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緣

　　那一日你握著我的手，咬著冷澀的文言，你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我看著你憨憨的笑，看著你的容顏如冰雪一般融化，我以為我看到了永恒……
　　那一年，你十九我十七，我以為我們永遠不會變老，一眨眼榕樹下的誓言都成為昨日華芳……

　　那一年我剛滿二十歲，剛從護校畢業(yè)，被分在了**路的療養(yǎng)院。年輕人的心很高氣很傲，總覺得這種地方束手縛腳，浪費了我的青春才干。
　　第一天上班遲了大半個鐘。主任醫(yī)師人很好，沒有批評，只是指著角落里一個坐在輪椅上的人告訴我，那個就是我要照顧的病人，姓李，身體很差，需要專人照料。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李先生。
　　他坐在角落的窗前，許久都沒有動，走近了才知道他在唱歌，聲音很輕，有點低的聲音聽起來很舒服。我在他身邊坐下，看他懶洋洋的沐浴在陽光中，臉上有平和的微笑。很少有人在這里還這么安詳。他仿佛沒有看到我，繼續(xù)哼他的歌，能聽清楚的歌詞只有一句，“I hope you \'ll never grow old……”
　　我想和他交談，卻先被一個女孩子拉住了。和我一樣的粉紅色工作服，她說她叫蕓�？戳丝蠢钕壬�，她把我拉到一邊指了指腦子，我知道她在告訴我他的腦子不好使�？墒沁@么祥和安寧的人的腦子怎么會不好上使呢？我疑惑的轉(zhuǎn)身看他，他不知道什么時候也轉(zhuǎn)了過來，正瞧著我們，臉上沒有表情，眼神卻是溫柔而深邃的，仿佛洞悉了一切。我想細看，他卻已經(jīng)轉(zhuǎn)過臉去了。

　　我?guī)缀醺铱隙ǎ钕壬贻p的時候一定很帥氣，一定迷了很多人的心，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他一定也很漂亮，我從未見過像他一般白皙的人，即使是帶著病態(tài)，即使頭上已有白絲，即使已顯出老態(tài)，也絲毫擋不住他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出來的高貴，令人舒服的氣質(zhì)。這樣漂亮的氣色很難讓人想到他的身體并不那么好，那時我以為醫(yī)師是唬我的，他的身體不差。
　　我走過去向他介紹自己，他盯著我看了很久，最后吐了兩句話：“元嘉來了嗎？他來接我了？”
　　我無言以對。我并不認識什么叫做元嘉的人，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的眼眸越來越暗淡。突然有一種壓抑的感覺，那個叫做元嘉的人一定從來沒有讓他傷心過吧？
　　我想問元嘉是誰，又被那女孩拉到一邊，“別管他，他總是這個樣子！”她說，“沒有人知道那個元嘉是什么人；他在這里好些年了，每個月都有很多人來看他，可是從沒有元嘉這個人�！�
　　“可是我是安排來照顧他的�！�
　　“那是主任欺負你年紀(jì)小，又初來報到，今天還遲了半個鐘！走，我領(lǐng)你周圍看看。”
　　“可……”
　　“沒什么好可是的！”
　　我回過頭去看他，突然覺得自己忽略了一些很重要的東西，是那雙眼眸里拼命掩飾的落寞。當(dāng)時我沒有在意，看到先生在笑就跟著蕓跑開了。
　　回去的時候先生已經(jīng)睡了，有很多護士醫(yī)生圍在旁邊，主任批了我一頓，這才知道先生因為的擅離差點喪命。內(nèi)疚有，可就是不服氣。那時候不知道先生時�？妊�

　　沒有人告訴我先生會咳血，也沒有人告訴我先生不能吹風(fēng)，他們都知道，可是沒有告訴我。
　　那天我推著先生在房間里轉(zhuǎn)悠，先生說想出去走走，主任特別交代過不行。失望的神情很快就從他臉上隱過去了，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了被拒絕。沉默了一會，他說想吹吹風(fēng)，他說他很久沒有聽過風(fēng)的聲音了。
　　我也沉默，可是他抓著我的衣袖不放，就像鬧別扭的小孩子，既帶有希望，又做好了隨時會失望的準(zhǔn)備。不想讓那雙亮亮的眼睛再暗淡一次，我走過去打開了窗。
　　時間是初秋，風(fēng)擠開窗簾吹進來的感覺很清爽。幾乎是同時，咳嗽聲也在耳邊響起，從輕輕的一兩聲到不斷的重咳，他弓著肩捂著嘴，樣子很痛苦，汗滴從泛著病態(tài)紅的額頭滲出來，可他就是扯著我不準(zhǔn)我去把窗關(guān)上。不忍心甩開他枯瘦的手，我只能把厚衣服往他身上蓋，希望這樣他會沒有那么辛苦。
　　“小青，你怎么能讓他吹風(fēng)！”蕓進來的時候樣子很驚慌，我和先生都很茫然，先生甚至在那一兩秒鐘停止了咳嗽，但下一秒又咳了起來。
　　匆匆忙忙的關(guān)上窗，蕓連忙把我往外推：“快去叫主任，要出事了��！”很快就有醫(yī)生護士聞聲跑了過來，像蜜蜂一般，把我擠出了里層。
　　我不知道當(dāng)時自己為什么會愣在原地，四年的理論知識都白學(xué)了，我想只是一般的咳嗽竟讓我去找主任，不就是咳嗽嘛，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
　　“小青，快去！”蕓又催了，話音未落，先生已“哇”的吐出一口鮮血。我這才認識到事情比我想象中的嚴(yán)重多了，可是腳抬起來了，就是邁不出去。
　　回頭先生正抬起頭很無辜的望著大家笑，似乎并不明白為什么有那么多人圍著他。過了好久他才煞有介事的說了一句：“不要告訴元嘉，我怕他知道了就不要我了！”聲音不大，卻足以讓每一個人都聽到。我看到幾個年紀(jì)稍大的醫(yī)師眼圈濕了，蕓那樣豪爽的女孩子卻在抹淚，轉(zhuǎn)過身，才知道自己的臉上不知何時也已經(jīng)濕透了。
　　后來蕓告訴我，每次先生咳血都會說這句話，她說如果讓她見到哪個叫元嘉的人一定要狠狠教訓(xùn)他！怎么能讓先生如此傷心。那時侯才知道蕓原來也這么關(guān)心先生。
　　這一次犯錯主任只給了點警告，說再出任何問題的話立馬走人，第二天回療養(yǎng)院才知道是蕓為我頂了過錯，已經(jīng)離開了。那一天先生異常安靜，總跟著我轉(zhuǎn)，看我的眼神總帶著愧疚，其實應(yīng)該愧疚的人是我。

　　照顧先生久了，才知道他是個很愛笑的人。和平時安靜的他不同，只要有人逗他一下，他就樂得合不攏嘴。先生笑起來很好看，臉上有兩個淺淺的酒窩。我想他是真的寂寞吧，平時沒有什么人和他說話，只有咳嗽的時候才有很多醫(yī)生護士圍著他轉(zhuǎn)，病情一旦轉(zhuǎn)安他們又不管了，所以他總是跟著我。
　　見著我多了，先生和我親近起來，也不再問我元嘉是不是來了。可是他并不知道我叫什么，就一直“娃娃”“娃娃”的叫，療養(yǎng)院的人都笑我快成他的女兒了，其實做他的女兒也沒什么不好，只是那時候我才頭一回意識到來看望先生的人沒有他的親戚，只有朋友，很多很多的朋友。先生總是很溫柔的注視著他們，但是不跟他們說話，然后要我推他回房。
　　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拉著一個看起來很好說話的人問，他只說了三句話。第一句是“元嘉是他的愛人，兩個男人……”帶著不屑；第二句是“他早就和家里斷絕關(guān)系了……”帶著可憐；第三句他說“元嘉讓我們多來看看他……”說實話我很不喜歡他說話的語氣，可是我不能打他。
　　回去以后先生突然拉著我哭，他說他不想看到那些人，他不認得他們，然后就一直喊著同一個名字，他說，元嘉你在哪里？為什么還不來接我？我好想你……
　　我怕他哭的岔氣一直輕輕拍他的背脊，單薄的手感讓人心疼，兩個男人又怎么樣？我知道先生是真心的，先生只有在講到那兩個字的時候才能看到一點清醒；可是元嘉呢？他又怎么樣？他在哪里？

　　后來的日子先生的精神越發(fā)恍忽，時常走神，有時候前一秒的話他后一秒就忘記了，咳血更是三天兩頭的事。來看他的人也越發(fā)多了，有男也有女，可是他誰也不認得，只是一個勁的問元嘉，元嘉來了嗎？他在哪里？有時候清醒一點的時候他會哼哼歌，也都是那一句：“you\'ll never grow old……”
　　醫(yī)師們都說他已經(jīng)熬到盡頭了，我卻不那么認為，我以為他心里是很清楚的，他的元嘉就是他活著的唯一理由，他要等著他來接他，等不到是不會放棄的。
　　主任醫(yī)師急了，逼著那些來探病的人找那個叫元嘉的人來。他們的反映很奇怪，先是搖頭，然后就走了，下一次再來，還是，沒有叫元嘉的人。久而久之，大家似乎都得到了共識，再沒人問起這件事。先生還是活的好好的，還是逢人便問他的元嘉在哪里，連主任都認為這是奇跡，他的求生欲強的讓人敬佩，我知道，只要是先生就一定不是奇跡。
　　那天我推先生到展示廳看電視，不記得播的是什么了，電視里的人在念詩。先生聽著那人念了許久，最后吐了八個字：“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我想這一定是元嘉對他說過的話吧？可是他的元嘉呢？為什么不來接走他，把先生一個人留在療養(yǎng)院里？
　　沒有人回答我，先生一個人對著窗外唱“I hope you\'ll never grow old……”……

　　護士醫(yī)生來了又走，換了一批又一批，先生卻一直留在這里，等著他的元嘉來接他。
　　終于，我也因為工作出色被調(diào)到大醫(yī)院工作，不知道為什么，一點也高興不起來。那天晚上去先生，從沒有見過他如此清醒的樣子。
　　他握著我的手很暖，臉上的笑容很溫柔很睿智，淺棕色的眸子閃著靈光，一點也沒有迷糊的樣子。那是我見過的最完美的形象，直到很多年后我老了，依然忘不了他那淡淡的笑。
　　“我知道你要調(diào)走了，這一年來麻煩你了�！彼f話的聲音很平靜，我相信這才是他真實的樣子，而平時那些都是裝出來的。
　　“李先生……”
　　“什么都不用說了，留在這里沒有前途。”
　　“可……”
　　“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元嘉的事嗎？”他慢慢從上衣口袋里摸出半李照片遞給我。照片里的人正年輕，臉上的笑容很燦爛，陽光灑在他身上像鋪了一層碎碎的金。
　　“這是……”
　　“只剩下這半李了，都燒了……”
　　“他是元嘉？”
　　他點頭，眼角有淚光。“那年他十九歲，我十七歲，我們一直是對頭……”
　　我靜靜的聽他講他們的故事，從相識到相爭到相愛到相守，好多好多故事，那時侯我還年輕，聽不懂。他輕輕的笑，說那時候他也不懂，后來就明白了。
　　我走了走神，想了想他的話，回過神來的時候故事已經(jīng)過了好多，我有些懊惱，先生卻告訴我故事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沒有下文了。他笑的很坦誠，然后說：“該熄燈了�！�
　　我向他到了謝，準(zhǔn)備離開，卻又被他叫住。
　　“小青，”他說，我很詫異他居然記得我的名字，這是他第一次喊我的名字也是最后一次�；剡^頭，他朝我眨眨眼：“剛才那些話是元嘉讓我告訴你的，他馬上就會來接我了，真的，我感覺到他快來了�！蔽乙尚脑尉褪墙�(jīng)常來看他的人里面的一個，他偷偷的看他又悄悄離去，終于被先生發(fā)現(xiàn)了。
　　關(guān)上門前，我知道我錯了，因為先生說，如果死賴在他身邊就好了，如果死賴在他身邊就可以看到他最后一面了……
　　轉(zhuǎn)身，他在哭，他一邊擦眼淚一邊看著我溫柔的笑：“元嘉是得癌癥死的。今天是他的忌日，十年前的今天他把我送到這里治病，他說明天就來接我走……他們怕我傷心閉口不提，連他的照片都燒了，他們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什么都知道……”
　　原來……是這樣……最后那句話，他說：“小青，謝謝你�！�

　　后來我才知道，這也是先生一生的最后一句話。
　　到K醫(yī)院的第二天我打電話到療養(yǎng)院。療養(yǎng)院新來的護士很囂李，他說不是親屬拒不回答。我打第三遍的時候是主任接的電話，他說新來的護士一點也不聽話。然后他說李先生已經(jīng)去了，正好是我走的那天。沒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時候去的，他們發(fā)現(xiàn)的時候他的身體已經(jīng)變冷變僵了。他說他那樣的身體能活到現(xiàn)在是個奇跡，十年前就以為他不行了……
　　我靜靜的聽他說完，到了聲謝放下電話。眼前似乎又浮現(xiàn)出先生有如溫玉般的笑，我想他一定是見到了元嘉，是元嘉來把他接走的。主任說他臉上帶著安詳滿足的笑，手里捏著半張誰也沒見過的已經(jīng)發(fā)黃的照片，照片上的男孩十八九歲，笑容像陽光一般燦爛……
　　我知道，那一年先生十七歲元嘉十九歲，時間是夏天，快到秋天的夏天，元嘉握著他的手，咬著文言對他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他笑他文揪揪的像個小白臉，被他困在懷里吻了差點窒息，故事就是這么開始的，而現(xiàn)在，故事結(jié)束了。
　　先生入土那天我在科里忙碌沒有參加，聽說他被葬在X道的公墓，等我抽時間去的時候墓邊已經(jīng)長出了白色的小花。墓碑上貼著的照片天真爛漫，和我想象的一般年輕漂亮，那時侯才知道先生叫覺。走的時候發(fā)現(xiàn)旁邊墓碑上的照片有些眼熟，認真一看才發(fā)現(xiàn)那是元嘉，也是那時候才知道元嘉姓宋，同樣燦爛的笑容，兩個孩子遙相對望……

　　這些年當(dāng)了護士長，工作忙了就沒有再去看他。那天央著丈夫陪我去掃墓，匆匆想起自己那年也就雙十年華。墓碑上李先生和宋先生依然笑的燦爛甜蜜，突然覺得他們其實不需要外人打擾。
　　丈夫很奇怪掃墓的時候我竟然哭了，把知道的故事跟他講了一遍，那李漠然老成的臉居然也露出一絲辛酸。
　　回去的時候丈夫拉著我的手不放，我笑他犯傻，三十多歲的人像個孩子似的撒嬌，其實心里很暖。
　　人老了以后想的事情也跟著變多，有時候也會想如果有個人，他握著我的手，在我年輕的時候?qū)ξ艺f，“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不知道我會不會笑他太傻……
　　……
　�。ㄍ辏�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