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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妖
我是一只畫妖。
我是從畫中誕生的,我沒有固定的形狀,最多只像是一團模糊的墨氣,飄懸在空中。大部分時候,我把自己偽裝成畫作,我能輕易模仿成各種妙筆丹青,不論是衣飾,墻壁,還是畫布,所有能作畫的地方,都是我的棲身之所。
之所以這樣偽裝,一是因為我以墨氣的形態(tài),根本存活不了十秒的時間,二是因為,我可以通過藏身畫中,來很好地來掩藏自己的妖氣——我才剛到這個世界沒多久,可不想這么快就讓人捉走。
其實我很羨慕那些漂亮的妖,那天我在畫布里做白日夢,忽然看見一個月白色的身影飄進屋子。她長裙及地,仿若銀月清輝,讓這普普通通的畫堂,也染上了夢境般的光彩。
她似乎察覺到了我的存在,沖著我的方向微微笑了笑,我癡呆地望著她,如果我也有嘴角,那它此時一定流著口水。她卻沒做停留,徑自轉(zhuǎn)入了里屋。
她真的是和我一樣的妖嗎?我覺得就算是神仙,也比不上她的美貌。
當然,我并沒有見過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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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見到他的那一瞬間,我以為自己看見了神仙。
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好看的人,海藍色的長衣,漆黑的長發(fā),清俊的臉上,一雙墨色瞳孔,仿佛凝聚了這天地之間所有的明亮。我覺得我的身子在顫抖,而身體中有一處,不知為何,竟似乎在猛烈地跳動。
他沒有發(fā)現(xiàn)我,命令隨行的眾人去往里屋。他的聲音也是這么好聽,仿佛清泉泠泠,山闕無聲。
屋子里傳出來一陣凌亂的打斗聲,不多時,我看見幾個人綁著那個好看的妖走了出來。
他厲聲質(zhì)問著她,問她為什么要害死這家主人,她卻冷笑,忽然發(fā)出一聲尖唳,不知從什么地方飛出數(shù)不清的月白色小蟲,屋子里頓時亂作一團。
什么負心,什么賤人,我聽不懂,不過仔細想想,好像自從她來了以后,我的確就再沒見過那一對夫妻。是她殺死了他們嗎?為什么?
眾人手忙腳亂地驅(qū)趕著小蟲,他卻依舊鎮(zhèn)定,對滿屋飛竄的小蟲視若無睹,又說了幾句什么,就抽出腰間的長劍,一分猶豫也沒有地刺入了她的胸口。
鮮血的腥氣似乎使得那些小蟲更加瘋狂,從四面八方聚集而來,撲向屋子中的人。而她仿佛一朵蓮花迅速凋落,委地?zé)o聲。
我依舊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但是這一瞬間,看著這個藍衣長衫的男子冷靜從容,沒有一絲彷徨的目光,我卻忽然做了一個決定。
我要跟他一起走。
他的身上,似乎聚集了世界上所有的光。
他指揮著眾人剿滅了所有的飛蟲,只留下滿地的尸體,我也趁亂棲身在他的劍鞘上,化作那上面的繁復(fù)紋絡(luò)。劍鞘的質(zhì)感冰涼猶如夜空,我卻覺得是從未有過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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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走,就是五年。
我隨著他走遍了大江南北,幾乎每一寸土地。我后來才知道,他是一個降妖師,靠替人除妖為生。他很有本事,這五年來,我還沒見他失敗過一次。不過他偶爾仍會受些小傷,看著他皺起的眉頭,一副忍痛的樣子,我就恨不得那些傷口長在我的身上,反正我只是一團墨氣,被劃上幾下,也不會覺得疼。
他似乎沒有家,身邊的人也沒有個定數(shù),似乎都只是為了降妖,才臨時聚集,事成以后便會四散離去。沒有工作的時候,他就四處游玩,賞花賞風(fēng)景,偶爾念些我聽不懂的句子,感覺很美,我卻無法理解其中的意思。
不過這也無關(guān)緊要,只要我還能天天看見他就好。
再后來,我又知道他是有師父的,還有一些師兄師弟。師父對他很好,但是那些師兄弟……他們雖然也在笑著,熱情地圍著他,夸他的本事已經(jīng)比師父都強,可我卻覺得有說不出的別扭。
他也會覺得別扭嗎?這是他不常回來的原因嗎?
對了,他還有一個師妹,長得靈秀可愛,十分招人喜歡。那日春景迷人,旖旎的落花帶著醉人的清甜氣息,他站在一株海棠樹旁,遠遠注視著她的背影。可不知為什么,他卻不上前,也不喊住她,眼睛里竟彌漫著悲傷。
我循著他的目光望去,他的師妹穿著櫻草色的平綢襖裙,笑臉一如春日明朗。她正抬起頭,同身側(cè)墨紋長袍的男子說笑,眉眼間,仿佛有春花次第綻放。
我好像忽然明白了他。
我好像忽然能夠體會他的悲傷,因為我也有著同樣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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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話,我不確定他是不是知道我的存在。他那么優(yōu)秀,我大概沒什么本事能瞞住他。但是他從來沒有揭穿我,甚至,在許多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會對著我——或者,是對著他的劍自語。
“這里的事情也結(jié)束了,明天又要自己一個人上路了!
“到最后,始終陪在我身邊的,也就只有你了。”
“你是不是有些靈氣的?總覺得你能聽懂我在說什么,也只有你愿意聽我說話。有時候,不免會覺得世間荒唐又孤獨,也漸漸想不透做這些事的意義,對錯善惡,真的那么絕對嗎?可我還是只能繼續(xù)走下去!
他的眼睛依然璀燦如星,然而,卻不再是初遇時的堅定和決然。
我其實聽不懂他在說什么,也不知道他在猶豫什么,但我愿意聽他說話。他的聲音始終那么好聽,他的臉上映著銀白月光,長長的睫毛幾乎能遮住他的眼睛,而我移不開我的目光。
這真是世界上最好的風(fēng)景了。
我想這輩子都陪在他身邊,聽他對我說話。這是不是就叫做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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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這樣美好的時光,卻沒能一直持續(xù)下去。
我沉迷于與他相伴,卻沒注意到我們周遭的世界發(fā)生了改變。不知是從哪一天起,他走在街上,人們向他投來的目光,不再是敬畏和欽佩,而是戒備和懷疑。
他們說,他身上有妖氣。
他們說,那些人家里的妖,根本就是他招來的,然后他佯裝除妖,好騙取銀子。
他們說,他就是一只妖,大家要當心,離他遠些,以免他露了本性,會去吃人。
我聽了很生氣,他們憑什么說妖一定會吃人?我真想跟他們理論理論,我就是一只畫妖,可我從來不吃人,我什么也不吃。
只可惜,我不會說話。
但事情卻不是那么簡單,很快就再沒有人讓他去除妖,他身上的銀子越來越少,目光里的痛苦卻越來越深。他開始常常在城外一間廢棄的寺廟里,一坐就是一天。他開始常常望著自己的雙手發(fā)呆,喃喃自語:“為何我從沒發(fā)覺?為什么我身上也會有妖氣?是我跟太多妖,接觸了太久嗎?……可也不對,師兄他們,不是都沒事嗎?”
我驚呆了,為何面對那些中傷,他只是沉默,卻從不申辯?原來他們說的是真的,只是我始終在他身邊,才沒有察覺——他的身上,真的帶了妖氣。
是因為我嗎?是因為我離他太近,陪了他太久嗎?
這一整夜,我靜靜看著他的臉,即使過去六年,他的面容依舊英俊如昔,只是帶了更多的風(fēng)塵。不遠處樹葉發(fā)出疏落聲響,微風(fēng)吹進破廟,壁燈中的燭火飄搖明滅,我的心中終于有了決意。
他是我在這世上最最喜歡的人,我雖然很想一直陪著他,可我不能傷害他。
所以,我要離開他。
我輕輕將身體抽出,已經(jīng)許久沒有以墨氣的姿態(tài)存在,我竟一時有些不適應(yīng)。我四下環(huán)視,最終找了門邊一塊舊的幡布,慢慢附了上去。這里正好能看見寺廟外面的風(fēng)景,也許再經(jīng)過很多很多年,我還能看見他,依舊穿著我熟悉的青衫長衣,從我的面前經(jīng)過。
這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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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卻沒想到,這一天竟來得這么快。
才不過一百四十七天,不,還不到一百四十七天,一百四十六天零三個時辰之后,他就再次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
果真是我熟悉的青衫長衣,我熟悉的清俊臉龐和墨色瞳孔,那一刻,我?guī)缀蹩酥撇蛔∽约旱臍g欣雀躍,要從畫中飛出來。然而,他的臉上卻滿是倦色,眉頭也鎖得極深。
“究竟是什么地方啊!彼邕M門,自語,“這實在太難找了!
他轉(zhuǎn)身背靠門框,從身上解下水囊,喝了幾口水,“原來竟有一只妖隨我走了至少五年,連氣息都跟我融合了,怪不得無法除盡……可我這五年走了太多地方,一處處找起來,那要找到何年何月?”
頓了頓,他卻低聲苦笑,“它也不一定還在原處等我了!
聽了他的話,再次見到他的喜悅一瞬間蕩然無存。原來我只是離開他,是遠遠不夠的嗎?原來我的氣息早已經(jīng)與他融合,所以,只要我還活著,他身上的妖氣,就永遠無法消失,是嗎?
我看著他,忽然覺得身體里某一處,疼得我?guī)缀趿鳒I。
可我沒有眼睛,也沒有心臟,但我卻知道這樣的感覺意味著什么。
原來我已經(jīng)這么愛他。
門外陽光正好,是這冬季里最明媚的溫暖。死在這樣的一天里,他在我的身邊,我還有什么不滿足呢?這是我唯一能為他做的事情了。
我動了動身子,讓自己離開了那塊幡布。氤氳著,化作墨色,輕輕飄起。
他發(fā)現(xiàn)了我,猛地轉(zhuǎn)過眼來,這一瞬間,他的眸中似有萬千無盡的情緒流轉(zhuǎn)而過。啊,如果我不是一團連形狀也不分明的黑霧,而是一只很漂亮的妖,該有多好。
我正在胡思亂想,他忽然走上前,將手伸向我,卻從我的身體中穿了過去。他怔住,我也怔住,我仿佛能感覺到他指尖的冰涼溫度,可我終究,只是一團無法握住的墨氣。
墨色越來越淺,越來越淡,我知道,我的生命即將結(jié)束,在塵世里消散無痕。我最后望向他,他也正一瞬不瞬地注視著我。但是,為什么他緊握著手中的水囊,指節(jié)青白?為什么他的臉色也是如此蒼白,為什么他漆黑的眼睛里一片水霧,閃爍著我不明原因的痛色?
他嘴唇翕動,仿佛在向我說著什么,可我卻聽不見了。真是令人難過,他好聽的聲音,我再也聽不見了。
他是認出了我嗎?
這樣也好,至少,我總算留在了他的記憶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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