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dú)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shí)，月滿西樓。
　　——李清照《一剪梅》
　　一、
　　推開古舊的木門，涌進(jìn)的陽光破開了滿室的幽暗，點(diǎn)點(diǎn)灰塵在空中飛舞成金色的碎屑，聆蘭從外頭伸進(jìn)一顆光禿禿的腦袋，努力的適應(yīng)著視覺上的過渡，半晌才看清屋內(nèi)盤膝坐于榻上的女子。那是她的師叔，很年輕的女子，盡管聆蘭并不知曉她的年歲。師叔是個(gè)很清秀的女子，骨子里透著一股素凈，她的名字也同她的人一樣素凈——凈蓮。這并不是她的本名，因?yàn)樗c聆蘭一樣，都是比丘尼。
　　“師叔，時(shí)辰到了�！瘪鎏m極輕的開了口，似是怕聲音大些，榻上的女子就會被驚散。
　　聞言，凈蓮緩緩睜開了雙目，卻依是半斂著的，也不看聆蘭，徑自下榻離去。對此，聆蘭亦是早便習(xí)慣了的。
　　凈蓮每日里都有幾個(gè)時(shí)辰要去思過堂抄寫經(jīng)文，其余的時(shí)間便都將自己關(guān)在房內(nèi)。聆蘭曾問過凈蓮這是為何，卻并未得到回答。聆蘭五歲時(shí)凈蓮來此，如今十五歲，其間凈蓮從未與她說過一句話，亦未與她師父說過一句話。
　　聆蘭瞧著凈蓮纖瘦的背影，突然似是憶起了什么，忙朝著那漸遠(yuǎn)的背影喊到:“師叔！師父要我告訴你，主持來信說芙蓉城中的荷花謝了！”
　　聆蘭不知師父究竟為何要她說這樣一段莫名其妙的話，她原以為凈蓮不會理會她，因聆蘭覺得若是換作她自己應(yīng)當(dāng)也不會對這樣奇怪的話有什么反應(yīng)的。只出乎聆蘭意料的是，凈蓮聞言卻仿佛遭了雷劈般的僵住了，而后便用蒼白的手指死死得抓著衣襟，緊抿著薄唇，眉頭痛苦的緊蹙著，身體亦不可遏制的開始顫抖。見狀，聆蘭慌了神，趕忙過去扶住了凈蓮搖搖欲墜的身軀。
　　“凈蓮師叔！你沒事吧？我不是有意吼你的！”
　　“凈蓮……”凈蓮艱難得吐出這兩個(gè)字，良久，卻是自嘲的笑了，“呵呵，到底，還是沒能逃過啊……”
　　凈蓮，凈蓮，山中日閑，數(shù)載光景，寺中荷花不知謝了幾輪，心中的那朵荷花亦早已凋謝，如今卻是連芙蓉城中的荷花都謝了。只是，花雖盡，那顆蓮子卻已深埋心底，融入骨血，縱使剖心剜肉，也再取不出了。
　　她伴古佛青燈十載，拋卻三千煩惱絲，自以為可斷情思，不想原來心中那顆種子，從未死去。數(shù)載壓制，那顆種子終是沒了動(dòng)靜，卻只是在等待時(shí)機(jī)，一朝破土而出，便開始瘋長，頃刻間便湮沒了心智，最終在她心尖長出了一朵妖冶的紅蓮，而她的整顆心也都枯萎在那花開的一瞬。那一刻，她知道，那朵荷花再無可能鏟除了。
　　二、
　　錦書極不情愿地坐在書房等著新的夫子到來，在此之前，她已氣走了三位夫子，終是將自己的母親惹惱了。錦書是愿讀那些詩詞的，只是卻聽不得“惟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諸如此類的話，每每聽及此處，她總?cè)滩蛔∫c夫子們辯上幾句，而夫子則總免不了要叫她氣得吹胡子瞪眼。
　　前幾位夫子都是須發(fā)盡白的老頭子，且個(gè)個(gè)食古不化，無趣得緊。錦書是一點(diǎn)也不愿見到他們的，準(zhǔn)確的說是一點(diǎn)也不愿見到夫子。但錦書在見到何夫子時(shí)卻是有那么一刻是晃了神的。錦書一直不知書中所說君子如玉究竟是怎樣的，但在見到何夫子的那一瞬間她便豁然開朗了。
　　不用說話，亦不需相熟，他只消站在那里，便能叫人感受到他身上散發(fā)出的和煦，所謂君子似水，溫潤如玉，誠然如是也。
　　何夫子已是年愈半百，鬢發(fā)斑白，但錦書瞧得出來，何夫子當(dāng)年也應(yīng)是當(dāng)?shù)闷鹈嫒艄谟袼淖值摹?br>　　“你叫錦書？”
　　“嗯。”錦書愣愣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不知何故，錦書竟是有些怕何夫子的。
　　“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shí)，月滿西樓�！焙畏蜃映烈髌�，繼而笑道，“倒是個(gè)好名字�！�
　　何夫子只不經(jīng)意的一笑，錦書卻是沉醉在他溫潤的眸光里。那一笑，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暖勝春陽，傾三春之暉亦不及那笑顏之萬一。
　　“錦書？”見錦書失神，何夫子輕喚了一聲。
　　“嗯？啊，我在！”
　　“聽課要認(rèn)真啊�！焙畏蜃油祥L了音，微微繃了臉。
　　“是，錦書知錯(cuò)了�！�
　　錦書低著頭囁嚅，臉紅得似醉了酒，卻并非是羞于夫子的批評，而是自覺方才的想法是對夫子的褻瀆，因而深感羞恥。
　　然錦書的這些小心思，何夫子自是不知，他依舊上課，依舊笑得叫人如沐春風(fēng)，錦書也便在一次次的羞恥中逐漸麻木了。
　　時(shí)日漸久，錦書愈發(fā)傾倒于何夫子的淵博，錦書只道這世間沒有什么是何夫子不知的，于是仰慕之情日盛。只是錦書的母親卻并不高興，錦書家中也算得書香門第，錦書平日里也并無不規(guī)矩的地方，只是作為一個(gè)女子，錦書身上總少了些江南女子特有的溫婉。錦書的母親原也不會指著錦書去考功名，她替錦書請夫子，無非是希望多讀些詩書，能叫錦書收收心性。錦書的母親未曾想到的是，自從何夫子來后，錦書非但沒有如她預(yù)期的那般生出些婉約姿態(tài)，反倒是愈發(fā)放肆了。
　　一日里，何夫子正于案前撰寫文章，其間起身外出了片刻，錦書卻是趁著這個(gè)空當(dāng)偷換了何夫子的筆，而后便躲在窗外窺視。
　　何夫子并不知情，回來后依舊寫他的文章，只稍一用力，手中的筆便斷作了兩截，辛苦了半日寫的文章也都作了廢。何夫子雖是學(xué)識淵博，平日里卻是有些呆的，拿著那斷筆端詳了許久，何夫子才后知后覺自己叫人戲弄了。呆愣了良久，何夫子才記起要發(fā)火，猛捶了案幾，拂袖而去。見此情形，錦書在一旁早已笑得近乎癲狂，卻偏又不能叫夫子發(fā)現(xiàn)，只一手掩唇，一手捧腹，渾身止不住的顫抖。
　　何夫子雖是年逾半百，發(fā)起火來卻很是有些孩子氣，格外的可愛，如此，錦書也便格外的愛看夫子發(fā)怒的模樣。何夫子偶爾氣極，也會厲聲責(zé)備錦書，錦書便都低著頭不語，瞧上去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實(shí)則她都是低了頭在那里偷笑。
　　初見之時(shí)，錦書對何夫子還存了些莫名的敬畏，后來那一絲的畏便都隨了她原先的羞恥心一同蕩然無存了。自然，錦書膽敢如此胡鬧，也都是因了何夫子的縱容，且錦書也是知曉分寸的。
　　三、
　　何夫子為人和善，原是生性如此，他待所有人都是如此，他亦不只錦書這一個(gè)學(xué)生。只是，錦書卻是只這一個(gè)夫子的，在那些燦然的笑意里，有些東西已悄然生長。盡管知曉自己的這份感情必定會為世俗所不容，但這世上的事又豈都是可控的，感情這種事向來由心不由己，如若不然，這世上也便不會有那樣多的癡男怨女了。
　　盡管錦書平日里極力隱藏自己的情感，但到了夜里，總免不了悵惘。情至深處，縱是日日相見，也依舊夜夜入夢。夢中錦書瞧見自己終是將自己的心思說與他聽，而他也恰好是喜歡她的。夢里他們可以不顧世俗的紛擾，不去理會那些教條，她于鏡前描眉，妝罷低聲問深淺；午后，閑來不知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歲月靜好，輕度流年，只是，覺來知是夢，不勝悲涼。
　　夜半夢盡，再難入眠，滿腹心酸無處訴，便只得說與筆墨，筆，便是他用過的那支筆。一紙信箋，點(diǎn)點(diǎn)滴滴記下幽思，而后便端著那支筆坐等天明。錦書常想，若他們不是這樣的身份會如何，她原不是個(gè)會被世俗禁錮的性子，只她雖可拋卻一切，卻不能不顧念他。他畢竟是位夫子，畢竟年長她許多，而她依是豆蔻年華，到底還是個(gè)孩子，她怎忍心叫他身敗名裂，更何況，他的長子都較她年長。夜夜思慮，夜夜嘆息，到頭來也不過苦笑一聲:“君妻何幸！”
　　四、
　　日子若是一直都如此便也罷了，得以日日相見，夫復(fù)何求？只是，即便是這樣微薄的心愿，老天也不愿施舍與她。
　　何夫子不慎遺落了札記，對于任何懷春的女子，這樣的誘惑怕都是致命的吧。只是此后的時(shí)光里，錦書無數(shù)次的問自己:若是她沒有偷看，他們之間的時(shí)光是否會更長？
　　錦書有些顫抖的翻開那本札記，那些平實(shí)的語句，句句刺痛錦書的心。那里記著的都是些瑣碎的事，卻字字句句都滿溢著何夫子對自己妻兒的情意，那樣深切的情意，是錦書永遠(yuǎn)也無法觸及的。原先，錦書還懷著一絲希冀，還可自欺欺人的告訴自己，他們只是因?yàn)橥馕锒坏迷谝黄鸬�。如今，那樣明媚的情意，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她的謊言，她倉皇地?zé)o處遁形。
　　錦書的心已是涼了大半，上蒼卻依舊不肯放過她。失魂落魄中，錦書將自己的心事也弄丟了，當(dāng)何夫子神色如常地將她的札記還于她時(shí)，錦書瞬間有種做了賊叫人當(dāng)場拿住的感覺。此后幾日，錦書都沒敢再看何夫子一眼，盡管何夫子并未見有異樣，只到底錦書心里有鬼，便一直想著到底夫子是否已經(jīng)知曉。
　　五、
　　雖然自那次之后何夫子并未有刻意疏遠(yuǎn)錦書，但當(dāng)他突然提出要離開時(shí)，錦書想:“到底他還是知道了吧�！倍螅\書的心便徹底的涼了。她原仍是有些希冀的，她還曾有過將自己的心思告知他的想法，如今看來，她沒有說是對的。
　　臨別那日，錦書只躲在門外遠(yuǎn)遠(yuǎn)地瞧著他，到底，也沒敢與他見面。直到他離去，便又匆忙上了樓，層樓漸上，他的背影漸遠(yuǎn)。直至樓頂，錦書依舊極力踮了腳遠(yuǎn)望，綿長的眸光似是要將那抹身影深深烙下。終于，那抹微微佝僂的身影轉(zhuǎn)過街角，那最后一眼，似是用盡了她所有的力氣，錦書頹力地落下雙腳，她的眼眸亦再泛不起光芒。
　　只是錦書或許永遠(yuǎn)不會知道，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何夫子頓了腳步，回身朝著錦書的方向深深地望了一眼。只是一眼，經(jīng)歲月洗禮過的眼眸亦早已看不出波瀾。
　　此后沒有何夫子的時(shí)日里，也沒再有過其他夫子，因?yàn)殄\書終是如她母親期許的那般變得溫婉，只是，錦書卻是很少說話了。
　　錦書依舊記得初見時(shí)何夫子曾說“錦書”是個(gè)好名字，在此之前錦書卻是一直不大喜歡這兩個(gè)字的，因?yàn)檫@個(gè)名字，似乎是注定她了一生都要受盡相思苦。錦書不知她母親取名的用意，她只知，這到底是一語成讖了。
　　六、
　　夜半時(shí)分，凄凄惶惶，夢醒時(shí)往事愁腸。時(shí)別兩年，錦書再?zèng)]見過何夫子，她并非不知他身在何處，只是她不知該以怎樣的名頭去尋他。何況，便是見了又如何，他二人之間隔的又何止是千山萬水，如此，相見爭如不見。
　　錦書沒想到自己竟還能再見到何夫子，更沒想到還是在那樣的場合下。母親替錦書安排了一門親事，都是母親安排的，錦書未曾過問一句，因?yàn)闊o論嫁與誰都是一樣的。她心底有了一個(gè)人，從此這世上的人在她眼中便只分兩種:是他，不是他。只是錦書還是沒有料到，上蒼又與她開了一個(gè)玩笑，她要嫁的，竟是何夫子的長子。
　　錦書也曾猶豫過:或許這樣也是好的，這樣便能日日見他，也或許，他也是這樣想的？只是，錦書終究還是沒能說服自己，她做不到與一個(gè)不相識的人相守一生，更接受不了那樣尷尬的身份。
　　最后，她又任性了一回。出嫁的前一夜里，她帶著一壺酒去尋了何夫子。
　　何夫子是愛喝酒的，錦書也曾偷喝過夫子的酒，當(dāng)時(shí)嗆得她流出了眼淚，這次也是。她默默地流淚，默默地喝酒，何夫子亦默默地陪她喝酒，相顧無言。
　　借酒銷愁最是易醉，不多久，酒壺空了，錦書醉了。借著酒意，錦書終是表明了心意。
　　“夫子……何夫子！你……你知道么……我……”
　　錦書雙頰酡紅，癡癡地笑著，已是口齒不清。卻沒等錦書說完，何夫子便開了口:“我知道的�！�
　　瞧著何夫子依舊一副云淡風(fēng)輕的模樣，錦書微瞇著眼，疑惑道:“你……你知道？”
　　“我原以為，你不過少年心性，過些時(shí)日便好了�！闭Z畢，何夫子猛飲一杯酒，微斂了眸瞧著空了的酒杯，依舊看不出情緒。
　　聞言，錦書愣了一愣，而后便癲狂的笑了，笑得眼淚再次涌了出來:“哈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哈哈！”
　　錦書笑得趴在了桌上，笑得直不起身子，笑得氣喘，最終只得認(rèn)輸似的擺了擺手。
　　“罷了，罷了，罷了……”錦書笑著猛飲一杯酒，良久喃喃道，“這酒……好苦�！�
　　錦書逃了，她原打算尋一處古剎，伴青燈古佛了殘生，不料卻在半途遇見了伽藍(lán)精舍的主持，也便是錦書受業(yè)之師。
　　七、
　　凈蓮沉浸往事里，早已沉寂的眼眸此刻又是水波漣滟。聆蘭在一旁瞧著，凈蓮雖是神色悲戚，但到底臉色緩和了許多，便也送了口氣，而后便見凈蓮自袖中取出一支筆。聆蘭瞧著那不過是一支普通的筆，許是用的太久，筆桿已磨得光滑，生出了些如玉的光澤。
　　凈蓮瞧著那支筆，似是格外的珍惜，顫顫巍巍地抬手欲觸，卻在指尖將要碰到的那一刻聽得一聲脆響——筆桿已斷作兩截。凈蓮的動(dòng)作也便停在了那里，愣愣地瞧著掌中的斷筆，良久，卻是釋然地笑了。
　　“聆蘭，你可知世上何為最苦？”
　　“佛曰人間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五陰熾盛、求不得�！�
　　“這世間最苦的，是還未遇見，便已錯(cuò)過�！�
　　“聆蘭不懂�！�
　　“那我愿你永遠(yuǎn)都不要懂�！�
　　聆蘭瞧著凈蓮，滿面疑惑，凈蓮卻不再理會她，起身徑自離去。
　　第二日聆蘭去尋凈蓮時(shí)，發(fā)現(xiàn)她已涅槃多時(shí)，聆蘭匆忙跑去告知師父，師父卻只嘆道:“今生她來遲了許多，但愿此去她能趕得及來生�！�
　　芙蓉城中，何夫子的家人在整理他的遺物時(shí)，發(fā)現(xiàn)了一張泛黃的信箋，不知是從何處撕下的，字跡雋秀，應(yīng)是出自女子之手，紙上只有一闋詞:
　　翠濃紅瘦春已莫，白梨疏，紅棠簇。
　　梨花意與海棠期，春風(fēng)豈顧？花間意，終錯(cuò)付。
　　欲寄相思傳尺素，流不到，春深處。
　　伴君幽獨(dú)縱有時(shí)，晨鐘暮鼓，留不住，故人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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