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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是陰的,像被火燎過的青灰的顏色。云層十分厚重,抖一抖就能掉下灰燼來?諝獬睗,能感覺到水霧覆蓋在臉頰上,用手摸一把,仿佛摸到了一塊油膩膩的污漬。聲波最適合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傳播,遠隔幾千英尺的仍舊清晰地傳到耳邊,某種熟悉而令人驚悚的頻率,一直響到腦海。
——嗡——嗡——嗡。
抬頭看一眼,還以為那些鋪天蓋地的冰冷金屬,是遠方歸來的雁群。
——嗡——嗡——嗡。
顏路側(cè)過頭,緩慢抬起胳膊,蓋住刺眼的光芒。由于長久吊針而暴突的血管在掌背上蜿蜒成山脈,頂起薄薄一層干燥的褶皺的皮膚。
“防空警報響了,是日本人的飛機嗎?”
他喃喃地問。
一身白衣的護士扯開窗簾,灰塵翻騰起來,在陽光里跳躍舞動。
“Mr.顏,二十一世紀,日本人的飛機不會到別人的國家上空游蕩了!蹦贻p的姑娘動作伶俐地疊好被子,上來扶他起身,把一件皺巴巴的襯衫抖開,拎到他身側(cè),“來,把這穿上,就像你還是個帥小伙的時候一樣打扮起來——今天是個晴天。”
“有我的信吧?他答應(yīng)過我會拍電報回來!
護士瞇起眼笑了,從善如流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片:“你真是個充滿智慧的小老頭,有你的信,今早剛剛收到,讓我看看他寫了什么——他說‘一切平安,勿念。珍重。’真是惜字如金。”
顏路點頭,伸出手,五指細瘦如枯木,顫顫巍巍地觸碰到了字條。護士卻在那之前把紙片塞回了口袋:“哦不不,這不能給你!
顏路于是慢吞吞地收回手,戰(zhàn)爭在他的身體上留下的痕跡不會隨著歲月消弭,他常常在睡夢里聽見轟炸機引擎的咆哮,睜眼的時候,卻以為自己還在做夢。
“只有夢里才有陽光!彼诌@樣說,“他不在的日子,總是下雨。我不糊涂,分得清!
護士不以為然,但依舊笑的溫柔和善:“等天放晴了,他會回家。”
江南總有很長的雨季,淅淅瀝瀝地流淌著似水般的柔情,交織一張纏綿悱惻的網(wǎng)。美好的邂逅常在雨天發(fā)生,但遇見張良的那天,卻是春夏之交最難得的晴日。陽光是輕飄飄的,曬得人也輕飄飄的,似踩在棉花上,做夢一樣的感覺。
廣袤天空里連云都沒有。
錯身的時候張良拉住他的手臂,俊秀眉目間神采飛揚,驚喜交錯在不可思議的表情里,如同感慨某種宿命。
“師哥!真的是你!
而他其實并不記得對方是誰。
在軍校時太過專注于課業(yè),人際交往對他來說是生活中最疲于應(yīng)付的部分。舞會酒宴統(tǒng)統(tǒng)是不參加的,就連同住室友的邀請也推得一干二凈。
朋友皆無聯(lián)絡(luò),更莫說這個完全陌生的師弟。
不知已被遺忘在哪個記憶角落的張良絲毫不覺得尷尬,只是燦爛熱烈地笑著,好似覺得本該如此,又好似因為重逢的突然,還來不及察覺到顏路茫然的心思。
幸而敘敘舊倒也沒什么妨礙,這一點奇怪的細節(jié)就被忽略掉了。兩人站著說了幾句話,留了通訊方式,便有人過來,一臉惶急地喊著“少帥”把張良請走。
他在輕飄飄的陽光底下看張良塞過來的紙片,上頭留著碳素鋼筆劃下的瘦金字體。還未干透的墨水有奇異的光澤,橫豎撇捺都透露出瀟灑不羈的意味,筆鋒凌厲地穿透紙背,在指尖留下微妙觸覺。
“子房”。那兩個字就這么刻進他心里去了。
他又突然想到很久以后的某個時刻,當他坐在書桌前,在昏暗燈火下,比對著兩張舊跡斑駁的信件。那筆跡剛勁雄渾,被硝煙浸染了,有股冰冷的火藥味道,隔著薄薄的一層紙,仿佛能看到男人握槍的手,骨節(jié)因用力而泛起青白顏色。
“這是張良的筆跡嗎?”
“不,不是!彼菚r只覺得被誰扼住了呼吸,內(nèi)心翻涌的情緒堵在喉間,開口的語氣卻奇跡般冷靜自持,“——是不同的人!
“這不可能!兩封信雖是不同字體,但細節(jié)極其相似,顯然出自同一人之手。張良對黨國有異心,路人皆知。顏路念書時是他師兄,我認為應(yīng)該換一個人來重新鑒定!
顏路抬眼看向說話的人,心念震顫中竟還有余力微笑:“這樣拙劣的栽贓,怎么會有人上當呢?”
“……衛(wèi)莊將軍當年情報課成績也是很好的,你看呢?”
衛(wèi)莊輕輕瞥了顏路一眼,從座位上站起身來,冷笑著道了句:“浪費時間!
他感覺到男人渾身散發(fā)的寒氣,比殺氣更加凜冽,洞悉一切般的陰翳目光像吐著血色信子的毒蛇,順著脊骨爬上頸項,停在頸動脈最脆弱最危險的地方。但他毫無懼色,微微挺直了腰桿,坦然地對視過去。
錯身的瞬間,聽到男人在他耳邊低聲警告:“好自為之!
后來在處死這個男人的刑場上他又見到了那種眼神,決絕而痛快的神色摧枯拉朽地在他心里掀起漫無邊際的風暴。衛(wèi)莊陰翳的眸中從未有過什么柔情和愛戀,大概在某一瞬間他感受到的,只是這個男人扭曲的報復(fù)的快意。
循著目光看去,卻望到刑場另一端的人群里,另一個面容沉穩(wěn)的男人。他遠遠看著,旁若無人,似乎只是一個路過的看客。顏路認出他來時,天色已經(jīng)昏黃,地上留著一灘冷卻凝固的血液。
“我不是救不了他!蹦腥藬⑹龅恼Z氣甚至是冷靜的,“只是不能救他!
從沒有任何一刻讓顏路像現(xiàn)在這般感到毛骨悚然的恐懼——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不過是徒勞,終有一天赤色的陰謀曝露在陽光底下,無處藏身。那時英雄將成為罪人,他也變成了叛徒,或者被公開審判、或者被秘密處理,這一切都令他膽戰(zhàn)心驚。
而這一刻,又仿佛有無數(shù)的勇氣源源不斷地涌出心底,支撐著軀殼,令他與之相抗。等到天明,黎明到破曉,陽光沖破云層。若一切理想都不會成為泡影,必有人會得到自己曾期待過的。
即便是已經(jīng)失去。
說起理想。
顏路曾無數(shù)次地琢磨過那個人的理想到底是什么。
最終卻只想到他站在青天白日下的模樣,墨綠色的軍裝包裹修長有力的身軀,緊俏的黑色皮帶糾纏成瀟灑利落的曲線。他抬起手向天空敬禮,銳利目光穿過層層霾障,看透人心。
像電光穿透距離,無數(shù)夾雜著戰(zhàn)火的電子信號,滴滴答答,滴滴答答,在一張張純潔的白紙上留下污跡。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這可笑的陳詞濫調(diào)寫在一封寄來的書信上,鐫刻在戰(zhàn)士鋼鐵澆鑄的靈魂上,或者是誰一筆一劃地寫進了他心里。
“那么,你是站在哪一邊的?”
“……哪邊都不是!蹦腥藗(cè)過頭來對他微笑,沸騰的熱血熾烈灼燒彼此的生命,交換呼吸,相濡以沫,“用時髦點的詞匯,你可以叫我‘沒有主義者’。”
“穿著黨國的軍裝,說這樣的話,我是不是該請你喝杯茶?”
“這倒不錯。”那對精明的眼睛在他身上來回掃視,不言而喻的曖昧意味,洞若觀火,手指輕輕摁在胸口位置,用了點力氣,好像某種情色的暗示,“或者應(yīng)該是我把軍裝脫下來——不用再把時局放在心上。我從此就以師哥做‘主義’了罷。”
“時局總是在變的,你能抓得住嗎?”他問了一句,只是無心之問。
張良只顧微笑,初夏的陽光服帖在他細膩皮膚間閃動,給他鍍上一層神圣的假象。然而背景卻是嗡嗡嘈雜的轟炸機從頭頂飛掠而過,鼓膜邊留下震耳欲聾的鳴噪。比情人溫存的愛語更為接近心臟搏動的頻率。
“至少眼下,我們不是敵人。”
戰(zhàn)爭持續(xù)了漫長的歲月,士兵們把野花插進銹跡斑斑的槍桿里。珍貴的信箋一封一封隨著戰(zhàn)火飛騰上天空,變成沾滿了鮮血的紙錢,慢慢又飄落在這片神圣的土地上。
他離開江南的那一天陽光燦爛,軍帽扣著柔軟的短發(fā),帽檐上滑稽地叮著一截線頭,干凈的徽章帶著還來不及消散的溫度,落在他攤開的掌心。
“要是得空,我給你拍電報!蹦腥诵χ手Z,“師哥結(jié)婚的時候,說不定我還會來討杯喜酒喝!
“胡說!
大概說出口的話怎么聽都不像一句訓(xùn)斥,男人竟露出一點留戀的神情,轉(zhuǎn)身之后還回過頭來對他飛吻,身影卻猛地消散了,從此失去蹤跡。
他突然對戰(zhàn)爭結(jié)束后的一切沒有了期待,家國天下成了這個故事里最諷刺的章節(jié)。
離別時說再見。再見之后,更希望這是一場無期的離別。
最后一面他站在他身前,血跡斑駁的軍裝已經(jīng)破爛到無法遮蔽身體。多年前刑場上的那一幕重播回放,兩個男人隔著人海對視——他終于知道這中間橫亙著的是什么,目光可以達到的兩端,竟是天涯海角的距離。
“你是站在哪一邊的?”
“哪邊都不是!
和平時期的瑣碎生活乏善可陳,唯有戰(zhàn)火轟鳴的歲月,一切生命的細節(jié)都鄭重而深刻,在回憶里描摹著,仿佛僅有一場夢的長度。江南小鎮(zhèn)總是陰雨連綿,給鋪天蓋地的硝煙做了最妙不可言的背景。顏路顫顫巍巍地拿起銀質(zhì)小勺喝湯,年紀令他連口腔里的牙齒都衰老脫落,啜飲時發(fā)出巨大的聲音。
這與他矜持優(yōu)雅的外表大相徑庭,幾十年前,他甚至沒法想象自己衰老的樣子。時光停止在做不完的夢里,永遠沒有盡頭。
護士小姐耐心的幫他擦干凈因吃飯而一塌糊涂的胸口。
“Mr.顏,我很難想象你這樣的大英雄竟沒有妻子!彼χ{(diào)侃,華年老去,男人身上已找不到當年的豐神俊朗,只剩下干凈的骨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凋謝枯萎,“可惜你有心上人,不然我們還可以來一場超越年齡的戀愛。唉,英雄總是寂寞的。”
“沒有英雄。”顏路被觸動了,顫抖著抬起手指,比劃著。
“什么?”她詫異地挑起眉,以為自己鍥而不舍地對話終于起到了一絲效果,連忙俯過身來,裝作興致盎然,“你聽懂我了是嗎?沒有英雄,哦,對,可為什么呢?”
顏路抬起雙眼看向她的另一個方向:“我,也不站在英雄那邊。”
英雄總是存在于轟轟烈烈的犧牲背后,而理想中的時代將不再有偉岸的英雄。我們都只是平凡的普通人,轟轟烈烈的家國天下,也只存在于年輕人飛揚跋扈的瑰麗夢境中。
“我分得清的,不做夢的時候……”
“他回來過。”
雙眼中濺起一些水花,他顫抖著,看到斑駁錯落的光陰。
“沒有他的日子,不過是我做錯了夢。睜開眼來,他就站在那里!
——錯夢·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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