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元年三月初。

　　月亮剛剛從樹梢上冒出芽來，帶著點初生的水嫩，靜悄悄地爬上夜空，鐘山上的仲春還有些微涼，風(fēng)拂過半開的窗子，不一會就把硯上的殘墨磨干了。

　　一支毛筆滾落在地上，輕輕地支棱了一聲，把王安石從淺眠中敲醒。年少時他常常徹夜讀書，但不知什么時候起，竟然在夜晚全涼下來之前就入睡了，想來是這幾年身子骨不大靈光，來日無多了罷。

　　他呆坐在書桌前，筆也沒有去撿，手指上沾了幾星墨汁，晾在燭光下竟有幾分像陳年血跡。桌上攤著一本字說，是從京師來的小友捎帶的，王安石本以為那人研習(xí)此說用功，心下頗有幾分欣喜，誰知隨意翻開，卻是司馬光批注的一本，處處用筆圈出，不妥，不通，不對，不行。

　　“司馬相公近有指示，不得看《字説》�！毙∮颜f，微微低下了頭。

　　他愕然道：“法度可改，文字亦作不得嗎？”

　　“豈止是改而已……”司馬光請更張新法，斥之為毒藥，此事世人皆知。

　　這已經(jīng)是早上的事了，小友不過途徑鐘山順道來探望，如今下山回家去了。

　　王安石抬眼望向房中那扇四圍屏風(fēng)，素白的絹面上寫滿了字，從咄咄逼人的正楷到氣若游絲的枯草，起伏連綿，糾纏一生似的，寫著那個人的大名：司馬光。

　　王安石沒有給屏風(fēng)換面，也沒叫人移走它，吳氏看著頗有些寒磣，本想折起來眼不見心不煩，但見他目光炯炯凝視的樣子，心頭好似被那禿筆戳地一疼，最終竟什么也沒說。只是自那日之后，屏風(fēng)上不僅僅有司馬光的名字，還有些隨手捕捉的玩意，丟在沒被填滿的空隙里，或者一句詩，或者一句詞，或者二字君實。

　　內(nèi)容各有不同，只是筆力日益衰弱，勉強(qiáng)掛在絹面上而已。

　　月亮褪去了那層軟軟的細(xì)絨毛，日漸飽滿明晰，映在窗上只把燭光也比了下去。王安石讓人搬走了墻角那盆快開完的春花，香氣太甜膩，想是要招來腐蟲的。他很想念從前許多個冬天里擺在那的梅花，遠(yuǎn)遠(yuǎn)的就能聞見一捧寒涼冰雪氣，直叫人心里暖和。

　　一個念頭忽地閃過，王安石吹熄桌上的燭火，又低頭往墨池里吹了幾口氣，好讓它活絡(luò)起來，提起筆點了點，再蘸些水，就著月光鋪開的窗紙畫梅花。

　　先是樹枝，然后樹干，接著是花瓣，最后點上花蕊，月光和水氣暈成遠(yuǎn)山與河流，天然養(yǎng)起了這幾株疏梅。王安石并不擅長作畫，只是此時腦中別無他事，許多顧不上的天分便得空揮灑出來，畫成一幅，竟也頗為可觀。

　　放下筆時，鼻端隱隱飄來一縷暗香，王安石正疑心是自己鼻子也出了毛病，誰知轉(zhuǎn)頭一看，一個女子已亭亭立在室中。

　　“多年不見，半山公別來無恙？”梅花月之妖眼含笑意，盈盈一拜。

　　王安石眨了眨眼睛，認(rèn)出了她。他自然記得的，當(dāng)年天臺縣桃源洞的美貌精怪讓吳氏喝了好大一缸醋，委屈道：“那女子究竟生作何等模樣？能叫我家相公喜笑非常？”王安石答不出來，因為他并不記得其人的長相，在他看來世間女子或丑或美，也沒甚大分別。然而此刻花妖再次現(xiàn)身，他卻一眼認(rèn)了出來。

　　花妖就著窗邊的月光打量了他一番，已覺失言，歲月在她臉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當(dāng)年是何模樣如今也是何模樣，只是王安石已是須發(fā)斑白，面容枯槁憔悴，印堂發(fā)黑，已不剩幾分人氣了。

　　她看著這半只腳踏入地府的老人，幾不可查地嘆了口氣。

　　王安石倒似無所覺，反而有些驚喜，仿佛是自己的另一位小友自遠(yuǎn)方來，合該不亦樂乎。他點上燈，請她隨意便坐，一邊疑問道：“何以從天臺遠(yuǎn)道來此？”

　　“謝坐，”她輕巧地說，但并未坐下，“有道是白首如新，傾蓋如故，怨憎相會近不如遠(yuǎn)，酒逢知己遠(yuǎn)亦是近。”

　　“哈，無怪乎詩人對月飲酒，想是與月亮心心相印，舉目可即�！本眠`的笑容融進(jìn)皺紋里，梅花月恍惚間覺得，這又是那個多年前爽然大笑的讀書人了。她望向書桌，只見上面散著幾本佛經(jīng)，便道：“說來也巧，去年冬天妾在蘇學(xué)士家做客，他道‘老野狐禪詩甚得我心，讀之如坐蓮臺，不覺氣順’，又說不能與公同歸，真真可惜了大好山林�！�

　　王安石輕聲嘆了口氣。他知道蘇軾雖被視為舊黨一員，但并非爭權(quán)斗氣之人，東坡赤子之心，豈是一黨一派能容？只有天地能容他。

　　“東坡近來如何？”想起那人皺成了雙的下巴，王安石不由得微微一笑，“他若不念佛，佛可要念他了。”

　　花妖莞爾道：“莫說是佛，姊妹們也時時念著他呢。去冬蘇學(xué)士得了個釀酒的方子，須采得雪后梅花調(diào)香，妾便趁梅花月之夜偷偷去看，這才得見他一面。誰知學(xué)士卻道，‘這酒釀不得了’……”

　　“為何？”

　　“若把梅花都摘了，吾輩無處棲身，學(xué)士于心不安啊。”

　　王安石不覺爽然，知是蘇軾的玩笑話，想他身在廟堂，心里的那個頑童卻依然如故。

　　一人一妖，就著燭火月光，略談些京師故事，月亮越升越高，壓得梅花窗漸漸困倦起來，支著窗棱昏昏欲睡。遠(yuǎn)處傳來江水拍岸的聲音，在夜色里低回起伏，青山怕是有些不耐，今年的春水遲來了那么久。依稀間，王安石好似坐在春江里的小舟上，搖擺不定，兩眼昏花，只覺眼前女子的身影愈加淡薄，仿佛比墻上的陰影還模糊了。

　　正對面的墻上掛著一幅裱起來的墓志，是司馬光為呂獻(xiàn)可所撰，王安石忽然想起來什么，便對那花妖說：“司馬君實之文，可追西漢，是汝所不敢相見也。但取此志隨身，可不為正氣所侵�！�

　　花妖依言取下那篇墓志，只見末尾空白處印著王安石的私章，紙面平滑整潔，一塵不染。她抬頭看向黯淡下來的花窗，和眼前面容更慘淡的老人。她知道時日已到了，誰也不能再久留。

　　“謝過半山公�！被ㄑ聊艘粫�，本想說若有只言片語，可代為向司馬君實轉(zhuǎn)達(dá)，但又想若自己能再出現(xiàn)在京師，最早也是今年冬季，而那時王安石早已不在了，他甚至熬不過這個春天。她最終并未說什么，只整理出一個笑容，低首拜別。

　　中夜里，一縷梅香飄進(jìn)臥室，在滿是墨跡的屏風(fēng)前徘徊不去，它從雜亂無章的字句間找到一個梅字，欣然自投羅網(wǎng)。四片絹面仿佛被吸干了墨水，一瞬間回復(fù)到了素白不染的模樣。

　　元祐元年臘月。

　　司馬光家的老仆這幾日里都埋首在書房里，整理君實秀才的遺作。昨夜雪下的很大，院子里的梅花今早就都開了，只是家里冷冷清清，也沒個人說話了。他拿起墨硯擦了擦，石頭一角開了裂，好像被砸過似的，其余文房物什也大多老舊，桌沿書角，都磨得不像樣子。屏風(fēng)也是如此，原本潔白的紗面有些發(fā)黃，還不止發(fā)黃——

　　老仆抹了抹眼睛，定睛看了個分明，只見那屏風(fēng)上竟?jié)B出了司馬光三字，一筆接著一筆，仿佛有只看不見的手剛剛寫就似的。三字接著三字，越寫越快，幾十個，幾百個凌亂的司馬光在白紗上山雨欲來，撒豆成兵。

　　老仆頓時啞了嗓子，連聲驚呼也卡在了喉嚨里�！熬龑嵭悴�？”

　　屏上的字跡好似用盡了筆墨，慢慢緩下來，沉默良久之后，就不再寫司馬光的名和字，轉(zhuǎn)而亂寫些意味不明的東西，有時一句，有時幾句，比如什么“流波擊玉碎，飛鷺響晴巒”，什么“聞道久別成親故”，什么“何妨碾作塵”……一徑瘋言瘋語，這可不是君實秀才。

　　漸漸地，屏風(fēng)被字跡填滿，最后一行字寫完之后就再沒有動靜。老仆走近一看，那是兩句詩，顫顫巍巍地立在“司馬光”的縫隙里：

　　“松煙磨更熱，心緒吹不涼�！�

　　手里的硯臺不小心一松，摔在地上濺成幾瓣墨腥。冬日的寒風(fēng)忽地?fù)溟_窗戶，在屋里一卷，帶著梅香飄然遠(yuǎn)去。

　　—完—

　　注1：《高齋漫錄》里的畫小人段子：元佑初，溫公拜相，更易熙豐政事。荊公在鐘山，親舊恐傷其意，不敢告語。有舉子自京師歸，公問：“有何新事？”對曰：“近有指揮，不得看《字說》。”公曰：“法度可改，文字亦不得作乎？”是夜，聞公繞床行至逹旦，于屏上書“司馬光”三字，凡數(shù)百，其胸次不平之氣概可見也。

　　我總覺著……荊公集齊若干個司馬光后應(yīng)該可以召喚出個什么東西來。以及文里他不是通宵寫的。

　　注2：《棗林雜俎》里的著名靈異梗：天臺縣桃源洞，千山萬山，人煙斷絕。其間古桃樹，年深化為精魅，常迷人。王介甫夜坐，梅月照軒窗，讀《易》。忽有一姝，容顏姝麗，見介甫，自言知《易》。遂相與談?wù)�，實能發(fā)人所未發(fā)，介甫喜甚。間得報司馬君實來訪，介甫出迎，至軒，彼姝即隱身不出。及司馬去，彼姝復(fù)來，怪而問之，對云：“妾乃此梅花月之妖，君實正人，妾不敢相見�！苯楦λ�。

　　此段子里說是古桃樹所化之精怪而非梅花精，不過梅花月之妖又好似梅花所化，于是某依個人偏好就寫成后者那樣了。

　　注3：蘇軾自己釀過酒也愛喝酒（雖然不咋地能喝），但不是文里那個名目，我覺得他說不定也對梅花釀挺感興趣的。

　　注4：《邵氏聞見前錄》載司馬光為呂獻(xiàn)可作墓志之事，呂是反對王安石的，“時用小人蔡天申為京西察訪，置司西都。天申厚賂鐫工，得本以獻(xiàn)安石。天申初欲中溫公，安石得之掛壁間，謂其門下士曰：“君實之文，西漢之文也�！�

　　注5：王安石逝世于何處某沒有找到資料，只知葬于鐘山，而在死前半山園已改建寺廟，所以文里設(shè)定最終歸去之所也是在鐘山。

　　注6：寫完這個文之后我發(fā)現(xiàn)一個《隱居詩話》的段子：熙寧庚戌冬，王荊公安石自參知政事拜相，是日，官僚造門奔賀者，相屬于路，公以未謝，皆不見之。獨與余坐于西廡之小合，荊公語次，忽顰蹙久之，取筆書窗曰：“霜筠雪竹鐘山寺，投老歸歟寄此生。”

　　這么看來，荊公在窗上畫梅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呢~

　　注7：其實花妖妹子大概也想不到，等冬天她傳來口信的時候，司馬君實也不在了。

　　注8：文中零散的詩句均為杜撰，以及……我想荊公不是這個文風(fēng)，隨便看看就好，表在意這些細(xì)節(ji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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