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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蘭
九月的長安仍有些余熱,好在北風(fēng)送爽,倒也不會那么難挨。
宋蘭君在院子里修整著蘭花,這個院子里蘭花品種繁多花色絢爛,此季建蘭開的正盛,粉白的花瓣十分惹人喜愛。
白緞藏在回廊里的柱子后面,窺著一身青衣的宋蘭君。
宋蘭君是長安城里的權(quán)貴們送他的別稱,他姓宋名渟,正如她的名字一樣,那雙眼睛也猶如渟洄那般好看,幽深的瞳孔吸引著所有人的視線,自然也包括白緞的。
他閑好養(yǎng)蘭,在長安城內(nèi)家喻戶曉,所養(yǎng)蘭花更是千金難求,故而人稱宋蘭君。
宋蘭君的花從來不賣,他只會將自己親手養(yǎng)育栽培的蘭花贈予同好之人。
這大概就是高山流水的另一種解讀吧。
宋蘭君送過白緞一盆沙蘭,那是他第一次送蘭花給姑娘。
白緞一家人從姑墨遷家時遇見了被追殺的宋渟和他父親,宋渟懷里抱著一盆蘭花苗,與宋老爺在沙丘上逃跑。
白緞那時正站在山丘頂吃著剛烤好的羊腿肉,看到那個奔跑著的男孩后就回頭對山丘下的人大喊:“爹,快來救救那個男孩!”
她這一喊不要緊,卻將后面追殺而來的黑衣人全部吸引到了她這來。
白父親仗義相助,救下他們父子,白緞滿心歡喜地看著這個男孩,爪子羊腿的手都是油,她在沙土里搓了搓手,微笑到:“我叫白緞,今年八歲,你叫什么名字?”
“宋渟。”十分簡單的兩個字。
白緞喜歡上了這個叫宋渟的漂亮男孩。
白老爺問明了被追殺的因由,他原是駐扎在姑墨的武將,調(diào)職長安,回來的路上被這群匪徒盯上。
白老爺讓他們隨行,一路也好有個照顧。
宋老爺萬分感謝白老爺?shù)木让,回到長安后,與白老爺聊的十分投機,視為知己,交往甚密,兩家兒女也時常在一起嘻戲。
宋渟精心栽培著從西域帶回來的孤種沙蘭,白緞便在旁蹲著,看他澆水施肥,從不說累,也不說煩。
只是孩子的體力總會有疲態(tài)不經(jīng)意間流出,若是這時,宋渟便會勸她去陰涼處坐會,白緞便會提起精神,讓自己看起來十分活潑:“渟哥哥,緞兒不累。”
那時白緞十歲,宋渟十二歲。
沙蘭必須由沙土種,而長安城內(nèi)難尋上好的沙土,白緞便央求他爹跑商時從西域帶回沙土。
宋老爺和白老爺你有兒我有女,孩子們又這般投緣,便這么一拍即合定下了娃娃親。
這盆十分珍貴的沙蘭,便是宋渟親手送給白緞的定情信物。
這盆沙蘭也見證了他們倆從相識到相知,最后相愛的過程。
沒有永生的光,也沒有不變的人事。
白老爺再次跑商去西域的路上,被匪徒盯上,死在了那無窮無盡的黃沙之中。
白緞母親去的早,自從定下了親事,白老爺每次臨走時就托付宋家照顧女兒,他回來時再接女兒回家。
可是這次后他卻沒能再回來,自此,白緞留在了宋家。
按習(xí)俗來說,白緞只需戴孝一年便可嫁人,可眼下過了近兩年,宋家也沒有提起成婚的意思。
白緞心里已經(jīng)有了數(shù),這婚事,怕是成不了了。
不說宋老爺在朝中地位如何之重,只言宋渟,弱冠之年已是太常寺少卿,這等富貴高位,日后仕途更是一片明朗,而白緞呢?商賈的女兒,眼下死了父親,又能幫得了宋渟什么呢?
閑言碎語漸漸地來了,宋渟似乎也有意疏遠(yuǎn)她,以往兩人月下賞花品茗,而如今,白緞只能在遠(yuǎn)處這么瞧上一眼。
可即便如此,白緞也會覺得十分開心。
如果把白緞比喻成小狗,那么她一見到宋渟,便會不由自主的搖著尾巴,開心地看著他;蛟S這個比喻不恰當(dāng),可卻是她內(nèi)心里最真實的想法。
此時此刻,服侍宋渟的丫頭遞了布巾,宋渟直起腰身輕輕舒展著身體,接過了布巾,輕輕擦拭著額間的薄汗,白緞看的癡迷,不知躲閃。宋渟的目光落在了躲在柱子后的白緞臉上。
她的臉霎時粉撲撲的,而宋渟原本眼中的溫柔,霎時少了大半。
被捉了個現(xiàn)形,白緞從柱子后跳了出來,一如既往地笑著,甜甜地叫了聲渟哥哥。
宋渟眉間似有化不開的不悅,冷聲問道:“你怎么來了?”他將她一打量,看到她裙擺上的灰土,蹙眉問道:“翻墻過來的?”
白緞笑著點頭,又露出女兒家的幾分羞怯,她雖頑劣,卻也知道翻墻于女子來說,可是十分出格的事。
“緞兒就知道逃不過渟哥哥的法眼!
“這成何體統(tǒng)!以后不許再如此了!回你自己的院子去,沒有我的允許,不許再出來!”宋渟嚴(yán)厲地說。
若是以往的宋渟,大概會怕她摔了而柔聲勸她要走正門進來吧?
果然不如從前了。
宋渟好像很生氣,訓(xùn)斥完了話,不顧白緞的叫聲,扭頭走了,他的背影毅然決然,永不復(fù)返搬的決絕。
已經(jīng)到了這種地步,為何還要留下呢?白緞看著滿院的蘭花,這個念頭油然而生。
“白小姐,夫人有請。”侍女說。
白緞?wù)苏路,來到老夫人的客廳中。
以前老夫人對她慈眉善目的,可現(xiàn)在……
“你這丫頭,翻墻搗蛋,一點大家閨秀的樣子都沒有,果然是個小門小戶的女兒,如此這樣,怎能做我兒正妻?”
白緞默然不語,不做正妻,是讓她做妾嗎?
白緞又被老夫人罵了一會,被罰了晚飯,順便將最后一個伺候她的侍女也調(diào)走了。
夜色越來越深,明月高懸,猶如現(xiàn)在宋家的門檻,她已經(jīng)高攀不起了。
為什么還不離開呢?因為她還愛著宋渟這個人啊……
白緞病了,渾渾噩噩的,老夫人只是送了兩服祛熱藥便再也沒讓人來過。
燒的糊里糊涂時,她看見宋渟推門進來,將她抱在懷里,口對口的喂了她那些苦澀的藥湯。
“渟哥哥,緞兒愛你愛的累了。”白緞輕輕的說,更像是一聲嘆息。
宋渟什么都沒說,只是輕輕吻掉了她臉上的淚水。
翌日一早,白緞仍舊躺在因為發(fā)汗而濕漉漉的被褥里,昨夜的一切,更像是一場夢。
白緞輕輕撫著自己的臉,宋渟真的來過么?大概這真的只是一場夢。
因為這場病,白緞已經(jīng)很久沒見宋渟了,不知又過了多少日,白緞聽到掃院子的兩個小廝閑聊:“你聽前院的人說沒?剛才來了圣旨,皇上將公主許配給我們少爺了,少爺要做駙馬了爺了!”
白緞從院子里走出來,并沒有表現(xiàn)出過多的驚訝,只是臉色有些白,她面無表情的問:“是哪位公主。俊
“是華陽公主!
“哦,華陽公主……”
小廝知道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還讓白小姐聽到了,連忙三下兩下的掃完了院子離開了。
剛被掃干凈的院子卻敵不過冷秋,一陣微風(fēng)吹來,落葉飄然而落。
白緞回到房間,看著花架上的沙蘭,嘆了口氣。
是時候離開了。
白緞收拾好行囊,提筆留書一封。
月黑風(fēng)高夜,她背著行囊,潛到了宋渟的院子。
她看著滿院的蘭花,又望了望那已經(jīng)滅了燈的屋子,嘆了口氣。
宋渟,再見。
白緞利落翻身出墻,沒有半點往日的笨拙,長安月色下,她嬌小的身影猶如一只貓,跳躍,翻轉(zhuǎn),一氣呵成。
白老爺教過白緞一些武功,防身自然不是問題。
她一路南下,來到岳陽落腳。
原本白家的伙計,有一大部分遷家在此地。
洞庭湖邊有一家酒樓,依湖而建,三層樓高,此刻樓頂?shù)拇蟀g里擺著一桌酒席。
一大肚子男打了個酒嗝,醉笑道:“那宋家不識貨,我們家大小姐是何等姿色,嫁給他宋渟,豈不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一桌人跟著起哄:“可不是!”
“大小姐你不知道,咱岳陽也有什么公子的,比什么宋蘭君的名號響亮!”一人又說。
白緞柔柔地笑了笑,心下已經(jīng)明白,這頓接風(fēng)宴似乎已經(jīng)變成相親宴了,她塞了顆花生入口,也不扭捏,爽朗問道:“什么公子?改天約出來讓我見見?”
“首當(dāng)其沖的是岳陽公子啦!”小不點把窗戶推開,冷風(fēng)撲面而來,窗外不遠(yuǎn)處,正是岳陽樓。
一名青衫公子手持折扇,向這邊看了過來。
“那位便是!毙〔稽c嘿嘿一笑。
白緞起身來到窗邊,伸出一指撥開幾串珠簾,看了看那位岳陽公子。
這模樣還算中上,只是這身青衫……
“你們是按照宋渟的模樣給這位公子打扮的吧?”白緞挑眉,轉(zhuǎn)身說:“打眼一看確實有些像,可是氣質(zhì)上就不像了,他有點端!
“端?”眾人不解:“哪端了?我們看著挺好!”
原來的帳房先生說:“溫文爾雅風(fēng)流倜儻,怎么就端了?”
“大冬天的還拿著把折扇,嘖嘖,不是端是什么?”白緞笑了出來。
眾人啞口無言。
劉生一拍桌子,大笑著指著小不點說:“我就說大小姐不會喜歡這樣的小白臉子了。”
劉生起身,拉著白緞又來到西面的窗前,推開窗,一把扯開珠簾道:“大小姐你看那個!”
白緞順著劉生的指尖看過去,只見一皮膚黝黑的健碩男子只穿著條褲子,見到白緞后,抖了抖胸肌,隨后縱身跳入洞庭湖中。
白緞十分不忍地收回視線,感覺渾身都直打顫,雖說湖面還沒結(jié)冰,可這已經(jīng)步入冬季了,這么跳下去不冷么?
劉生哈哈一笑,壞壞道:“傻小子睡涼炕,全憑火氣旺!”
白緞又看了過去,不消片刻的工夫,那男子就徒手抓了條銀魚上來。
劉生又解釋:“我們桌上的魚就是他抓來的,說是見大小姐的見面禮!
白緞回頭看了眼魚,咂咂嘴,似在回味魚的美味。
這么有心也實屬難得,問問名號吧!斑@人什么名號啊?”
“陳遜,江湖人稱洞庭府主!
白緞笑了出來,搖頭回到座位上:“這也不是我的菜,你們以后就別亂操心了,隨緣便是……”
“還不是大家擔(dān)心大小姐……”
“說起來若不是老爺過世了,此刻大小姐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是少夫人了!
“別亂講,要不是這樣,怎能看清那宋家人竟如此勢力!”
“舊事勿要再提了!卑拙劤鲅灾浦顾麄兊淖h論聲,“如今我落腳岳陽,就想安安穩(wěn)穩(wěn)的在此住上一輩子,前塵往事,不提也罷。”
眾人點了點頭。
白緞執(zhí)起酒杯,敬了大家一杯。
一杯兩杯三四杯,她有些醉,白緞走到床邊,看著夕陽西下,被洞庭湖水環(huán)繞著的君山,也已經(jīng)漸漸被攏在了黑夜之中。
冬去春來,這樣過了大半年,白緞在岳陽樓邊開了一家鋪子,賣一些布匹絲綢。
那日有兩位來買布的姑娘閑聊時白緞聽到了一件事。
高個子姑娘:“聽說長安那邊的宋府出事啦!”
矮個子姑娘:“何事?”
高個子姑娘:“說是聞名長安城的宋蘭君病重,婚旨取消了!”
矮個子姑娘:“真的吖?你怎么知道?”
高個子姑娘:“我姑父前些日子從長安回來說的。他說宋蘭君藥石罔效,皇上不想讓自己的女兒守寡,于是就撤回了圣旨!
在白緞的記憶里,宋渟的身體十分好,這么多年過來,最多有個頭疼腦熱,怎會藥石罔效?
她越想越疑,于是請人去長安打探,但打探而來的,卻是他的死訊。
白緞徹夜未眠,而后兩三日未能闔眼。
白家的老伙計們來看過白緞,她有些木訥的回應(yīng)著他們的話,眾人只當(dāng)是她受了些打擊,勸慰了幾句,便也無從著手了。
又過了個把月,白緞終于明白,她愛的這個人死了,永遠(yuǎn)不復(fù)存在。
他們,有緣無份。
白緞看著窗外的月光,回想著與宋渟的一朝一夕,逐而筆下行云流水地寫下了她曾經(jīng)送給宋渟的一闋詞---《蘭君》
白緞開始種蘭花,稀有品種一應(yīng)俱全,唯獨沒有沙蘭。
待這滿院蘭花開時,從長安那邊流傳了一闋詞,大家說是宋蘭君的遺作,這闕詞漸漸流傳到了岳陽,傳入了白緞耳中。
這闕詞開始被無數(shù)人譜曲,一時間風(fēng)靡岳陽。
那歌聲漸漸傳入白緞的耳中,正是她送與宋渟的《蘭君》。
白緞又一次病了,一日不如一日,直至無法起身照顧院子里的蘭花。
“我這是怎么了?”白緞看著銅鏡中日漸消瘦的人,嘆聲道。
來看望白緞的劉生咧嘴哭了起來:“大小姐這是害了相思病!
白緞輕輕一笑,口中重復(fù):“相思。俊
劉生和幾位老伙計又找了幾位大夫,眾大夫?qū)Π拙劦牟∫彩菗u了搖頭,交代說準(zhǔn)備后事吧。
那天劉生將白緞抱到了院中的小塌上躺著曬太陽,白緞看著藍天和白云,聽著洞庭湖水的濤聲,輕輕地笑著。
然而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將她的視線吸引過去,敲門的是一位姑娘,她背著行囊,懷中抱著一盆蘭花,她定睛一看,竟是一盆沙蘭。
劉生回來對她說:“是宋府的人!
“讓她過來吧。”白緞干啞的嗓子說。
那姑娘走近了,將沙蘭放到一旁,泣聲說道:“白小姐可否還記得我?我是蘭芝。”
白緞點了點頭,于是蘭芝姑娘說了起來。
她說宋渟是真的喜歡她,可宋父又想著攀上皇家這根高枝,而那公主也見過宋渟,對他是滿心歡喜,逐下了圣旨。
宋渟為了全家不能抗旨,怕他們受牽連,于是自己抓了慢性毒藥毒自己,可是那日白緞突然留書離開……
因為宋渟這邊事未了,又怎能直接來尋白緞?
他又繼續(xù)喝著慢性毒藥,他的身子也因毒藥而每況愈下,最后竟然到了無法控制的地步,沒多久便死了。
蘭芝說完,遞了一封信。
白緞抖著手指拆開了看,發(fā)現(xiàn)里面是一張曲譜。
白緞讓蘭芝將屋里的琵琶拿了出來,她抱著琵琶,發(fā)抖的手指撥動了第一個音調(diào)時,后面便行云流水地?fù)軓椓顺鰜,緩緩唱了出來?br>
舊歲亭臺憶初逢月色任淡濃
何處祝春風(fēng)笑不語寄君幽蘭一捧
姿若扶鸞且搖風(fēng)碎影千萬重
君莫惜此玉色凝指中借寒魄遙相夢
若當(dāng)縱形紅塵間生生如戲言
共君醉顏夜把盞狂歌漫
若為高士客空山
松月孤云清江畔
伴君尺八曲聲瀾宿花眠藏身溶溶潭煙
行棹遠(yuǎn)聽殘鐘葉落洞庭輕舟渡飛鴻
坐倚云濤念念成空誰望霧黛相送
且為長安嘆傾城
半曲琵琶欲訴卻已無聲
故人縱天涯須記往日連城
便寄此心蘭中隨暗香流轉(zhuǎn)朝朝暮暮與君同
不戀春風(fēng)愿君記儂
一曲《蘭君》罷,白緞對著那盆沙蘭輕輕笑了笑。
看著天空中飛過的小鳥,喃喃道:“你終是愛我的,而我,也終是愛你的!
白緞昏睡過去,耳畔盡是那首《蘭君》,朦朧間她看到宋渟蹲在蘭花從里拾搗著蘭花,他向這邊看來,忽然就笑了,他說:“緞兒,去給我拿碗水喝,好渴。”
白緞笑了……
白緞又堅持了兩日,然而終是無力回天,于無聲細(xì)語中含笑離世,享年,二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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