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裝乖番外【強推】
大晉三皇子延,名滿京師的天下第一紈绔。
這天下第一不僅因為他尊貴的皇子身份,更因為他挽紅攜綠招搖過市。三皇子不及弱冠尚未封王,但民間已有了個“樂王”的諢號。
“樂王”殿下好美人,滿京師的煙花柳巷沒有他不熟的,哪家來了花魁娘子、花魁相公,他必是要去看個新鮮的。都只當他眠花宿柳好不風流,卻鮮有人知曉,三皇子只愛看,還未當過那入幕之賓,因為他這人眼光高,并不是誰都瞧得上。
可這坊間編排起來,卻是不講道理,說初夜給了三皇子殿下的浮花浪蕊,那能排滿一條街,誰讓這位不僅身份尊貴、出手大方,更是瀟灑倜儻呢?
這一日,三皇子喝多了酒在紅蕊居過了夜,是被響徹帝京的喪鐘驚醒的。被太監(jiān)服侍起來,慌慌張張下樓跳上馬,他數(shù)著那鐘聲打馬過長街,往宮門狂奔而去。
發(fā)未梳,服未易,他在宮門口下馬,跑到勤政殿時已狀若瘋癲。他父皇年不過五十,平日里少有病痛,怎會突然就?父皇寵他縱他,昨日還問他要什么封號……他不能接受。
可他跌在勤政殿前的階陛上時,抬頭見那殿前伏跪著的內使、宮女,他們穿戴斬縗,那形制,只能是為天子服喪。他父皇駕崩了……
三皇子的眼淚奪眶而出,他跌的這一跤嗑破了手,掙扎著站起來時在階陛上按出一個帶血的印。
這時,有人扶了他一把。
那是一只玉潤冰凝的手,由骨及皮無處不美,若是平日,僅憑這只手就能叫三皇子神魂顛倒?扇缃袼櫜簧闲蕾p,只下意識沿著那只手仰視而上,目光落在了來人的臉上。
來人玉冠高束、青絲如瀑,雙眸深邃恍若黎明前漆黑的夜幕。他身量極高,著一襲幽藍深衣,衣擺繡了云紋,就這么站在那便如芝蘭玉樹。三皇子抬眸時,正與他居高臨下的那一眼碰上,只覺得冰涼。
他第一次見他,但已猜到他是誰,權傾朝野的當朝宰輔莊羽。
莊羽,字亦云,此人陸海潘江,十六歲簪花打馬御街前,乃是天啟八年的狀元郎。如今他不過而立,已入閣拜相,把持大晉權柄,被朝臣們尊稱為“云相”。
待看清眼前人的模樣,云相眉頭蹙得更深,三皇子身上那股秦樓楚館混出來的酒色氣,熏得他當即松開了手。
“來人,帶殿下盥漱更衣!痹葡喾愿,立刻有內使宮女應召前來扶他。
“放開,我要去見父皇!”
“殿下這般模樣,恐沖撞陛下!彼暡桓,語氣卻絲毫不容辯駁。
三皇子的心腹內使王安泉從旁勸諫,低聲在他耳旁說:“云相言之有理,殿下您先行更衣,奴才這就去尋娘娘探聽一二!
如此,好歹把他勸住,除了云相撞見,倒沒讓別的大臣見到三皇子不著調的模樣。
那是三皇子延對他的第一印象,他看似不矜不伐,卻冷若冰霜,一個對視間就仿若洞穿人心,與他那般如山如海的氣勢相較,那極盛的容貌也不算什么了。
那時的他尚不知云相扶他的這一下意味著什么,不知大晉因大行皇帝將迎來何等動蕩,不知他的人生將如何與這個男人綁作一體。
更衣完畢后,他見到了疼愛他的父皇,只是他的父皇再也無法責問他的功課、包容他的胡鬧了,他的靈柩暫時停放在勤政殿后殿,朝臣、后妃、皇親國戚們哭成一片;实垴{崩,一切皆有定制,國喪有條不紊,起初慌亂過,但云相迅速掌控了宮內局面。
他與二哥跪在一處,晚間才見到他們的母妃如妃,從而知曉了昨夜宮變的一切。他們母子三人坐在偏殿,有宮人奉上熱茶和素糕點,得以填填肚子。
大行皇帝久未立太子,昨夜大皇子因此事與先帝爭吵,一怒之下拔了御書房內的寶劍,失手弒父殺君。聽說當時殿內侍衛(wèi)皆不敢上前,是云相在勤政殿外聞聲闖入,將大皇子一劍斃命。
“云相說,無君無父之人,不配入繼大統(tǒng),當以國法論處。他說論處,當場就殺了,簡直嚇人!比珏锬镅氏伦詈笠豢诟恻c,不顧形象地搖了搖頭,“老二啊,你大哥把自己埋了,這皇位多半就是你撿現(xiàn)成了,你可想過?”
三皇子心想,可不是嗎,父皇只得三子,大哥死了,不是二哥,難不成還是他這個紈绔不成?
“母妃也知道我的身體……”二皇子說,并沒有多少即將撿漏皇位的興奮,反而面帶愁容。
“那也只能是你了啊我的兒,你弟弟……”擔心隔墻有耳,如妃沒有往下說,只給了二皇子四個字。
“韜光養(yǎng)晦!
那日起,三皇子的生活便天翻地覆。兄長成了皇帝,母妃成了太后,而他得了封號,如今是齊王了。三個月后,政局初定,內閣首輔莊羽把持朝政,他體弱多病的皇兄成了傀儡。他將局勢看在眼里,卻沒有輕舉妄動。
直到一日,太后宣召。
齊王入宮向來煊赫,他身后以王安泉為首的內使們簇擁著他下馬,和那一邊只帶了一名侍衛(wèi)的莊羽對比鮮明。見到是他,莊羽似乎沒有半分意外,只是停住手上動作,將目光投了過來。
按說齊王乃是親王之尊,合該他人向他行禮問好,但那人軒然霞舉,只是不遠不近地佇立,便讓人說不出怪責的話來。甚至,知情識趣的齊王主動招呼了他,所謂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云相!
“殿下。”
一句寒暄,兩人間似乎就再也無話,齊王卻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他想,無論如何,父皇駕崩時他扶自己的那一把,該致謝才是。
“當日,多謝云相援手。”
“為人臣,應有之義。殿下請便!鼻f羽說完一揚袖,轉身便走。齊王望向他的背影,只覺深不可測。
宮門口的小插曲他并未放在心上,待得到了太后居住的永福宮,他才知曉方才他與云相相遇并非巧合。因為云相今日入宮不是為了內閣值守,而是到永福宮撒野來了。
“母后你說什么,我沒聽錯吧?莊羽要我侍奉左右?他知不知道他是誰,我是誰?!本王乃是陛下唯一的胞弟!”
齊王大怒,太后一把拉住他讓他不要叫嚷,殿內只他們母子二人沒錯,但誰又知曉外頭有多少權相心腹。
“延兒息怒,怎地能說是侍奉左右?他乃是三元及第的狀元出身,更是內閣首輔,要收你為徒是好事!
齊王難以置信地看向太后,他母后素來疼愛他,如今怎么說出這樣的話來了?
“奉他為師,不就要為他端茶倒水?他可是權相,不是當初那幾個翰林院的太傅能比,本王豈敢輕慢于他,那豈不是要言聽計從?他這不是羞辱是什么?”
“延兒,你是真不知,還是裝不知?”
太后這么問,暴怒到在殿內轉圈的齊王突然停住了腳步。
“你從來主意正,母后知道這些年委屈了你……可如今你皇兄的皇位在人覆手之間,你阿娘無母族可依,我們母子三人仍需仰賴于他。今日他開口要將你帶在身邊教習,或許要受些調/教,卻更是機遇!
齊王轉回身,面向太后接下了他后面的話:“方便監(jiān)視于他,若他敢有異動,我必將他斬于劍下!
太后聽罷卻搖頭,說:“母后要你真心供奉,學他治國、御下,若你哥哥撐不住……這大晉江山就得靠你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能讓這匹狼叼走著了祖宗基業(yè)!
“母后!皇兄他……”
齊王想說皇兄福大命大,不會早夭,卻被太后打斷了話頭。
“不必你言說,若是真為你皇兄著想,便攜六禮束脩上相府去吧!
齊王從永福宮出來,領了這惱人的懿旨,不得不從。一回王府,他馬鞭一扔便吩咐王安泉:“備六禮!
王安泉大驚失色,忙問:“殿下您要迎娶哪家貴女,這也太突然了?!”
齊王噗嗤一笑,給這傻太監(jiān)敲了個爆栗。
“芹菜、蓮子、紅豆、紅棗、桂圓、干肉,本王說的是拜師六禮,你個憨貨!
“是是是,奴才愚鈍,這便去!
齊王哼笑,把他叫。骸扒鄄艘闪税蛇蟮模徸蛹t豆這些干貨要陳年發(fā)霉的,好了不要啊。哼,讓本王在你面前執(zhí)弟子禮,行,反正本王紈绔之名在外,看你教不教得了了!
至于太后說的學他云相的權術和治國之道,他覺著自個兒學也成。
翌日,祁王殿下備齊六禮,鮮衣怒馬到了相府門前。他不下馬,讓王安泉前去叫門,連帖子也沒拿一張,云相跋扈,令親王殿下奉他為師,那他這位鳳子龍孫也不能氣弱。
王安泉自小跟在齊王身邊,就與他腹中蟲兒一般,得了主子的令,那下巴仰得都能戳人腦門。往相府門口一站,揚聲便喊:“齊王殿下到,莊大人呢,還不快快來迎?”
相府門房哪見過這陣仗,并不敢惹堂堂親王,即刻前去回報去了。
書房內,侍衛(wèi)鐘律傳話,云相聽罷面色未變。他寫完最后一劃,擱筆起身,說:“迎客!
齊王沒想到云相來得如此利落,相府中門大開,這位跋扈的權相親自迎出了門來。
騎虎難下,他只好下馬,帶著扈從跟在云相身后入了相府。就在他以為這位其實也沒那么討人厭的時候,就聽男人開口道:“殿下提了六禮前來,拜師之禮已全,自此望徒兒遵弟子規(guī)儀行事!
齊王:“……”他的六禮還在王安泉手里,都沒送就算是拜了?!這人遵的是哪門子禮儀?!
這信口開河的本事,帝京瓦肆怎能少了他云相一席之地!
拜師便拜師,在齊王殿下看來這奸相不過是要羞辱他,畢竟讓他這個親王侍奉左右很能彰顯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這人是一定會端老師的架子的,不然怎么能達到目的?
可莊羽會真的把他帶在身邊教習,親自給他授課,會拿了戒尺恐嚇他,罰他打手板,他是萬萬沒想到。莊羽下手狠辣力氣又大,拉住他的手時叫他縮也縮不回去,硬生生挨了幾尺子,嫩白的手心都紅腫了起來。
“莊亦云!你講不講道理,就因為我瞌睡你就打我?!”齊王殿下一生氣,架子又起來了,“本王給你三分顏色,你真當你能開染坊呢?”
聽著書房里的聲響,外頭王安泉等奴才哪里坐得住,可他們一站起來,相府那抱劍的侍衛(wèi)鐘律便往門前一站,閹人們頓時就不敢上前了。那人氣勢洶洶,一看就是個高手。
書房內,云相面不改色,仍在調/教新收的徒兒。
“譏諷師長,直呼其名,兩下。”話音未落,噼啪兩下手板又落了下來。
“啊——!”齊王痛呼,想往旁邊躲卻被他牢牢擒住,“我就知道,什么收徒,你就是為了羞辱我!賊子!奸相!我要向皇兄和母后告你的狀!”
齊王在一旁跳腳,大失風儀,少年人好面子,已是氣得面紅耳赤。
云相卻穩(wěn)如泰山,幽深的目光落在他嫣紅的眼尾,激痛之下有薄霧般的淚花掛在眼眶,惹人得很。他便該是這樣,哪怕乖張,也是在他的掌控之下,而不是國喪之日從不知哪個歌姬床榻上奔來。
“以勢壓人,罪加一等!彼〈捷p啟,手中戒尺抽將下來,風聲過耳,齊王嚇得偏了頭不敢看。沒想到這一下最終卻沒有落下來,他的手被松開,云相轉身重新落座。
“來人,殿下聽課累了,請入內室歇息。”
主人一聲令下,便有鐘律帶了兩名小廝前來,那兩人恭敬,領著齊王往內室去。齊王本來生著氣,這人突然客氣了起來,那兩個小廝面相斯文白凈,把他領進內室后還拿了消腫化瘀的膏藥給他擦,讓他不好繼續(xù)發(fā)作,莫名其妙便坐到了榻上。
他卻不知,正是他這副樣子最不像個紈绔,連下人都疼惜,又哪像皇家浪蕩子?
兩小廝只顧做事,一個為他鋪床,一個為他上藥,并不多話。本來這等機靈又安靜的奴才是最討喜的,可偏偏他剛被他們主子氣著了,這會正想發(fā)泄,便忍不住開口。
“你們主子平時就這么兇巴巴?動不動打人?”
“稟殿下,相爺平時并不動手,也很少責打下人!
“合著你們比本王金貴?!”
兩小廝匆匆跪地,忙道不敢。
“行了,起來起來。這藥還行,擦了好點了!笨此撇荒蜔瑓s最是好性兒。
莊羽在外頭聽著,嘴角幾不可查地揚了揚,被打了也這么好哄,如此色厲內荏外強中干……他可知,這般表現(xiàn)只會讓他變本加厲。
鐘律是他的貼身侍衛(wèi),相府之中人員往來都得過他的耳,見他們相爺靜坐煮茶,便上前低聲稟報:“李尚書前來拜會,不知道他哪里得的消息,似是為齊王殿下而來!
水開了,莊羽先洗茶,鎮(zhèn)定自若地說:“不見。本就不必瞞人,便告訴他,我在為齊王授業(yè),不得閑!
“那只怕不得清凈!
“那要看他們有沒有這個膽在朝議之上發(fā)難了!毕春昧瞬瑁f羽給自己沏了一杯,兩指一并將人揮退,明顯不欲多談此事。
那些覺得他折煞親王的,若有狗膽,大可光明正大朝他來。
鐘律正要退下,又聽主子說:“書房的動靜不得讓外人知曉。你守好了,泄出去一星半點,唯你是問!
“是!只是殿下的隨從……”
“我與他說,以后來我這,不許帶這許多奴仆。就只帶……那個叫王安泉的吧。忠心,可用。”
“是,屬下領命!
內室,齊王在問小廝:“這地方你們主子很少用吧?”
小廝不敢答話,相爺?shù)乃绞滤麄冊醺彝h。相府后院虛設,平日里相爺常在此處歇息,可以說是睡得最多的地方,但他們可不敢說出口。
“無趣!饼R王揮了揮手讓兩人下去。
他沒正形地往床榻上一倒,用沒挨板子的左手拍了拍錦被,望著室內簡單樸素的陳設,自言自語:“這也太寒磣,就算這屋子他不怎么住,好歹也是相府!
前日云相批他課業(yè),罰他抄書,昨日他抄到深夜,氣得睡不著,今日課上才無精打采,結果卻讓這人尋著了由頭繼續(xù)發(fā)作。齊王往手掌心上呵氣,對著外頭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他決定好好睡上一覺,反正是他自己許他歇息的。
脫了外袍往床上一倒,他便聞到了枕邊被上的幽冷蘭香,清新淡雅。云相打他手板時靠近,身邊也是這般味道。齊王殿下覺得很好聞,但來不及多想已困倦地睡了過去。
聽到內室徹底沒有了聲響,云相放下手中的茶盞起身,信步而來。齊王大概是在被子里捂得熱了,一條胳膊伸將出來,衣袖卷著,露出來的半截手臂白得刺目。云相寬袍博帶廣袖巍峨,負手立于床前,不言不語,不知在想什么。
云相定的規(guī)矩,隔日一課,每課兩個時辰。半天的課而已,平常是不需要特意歇息的,那日之后齊王便沒進過這內室。齊王殿下不知道睡過多少張亂七八糟的床榻,并未將此事放在心上,唯有云相,午夜夢回時總出現(xiàn)這一幕。
只不過夢中的他可不是這般守禮,夢中齊王伸出的那截玉臂也并非靜止。那條手臂攀著他的肩,勾著他的頸,縱容他耳鬢廝磨。
夜來魂夢里,尤花殢雪。①
起初,齊王與云相極不對付,相處時日長了,倒覺出些不同來。就連齊王殿下身邊的王安泉都說,云相雖然授課時嚴厲,但并不像是為了羞辱殿下而收徒。他不曾談及傳道授業(yè)解惑之類的師道,教的卻是實打實的用心,鞭辟入里,經世濟用,古往今來帝王將相的典故、當今天下時局、朝堂大事,都不吝于教與齊王。
齊王不想承認的是,這人談古論今時那胸有乾坤的模樣,還有他林籟泉韻般的聲音,總讓他不自覺地被吸引。甚至有一次,他來相府時云相正在湖心亭撫琴,余音繞梁,令他如癡如醉。
“沒想到老師的琴技如此了得,怎么不曾聽外界說起?”琴音落,齊王撫掌而入。
云相抬眸,風吹簾動,君子如玉。齊王移不開眼,不由得想,這滿京城的美男子,沒一個比得上他老師。
云相對他目中的欣賞似有所覺,輕笑:“消遣而已,不足外人道!
“那本王便不算外人了?”
“自然是,不算的!彼S手撥弦,尾音消失在琴音里。
“不是外人難道還是內人?老師開什玩笑。”
他眸光微沉,低聲應道:“內人,也不是不可!
齊王一笑置之,沒把這話往心里去。
他們之間的矛盾漸少,唯一會鬧起來的事便是他流連青樓瓦肆。他若是哪天出去玩耍被云相發(fā)現(xiàn)了,那接下來這一旬,云相能罰得他再無暇出門。他吵過鬧過,可他打不過辯不過,也不敢真去跟母后、皇兄告狀,最后只得認了。
朝堂之上,云相依舊獨斷,他皇兄在他面前也是空有一身黃袍。;庶h對他的不滿日益加深,每每和他的黨羽吵得天翻地覆,每當這時,被云相收徒(羞辱)的齊王殿下就會被拉出來遛,;庶h挨個問他意見。
他本該與云相對著干,站在;庶h那頭,可隨著對朝政理解的深入,他反而更多地認同了云相的政見。他便繼續(xù)裝聾作啞,反正他早就紈绔之名在外,一個紈绔,能懂什么政事?
只有云相會在下朝后詳細問他見解,他會認真聆聽,然后對他理解有誤之處,掰碎了揉開了給他講。
那年齊王十九,先帝駕崩,新帝登基,改元天佑。天佑元年,齊王拜內閣首輔莊羽為師。天佑二年,齊王及冠。野史云,冠禮前太后與皇帝本欲為齊王賜字,云相跋扈,奪之。
野史不可考,但當時在場的太后和齊王本人知道,弱冠取字,他的字確實是莊羽所取。
他母后不過客套一問,為人臣者當知曉自身本分,誰知他這位老師是真不把自己當外人。
齊王殿下還清楚記得他當時說話的神態(tài),他緩緩抬眸,說得云淡風輕:“延者,綿延不絕,如長風萬里。有形不累物,無跡去隨風。就取字‘無跡’,無跡者便無處可斷絕,至柔至剛,娘娘您說呢?”
“顏無跡,恰如其分,云相為弟子取字,當為佳話!碧笤谝慌赃B連點頭。
“此字由來,娘娘知,殿下知便可,傳出去又是臣不知分寸的罪證!
太后見他自貶,忙出言安撫,君臣一派和樂,唯有齊王站在一旁勃然變色。他看著淡然談笑的云相,胸中怒意如狂風勁草。
這人嘴里說著長風綿延,引的詩卻是唐代侍僧皎然的《溪云》。
有形不累物,無跡去隨風。
莫怪長相逐,飄然與我同。
這首詠云詩根本不是在描繪風,他以此詩為他取字,是要將他云相的名字永遠冠在他身上。
他仗著博聞強識,在他母后面前偷梁換柱,要給他取這樣一個字……他怎么敢?!
大半年來他們之間所有的融洽被瞬間打破,他看著這人,又怒又怨,甚至覺得委屈。他都屈尊叫他老師了,也認真聽他授課,他們還曾月下酌酒、花前對弈,如今為何又來欺負他?
“什么破字,我不要!莊羽,本王取字該去太廟占卜問我父皇,干你何事?叫你一聲老師,真以為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呢,臉怎么這么大啊你!”
齊王殿下甩袖而出,吼得滿殿內使宮女們跪了一地。
那日之后,齊王便沒再去相府聽課。這天煞的莊羽,誰愛聽他講誰去聽,他反正是不伺候了。
他以為他不去,云相必是要遣人來問的,畢竟他跑之前還罵了人呢,不得問他一個不敬師長的罪名?他那把戒尺又要有用武之地了。沒想到的是,他不去,云相便不聞不問,甚至朝上并立都神色淡淡,當他不存在似的。
日漸一日,齊王從一開始的憤怒,到后來的茫然,到最后只剩下委屈和疑惑。這人被罵了一句,就不管他了?他被罵難道不是活該嗎?還不是他偷偷欺負人!
放不下身段,卻又忍不住惦念。冠禮將近,他卻無心準備。幾次經過相府想要進去,最后都沒去。憂思、怒氣郁結,再加上前一日在相府門口停留時淋了場雨,齊王病了。
其實只是小病,他卻躺在床上不愿動彈,大朝會都告了假。
當日,莊羽就來了。明明是他的齊王府,卻無人敢攔,他如入無人之境。他既是權傾朝野的云相,還是他們殿下的老師,誰又敢阻攔?也就一個被他評價“忠心可用”的王安泉來攔,卻被鐘律直接就拖走了。
莊羽推開齊王寢房大門時,榻上歪著的人正在咳嗽。一襲素衣倚著小幾,歪歪斜斜不成體統(tǒng)。
“王安泉,去紅蕊居問秋司拿點他那什么丸,我要咳死了!饼R王還以為進來的是王安泉,吩咐道。
紅蕊居三個字一出口,莊羽心口一跳,眉間聚起一片陰云。
“病了不傳太醫(yī),竟還想著勾欄女子?”
聲似寒冰,兀地扎進齊王耳中,這聲音他不回頭都不會認錯,莊羽來了?
他先是驚,再是喜,繼而反應過來他說了什么,又成了怒。晾了他這么多日,一來就又罵他。他不過是惦記紅蕊居歌姬的潤喉秘方,他便說他想著勾欄女子,真真不講道理!
“本王愛想誰,關你什么事?勾欄女子?勾欄女子怎么了?你沒去過怎知勾欄女子的知情識趣小意溫存,是何等銷魂。我就想了,怎么了?”
“你再說一遍,你想什么?”
莊羽這樣說話讓齊王有些發(fā)憷,但他不能認輸,都是這人不講道理,之前欺負他,現(xiàn)在錯怪他,他決不能認輸!
“我想喝花酒、逛青樓,和美人顛鸞倒鳳!”齊王越說越氣,新仇舊恨一疊加,想到他拿詩欺負人,想到他母后說的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脫口道:“不知身是無根物,蔽月遮星作萬端。②你這樣斷情絕愛的人,怎么會懂!”
怒極時說話不知輕重,說出口才覺過分。同是寫“云”,這一句詩放在此,既嘲他無能,更諷他把持朝綱藐視皇權,說得太重了。這并非齊王本意,一說出口便也愣在當場。
莊羽的臉色肉眼可見地變了。他原本站在門口,此時卻反手關上了門朝齊王而來。
“好徒兒,流連酒色,何時讀來此等名不見經傳的唐詩?”莊羽步步逼近,面沉如水。
“偶然看見的不行嗎?勾欄里聽曲聽來的不行嗎?”齊王極力控制著自己才沒有往后縮。
“好,好,好!”莊羽連道三聲好,立于榻前,一條腿卡進他兩腿之間,一把擒住了他的手,“那徒兒給為師解釋解釋,何謂身是無根物?”
“就是……就是……”
齊王被他的神情嚇住,想掙脫他的鉗制掙不開,一時不敢答了。
“答不上來,那便身體力行地領教領教好了。所謂,格物致知……”
“唔……”
齊王被他壓在榻上,親得狂浪。
“放,放開!”
“干什么……啊……”
“徒兒再喊,讓王府的人都來看看你是如何被本相輕薄?”
“無恥——!禽獸——!”
“呵……本相若是禽獸,先帝駕崩那天就該教你做人。”
“唔……你,舌頭出去……”臉紅得像要滴血,他才知道親吻是這般滋味,太撩人,又羞恥又迷醉。
莊羽問他:“給你取個字便那么大反應,知道無跡是何意了?”
齊王之前覺得自己知道,現(xiàn)在卻不確定了。若是欺辱,那現(xiàn)在也是?
“殿下,你將及冠,及冠便可以娶妻。但你此生,只能做我的人。你若娶妻,我必奪之。你若再流連勾欄,我便焚盡娼門!
“你瘋了!我不好男風!”
“是嗎?那剛才是誰一邊罵我,一邊被親得渾身發(fā)顫!
“我那是氣的!”
莊羽不慣他嘴硬,將他纖薄的身子壓下,狠狠地。
那日,云相夜宿齊王府。其后三日,齊王接連稱病不朝,急得太后和皇帝將太醫(yī)院院正都派了去?傻钕玛P著門不讓瞧,院正無奈回宮稟報:“雖說沒見著殿下人,但望聞問切好歹占了一樁,臣聽著殿下說話中氣十足,只是聲音仍有些沙啞,應只是風寒未愈。”
風寒未愈?是吧……但更多的是喊啞的,被那廝折騰的時候喊啞的。
被齊王殿下關在門外的不止有太醫(yī),還有日日來探的云相。他把人折騰狠了,眼看著惱羞成怒,倒反而又克制了些許,沒有再強闖進去。
齊王殿下確實生氣,氣那衣冠禽獸的云相,卻更氣自己。他堂堂親王,竟然雌伏在那賊子身下,最后還得了趣,一回想起那夜自己挽留的情態(tài),他就恨不得把那姓莊的捅了!
躲總不能躲一輩子。他是誰,名滿帝京的天下第一紈绔。不就是一晌貪歡,大度些便是。
想是這么想的,待得再見到莊羽……朝堂之上肅穆,內閣首輔的朝服莊重,可那人持白玉笏板的手上,虎口齒痕清晰可見,平添靡色。那是他咬的……
齊王殿下全程心不在焉,直到下了朝被莊羽帶走。
“寬限了你三日,可想好了?”上了相府的馬車,莊羽開口便問。語氣慢條斯理,聲調和緩悠然,可那話,卻半點不減壓迫。
“想好什么?畜生!”
莊羽隨他罵,反而笑了。
“我是畜生,那與畜生合歡的殿下又是什么?”
“你還敢說!”
“有何不敢?殿下與臣,徒兒與為師,松蘿共倚芙蓉并蒂,也曾花前月下,目成心許,只差一句海誓山盟而已!
齊王氣了個倒仰,罵他:“你這是穢亂宮廷。”
“這話得等殿下登了基才說得。”
“你亂說什么?”
莊羽沒接話,神情高遠,又仿佛只是隨口一說。這人張狂慣了,那夜敢說奪妻、縱火,現(xiàn)下連他登基都敢亂說。
沉默半晌,直到相府都到了,莊羽才說:“我為你取字,除了私情只有宏愿,再無其他。”
后來齊王行冠禮時,還是用了“無跡”這個字。顏無跡,他為他取的字,雖然不愿承認,可這兩個字由他喚來,有種隱秘幽深的旖旎。
相府的課業(yè)又恢復了,只是時不時變得長了許多,有時長到過了宵禁他都回不去。然后他就知道了,云相書房的內室已是大變樣,處處精巧雅致。也知道了這屋子過去并非沒人住,而是這位權相不愛奢靡。
兩人糾纏不清,年長者縱情,少年人貪歡,甚至不愿問那紛繁諸事。一處看書論道、調琴烹茶,夜間燭盡燈熄,徹底望不見兩人交頸之態(tài)。
只有談及帝王心術時,莊羽會泄露一些心緒。
一次,齊王問他:“你為何要教我這些?”
“你本就該學。你這些年藏鋒守拙,先是為了毫無根基的母兄的安危,現(xiàn)在又為了兄長的皇位穩(wěn)固。當初大皇子是嫡子,皇后雖薨卻勢力不小,你聰慧,不愿爭鋒禍及家人。這紈绔之名掛上,大皇子死得突然,你一時難于在朝臣中改頭換面,再加上那要繼位的是你同胞兄長,你甘心退讓!
“可是這大晉的天下本就該是你的。大皇子暴躁短視,當今皇帝體弱多病,唯有你,聰慧、隱忍、良善,可護萬民!
齊王愣愣地看著他,胸中激蕩難以成言。數(shù)年盤算,苦心孤詣,竟被他一語道破。
醍醐灌頂,他突然明悉了一切。
他為何主動要收他為徒,為此不惜被朝臣攻訐,卻原來……是不忍他明珠蒙塵?
“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質,經霜彌茂③。無跡,勿要妄自菲薄!
訥訥難言,半晌,他問:“你有安民興邦之策,何不取而代之?!”
莊羽緩緩搖頭,那一刻竟忠奸難辨。
“我要了你的人,便不要你顏家的江山。宿云寒涼,但可助你乘風萬里!
齊王沒想到,云相一語成讖。天佑二年冬,他體弱多病的皇兄沒能熬過去。他未留子嗣,留下遺詔兄終弟及。
齊王登基,改元嘉寧,仍以莊羽為內閣首輔。史載,嘉寧帝在位三十年,大晉中興,與云相君臣相得,常令之夜宿宮闈,抵足而談。嘉寧帝一生未婚,從宗室中過繼一子承嗣,知天命之年禪位太子,云相告老,君臣自此四海同游,再無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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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①:出自柳永《小鎮(zhèn)西·仙呂調》:“夜來魂夢里,尤花殢雪,分明似舊家時節(jié)!
注釋②:出自唐代詩人郭震的《云》:“聚散虛空去復還,野人閑處倚筇看。不知身是無根物,蔽月遮星作萬端。”
注釋③:出自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