著點點頭,心中卻茫茫然無所依托。她不知道何倚天這一去,是明天就會回來了呢,還是永遠也不會再回來。
何倚天翻身上鞍,一抖韁繩,那駿馬踏著初雪向遠方馳去。隔了青山,遠遠地傳來何倚天那明快得像夏日陽光的長嘯聲。
雪越下越大,姚寧茫茫然站在那兒,風雪已迷住了她的殷殷望眼。
插入書簽
慢慢搬文,多個窩放東西總是更安全一些,正好晉江這會兒速度還不錯.
這段時間沒看見各位大大有關(guān)晉江危機的貼子了,是否已經(jīng)成為過去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