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記事起,外婆就是瘦小愛笑的老太太,頭上滿是白發(fā)。明明比我奶奶大十歲,卻看起來像大了二十多歲。

　　外婆愛笑，總是樂呵呵的,笑的厲害,還會笑出眼淚,然后抱著肚子咯咯地笑。

　　她說話總是很大聲,扯著嗓子吼似得,也常常念叨，讓我頭疼。

　　對孩子們好的時候極好，常常拿出私房錢說我有錢，來給，拿著買糖吃。煩了的時候，會罵罵咧咧，死孩子真是要煩死我老人家！每天洗衣服整理房間累死個人！

　　她就是一個平常的老太太，愛嘮叨愛碎碎念，喜歡貪小便宜帶著很深封建思想的老太太。

　　除了顯老，她和周圍的老人并無二樣。

　　可今天，我卻忍不住想要寫寫我家這位老太太。因為，她也曾風(fēng)華正茂，少女情懷。

　　外婆娘家是地主家庭。她有個年長的姐姐,知書達理,擅長女工,算盤打的好,還很漂亮。在家是千金小姐，嫁人的時候,還有丫鬟陪嫁。嫁的人家也頗好，而且待她更是寵愛有加。

　　后來生了外婆沒多久，她們家里就遇到斗地主。家里落魄，外婆根本不能讀書，還得打理家務(wù)，并處處遭到排擠。一家人生活艱辛，根本不足為外人道。

　　外婆十三歲，豆蔻年華，小模樣喜人�？捎捎诩彝ピ�，上門提親者寥寥無幾，來的幾個家里也是婆子兇兒子不爭氣家里窮的。

　　曾祖父自詡曾經(jīng)也是個人物，自然看不上這幾戶，狠心讓外婆待字閨中。

　　其實，里邊有個姓劉的人家，兒子是個異想天開的，整天想著要出去掙大錢。劉媽媽沒法，怕自己兒子真的出去闖蕩了，被自己兒子軟磨硬泡后，心一狠才上門提親的。被拒后，那戶人家覺得被落魄地主家拒絕，臉上沒光彩，打了自己兒子一頓，叫著指著不許和地主家往來。

　　也在這時，曾祖父同意了外祖父的提親。外祖父母看外婆勤快能干，愛笑樂觀，便做主給兒子提親。他們對外婆很滿意，讓曾祖父也放心。

　　畢竟誰也不希望自己的女兒還沒進門，就被自家婆子媽不喜。

　　外婆要結(jié)婚了，消息也傳了出去。那劉家兒子鬧騰了幾天，趁著母親心軟，逃了出門。在路上攔截了外出割草放牛的外婆。直接告白，并許諾一定會娶外婆。

　　外婆被嚇呆了，還沒反應(yīng)便被聞風(fēng)而來的曾祖父扯著走了。曾祖父覺得外婆嫁人前被告白，怕別人家說三道四。狠狠揍了外婆一頓，恐嚇她不許和其他陌生男子往來。然后還不放心，把外婆關(guān)在了家里。

　　那劉家兒子也被捉回了家，吊起來毒打了一頓，也關(guān)在了家里。直到外婆成親后，他才被放出來。

　　據(jù)說放出來的時候，劉家兒子絕食餓得奄奄一息，見了光滿眼是淚�？薜南駛�嬌女娃。

　　再說我外婆，她被關(guān)了幾天終于嫁給我外公�？沙捎H的時候，外公卻沒出現(xiàn)。這才知道，我外公早就逃了，根本不想結(jié)婚。

　　其實對于這場婚姻，我外公開始還是能接受的。外公認識外婆姐姐，也接觸過幾次，覺得她與眾不同。知道是妹妹后，滿心歡喜，只以為外婆也是個知書達理的溫婉小姐。

　　可一打聽，再偷偷去看，結(jié)果讓他很失望。

　　外婆大字不識，做事風(fēng)風(fēng)火火，笑起來不拘小節(jié)。雖然漂亮，卻根本不是外公心中的妻子形象。

　　所以新婚之夜，外公果斷逃走。卻沒能躲過祖母的五指山，被抓回來，被迫娶了外婆。

　　若是如今，哪能強娶強嫁呢？不喜歡即使結(jié)了婚還可以離婚，可那時不行。娶進門的媳婦，那就是一輩子的媳婦。即使是休妻，那也得家里人同意。

　　外婆是個美人，即使生活艱苦，她的美也是活力健康的，洋溢著青春的氣息。所以即使不相愛，他們也很快有了第一個孩子。

　　第一個孩子出生的時候，外婆才十五歲。現(xiàn)在看來，那絕對是危險的產(chǎn)婦�？赏馄派⒆拥臅r候，家里只請了個接生婆到家里。外婆還算順利地生出了大姨，那時外公在外面種田。

　　聽到生了女兒，哦了聲，繼續(xù)挖土。外祖父祖母對生了女兒很不滿，所以只打發(fā)了接生婆幾個雞蛋。對還需要坐月子的外婆，也只說了幾句安慰話。什么都不曾管過。

　　我猜那段日子外婆肯定不好過，可也挺了過來。好在老二是個男孩，外祖母笑得合不攏嘴，還送了一只雞婆過來，偶爾還會來照料外婆。

　　本以為日子會好過點，可外婆沒料到，世事太過無常。這一年外祖父和外祖母相繼離世。為了他們身后事，外婆帶著孩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料理著。

　　外公一天到晚沒個人影，根本指望不上。她帶著嗷嗷待哺的兩個孩子，把兩位老人的身后事總算辦完。這時，不幸再次傳來。

　　曾祖父早日便有病，過慣了地主生活，忽然被斗下來，他本就郁郁寡歡�，F(xiàn)在更是勞累，早就是病秧子了。在外祖父外祖母離去沒多久，外婆的親爹也離開了人世。

　　可根本不容她傷心，曾祖父的兒子根本不管事，一度埋怨曾祖父是地主。外婆嫁了人，早就不和兄弟往來。這次兄弟竟然不管父親的身后事，外婆不顧外公的反對，毅然回了家。

　　回家料理的時候，劉家兒子多次明里暗里幫忙�？伤麄儚膩頉]有半分逾越，就連說話都很少。

　　我不知道他們的相處模式怎樣，可奶奶說起外婆和那劉家兒子的時候，卻是惋惜中帶著少許羨慕的。想來，定是古時所說的相敬如賓，琴瑟和鳴。

　　遇到一個愛的人，明明相愛卻不能在一起。擱現(xiàn)在，不是私奔就是把證扯了，來個生米煮熟飯。

　　可惜的是，他們都是恪守本分的人。所以，忙完曾祖父身后事，外婆又回來了。

　　外公對外婆更不滿，他巴不得外婆不會來才好。在我們那里，直到現(xiàn)在，都還有人覺得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父母的身后事根本輪不到女兒插手。插手了，她的兄弟便會被恥笑。

　　冷戰(zhàn)一段時間，外公更是早出晚歸。到后來，更是發(fā)展到根本三天兩頭不回家。

　　外人都告訴外婆，外公有了外遇。是那家那家的女子，家里窮，父母都死了，自己帶著三個弟弟怎么怎么的。

　　外婆默默聽著，也沒和外公鬧過。

　　直到懷了老三。

　　懷老三時,外公徹夜不歸,把掙的錢全給了一個女子。家里窮揭不開鍋,外婆哭著嚷著去了那女子家,在地上翻滾著哭鬧,自編一首打油詩。外公拉不下面子,拉扯著外婆回到家,一頓毒打。

　　外婆跪了一夜的凹凸不平的黃泥地。

　　母親說這個的時候，滿眼淚花。外公家不算富裕，那時候又能有多富裕呢？

　　三舅出身的時候，外婆就連請接生婆的雞蛋都拿不出來。

　　身懷六甲跪了一夜，外婆總算拿到一點兒錢，安穩(wěn)請了接生婆。

　　可生了三舅，家里更是窮的揭不開鍋。

　　外婆以前都是餓著肚子留飯給兩個孩子吃，生了老三必須吃東西才有奶水。所以，老三生下后不久,老二被活活餓死。

　　我小時候很奇怪，有大姨有三舅，怎么沒有二姨或二舅？卻沒想到，二舅竟然是被活活餓死的。

　　母親說二舅是個極其聰明有靈性的孩子。外婆從小就會念叨：“你二哥老聰明啦，土里點了花生，你二哥就會趁大家不注意，悄悄拋開吃一顆，然后埋上。從小就聰明教他什么都會。說話也伶俐，走路是你們中間最早的……”

　　外婆對二舅，對家里第一個兒子的喜歡，可想而知。

　　為了家里,從沒養(yǎng)過月子,老二一死,她便倒了。躺在病床上骨瘦如柴,對著喂她清稀飯的鄰居喃喃:“我怎么不死怎么不是我死”

　　萬幸的是,外婆挺過來了。三舅嗷嗷的哭聲，大姨每日的默默照料，還有鄰居偶爾的照拂。

　　期間，劉家兒子也來過很多次，帶了雞蛋母雞等，找了鄰居帶給外婆。可外婆從來不吃，不用。

　　外婆渾渾噩噩，仿若回光返照的時候，劉家兒子在門外哭的稀里嘩啦。自己抽自己嘴巴，這讓鄰居又是感動又是覺得荒誕。

　　那時候沒什么自由戀愛，什么自由戀愛全是扯淡！一個未嫁的女子出去和陌生男子說幾句話，笑的厲害點，都能說成狐貍精沒有婦道。

　　他們的感情，那時候的人，似懂非懂。覺得惋惜卻又不知有何惋惜。

　　所以外婆隔著門勸了劉家兒子走，鄰居也勸他走。

　　劉家兒子留了一筆數(shù)額不多卻不算少的錢，然后毅然走了。不久后，他不顧家里阻攔，便獨自一人下海，去掙大錢了。

　　他本來就是一個有夢想的人，不愿離開，不愿放下的只有外婆。

　　可能是唯一一個關(guān)心外婆的人也走了，外婆挺過來，雖然身子弱了很多，卻更堅強了。她的更加無微不至照顧兩個孩子，樂觀堅強，盡量不把消極的情緒傳給兩個本就不安的孩子。

　　因為老二的死,外公也有了愧疚之心,對家事稍微上了心，偶爾也會帶點錢回家。

　　老四出生的時候,外公不在,老大找來接生婆的時候,外婆已經(jīng)自己生下老四，為老四打理好,下了床。

　　我母親是唯一一個外公守著出生的孩子。因為我外婆的暗戀者帶著成功人士的光環(huán)回家鄉(xiāng)了。

　　劉家兒子有錢了，回來了。據(jù)說還有一輛洋氣的自行車在縣里放著。因為山路不好騎車，所以沒帶回來。

　　有錢的劉家兒子，大家都讓著幾分。

　　外公也不敢再外面廝混，怕被告發(fā)到了上面。這時候的外公，已經(jīng)是村里的小官了。

　　回來的劉家兒子沒娶親，大家都正想介紹自己的閨女侄女�？伤际蔷芙^了，本以為他是對外婆舊情難卻，可他從沒有找過外婆。

　　本以為外公收了心，愿意顧家，又是個小官，家里境況會好很多。可碰上了□□，外公被抓起來批斗，還沒出結(jié)果，第二天就病死了。是真的病死。

　　外婆哭的昏天暗地，外公死了，他們一家子就真的是孤兒寡母了。以后三舅四姨我媽，怎么找人家？

　　一家子老弱病少，不是給人家欺負么！

　　屋漏偏逢連夜雨。

　　待外婆忙完喪事,才發(fā)現(xiàn)肚子里有了老六,且四個月大了,那時候提倡多生，不能打掉，也不敢打掉。外婆只好生下。

　　在那段時間，外婆愛笑的臉也繃不住了，她時常摸著肚子嘆息：“造孽哦，真是造孽哦�！焙⒆舆@么小，沒了爹，那么多孩子，又沒有主力，該怎么才能養(yǎng)活一家子呢？

　　那段時間，母親沒有吃過一次飽飯，常常餓的在四姨懷里哭。盡管她最小，哥哥姐姐都讓著她。母親總是吃的最多的一個，誰也不想再失去一個親人了。

　　老六生下的時候,像個風(fēng)干的猴子,紅紅皺皺的,大家都說養(yǎng)不活,讓外婆抱出去丟了,又被不忍心的外婆撿回來。

　　然后那段日子,是最難熬的。

　　母親常常厚著臉皮跑到鄰居家借鹽,借米。母親從小嘴甜，長得白白嫩嫩的，曬不黑，看著喜氣。每到這時，遇到好的鄰居和帶著親戚的人，都會多借一點給她。讓母親有了才還。

　　可不是每個鄰居都那么好心，知道她家里的情況，有的鄰居一邊罵罵咧咧一邊不愿意給。母親為了活，年歲小，也只好巴巴站著。才哀求到少許的鹽和粗米。

　　常常是沒了去借，還了又借。不知遭受了多少白眼。

　　他們一家一天只吃兩頓,每頓全是紅薯加極少的稀飯。幸而老大早就嫁了人,一直悄悄補貼家里。雖然無異于杯水車薪，可好歹少了一個負擔(dān)。

　　老三老四從小持家,照顧母親和嗷嗷待哺的老六。老六頑強地活了,一家人扶持著，總算走了過來。

　　可那段時候，外婆的脾氣也壞了。常常母親她們做錯事，外婆便是一頓狠打。打著罵著，從不心軟。

　　曾有一度時間，母親是對外婆又愛又怕的。直到一次，母親半夜被雷驚醒，跑到外婆房間，見外婆一個看著籮筐里的谷子抹眼淚。

　　母親說，那時她才恍然驚覺，她一直覺得了解的外婆有多么的不容易，壓力有多么大。心中的不滿早已被心酸取代。

　　那時候，五舅是個叛逆的孩子，從小就要和煩躁的外婆頂嘴。外婆說一句，他還一句，常常把外婆氣的追著他打。

　　后來長大一點，五舅也懂事了。一次出去玩，他把生產(chǎn)隊的牛差點給藥死。生產(chǎn)隊來拖家里的財物，翻箱倒柜的也沒找到值錢物品。他們要拖走五舅，作為懲罰。

　　五舅嚇懵了！他除了哇哇的哭泣，什么也不敢。外婆沒有辦法，一邊在地上打滾哭鬧，一邊作勢要撞死。她說著罵著五舅，悲從中來，撞墻的時候，一下子沖過去，拉都拉不住。

　　是嚇懵了的五舅沖出去抱住外婆，兩人一齊摔倒在地。摔得身上都是血，兩母子抱頭痛哭。

　　生產(chǎn)隊這才作罷，把家里僅有的谷子和草紅薯等等全都拉走了。后來牛沒死，他們在外婆的苦苦鬧騰下，只還了一部分。

　　從那時起，五舅就變了，孝順聽話懂事自強。都說窮人家的孩子早當(dāng)家，只有他們知道，不是他們早熟，而是被逼出來的。

　　那一段時間，是外婆最難過的時候。而她，為了家人，也只得放棄自己那可憐的自尊心。

　　她接受了劉家兒子的幫助，等我母親也嫁了人，外婆才還清欠劉家的債。

　　今年暑假，我和媽媽在家里看電視。外婆打電話給我媽，在電話里哭的像個小孩：“昨晚我夢到你爸了！你爸死了還折騰老娘，讓老娘下去陪他！他想得美，生前守了一輩子，死了老娘還要守著他……嗚嗚……”

　　我想老太太想說的是，再來一次，她絕對要選擇對的人，不再墨守成規(guī)，被那些規(guī)矩束縛一輩子。

　　當(dāng)初，她若是多點勇氣，現(xiàn)在會不會和愛人攜手走在街頭，夕陽下相伴的身影牽成一道幸福的光圈呢？

　　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不光是我們才有的夢想。

　　后記：

　　劉家的兒子，現(xiàn)在是村里的孤寡老人，一輩子都沒娶妻。也許他只是習(xí)慣等待，也許他只是沒遇到適合的人，可他卻把心給了我外婆一輩子。外婆從來沒有提過他，外人說起的時候，外婆也只是偏過頭，當(dāng)做沒聽到。

　　不知道在外婆心里，他是怎樣的存在，可是，在我心里，他就象征著外婆的青春。因為青春，所以才有勇氣。即使老了，劉家的兒子也沒有向現(xiàn)實低頭，固執(zhí)守著心里的一方凈土。

　　劉家兒子早年搬去了老人院，現(xiàn)在已經(jīng)去世。據(jù)我所知，外婆也曾為他哭泣過。

　　外婆為了幾個不聽話的孩子，才三十多歲就有了白發(fā)。皮膚粗糙，雙手干涸，根本不復(fù)當(dāng)年的美貌和青春。

　　當(dāng)年的美貌如花，就如黃粱一夢。而唯一的見證，就是苦苦固守的劉爺爺。

　　現(xiàn)在很多人，正走在人生分叉路口，雖不至于像外婆和劉爺爺一樣被家里強娶強嫁，可總有一天會被現(xiàn)實和社會壓下頭。

　　曾經(jīng)那么喜歡，曾經(jīng)那么堅持，可在時間和現(xiàn)實面前，卻顯得那么渺小微不足道。

　　也許你喜歡的是別人，也許你有想做的事情，可你總會因為生活停下腳步。將就著去迎合現(xiàn)實，被迫著做不喜歡的事情。

　　如果那一天真的到來，你不再能堅持，那就保留在心里。為你的曾經(jīng)，留下一方凈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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