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顏易老，一如春花易落。是無期的等待，讓她蒼老了紅顏，堅定了愛。
　　<楔子>
　　妾發(fā)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塵與灰。長存抱柱信，豈上望夫臺。十六君遠行，瞿塘滟預堆。五月不可觸，猿聲天上哀。門前舊行跡，一一生綠苔。苔深不可掃，落葉秋風早。八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早晚下三巴，預將書報家。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
　　——李白《長干行》

　　<壹>
　　記憶的沙漏里流動著曾經(jīng)的點點滴滴。那時候，天很藍，水很清。
　　多情的春風喚醒沉睡了一冬的花蕾，門前的庭院里綻開了滿枝繁復的花。柳葉托著朝露微微的顫抖，顯出懨懨的媚態(tài)，似在等待有情人的垂憐。
　　她倚門低頭，劉海剛剛掃過前額，柔柔碎碎的，和她折花游戲時的淺笑一樣，至純至美。
　　他也還是個孩子，騎著竹馬，肆無忌憚地笑著：“阿夕，阿夕，我的花兒比你的美，你來追我，追到了我就給你！快來呀，我的馬兒要跑了！”他的眼里閃著興奮的光，那雙璀璨的眸子賽過園里所有的花。
　　她癡癡地看著男孩生動的笑臉。真美啊，她伸出手，想去摸摸他的眼睛。
　　“你先來追我，追到了我才給你！”男孩以為她是想要他手中的花兒，一下子蹦開了。
　　她從陶醉中驚醒，只是一剎那的失神，她還只是個少不更事的孩子而已�！皶x生哥哥，阿夕沒有馬兒，怎么追得上你��！”她嘟起小嘴，紅撲撲的臉上寫滿了委屈。
　　竹馬上的晉生真像一只撒歡的馬兒，仿佛沒聽見阿夕的不平，笑著叫著跑開了。跑了一圈，繞過滿園的花，又回到了阿夕身邊�？粗⑾λ厶乙粯拥哪樕�，儼然一副急得快要哭出的樣子，晉生跳下竹馬拍拍她的頭：“阿夕，阿夕，別生氣啦，馬兒讓你騎，花兒也給你，好不好？”
　　長大了之后，那句話將會變成：“把我的一切都給你，好不好？把我的一生都給你，好不好？……”
　　她汪著水的大眼睛看到一臉燦爛的晉生，只是一瞬間的事，忽然就開心起來�？偸且豢吹剿敲撮_心，自己就會跟著開心。
　　竹馬在跑，它的腳下卻是通向人生的成長之道。竹馬的背上，載著他們單純的快樂；竹馬的周圍，縈繞著他們清脆的笑聲�？偨侵遥p輕叩響了那扇藏匿在某處伺機開啟的門。

　　<貳>
　　當歲月開始一點點的入侵單薄的村寨，他們，都還來不及學會如何防備。
　　十四歲那年，她發(fā)現(xiàn)自己會偷偷的臉紅了。她再也無法像兒時那樣跳到他背上，兩只腳不停地晃啊晃。聽到他的呼喚，她再也無法大聲應著，而是低頭走向暗壁任由甜蜜的酡紅在臉頰在心澗，溫婉而熾烈地綻放開來�！皶x生哥哥，我這是怎么了怎么？就是開不了口呢？好奇怪的感覺，嗯，形容不出來。喜歡聽你叫我的名字，‘阿夕，阿夕’這兩個字從你唇間蕩出，就像實現(xiàn)了它們存在的意義一樣�！�
　　那一年，晉生穿起了她親手縫制的新衣，掀開她的紅蓋頭，緊張地握住了她的手。她感覺到他手心的汗與脈搏。他溫柔地看著她的眼睛，認真地說：“阿夕，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十五歲那年，她明白了這一切的原因。她的低頭，他的誓言；她臉上的紅霞，他眼底的溫柔；她在他肩頭的輕嘆，他在她耳邊的低語。這一切都是愛情的種子播撒在少女心澗。她是云中羞藏的新月，卻也藏不住心底顫抖的微光，透出云間的那一縷，便是他眼中至美的風景。淡淡的眉宇間不再寧靜，眼波中激蕩著勝過千言萬語的情愫�！鞍⑾Γ視煤谜疹櫮�，不會再惹你生氣。我只想把你圈進懷里，好好保護你�！�
　　夜已深。晉生已沉沉地睡去。阿夕側身感覺到他的胸膛在隨著呼吸均勻地起伏。就是這些小小的細節(jié)讓阿夕覺得這就是真切的幸福，如此親近，觸手可及。
　　淡淡的月光映在晉生臉上。雖已交睫，但眉眼間的線條仍是那么俊美。阿夕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輕輕覆蓋在他的雙眼上。那雙令她癡迷的眸子，正溫柔地在她指間轉動著�！皶x生哥哥，你是在做著什么樣的夢呢？你知道嗎，盡管你此刻這樣真切地挨在我身邊，可我總覺得這一切都美好得近于虛幻了。我每天都在夢里溫習你騎著竹馬和我游戲時的樣子，你拍拍我的頭罵我傻的樣子，你握著我的手認真說話的樣子。我的心里都是你，我的夢里都是你，我的世界都是你。你就是我的世界�！�
　　阿夕的意識漸漸渙散，雖然她仍倚著他的肩頭，她仍感覺到他的呼吸，但她已分不清這是真實還是夢境，只是一味地在迷糊中感恩這些幸福。
　　彼時嬌憨的少女已成了他的小新娘，羞澀的小新娘又成了他賢惠的內(nèi)子。
　　時間的流逝見證了他們的幸福，卻也讓那些幸福一點一滴地消耗著。從觸手可及，到遙遙無期。

　　<叁>
　　抓不住誓言中的廝守，一如抓不住匆匆的江流。
　　晉生是絕不會變心的，他愛阿夕勝過愛他自己。然，阿夕倒寧愿他是變心而不是離開。因為即使是變了心，只要他還是好好的，幸福的，那她也就夠了�？墒撬碾x開卻是一場生死未卜的冒險。
　　終于，她還是對他說：“晉生哥哥，我等你回來！一定，要回來�！彼f：“阿夕，別難過，我會帶最好的東西回來給你，好不好？”
　　她依舊點頭微笑，她不會讓他看到笑靨轉身后的愁容，只是在心里說：“最好的，就是平安回來的你！”
　　她知道，他出去經(jīng)商，只是想讓她過得更好。他不愿她在這樣清貧的日子里受苦。然，是他不知道，她想要的，只是他在身邊，幸福在身邊就夠了。他堅持，她只能支持。那個向來寵她疼她的男子，那個說話都總是用商量的口氣，溫柔的聲音的晉生哥哥，這次，真的要毅然離開了。只是因為太愛她，為了她，為了他們的將來，他們的孩子，他們的家。
　　他又握起她的手，重重的，緊緊的，不在緊張，而是無比堅定，堅定到讓她害怕。她怕這就會是訣別，她怕再也握不到這雙手。晉生昔日閃光的眸子，此刻已變得深邃，然而眼底隱隱透出的還是不舍與憂傷。他說：“阿夕，好好照顧自己，等我回來。再見，我的愛�！�
　　他在夕陽下的背影是她心底永恒的烙印。眼淚滾燙的烙印。
　　枕邊沒有他的微鼾，夜夜都是難眠的輾轉。
　　她透過半開的窗遙望星辰，曾經(jīng)她就是這樣夜夜祈愿。倚著他的肩，對著星空與明月祈愿。愿愛是永恒，愿廝守到永遠。而如今，她只看到滿天碎裂的光點。難道那些就是她碎裂的愿望么？她看到織女在為她嘆息。
　　與愛人分離的女子柔弱得像令人心疼的孩子。她日日夜夜擔心，滟預堆，三峽猿，那些埋葬了多少柔情期待的地方。他的安危是她眉間緊鎖的結。
　　襁褓里的嬰孩已經(jīng)學會叫爹爹了�？墒�，爹爹在哪兒啊？
　　孩子不停地長大。她給他取名“晉生”，和他爹爹一樣的名字。因為他有著和他爹爹一樣的明眸。
　　“娘，爹爹為什么不要我們了？”
　　“爹爹沒有不要我們，他是出去為我們賺錢。”
　　“可是我們并沒有拿到他賺的錢呀！”
　　“那是因為他還沒有回來�！�
　　“那他會回來嗎？”
　　“會的。一定會的�！�
　　“那萬一他沒有帶錢回來呢？”
　　“只要他回來了，那就是最寶貴的財富。”
　　“他有那么好嗎？”
　　“他是世間最好的男子�！�
　　……

　　<肆>
　　小晉生與孩童騎著竹馬嬉戲。
　　她仿佛聽到他說：“阿夕，阿夕，來追我呀……”她躲進暗壁，陰影里，沒有人看到她臉上的淚痕，包括她自己。
　　日子已不再用日計算，而是計作“年”。多少年了，門前兩人同行的足跡已被層層綠苔一遍又一遍地湮沒。漫長的等待讓她變得對什么都很敏感，仿佛任何地方，任何人，任何事，都存在著他的影子。
　　她伸手接住一片下墜的枯葉，心中一顫，為何無法像抓住葉片一樣抓住誓言？廝守到白頭的憧憬，竟已像風中紛揚的黃葉，墜地無聲。如此，零落成泥攆作塵。然，愛情是不能灰飛煙滅的。這是她的堅持。只是因為他說過，他會回來的，她相信，所以她等待著。
　　就算再重來一次，她也不會嘗試將他留下的可能。因為她知道，如果他留下了，他的心里會很難過，他無法容忍自己竟不能讓妻子享受錦衣玉食的生活。
　　而他的離開并不是為了要證明什么，而是為了要實現(xiàn)什么。
　　她愛他，所以她只會支持他。就算是離開，就算是訣別，她也義無返顧地支持他。她不會自私到讓他帶著自責與遺憾留下來。
　　因為愛，他不惜用生命作本錢去下注。因為愛，她無悔地成全他，支持他，等他。
　　沒有人可以評判他們?yōu)閻鄹冻龅膶Σ粚Γ瑦鄣缴钐幈驹撁つ�。太過清醒和理智反而會成為一種遺憾。因為每個人都可以理智，卻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和勇氣去盲目。

　　又一年的八月秋高。蝶舞雙雙，飛過西園荒草。
　　曾經(jīng)和他一起在西園種滿的百合，早已在荒草中尸骨無存。
　　蝶舞雙雙，飛過西園荒草，也飛入了她布滿皺紋的淚眼。
　　等待終無情。輕易地模糊了曾經(jīng)的青梅竹馬；輕易地埋葬了豆蔻花雨；輕易地，蒼老了紅顏，消融了華年。
　　仿佛，是相聚的日子近了。
　　長夜的殘夢開始變得恍惚。
　　她支起憔悴的身體，向月下走去。月光照亮她如雪的長發(fā)，還是梳成他最喜歡的髻。她聽到他喚：“阿夕，阿夕來追我呀！”她輕聲喃呢：“嗯,我來了……”她又聽到他說：“阿夕，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庇谑鞘中姆路鸨凰罩�，那么用力，卻一點也不痛，只是升起厚重的幸福感。她笑笑：“是啊，真的老了呢�！�
　　“晉生哥哥，你終于回來了。阿夕等你等得好辛苦的！”她仿佛騎上了竹馬，向他奔去。她看到他的眸子里閃著興奮的光，于是她無法自拔地陷進去了。她心甘情愿，一輩子都陷在里面。那是一種幸福的沉溺。
　　他拍拍她的頭，握住她的手，他說：“對不起，我去了那么久。我們以后真的再也不分開了，好不好？”
　　她微笑著點點頭……

　　<尾聲>
　　少年神色黯然地跪在娘親的墓前。他聽娘說過，十八年前的昨天是爹離開的日子。所以他知道，昨夜娘出門去便是不會再回來了。所以他跟在她后面，直至長風沙。
　　他看到她一臉幸福地奔跑一陣，便倒在地上，再也不會起來。
　　他對娘的感情是復雜的，其中帶有很多不理解，甚至，不屑，但又是有崇敬與欽佩的。只是因為他并不能完全理解這個女子一生無果的等待。他并不能完全理解他們這樣的愛。
　　他還年輕哪。
　　他并不知道，他們曾經(jīng)也有過天很藍水很清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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