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人君，有什么想要追求的東西嗎？”

　　腦海中回響起這句話的時候，清晨的陽光正從沾了水的云層后搖搖晃晃地爬上來。
　　一個撐著油紙傘的女人緩緩從路的另一頭走來，她穿著藍(lán)紫色的浴衣和木屐，下擺上盤纏銀色的花紋，臉龐被低垂的傘檐遮住了，景象朦朧曖昧得像是一幅經(jīng)年的舊畫。
　　然而我的心情卻不由得激蕩起來，即使看不見她的面容，只要隨便瞥一眼那優(yōu)雅的姿儀，纖細(xì)的身段，和脆弱得仿佛稍微用力就會握碎的手腕，一個熟悉的名字就會在心里呼之欲出；
　　“純……純子？”
　　那個女人停住了腳步，然后輕輕抬起了傘面；
　　我曾經(jīng)非常非常熟悉的面容一絲一毫也沒有改變，她靜靜地凝視著我，櫻花色的嘴唇上浮出了溫柔的微笑；
　　“啊，是游人君呢。”

　　那是我離開家之后的第三年，也是我在那之后第一次看到純子。

　　我和純子認(rèn)識得非常早，在別人的眼里是很好的朋友。和我這種長大了才顯露出帥氣的男人不同，純子從小就因?yàn)槁斆鞫雒�，被稱為難能一見的天才，是老師最疼愛的孩子，也是大家羨慕的對象。
　　那時我們還有另外一個共同的朋友，名字叫做綱，脾氣暴躁，但心腸很好，也非�？蓯邸？上ЬV的出身十分尊貴，很多時候都會被家里的事情纏住，因此常常只有我和純子一起在河岸邊玩耍，在巨大的雕塑下休息，在鐫刻著人像的山巖前修行。

　　我那時候并沒有考慮過未來的事情，連家鄉(xiāng)里的小孩子最喜歡談起的理想都不曾在意，因?yàn)槲蚁胛覀�，我和純子，綱，還有老師和其他的長輩與朋友，總是會在一起的，待在我們所熱愛的家鄉(xiāng)，成為頂天立地的大人物。
　　除此之外，還有什么重要呢。
　　但純子，就像后來一樣，一直是個富有遠(yuǎn)見，勤于思慮的人，她可以非常輕易地花比我少一半的時間來做成同樣的事情，所以就有充分的時間來進(jìn)行復(fù)雜的思考，雖然這樣的思考造就了很多人并不想看到的后果，但當(dāng)它們剛剛萌芽的時候，無疑是被當(dāng)做一個正面典型來宣傳的，我的老師就經(jīng)常喟嘆，“游人，你要向純子學(xué)學(xué)，多用一用腦子�！�
　　每當(dāng)這種時候，純子就會露出充滿示威感的笑容，而我則會很生氣，用憤怒的心情做出很多愚蠢的事情。
　　綱煩死我們這樣一次又一次上演同樣的鬧劇了，純子倒是不經(jīng)常去招惹綱，她只愛和我過不去，少年時候的我并沒有體會到其中蘊(yùn)含的復(fù)雜的感情，等到我們都長大了，作為一起承擔(dān)責(zé)任的同伴生活過很長時間后，這種幼稚的惡作劇也就跟著消失了。

　　并不是說，我會懷念它們，但當(dāng)純子的身影跟這些惡作劇一起在我的生活中慢慢變得淺淡之后，我十分難以接受這種落差。我闖到純子的家里，她正在做稀奇古怪的實(shí)驗(yàn)，也許像她這樣子的天才總是要有一些別人無法理解的興趣和習(xí)慣，所以當(dāng)她瞟一眼認(rèn)出是我之后，什么也沒說，繼續(xù)專注于觀察她手里長長的試管。
　　而我就在那一刻突然發(fā)現(xiàn)，純子長成一個大美人了。

　　我被自己噎住了，因?yàn)檫@樣子的重點(diǎn)是十分不對的，而且我和純子一起長大，吵吵鬧鬧的這么多年里，雖然心里把她當(dāng)做最好的朋友，但一直都是用吵架和捉弄來表現(xiàn)的，從來沒有哪怕一刻意識到，純子居然是這么美麗的。
　　或者不能這樣說，我知道純子長得很好看，但作為朋友，或者說家人，這種好看對我而言沒有其他任何涵義，但當(dāng)我感覺到差別時，第一反應(yīng)不是困惑和驚奇，而是下意識地羞愧。
　　我訥訥講不出話，反而覺得臉上燒了起來，純子起先不理我，但當(dāng)她終于把試管里不知道經(jīng)過怎么處理變得藍(lán)瑩瑩的液體封存好之后，終于大發(fā)慈悲地看向我，然后臉上浮現(xiàn)出狐疑的神色。
　　血液一下子倒沖進(jìn)我的大腦，我張了張嘴，半天發(fā)不出聲，純子皺著眉頭朝我走來，剛踏出一步，我就轉(zhuǎn)身跑掉了。

　　那一年剩下的所有時間，我都沒有待在故鄉(xiāng)，我在老師那里要了個長期任務(wù)，在外面游歷，交了很多新朋友，也做了很多必要或是不必要的事情。
　　年底的時候，綱寫了信來罵我，“你是死在外面了嗎游人？！你還記得自己姓什么嗎混蛋！”我想象著綱生氣的樣子，縮頭縮腦地回信說就快回去了，就快了。
　　然后又拖了半年，直到老師正式地召喚我。

　　他告訴我，純子離開了。

　　當(dāng)我成為一個無比帥氣的男人后，我收了幾個徒弟，一個比一個令我驕傲，也一個比一個叫人感覺棘手，其中最小的那個也有一個像純子之于我一樣的人，他有一次問我，“純子小姐為什么會離開，師傅你知道嗎？”
　　我回答說，“是因?yàn)楹ε吕^續(xù)失去吧�！�
　　“但是她這樣離開，不是也失去了很多嗎？”那孩子不解地反問。
　　“因?yàn)槿绻沁@樣失去的話，她就可以騙自己說，是她本來就要拋棄的吧，我想�！�

　　這樣子的理由，是我后來在漫長的時光里，經(jīng)歷過種種事情之后，思索而得來的。
　　我一直都堅(jiān)信著，純子是個溫柔的人，她和從一開始就是孤兒的我不同，是在記事后才失去父母的，我想這大概傷她很深，而且我也非常愧疚，就算是有我在身邊，也不能安撫她對于無常的恐懼。
　　老實(shí)說，在內(nèi)心深處，這一點(diǎn)令我覺得十分可愛，一貫以來都很獨(dú)立的純子，事實(shí)上也被這樣的恐懼所困擾著，不得不隱忍感情的時候，想必也會覺得很艱難吧。
　　唯一可惜的是我不曾看出她的憂傷，這是我的責(zé)任。
　　所以我做出了決定，一定要將純子追回來。

　　即使這樣說，我也是在三年之后，才再次看到純子。
　　她真的一點(diǎn)改變也沒有，面容毫無風(fēng)霜，依然像是我見過的她最美麗的樣子，神色優(yōu)雅，聲音婉轉(zhuǎn)而柔和。
　　純子收了傘，款款和我一道坐在路旁的石質(zhì)長凳上，身上飄來淡淡的香氣。
　　“游人君真的追來了呢�！�
　　她向我側(cè)過臉，膚色白皙，眼眸金黃。
　　“那是當(dāng)然的吧，”我抓了抓自己的頭發(fā)，“這可是男人的約定�！�
　　心臟在胸口砰砰跳動，我希望它能跳得輕一點(diǎn)，至少不要?dú)У暨@一刻的氣氛。
　　“雖然很感激，可是游人君，沒有其他的什么要追求么？”
　　純子的聲音就像蜻蜓長長的尾巴輕盈點(diǎn)在水面，每一個字眼都在我心里觸開層層漣漪。
　　“因?yàn)椤冏幽悴攀亲钪匾�，我唯一想要追求的就是你，和你比起來，其他任何事情，包括這個世界，都不值一提�！�
　　她的眼眸真是太動人了，蠱惑得我一不小心說出了自己的心里話，意識到自己說出了什么之后，我立刻就緊張了起來，盯著純子的臉，外表冷靜，內(nèi)心忐忑地等待著她的回答。

　　“那真是……”
　　純子凝視著我，良久之后，雪白的手撫上了我的面頰，也許是被清晨的風(fēng)吹拂得太久，那只手冰冷的就像一條白色的蛇，可是動作卻非常，非常的溫柔；
　　——溫柔得令我心碎。
　　“……太好了。”
　　她微笑著說，“因?yàn)槲乙彩菑暮芫�，很久以前，就深深地愛上了游人君啊，只是因�(yàn)橛刑嗟脑颍@份愛意始終不能說出口，想必對游人君來說，也是一樣吧�！�

　　“但我們終于能夠互相坦誠，這真是再好不過了�！�

　　是的，我們終于能夠互相坦誠，沒有比這更幸福的事情了，雖然幸福并不是像我這樣的男人所追求的東西。將純子緊緊擁入懷中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吻上了她的臉頰，她的嘴唇就像沾了雨水的櫻花瓣一樣濕潤而且柔軟，她的長發(fā)就像夜色中冰冷而漆黑的水流；

　　她是這樣一個美麗而溫柔的靈魂。

　　盡管我從少年時起就愛著她，卻始終不曾對她提起任何與之相關(guān)的話語，我想要告訴她我了解她而且理解她，在這樣的前提下，我依然愛著她，并不只是作為朋友和親人，而是更加強(qiáng)烈也更加重要的存在。雖然她非常非常的聰明，但這些話，如果我不說，她也是一定不會想到的。

　　那將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我們就這樣心懷著誤解，痛苦而孤獨(dú)地行走在自己的人生里，也許我要一輩子追逐著她卻無法企及，也許她要犯下更加瘋狂的惡行直到被罪孽吞噬，也許我不得不為了更加重要的事情而放下對她的約定，也許我突如其來地遭遇到人生中無法避免的意外悲慘死去，也許當(dāng)她終有一日釋然了心中種種恐懼絕望，想要來向我訴說時卻找不到任何一粒我尸骸的塵埃。

　　所幸此時此刻，我們沉浸在熱戀之中，可以笑著感慨，彼此終于沒有選擇錯誤的道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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