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五年，巴丘，夜，軍帳。

　　此時，呂蒙已代筆寫好周瑜口述的遺箋，他認真地看了看，確認無誤后才慢慢放下。隨后他抬頭望向周瑜，周瑜正靠在榻上，不知想些什么。

　　呂蒙走過去，終于忍不住問道：“公瑾，你方才為何不曾言及家人？”

　　過了一會，周瑜答道：“兒女之事，難以預(yù)料，我該做的已經(jīng)做了，其余皆在他們自己，而夫人。。。。。�！敝荑の⑽⒌拖骂^，大概是在收斂心神，呂蒙看不清他的表情，正以為他不會回答時，周瑜接著說道：“此雖亂世，然這些年我與夫人琴瑟和鳴，可稱快意。日后她若想起，大約也是歡欣多，傷心少，這樣挺好。我若留下一言半語，用處不大，徒增傷感�！绷季�，周瑜抬起頭，表情卻可以說得上是輕松，他看了看呂蒙，說道：“生時未曾虧欠，死別何須多言�！�

　　呂蒙有些感慨，不由問出了心中更大的疑惑：“赤壁戰(zhàn)后，子敬與公瑾政見多不相合，公瑾卻讓子敬接任，若子敬讓地劉備該當如何？”

　　“劉玄德，當世之雄。若要保據(jù)江東，則資其地以多樹操敵，亦是良方�！�

　　這簡直不像是周瑜說出來的話，呂蒙急忙問道：“公瑾難道甘心？”

　　“我不甘心，”周瑜快速地說，隨后有些懨懨：“可我確實沒有別的辦法�！�

　　呂蒙一時無言，只聽周瑜繼續(xù)說道：“再者，子敬與子瑜、孔明皆私交甚篤，斡旋起來也容易些�！�

　　孔明？呂蒙有些恍惚地想，這個名字倒是如雷貫耳，但是他卻也實在對這個人沒有太多印象，正待發(fā)問，周瑜突然笑了一聲，自顧自地說道：“我只欲順勢而為，此人卻要逆天改命，很有意思，也很了不起�！�

　　呂蒙其實沒弄明白這句話是什么意思，當然他也沒有興趣弄明白，周瑜補充道：“何況，以子敬才略品性，足堪為繼，我已無憂�！眳蚊烧敫锌幌鹿媸巧钪\遠慮，周瑜突然又加了一句：“子敬繼任后食邑必增，也算我還當年借他的米了�！�

　　最后一句太過振聾發(fā)聵，以致呂蒙腦袋轟的一聲空白了好一陣，若不是他此時滿心悲涼，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耳朵扯下來看看是不是哪個零件壞掉所以幻聽了。

　　好不容易呂蒙終于恢復(fù)了正常，他不知道該不該提，但終于還是嘆息道：“主公心思，多半在江東基業(yè)，而非天下，取蜀之事，怕是要從此擱淺了�！�

　　說完這話，呂蒙看到榻上的周瑜直起了身子，很認真地對他說：“人心易變，當初曹公年少與袁紹劫持新婦之時的心思，與如今的曹丞相豈可同日而語？主公此時雖未必有取天下之心，但我輩之責，便是要讓主公看到更大的疆土，激起更大的雄心。以主公之明，終有逐鹿之志。子明，這話我希望你能記在心里，不要忘記�！�
　　呂蒙鄭重地點了點頭，周瑜大概有點體力不支，緩緩地躺在榻上。

　　呂蒙頓時紅了眼圈，“公瑾。。。。。�！�

　　周瑜倒似乎談興不減，繼續(xù)說道：“當初董卓作亂，我父親母親皆在洛陽，從兄周暉聽聞洛陽危急，便與我兄周玢帶著許多族中子弟一起趕赴洛陽，我本也爭著同往，不想兄長們卻不許，沒有等我就出發(fā)了。沒多久我便得知他們在途中，被董卓派去的人盡數(shù)殺死，后來，洛陽也被焚之一炬�！敝荑ふZ氣平靜，呂蒙卻看到他提起董卓時神情中流露出無比痛恨，這種神情，他認識周瑜以來，從未見過。

　　呂蒙有些神游，他還清楚地記得赤壁戰(zhàn)前，周瑜在廟堂之上慷慨陳詞道：“操雖托名漢相，其實漢賊。”一身正氣凜然震懾全場。呂蒙覺得當時周瑜的語氣、動作和神態(tài)都十分到位，但由于一直以來聽周瑜私下提起曹操時都是一口一個曹公的，此刻卻愣是說出了不共戴天的感覺，呂蒙一邊聽著周瑜的話覺得很有道理，一邊不停地在心里默默吐槽公瑾這演技略浮夸啊，連他這種粗枝大葉的人都莫名其妙地從中聽出了惺惺相惜的激賞味道。這樣想著，呂蒙看了看孫權(quán)的方向，主公一臉被雷劈了的呆滯表情，呂蒙不由得在心里大發(fā)感慨，我與主公果然英雄所見略同。他所不知道的是，許多年后的某個晚上孫權(quán)和陸遜秉燭夜談時，還對周瑜的“言議英發(fā)”印象深刻，追慕不已，并且無比篤定的表示子明這一點上被公瑾完爆。當然這都是后話了。

　　周瑜的聲音終于把呂蒙從神游中拉了回來，只聽周瑜繼續(xù)說到：“我家族之人，數(shù)日之內(nèi)半數(shù)凋零，尤其是與我同輩的年輕子弟。長輩們一夜蒼老，早晚嘆息。我覺得我該做點什么，隨即想到了討董一路所向披靡的孫破虜將軍和他在舒城的長子孫伯符。說來當初我主動結(jié)識伯符時心思并不純粹，沒想到見面后我們竟然傾蓋如故，許為知己。深交之后更是情同兄弟，義結(jié)金蘭。丈夫處世，能遇知己之主，何其幸運，與他一路攻克江東，不勝快意。官渡時我領(lǐng)兵在外，伯符來信說有意奇襲許昌。我本以為下次與伯符見面當是在許都城下，可惜。。。。。�！敝荑ね蝗唤刈×嗽掝^，不再言語。

　　呂蒙很不喜歡這種突然沉重下來的氣氛，他決定換個輕松點的話題，“公瑾，我聽說當初曹公曾經(jīng)親自密下?lián)P州，尋九江人蔣干來游說你歸曹，可有此事？”

　　“其實十五歲后，我最愛讀的便是曹公的《蒿里行》�！敝荑ね耆谴鸱撬鶈�，不過呂蒙卻成功地領(lǐng)悟到了這話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心里暗爽地覺得自己發(fā)奮讀書以來果然是一日千里，天生英才難自棄。為了表示自己已經(jīng)完全領(lǐng)悟到了周瑜的題旨，呂蒙想也沒想就繼續(xù)發(fā)問：“既然如此，赤壁時公瑾為何極力主張抗曹？何不干脆讓曹公撫定天下？”

　　話剛說完呂蒙馬上心虛地低下了頭恨不得一板磚拍死自己，居然問出這么白癡的問題以后還怎么見人�。ㄆ鋵嵾@里真沒別人。。。），簡直太沒建設(shè)性了。這還用問？江東兩代三世基業(yè)，豈可輕易廢棄？公瑾又豈能坐視？

　　呂蒙努力地抬起頭準備迎接周瑜的白眼，周瑜果然一臉奇怪地看著他說：“為何非要曹公不可？難道不能是我嗎？”

　　這個答案太超出呂蒙的腦補范圍，他一下子竟然不知道該怎么接話，就這么愣愣地看著周瑜。很快他發(fā)現(xiàn)周瑜剛說完這句話之后就好像想到了什么一般驀然地有些意興闌珊。

　　一時無話。

　　半晌，周瑜突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子明，其實今日之前，我從未想過自己會死。”

　　呂蒙不知怎么的就感到非常的惱火，他覺得如果周瑜不說上這一句，他絕對想不起來此刻竟然是死別在即。想著想著，呂蒙就真的非常生氣地盯著周瑜，你丫絕對是故意給老子添堵來著。

　　然后他郁悶地發(fā)現(xiàn)周瑜果然對他的憤怒視若無睹，不僅視若無睹，反而目光炯炯地把視線投向了遠處。

　　呂蒙順著周瑜的視線看過去，接著就看到了案上展開的西川地圖。地圖映入眼簾的剎那，呂蒙一下子滿眼淚水。

　　他仿佛聽到周瑜問了一句：“不知這大好江山，終將為何人所有？”語氣中，倒真是滿滿的疑問。

　　呂蒙這樣想著，又神游起來。他認識周瑜也挺久了，大多數(shù)時候周瑜用疑問句和他說話時，語氣里都很是缺乏相應(yīng)的疑問語氣，呂蒙對這種不專業(yè)的表現(xiàn)心里吐槽了幾百萬次，大概是怨念積累的太多了，有一次他真的就情不自禁地把腹誹脫口而出。于是周瑜十分真誠，甚是和藹地拍著他的肩膀，特別認真地說：“子明，我下次一定注意。”那表情，甚至可以說得上是滿面春風。以至于事后很多年呂蒙都沒想明白，當時還是吳下阿蒙的他到底是怎么忍住了沒有把周瑜暴打一頓。

　　大概是尊老吧，呂蒙覺得自己找到了答案，便覺得沒那么傷感了，他擦擦眼角回頭看去，周瑜已經(jīng)閉上了眼睛。

　　后來，呂蒙總是時不時回憶起巴丘這一晚，尤其是白衣渡江的前夜，他站在江邊，想了整宿。

　　再后來他平定了荊州，再后來他也莫名其妙地得了急病，病的快死的時候，呂蒙覺得自己只有一件事挺對不起周瑜的，現(xiàn)下他一生將盡，可周瑜最后問他的那個問題，他還是回答不上來。

　　到闔眼時呂蒙也并不知道，周瑜最后那句滿懷疑問的話，其實，真的，只是一句感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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