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她，她佇立在天策府的城頭，從容不迫的下達著各種指令，那鎮(zhèn)定自若的英姿，到現(xiàn)在仍舊銘刻在我的腦海之中。她并不知道我的存在，我站在師兄弟的身旁，遠遠的望著她，那時我就想，世間怎會有這樣的女子，懷著滿腔忠義，背負著家國興亡。長槍獨守大唐魂，所說的便是此等風景吧？可我時常在想，承擔這樣重任的，為何是她這樣一個瘦弱的女子？而我從未如此地希望，能夠為她分擔些什么。這樣的心情如此的迫切，以至于，我甚至忘記了，我自己也不過是亂世之中的女子而已。

　　“閣下是藏劍山莊之人？”這是我第二次見到她，與彼時的英武光華不同，此時的她手中握著染血的長槍，身上的戰(zhàn)袍被硝煙污損，顯得有些狼狽。她再也不復當年的英姿颯爽，她從她面容上深深的疲倦便可看出，自從亂世開啟這幾年，她過的并不好。

　　其實我又何嘗不是，亂世就是一個大染缸，讓每一個人都再也不是當年的樣子。戰(zhàn)火蔓延至整個中原，初時我還會因為逝去的人傷心難過，可此時，同樣是因為這場亂世，留給我的是一顆漸漸麻木了的心。每一次在虎跑中將長劍刺入對方的身體，每一次在云棲松中砸下鶴歸，每一次在雪斷橋下開起風來吳山，我感受到敵人的血濺到我的身上，心中說不清是凄愴還是漠然。只是在偶爾擦拭自己劍上染上的鮮血之時，會偶爾想起那個曾遠望過的，仿佛旭日一般耀眼的女子的身影，心頭才會泛起一絲絲的溫暖，才會泛起——她在何方，是否安好的念頭。

　　此時，她就在我眼前，臉上沒有什么表情，許是方從戰(zhàn)場回來，臉色看上去十分蒼白。

　　我看著她的樣子，不自覺的想起方才的那一場廝殺，她一人一騎來往于狼牙軍中，處境是那樣的兇險，可她連眉頭都沒皺一下，那一刻，我沒有任何猶豫地拔出了重劍，幾乎要一舉鶴歸到她的身旁。

　　可我最終還是克制了下來，因為在那危難的時刻，另一騎鐵衣乘風而來，領頭人揮動長槍，一記戰(zhàn)八方將四方的狼牙軍橫掃殆盡。我聽到她叫他師兄，從戰(zhàn)場同歸而來。心中說不上是難過還是疼痛，一種莫名的感情激蕩不止，我只能用盡全部的力量來平息它。

　　忍著心疼，保持著面部的毫無表情，我回答：“在下葉問水，奉莊主之命，運送新一批的武器�！�

　　“原來如此，葉姑娘一路辛苦了。”她望著我，臉上是感激之色。自安祿山造反，狼牙軍入侵以來，藏劍山莊除卻派出精英弟子前往各個前線助戰(zhàn)，還義務承擔了天策府眾將士的兵器制造。為了這批兵器，鑄造師們更是日夜趕工，不曾停歇，就連身為藏劍山莊莊主葉英的弟子的我，也不得不揮起鑄造錘。

　　“在下長孫傲血，感謝藏劍山莊愿意為我天策府無償提供武器。”她的師兄站到了她的身旁，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師妹，你今天太累了，去休息吧，由我來隨這位姑娘前去清點武器�！�

　　兩人并肩而立，同樣英武的戰(zhàn)袍隨風而動，在著破敗的天策府城頭，我面前的他們是如此的般配，我暗自笑了笑，是時候收起我那可笑的癡念了吧。眼前的一切還有什么的不懂的呢？

　　“不必了，清點武器本是我之職責，師兄今日亦是辛苦，不如早些去休息吧�！彼穆曇粢琅f清冷，即使面對自己的師兄，也不過多了些暖意。是了，她便是如此一個執(zhí)著自我的人吧。若不是這樣一個人，又如何能夠在這亂世之中，同男子一般，策馬疆場，又如何能夠在這山河之間，將一腔忠義，盡數(shù)獻自己的信仰，獻大唐！

　　“玲瓏！”長孫傲血的臉上是我看不懂的神情，那是疼惜還是，后悔？

　　“師兄，多謝你的好意，不過，就這樣吧�！彼樕线�是淡淡的神情，轉(zhuǎn)過頭沖我微微頷首，道：“葉姑娘，有勞了�！�

　　我搖了搖頭，不想說多什么，做出一個請的手勢，轉(zhuǎn)身離開。

　　原來她叫玲瓏，多好的名字。只可惜，卻不得不為這山河而渾身浴血。不用刻意去記下，玲瓏這個名字便已經(jīng)刻在了我的腦海里。她與她的師兄，究竟……呵，我真是瘋了，在意這么多做什么？在這亂世之中，能夠和她并肩而立的，從來都不是我，我能做的，是活過這個亂世，至少，幫助她活過這個亂世。昔日意氣風發(fā)的西湖藏劍山莊二小姐，怎可如此猶豫不止？！

　　之后的日子，我留在了天策府，此番來天策府，除卻送來新一批的武器，還有便是帶領藏劍山莊的一波精英弟子支援天策府。在這段時日中，我與她有了越來越多的交集，許是同為女子的緣故，她在我面前亦會偶爾露出笑容，從那一刻起我便知道，那些笑容，足夠我用一輩子來回味。

　　她告訴我，她是孤兒，自小便在天策府長大，從小練習槍術(shù)兵法，日夜不曾停歇。她說她厭惡這個亂世，不喜歡戰(zhàn)火紛飛，她希望能夠在太平盛世踏遍山川河流，看盡云卷云舒�？粗窍蛲纳袂�，我?guī)缀跸胝f我可以陪你，只是這句話還是壓抑在了我的心里，縱使戰(zhàn)亂平定，與她策馬同游之人，也該是長孫將軍吧。

　　與她在一起的時光是如此美好平和，卻也是如此短暫。狼牙軍從來不會給我們休養(yǎng)生息的機會，每一次平靜的背后，都蘊藏著更大的風暴。

　　終于，他來了！

　　安祿山的義子，令狐傷帶著一千鐵騎兵臨天策府城下。

　　傳說中的令狐傷，劍法出神入化，一人穿越十萬大軍取人首級，如入無人之境。他來了，是不是意味著，我們就要死了？我不怕死，經(jīng)歷過這么多，生死早已將置之度外�？晌也幌Ｍ粗乖谖业拿媲�。她還有那么多的心愿沒有實現(xiàn)，而我，此生的心愿只有一個。

　　在令狐傷大軍來到的第三日，敵人終于如潮水般破入城門，登上城頭。身披紅甲的天策士兵們與狼牙軍在各處廝殺，做最后的掙扎與抵抗。我?guī)淼侥且魂牪貏⒌茏觽膫赖乃�，剩下的已被我送回莊內(nèi)修養(yǎng)，長孫傲血說得對，在這樣的一場屠殺之中，他們不該就這樣斷送自己的生命。留下有用之身，來日還能做得更多。

　　而我，早已顧不得那么多。為了我那份小小的卑微的心愿，我不愿走
　　。
　　我在戰(zhàn)場上四處尋覓，遇到狼牙便送他一記聽雷。我希望找到她的身影，希望她不要與令狐傷對陣。可是，老天似乎總是要和人作對的，不然怎么會有這場亂世，不然怎么會在我看到她時，她正把自己的淵送到了她的師兄身上，替她的師兄承受了令狐傷那致命的一劍。

　　我不甘心！

　　胸口是撕裂般的疼痛，仿佛有一把匕首在我的心臟里攪動。整個世界都不存在了，在我的眼前只有她用長槍撐地，硬撐著不倒下的身影。沒有多想，我直接以虎跑沖上去纏住令狐傷，令狐傷發(fā)出一聲冷哼，我知道，我的劍法在他眼里不過是個笑話�？杉幢闳绱�，我也希望能夠為她做些什么，哪怕拖延片刻也好。

　　我擔心她的傷勢，回頭看向她，卻發(fā)現(xiàn)，她還在那出愣愣地看著我不走。我心中大急：“愣著做什么，還不快走！”

　　分神之間，被令狐傷一擊擊退，我勉力不讓自己摔倒在地。令狐傷倨傲的看著我，并不說話。我切出重劍，而這時她抓住了我，道：“你，何必……”

　　我沖她笑了笑，仔細想來，這大抵是我第一次對她笑，以往總是顧念太多，總是要壓抑自己，而在如今的生死關頭，還有什么好顧忌的呢？一切就要結(jié)束了。

　　我?guī)尤碚鏆猓瑢⒅貏Σ迦氲孛�。�?jīng)脈內(nèi)充斥著充盈的劍氣，金黃色的光芒圍繞在我身側(cè)，我感覺自己從未獲得過如此強大的力量。這是我的最后的希望，鶯鳴柳！

　　在我剛開始學習山居劍法之時，師父便告訴我，藏劍山莊的劍法，劍氣是第一要素，以輕劍來積攢劍氣用來施展重劍。有付出就有得到，非常的公平。但是在山居劍意中另有一門心法，可以透支人體內(nèi)的極限，獲得多出人體所能承受的近一倍的劍氣。這樣的一門心法，雖是強大，卻也有著極為苛刻的使用條件，即便是身為葉英關門弟子的我，到今日也不過第一次能夠開啟。

　　我提著重劍，轉(zhuǎn)過身看著身后的二人，長孫傲血身受重傷，而玲瓏也好不到哪去，看到她那蒼白的臉色，我便知道，方才令狐傷那一擊是何等威力。若不是方才我的襲擾，只怕第二擊便迎面而上了吧，想到此處，有些后怕，又有些慶幸。

　　看來老天待我不薄，至少，可以讓我救我想救的人。

　　“玲瓏。”我喚著她的名字，聲音竟是前所未有的嘶啞，心中被一種莫名的疼痛填滿，卻又感到無比的安寧，“珍重�！�

　　閉上眼，有什么溫熱的液體自我臉頰滑落。提起重劍，對著面前的兩個人狠狠的將劍砸到她二人面前，地面呈現(xiàn)出一片金色的皸裂紋理。劍氣帶動她二人不受控制地后退，我看到她最后的那個眼神，有震驚，有心痛，還有我讀不懂的一些什么。

　　再見！不要怪我此時說再見！

　　我面向令狐傷，云棲松，鶴歸，風來吳山，聽雷，日出夕照。我瘋了一般的揮動重劍，這把重劍自我使用以來，從未如此的與我合為一體，我熟練的使用的每一個技能，毫無縫隙的銜接，直到所有的劍氣打完，直到我體力耗盡，直到令狐傷的金蛇劍氣貫穿我的身體，直到我聽到有人高呼援軍的到來，直到遠方傳來鳴金收兵的聲音……

　　在這一刻，我終于明白了師兄弟們曾說過的，鶴歸孤山不回頭，因為在我切了重劍的那一刻，便沒想過回頭，沒想過，能夠活著回去。

　　我微微側(cè)身，余光之中，看到她二人被天策將士護在陣中，甚好。

　　這一刻，一切都離我遠去。

　　我喜歡上你
　　很早很早
　　在每一個清晨，黃昏
　　可我
　　決定不愛你
　　決定踏上一個人的路途
　　我期待著我們的重逢
　　期待你和我說起
　　那些你看過的
　　日起日落
　　云卷云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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