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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灼灼·01】
夜風吹起芳華殿的垂幔,內(nèi)殿的月華簾后,映出謝容柯彎膝而坐的輪廓,縋書悄聲走進去,她并沒有發(fā)覺,只對著漆黑的窗外出神。
縋書在她身后等了很久,輕聲提醒道,“娘娘,陛下傳您去漪瀾殿赴宴,再不梳妝就遲了。”
容柯無聲搖了搖頭。
“娘娘雖然不想去,但稱病的法子已經(jīng)用了好多回,這次若再拂了陛下的意…”縋書嘆了口氣,“陛下再如何寵愛您,時間久了,也會對娘娘失望的!
失望?的確,她不能讓他失望。
謝容柯起身,唇角微微抿起。虛幻的愛情只是鏡月水花,只有權(quán)勢地位,還有系在她身上謝氏一族的榮辱興衰,才是她需要的東西。
“將玄火凰衣拿來!比菘卤瘸鲆粋手勢。
縋書滿臉詫異,“玄火凰衣?娘娘要穿這個?”
當年入宮時,皇帝下旨親賜御賜玄火凰衣、九鳳金冠,以后禮相迎。
刺金繡線的鳳鸞火云綻在大片鋪陳的裙裾上,她穿著這樣厚重華美的禮服走過掖庭芳華長長的石階,宮門在身后一重重關(guān)閉。
“去拿吧,陛下會喜歡!
芳華殿很大,比不上后宮其他幾座宮殿堂皇,卻勝在精致華美,也最是安靜。夜幕微沉,從復(fù)道宮橋上遠遠望出去,重重殿閣錯落有致,靡靡絲竹遠遠從漪瀾殿傳來,浮籠的水霧下,描金華燈也熏了酒香,搖晃著在檐下流轉(zhuǎn)。
縋書躬身在前面引路,腳步忽然停下來。
透過朦朧水汽,遠遠便看到宮橋彼端迎來個男子,素衣寬帶。冷夜微雨里,只隱約看出是北朝文士的素衣服冠。
漪瀾殿里宴請的正是北朝使臣,不知是哪位來使的隨行文士,走錯了路尋到這里。
縋書壓低傘沿,遮住她和身后的謝容柯,遠遠提醒道,“橋后是南朝后宮,請大人留步!
對面男子仿佛沒聽見她的話,遇上女眷也沒有循禮避讓,反而朝她們走過來。
縋書手心冷汗直冒,她將傘壓得更低,“娘娘,這可如何是好?”
沒等謝容柯回答,男子已經(jīng)停下腳步,竹傘遮避下只看得到玄底青紋的北繡長靴,他聲音壓的很低,像沾染了水汽,卻出奇的清冽好聽。
“柯兒,是不是你?”
縋書如遭雷擊,猛的抬起傘。
映入眼底的男子清俊溫雅,干凈修長手指握著竹傘,一身簡單文士素衣,仿若月華低照,冽冽清光透過重重云霧,灑落遍地冷霜。
謝容柯怔了怔,情緒在眼底瞬間翻涌而過,又很快壓制下去,她沖他微微頷首,示意縋書換繞條路走。
“柯兒。”他出聲叫住她,“這么久了,你沒有什么話想對我說么?”
謝容柯腳步一停,眼睛像被淋了雨,忽燃聚起朦朧的水汽。
她抿抿唇,轉(zhuǎn)身仍是清淺的笑,華美繁復(fù)的衣飾襯著絕色姿容,持貴矜雅,一舉一動完全符合今日的地位。
“夜冷雨暗,不知殿下遠臨,容柯失禮。”
聲音如無數(shù)次在夢里聽到的那樣緩緩而至,卻不是熟悉清淺溫柔,沉暗沙啞的調(diào)子,像尖利的指甲劃過夜半的窗欞。
兩年前烏逕城巍然的城墻上,聲音的主人藏在冷甲之下,是南朝大司馬謝容玖,二十歲封江陵王,拜上卿,掌武事,戰(zhàn)功卓著,二十一歲那年,猝死于南都遙安。
如今她與他遙遙而對,不過隔了半橋距離,可期間溝溝壑壑,再也無法靠近一步。
【灼灼·2】
四月里芳菲將盡,遙安城盛極一時的桃花被大雨打得凋零敗落。
還沒進院子,縋書就開始氣喘吁吁的喊,“小姐不好了,小姐不好了!”
院里的老嬤嬤白她一眼,“亂喊什么?什么叫小姐不好了,自個掌嘴去!”
平日縋書還會嘻笑著拍拍嘴巴,這次卻連老嬤嬤都沒理會,急匆匆跑到屋里,“小姐還有心思看樂譜,我聽前院傳來消息,陛下有意要迎小姐進宮,不日即將下旨呢!”
“進宮?”容柯聞言一笑,“又從哪個院子聽的傳聞?”
“才不是傳聞,這話是老爺親口說的,老爺昨日讓三夫人再去為小姐置辦些釵環(huán)首飾,因為不年不節(jié),三夫人就多問了一句,老爺這才同三夫人提了提。”
前些日子成衣鋪過府為她量制新衣,一下子做了很多件,連黛螺胭脂也統(tǒng)統(tǒng)煥然一新,她原本還在奇怪,沒想到竟會是這個原因。
“小姐你怎么也不著急。侩y道小姐真想入宮嗎?”縋書急的直跺腳。
被縋書一催,容柯忽然煩躁起來,她把樂譜往桌上一摔,“誰說我不著急?可陛下要下旨,我能有什么辦法!
因為縋書白天的話,她輾轉(zhuǎn)一夜沒能入睡。
新帝即位立后時,她尚未及笄,入宮的是與她自幼`交好的晴儀姐姐,她偶爾隨母親入宮探望,晴儀姐姐總說陛下待自己很好。
然而不過兩年,晴儀姐姐便因難產(chǎn)死在宮中,臨死前臉色慘白如紙,仿佛身體的血都流盡了,她死死抓住母親的手,眼淚不住的流下來。
母親身體本就不好,經(jīng)此大慟后一直臥病在床。有次她隨父親入宮參宴,在御花園里遇到正得寵的衛(wèi)妃娘娘,對方眉眼高挑,美艷的臉上盡是奚落的毒嘲。
“哎,若不是皇后姐姐去的這樣早,國公夫人也不會這般病入膏肓,連陛下御賜的中秋晚宴都來不了!
晴儀姐姐在母親手心的劃的凌亂,反反復(fù)復(fù)卻只有一個衛(wèi)字,姐姐素來溫婉,死前意識已經(jīng)渙散了,嘴里卻一直呢喃著好恨。
她也好恨,從來都沒有這樣恨過一個人。她要為姐姐報仇,也曾想過自請入宮,母親淚如雨下,當即逼她下跪發(fā)誓,除非迫不得已,否則絕不入宮為妃。
她雖然答應(yīng),心里卻并不服氣。
那時她年紀尚小,聽不得衛(wèi)妃用這樣的語氣詆毀姐姐和母親,一時沖動,揚手打了衛(wèi)妃一巴掌。
衛(wèi)妃捂住臉,表情從不可置信變成惱怒,盯著她的眼神仿佛利箭,根根都淬著毒。
她心里暢快,又隱有些后悔,但驕傲讓她不能在衛(wèi)妃面前露怯,她抬起下巴,鄙夷又輕蔑的掃了衛(wèi)妃一眼。
“母親向來身體康健,不過是偶受風寒,些有不適罷了,衛(wèi)妃娘娘所言何止有失妥當?母親身為一品誥命,又是長輩,不欲與娘娘計較,娘娘也當謹言慎行,修身養(yǎng)性才是!
衛(wèi)妃用涂著鮮紅丹蔻的手指指著她,“國公夫人一品誥命,本妃自然得罪不起,可你算什么身份,竟然也敢對本妃動手,國公府都是這樣教養(yǎng)女兒的嗎?難怪謝晴儀那個賤…”
她又打了衛(wèi)妃一巴掌,“先皇御封謝氏嫡女從一品郡主,衛(wèi)妃娘娘品級不過二品,竟然也敢在本郡主面前自稱本妃?衛(wèi)氏原來是這樣教養(yǎng)女兒,怪不得…”她笑的惡毒,“也只能靠女兒!
衛(wèi)妃被她氣的臉色發(fā)青,半天說不出話,她心中快意,卻也沒忘了收拾殘局。
“這兩巴掌,娘娘盡管去向陛下哭訴,本郡主巴不得在圣顏面前,同娘娘好好論一論孝道禮法!
果不其然嚇退了衛(wèi)妃。
她自幼生的好容貌,陛下也曾想她納入宮,只是晴儀姐姐身居中宮,國公府不可能將兩個嫡女送入宮,陛下這才打消心思。
如今晴儀姐姐故去,陛下還未動納她入宮的心思,衛(wèi)妃自然也不會蠢到將她送到皇帝面前去。
所以這兩個巴掌她不僅要挨著,還要想盡辦法在皇帝面前掩飾過去。
容柯打算的好,卻沒想到那日時運著實有些不濟;实坌丫浦链,恰好遇到她和衛(wèi)妃。
引路的宮人只打了一盞燈,月色也不好,衛(wèi)妃偏偏身將指痕掩下去。
容柯也不會笨到自己暴露,她躬身行禮,正想說幾句話就敷衍著退下,皇帝卻忽然抬起她的下巴,饒有興致的打量她好一會,才放開她哈哈大笑。
衛(wèi)妃臉色一瞬間變得難看,竭力掐住藏在袖子下的手,才將臉上的笑意維持住。
可皇帝根本沒看過她一眼。
那一瞬間容柯忽然明白,為什么母親不愿讓她入宮。
高筑的宮墻之下勾心斗角,日日維持著高貴優(yōu)雅的外表,婉轉(zhuǎn)柔順期盼君顏一顧,心里的溝壑荒草,卻只有自己知道。
她不想變成這樣。
皇帝似乎格外愉悅,他笑了好一會,才又打量著她道,“你就是茗蘿?”
茗蘿是她的封號,容柯低頭,恭順的稱了聲是。
皇帝又笑,“果真和謝容玖一母同胞,模樣竟像一個模子里雕出來的,若不是你一身女裝,朕只怕要將你認做朕的督武衛(wèi)將軍了!
她松了口氣,想起哥哥同她相似的容貌,也忍不住彎起唇,“陛下說笑了!
從那以后,宮里的寵妃換了一個又一個,她卻再也沒擔心過。
皇帝將她認作督武衛(wèi)將軍謝容玖,若這樣還愿意納她為妃,只想想,都覺得是件可怕的事。
【灼灼·03】
晚上睡的遲,容柯醒的也晚,縋書還在替她梳妝,宮里便傳來圣旨。
謝家短短時間不能出兩位皇后,皇帝只封了妃位,親賜玄火凰衣、九鳳金冠還覺得榮寵不夠,又下旨以后禮相迎。
傳旨的內(nèi)侍官親捧了九鳳金冠給她,容柯接過的時候,只覺得手腳都在顫抖,她塞給內(nèi)侍官好些銀錢,狀似不經(jīng)意問道,“陛下怎會突然青睞茗蘿?”
內(nèi)侍官連連恭維,“郡主容姿傾城,陛下心里早早便念著郡主呢!
她掩唇一笑,“內(nèi)侍大人謬贊,前些日子哥哥笑我任性刁蠻,半點沒有女孩家柔美的性子,只怕不會討陛下喜歡呢!
內(nèi)侍官自然懂得她在說什么,他壓低聲音,“郡主雖與謝將軍容貌相似,姿態(tài)卻嫵媚清美,將軍掌武執(zhí)兵,自有其剛勁英武之處,尋常人又怎會將您同將軍認錯,郡主怕是不知,江陵出了戰(zhàn)事,陛下要讓將軍掛帥出征呢!
容柯一愣,這件事她的確不知。
路過碧荷亭的時候,謝容玖正坐在亭子里喂魚,容柯走過去,喚了聲哥哥。
謝容玖答應(yīng)一聲,將魚食全部馓出去,“柯兒,我曾答應(yīng)母親,不會讓你進宮!
容柯在亭子里坐下,沉默好一會,“哥哥也曾答應(yīng)過母親,不會出征!
謝容玖笑笑,“這怎么能一樣,男兒沙場之上建功立業(yè),是榮耀,柯兒入宮,卻是一輩子的事!彼D了頓,“柯兒,你真的想入宮么?”
“當然不想!比菘?lián)u搖頭,“也不知陛下怎么想的,難道真如我聽到的那樣,陛下召我入宮,全是因為哥哥?”
她說這話的時候,甚是無辜眨了眨眼睛,一副都是你害了我的幽怨。
謝容玖一嗆,伸手去彈她額頭,“謝容柯,你以后再和縋書她們傳這些有的沒的,我以后再也不管你!
容柯戚了一聲,嘟著嘴去揉額頭。
謝容玖又道,“自永延初年三公之亂后,陛下信任外戚,打擊門閥世族,如今南北交惡,邊患不斷,陛下任我為將,也是迫不得已,如今陛下以后禮迎你入宮,看起來對謝家榮寵有加,實際卻早生芥蒂,借你和謝府牽制于我,柯兒,晴儀死在宮中,未嘗沒有陛下推波助瀾,我只剩你一個妹妹,不想你再踏入這個火坑。”
“可陛下已經(jīng)下旨,抗旨是牽連全族大罪!
“倒也不難!敝x容玖沉吟一陣,“只是要委屈柯兒了!
南朝遙安名動天下的茗蘿郡主,死在永延九年的七月初十。
停棺七日以容妃之名入葬皇陵,入葬這日,宜嫁娶、安葬,忌出行。
謝容柯在蒼溪鎮(zhèn)知道這場葬禮的盛況時,正坐在茶樓里聽書,她嘖嘖舌,半天才頗有感概道,“縋書,你家小姐以后還能死的這么值錢嗎?”
縋書沒大沒小的瞪她,“呸呸呸,小姐長命百歲,說什么死不死的,呸呸呸!
她抿了口茶,看著大堂里為茗蘿郡主唏噓感嘆的茶客,垂眸一笑。
天下人眼中的茗蘿郡主已經(jīng)死了,她以后仍是謝容柯,卻不是遙安謝氏的謝容柯。
至此海闊天空,恍若重生。
【灼灼·04】
官圩城臨近南北疆界,是瀘水、奉河、蒼溪三水交錯之地,蒼溪地處山嶺峽谷,河道多有暗礁極難通行,遠不如官圩城繁盛。
容柯卻覺得這里很好,民風淳樸大方,景色也好,關(guān)鍵消息閉塞不通,她不怕容貌被人瞧去,也不用時時帶著面紗。
縋書也極喜歡這里,出了禮法嚴苛的遙安城,她活潑惹事的性子再也壓不住,容柯正在樹底下埋酒,縋書蹦蹦跳跳跑來,“小姐小姐,剛剛溪上過去兩只花船,聽說是桃花塢那里娶親呢,咱們?nèi)悅熱鬧吧!
容柯一聽,也滿心好奇,“等我洗一下手!
“小姐直接在蒼溪水里洗就是。”縋書過來拉她,自己也蹭了滿手泥。
清風拂柳,水岸踏花。七月的桃花塢美不勝收,蒼溪流水淙淙,迎親的花船還沒接到新娘,就被駕船而來的送嫁娘擋住去路。
花船里的新郎被人推出去,黝黑的漢子笑的靦腆,情歌卻爽朗。
可惜每每都被送嫁娘笑唱回去,新郎急的臉色通紅,圍觀者們一個個捧腹大笑,新娘頻頻向外張望,心里著急,卻羞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容柯玩心大起,她附到縋書耳邊低語幾句,縋書捂嘴一笑,跑到送嫁船邊朝新娘低語幾句,新娘穿過烏篷走上船頭,哀怨綿長的看新郎一眼。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慕君兮君不知…君竟不知…”
新郎一懵,眼看著新娘轉(zhuǎn)身要走,急的喊出來,“云娘,你等等!”
送嫁娘們噗嗤噗嗤笑做一團,容柯捂著肚子笑得直不起腰。
“聽小姐的口音,似是遙安人氏?”身邊忽然有人問道。
容柯心中一凜,臉色笑意斂了三分,問她話的是個極清俊男子,修挑的眉微微上揚,墨玉般的眸帶著溫淺的笑意。
“幼時曾與家父居于遙安,公子何有此問?”
“只是覺得小姐像一個故人。”他微微含笑,“你的臉…”
容柯再也掩飾不住心里的慌張,又急又氣的轉(zhuǎn)身,“公子逾禮了!”
男子無奈笑道,“小姐臉上蹭了些泥。在下只是提醒小姐!
容柯低著頭,唯恐哪里出了破綻,只用衣袖隨意擦了擦,他看了看容柯手和衣服,搖頭笑道,“倒是頭一次見到這樣不重注容貌的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容柯又擦了擦臉,袖上的泥把她臉上涂的更糟,她這才抬頭起,“我叫葉柯,你呢?”
輕軟的光映得她膚若凝脂,深一道淺一道的泥蹭在臉上,看上去十分滑稽,只是看著人的眼睛清澈見底,碎碎淺淺像藏了漫天的星辰。
他心中一動,微微笑道,“我叫邵子恒!
【灼灼·04】
及至冬至,南北交戰(zhàn)越演越烈,自北朝臨陣易將,南朝攻勢便被節(jié)節(jié)遏制。北朝軍隊遠勝南朝七萬余眾,攻伐兇猛,戰(zhàn)術(shù)詭譎。謝容玖在亂軍之中中了流矢,傷及肺腑,憑官圩之險周旋一個月,已是燈枯油盡。
南朝大敗,不得已只得退守烏逕。
入夜,一群將領(lǐng)還在中軍大帳里交頭接耳,邵洛翊肅了肅神色,“明夜攻城,各軍都清楚自己職責所在了嗎?”
“清楚了!”統(tǒng)一應(yīng)答后,邵洛翊將一個年輕將領(lǐng)留下來,叮囑道,“路銘,圍好西城門,絕不能將謝容玖逼入蒼溪!
“屬下遵命,不過屬下沒想到,原來殿下也會假公濟私的時候,是因為蒼溪的那位姑娘么?”路銘滿臉促狹,“殿下?lián)鷳n半月不曾好眠,真是挺辛苦啊,喜歡就直接將她帶回來娶了嘛!
“路銘?”邵洛翊的眉危險的挑起來。
“屬下閉嘴!甭枫懴R粫,又忍不住道,“這個謝容玖也真是命大,殿下設(shè)伏那一箭,射中的分明就是心口,他竟然撐到今日都沒死,若非如此,咱們也不用費這么大的功夫。”
邵洛翊沉吟一陣,“即便不死,也命不久矣,你不覺得官圩一站,勝的比以往都容易嗎?”
“那是殿下算無遺策!甭枫懪鸟R道。
邵洛翊沒理他,只有種怪異的不安。
十二月冷風蕭肅,厚重的帳簾掀開,夾著雪呼嘯而入,兵甲寒涼中還帶著鐵腥氣,有軍士前來回稟,“各城門已按將軍軍令駐守。”
謝容玖嗯了一聲,指尖輕輕敲著桌面,“派重兵死守西城門,入夜之后提高警惕,不可再!”
沉暗沙啞的調(diào)子,多聽一句都讓人怵冷不已,好在帳下的軍士一個月來已經(jīng)習(xí)慣,饒是覺得不適,尚也能忍受。
帳簾又被掀開,綠衣清秀的女孩走進來,手里端著苦澀的藥汁,“少爺,該吃藥了!
前來復(fù)命的軍士會心一笑,又行一禮,從帳中退出。
帳中只余下謝容玖與縋書二人,靜了一會,縋書輕聲開口,“小姐,再不喝就涼了!
謝容玖倏然抬頭,目光冷厲,“放肆!
縋書咬咬唇跪下,將藥碗舉到她面前,“縋書知道您心里苦,但少爺不能這樣作賤自己,逝者已逝,少爺既已下定決心保住謝家,便應(yīng)該曉得自己身體有多重要,求求少爺,將這藥喝了吧!
謝容柯替縋書擦掉眼淚,接過藥碗一飲而盡,她努力放溫聲音,仍是粗噶難聽的調(diào)子。
“莫哭了,不過謝容柯已死,小姐二字,休得再提。”
縋書含淚點頭。
如豆寒燈照在謝容柯死寂的眸中,依舊是絕世的容顏,卻因蒼白的冷意,再不復(fù)當日容彩。
她與哥哥同胞雙生,本來就樣貌相似,稍稍打扮遮掩,身體又終日藏在盔甲之中,并沒有人看得出端倪,只有嗓音差異明顯。
她說不出男兒低沉的音調(diào),想了許久,終于想出一個辦法。
假裝傷寒入肺,每日沒夜的咳嗽,醫(yī)官只以為這是因咳嗽延遲太久,這才損了聲帶,卻不知是她吞了火灼的烈藥,終于毀了那副動人的好嗓子。
至此,遙安謝家名揚天下的茗蘿郡主,才是真正長逝于人間。
至于子恒,她想起桃花塢前,他們談天說地聊到天黑,看熱鬧的人都散了,她還舍不得離開,她說什么他都知道,她舍不得他走,他竟然也能知道。
月光照的蒼溪水色粼粼,他揉揉她的發(fā),微笑著約定,等他回家,備好婚書聘禮,再來娶她。
她臉色通紅,只點點頭就慌張的跑回去了,跑遠了還頻頻回頭,縋書笑的擠眉弄眼,拿她白日里教過她的調(diào)子翻來覆去的唱。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慕君兮君可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慕君兮君可知?
水聲歌聲風聲相合,入夏的夜美得令人心醉,笙歌散盡游人去,她卻遇到這樣一個人。
年方少艾,砰然心動,微生的情愫綻開滿樹繁花,就像灼灼桃夭的夢境,夢里她曾想和一個人天荒地老。
可惜以后,再也等不到。
夜半,謝容柯才入睡不久,便被沉重的號角驚醒,右衛(wèi)將軍跪在帳外,“如將軍所料,大軍遣重兵強攻西城門,攻勢猛烈!彼t疑一下,又道,“不僅如此,連北軍主帥都出戰(zhàn)了,將軍您是不是也去城頭看看。”
“哦?親自出戰(zhàn)?很好!敝x容柯冷冷一笑,抬步就往城頭去,“當初的一箭之仇,早該同他討回來!
為了避免對方看到兵力布置,城頭并沒有掛燈,城墻下視野卻極好,雪地反射的光照在兵甲上,能清楚的看到每一處的兵力布置。
“這種情況下攻城,真不知是莽撞還是愚蠢。”右衛(wèi)將軍忍不住哼了一聲。
謝容柯冷然打斷了他,“不可大意,讓諸軍提高警惕,切不可貿(mào)然出城迎敵!
她的目光落在雪地里那道銀甲所在之處,對方似有所感,忽然抬頭看向她。
謝容柯猛然向前一步,腦海里一片空白。
滿目蒼涼的硝煙戰(zhàn)場,血流成河的土地城墻,那人熟悉的眉眼清寒冰冷,再不是當日他對她微微而笑的溫柔。
邵洛翊,北安帝第五子,是與哥哥齊名的將軍,字子恒。
舊日柔軟的時光,青蔥的愛戀,全部在這個雪夜化作塵埃遍地,纏繞蔓生的荊棘一寸寸勒緊心臟,鮮血淋漓,痛徹心扉之后,便是長久的麻木。
當日哥哥鎮(zhèn)守官圩,最危急的那一戰(zhàn),十萬大軍折損四萬余,士氣低沉無力再戰(zhàn)。她雖自幼隨哥哥熟讀兵法,卻終究沒上過戰(zhàn)場,官圩城被攻陷,大軍無奈退守烏涇。
皇帝一紙詔令責她收復(fù)官圩,隨詔令而來是父親一封家書,信中言辭激烈,直言此敗有辱謝氏一脈門風,大有怒極而去之意。
父親常言勝敗乃兵家常事,需戒驕善忍才是。
而一封信擺在眼前,只有一個可能。她謝容柯詐死逃離,皇帝就少了拿捏哥哥的把柄,謝家領(lǐng)重兵在外,皇帝便以父親的性命施壓相脅。
如今丟了官圩城,就算哥哥戰(zhàn)死沙場,皇帝也不見得會放過謝家。
她跪在哥哥身旁一夜,終于下定決心,為了一族門楣榮耀,為了父親,謝家死的只能是謝容軻,而不是謝容玖。
可是現(xiàn)在…
縋書捧了藥碗入帳時,謝容柯正看著桌案上的兵符發(fā)呆,她抿抿唇,表情茫然得像迷路的孩子。
“怎么辦,我贏不了,縋書,來的人是他,我贏不了!
縋書被她的樣子嚇到,眼淚止不住往下掉,“小姐,你怎么了?”
她冰冷的手指慢慢握起來,“可是我不能!
永延十年冬,北朝主帥遇刺。
謝容玖收蒼溪官圩,揮軍北上攻破封城、利州、下渝三城,北安帝遣使求和,兩國休戰(zhàn),謝容玖
領(lǐng)大軍凱旋遙安,授大司馬,封江陵王。
【灼灼·05】
走到漪瀾殿,歌舞已經(jīng)進行到一半。御座之上的皇帝不滿她來得這樣晚,面色陰沉,容柯為他斟酒,卻被他冷冷拂開。
漪瀾殿溫暖如春,燈火華筵,舞姬擁起的水袖像流云,絢爛的綻放出誘人的霓裳,容柯不再有什么動作,百無聊賴的欣賞著殿中的歌舞。
邵洛翊不知什么時候回到席上,遠遠看了她一眼,容柯轉(zhuǎn)開眼,皇帝手中酒杯卻猛的一晃。
他忽然起身道,“朕乏了,各位卿家同使臣盡興。”
浩浩蕩蕩的恭送聲里,皇帝攜剛剛?cè)氲畈痪玫闹x容柯朝后殿走去。
出了漪瀾殿,他的怒氣越發(fā)明顯,鉗在她手腕上的力氣越大,容柯拖著長長的裙裾,跌跌撞撞跟在他后面,微微皺眉,卻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
皇帝怒氣更盛,直接將她甩開,容柯踉蹌兩步,剛扶住廊柱站穩(wěn),便被他狠狠的掐住下頜,“他來找你,你就同他私會,大殿之上還要眉目傳情,好大的膽子,你將朕至于何地?”
容柯被他掐的幾近窒息,皇帝盯著她,又極厭棄的放手。
“入了皇室宗牒,生是朕的人,死也是葬在朕的皇陵!謝容柯,你以為他是真心待你?你以為你真能殺的了他?他假裝被你重傷,連北地三座城池都拱手相送,不過是讓被北安王看清楚,北朝他想守便守,不想守也可以拱手送人!”
他極輕蔑看她一眼,不帶一絲感情道,“而你,簡直愚蠢。”
容柯咳了好一整才緩過來,她臉色發(fā)紅,眼睛卻亮,廊外的雨越下越大,輕紗織錦的凰衣浸了雨,濕重的黏在身上。
她無聲笑了笑,“陛下說的是,臣妾愚蠢,才會以為詐死逃婚能瞞過陛下,才會妄圖代替哥哥,才會去刺殺一個對我一心一意沒有防備的人,而陛下,臣妾為陛下奪北朝三城,還要陛下冠以欺君罔上,擾亂朝綱的罪名,逼臣妾入宮!
“就算朕用了手段,可為保謝氏滿門,求朕入宮的,是你!被实郾平徊,黑沉沉眸像是深不見底的漩渦,“可是朕真心待你一年,卻比不上他和你聊了一個下午!
容柯猛然抬頭——他怎么知道。
“朕什么都知道。所以朕才想毀了他,也毀了你!被实蹞徇^她的鬢發(fā),瞬間殺意噬人,“如果北朝遣使議和,夜宴當晚卻刺客刺殺朕和朕的愛妃,而恰巧北朝五殿下隱瞞身份藏在使團當中,愛妃覺得,北安帝會怎么想?”
容柯的心跳的厲害。
皇帝眉峰輕輕一挑,饒有興致看著她的表情,忽然笑道,“愛妃休驚,朕騙你的!
背后卻冷光一閃,皇帝沒有察覺,容柯卻看的分明,猛然將他往旁邊一推。
“謝容柯你好大的膽子!”
不過瞬間的功夫,用匕首行刺的內(nèi)侍已被她反手抹過咽喉,容柯自己半跪在地上,血從指縫里慢慢滴下來。
“你傷在哪了?”皇帝當即變了臉色,“謝容柯,回答朕的話!”
容柯?lián)u搖頭,身體卻支撐不住向后倒去,皇帝接住她,對著一眾內(nèi)侍暴戾之色盡顯,“都傻了么?還不去傳御醫(yī)!”
心臟很疼,是真的疼,冰冷的刀刃刺進去,血液不受控制的涌出來,整個心都是冷的,她想,當初那一劍從子恒背后刺進去,他一定也是這么冷。
那時的雪漫漫散散的飄下來,她卻丟下他,頭也不回的走了。
胸前被血色浸開大片猩紅,沉沉的疲憊像是從骨子里漫出來,容柯微微揚唇,輕聲道,“這樣不好。”
“不是朕做的!”
“臣妾知道!彼攘藘陕,“臣妾詐死逃婚,陛下明明知道,卻沒有戳穿,陛下…其實很好!
皇帝小心翼翼抱著她,想碰碰她的臉,可她的臉那么干凈,他的手上卻沾滿血腥。
“你不想入宮,朕就不逼你,朕即位那年立后,選的其實是謝家容柯,可你父親送入宮的,卻是謝晴儀,柯兒,以前我答應(yīng)過要娶你為妻,你忘了,朕卻記得!
容柯又笑,眸光的光卻漸漸暗了下去,“是嗎,我竟然忘了!
“朕說給你聽!彼o緊抓著她的手,“那是你八歲生辰的第二天,朕說要娶你,你不僅嚇哭了,還把容玖推到朕面前,要朕娶他,容柯,你小時候多調(diào)皮,長大卻偽裝那么好,若不是你打衛(wèi)妃那兩個巴掌,連朕都被你騙過去了!
他微微一頓,聲音已經(jīng)啞了,冰冷的水落在她臉上,容柯眼中朦朧成一片,再也聽不清什么。
“和他...無關(guān)...”
“…好…”
她慢慢閉上眼睛,遠遠的絲竹聲像那年桃花塢里唱過的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本以為是一場望不到盡頭的夢境,頃刻卻臨近尾聲。這樣也好,也許醒來,她還在永延九年的蒼溪,樹下慢慢轉(zhuǎn)醒,暮靄依舊,清流依舊,沒有溪邊送嫁的花船,也沒有微笑同她許婚的少年。
不過是枝上繁花葉影,不經(jīng)意落了滿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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