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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他降落
陳薈茹十四歲這年的夏天,被她媽連哄帶騙的寄存在了時奚惟的小賣鋪中。
住在這里的人都知道,時奚惟早幾年是個老師,四十幾歲的人了還一個人過,守著中心花園的社區(qū)小賣鋪,早八點晚八點,比大公司上班的人都還準時。
主婦們一邊私下聲討著“生就一副好模樣,怎么就不找個老婆好好過”,一邊還喜歡當面恭維著,“時老師啊,昨天買的醬油好吃的哩,一會我讓孩子把他爸喝的啤酒瓶送下來,給我們退五毛錢噢,正好孩子還有作業(yè)不會要請教請教你的呢!”
善于“精打細算”的主婦總是不會放棄一切細微的機會,自以為兩瓶醬油三瓶醋的情意給了時奚惟的店鋪多大的恩惠,卻能心安理得沾沾自喜的占著更大的便宜。
當然,這種人并不多見,不恰巧陳薈茹她媽就是那極個別之一。
她媽做人倒是更精明些,先是一口氣買走了三箱牛奶三箱礦泉水光顧了生意,再是讓孩子他爸從農果品市場弄了幾個味道頂正的西瓜給時奚惟強送去,最后才陪著笑臉家長里短的拉近距離。
嘴上巧舌如簧說的是鄰里鄰居住著要多走濟,漫長暑假讓孩子在店里幫幫忙好磨練磨練她的耐力。言外之意想要傳達的就是時老師你看我們也沒啥文化,孩子的暑期學習就交給你了。
時奚惟不是傻子,無功不受祿。雖非本意想接受,但畢竟幾個西瓜也不是白送的。
索性陳薈茹不是她媽那般能說會道,學習是差了點,好在性子安安穩(wěn)穩(wěn),倒并不讓人生厭。時奚惟也就把她留了下來,樂得省下了一大筆輔導費用的陳家夫妻眉開眼笑,連哼了好幾天小曲。
小賣鋪兩間屋子大,店面屬社區(qū)物業(yè),時奚惟按月給物業(yè)交房租。小賣鋪是那年他從上一任店主手里盤下來的,當時除了店里的貨品折現,還有兩套白色的塑料桌椅也一并留了下來。夏天的夜晚,有乘涼的住戶坐下來喝喝酸奶飲料,而白天早些時間,天還不太熱的時候,陳薈茹就在這桌子上做作業(yè)學習。
這小區(qū)建成使用也有十年了,小賣鋪幾乎保持著舊時的模樣。時奚惟接手后就添置了兩樣東西,一件是他開店第一天就搬來的舊時木質躺椅,還有一件是前兩年從家里挪過來的微波爐。
他住在小店后面的三棟一單元,每天早上出門之前就把中飯也做好帶到店里,中午微波爐熱一下就能吃。晚飯是八點收了鋪子回家再吃,一日三餐,說規(guī)律卻也不是那種正常的規(guī)律。
時奚惟話不多,大多數時間都躺在躺椅上看書,傍晚有年紀大一些的老人下來找他下下棋,或者幾位熟悉點的剛退休的大哥來找他聊天,他也能傾著耳朵聽別人嘴上舒展著未盡的人生抱負。
一年四季,天天如此。
在主婦們眼里,時奚惟的日子簡直寡淡至極,四十歲的年紀六十歲的心態(tài)。
可就是這樣說來也奇怪,他的店分明就對著小區(qū)的中心花園,然而人來車往的紛亂嘈雜卻似乎從未干擾到時奚惟的世界。
時奚惟覺得陳薈茹這個孩子還是好帶的,每天都會聽話的完成他布置的作業(yè),即使腦袋反應慢一點,時奚惟也愿意花時間多講兩遍她的知識盲點。陳薈茹表現得好,時奚惟就每天獎勵她一小瓶汽水,學習完了兩個人一起喝。
陳薈茹喜歡往里面插兩根吸管吸著喝,時奚惟喜歡用開瓶器起開瓶蓋后規(guī)矩的放在右手邊再直接對著瓶口喝。
陳薈茹好心的提醒過他兩次那不衛(wèi)生,時奚惟卻享受瓶口挨在唇邊的真實感。
不衛(wèi)生也罷,從小養(yǎng)成的習慣,改不了了。
時奚惟躺在躺椅上,他累了,想睡一會兒。
有關十四歲之前的記憶,時奚惟腦海里近乎空白,他人生中所有鮮活的影像都始于他的十四歲。
這一年時奚惟的身高開始壓不住勢頭的往上竄,用文雅的話說像春風雨露滋潤過的小草越發(fā)茂盛,用粗俗點的語言就是像被灌了催長劑的蒜苗又細又長。
即使班主任多想偏袒這個成績優(yōu)異的好學生也不能再忽視他過分的身高和時奚惟身后同學的抗議,于是在升上初三這年的秋天,時奚惟終于告別了教室中間第三排的寶座,搬去了教室倒數第二排的座位。
教室座位排列有著不成文的默契,后面三排一般是只有混不下去的差生和學不會的笨蛋才坐的座位,時奚惟突然被調到這里顯得格格不入。
“喲,哥幾個,快看看,這是誰?哎,你們說我怎么看著這人那么像時奚惟呢!”
“時奚惟那不是第一名么,怎么能坐在咱們這混混兒堆里呢,你們說是不是啊!”
比起成績來,“壞”學生的風涼話說的倒是不壞,四五個人圍著時奚惟調笑。
時奚惟過去哪里和這些人打過交道,雖然開學前兩天班主任已經找他做過工作,然而真的被調到最后面,還是讓從念書就一直坐在前面的時奚惟一時之間難以應對。
沒錯,時奚惟不是無法接受,而是不知該如何應對,只能默默整理著剛發(fā)下來的新課本,任那幾個同學繼續(xù)開著他的玩笑,看他的笑話。
“你們誰,趕緊來幫個忙!
本來依依不撓的幾個人聽到這話在時奚惟面前閃開了一道縫,這聲音比剛才的幾個正處在變聲期的男聲都要干凈沉穩(wěn),時奚惟認得這個聲音,他是林木。
班里的男孩子基本都在變聲期,只有林木的嗓音顯然已經完成了過渡,所以在男孩子中,語文老師幾乎只找他起來讀課文。
林木用下巴抵住懷里的一大摞本子從后門進來,旁邊的人趕緊給他騰開地方,幫著把本子端下來。
“這學期的作業(yè)本,一人先發(fā)五本!
卸下來東西,有人去發(fā)本子了,有人還賴著不走。
“哎,林木,你說王老頭把他的心肝寶貝蛋子放在咱們后面,也不怕被我們給他污染嘍!”
林木拿本子輕抽那人腦門一下,笑著回答他,“誰像你那么沒自制力啊,讓時奚惟坐后面人家也一樣學的好,你當誰都跟你一樣啊!
這話一出,連坐前面的都有人回頭笑,時奚惟低著頭也不免抿抿嘴唇。
“我說你怎么說話呢!”
“行了,快別貧了,趕緊發(fā)吧,等會還得去辦公室大掃除!
林木把一摞本子遞到他眼前,那人心里不服卻還是乖乖發(fā)本子去了。
林木成績很爛,但年齡比班上孩子都長兩三歲,說話做事也成熟許多,即使坐在后面的差生也愿意聽他幾句。正是看中林木這一點,班主任老王對林木的態(tài)度比其他后進生要得多。
周圍人都散開了,時奚惟覺得空氣都順暢了起來,做了個深呼吸,又引得林木笑,讓他不好意思起來。
“謝謝你。”
時奚惟皮膚白長得清秀,紅了臉像女孩子靦腆。林木站到他面前,他仰臉看他。
“你別跟他們一樣,他們鬧你玩的,嘴巴不好但心眼不壞!
時奚惟點點頭,林木接著說,“王老師囑咐我了,回頭我跟孫航換個位置,咱倆坐在一起,你別怕。”
林木的話說的很誠懇,時奚惟突然覺得被感動了,笑著對他說,“我不怕!
換位風波就這么平息了,盡管余波還滌蕩了幾天,有林木在旁邊,時奚惟適應起來也輕松了不少。沒出一周,大家就都忘記他們身邊坐著年級第一的時奚惟,往日里該是什么樣現在就還是什么樣了。
在后面坐久了,時奚惟發(fā)現這些同學除了上課說說小話、瞎起起哄、不愛學習以外,還真如林木說的本性并不壞。跟他們坐在一起,時奚惟還聽來了許多他沒經過的樂子。好比誰誰誰去西大堤游泳褲衩被野鴨子咬住了,誰誰誰踢球把他們大院的住戶玻璃砸了被他爸揪著耳朵去道歉,誰誰誰又在東邊魚塘偷杈魚被魚塘主發(fā)現放學后被罰一個星期的苦力,等等。這些故事都是他低頭學習的時候自由的跑進他耳朵里,他沒干過這些事,聽了自然會笑。
時奚惟當然不敢托著下巴去調笑他們,他也只悄悄地和林木說說。
“你們真的都去河里游泳?”
“是啊,河里水清又涼快,但是現在天不行,水太涼。李東他傻,都秋天了還下河!
時奚惟恍然有誤的點點頭,“原來是這樣。”
“你會游泳么?”
“會啊,不過我只在游泳池游過!
誰都知道時奚惟是中心醫(yī)院時副院長家的獨子,生長環(huán)境自然不是像林木他們在田間地頭長大的孩子所能比擬的。
林木想時奚惟一定是在四方的蔚藍泳池里游泳,轉念便覺得他們在河里游泳那些事兒沒什么可值得說了,頓時沒有交談欲望,只敷衍了一句,“是么,下次再游泳帶你去玩玩兒!
興頭上的時奚惟只好識趣地閉了嘴,繼續(xù)低頭啃他的練習冊。
在時奚惟心里,林木是個好同桌。兩個人坐一起,林木對他很照顧。輪到他們打掃衛(wèi)生,粗活重活林木全包,時奚惟只要掃掃地倒倒垃圾。時奚惟下雨天忘帶傘,林木就把自己的傘讓給他。上課怕影響時奚惟學習,林木基本不說小話。兩個人做一條長凳,經常問問時奚惟要不要多點凳子,凳子要不要往前拉一點。時奚惟說什么,林木都認真聽,時奚惟心里漸漸地開始對林木親近起來。
然而林木卻不是。他對時奚惟好,卻又從不像和其他同學那樣玩得開。每當時奚惟想向他靠近一步,他又會很快警覺保持距離。等時奚惟退回去,他又不由自主地對時奚惟好起來。
林木的小學是跟著爺爺奶奶在鄉(xiāng)下讀的,該上初中的時候才被他父母接到市里?上Я帜镜闹R水平太差沒有學校收他,不得已又在市里的小學重新讀了兩年。鄉(xiāng)下的孩子念書本就晚一些,又是留級生,等念初中的時候就比時奚惟他們同齡的孩子都大了幾歲。不過似乎年齡的增長沒能讓他掌握更多學習技巧,林木的學習成績在班里也依舊墊底。
林木家的條件并不好。他爸在紡織廠旁邊開了一個修車鋪,專門給在附近幾個廠上班的工人修自行車,打個氣、補個輪胎、給車鏈上個油,掙錢不多勉強糊口。他媽也沒工作,手巧就給人截個褲邊、補個衣服,都是為了生計。
許是這些成長中的經歷造就了林木從小就懂事能干的個性。然而在這種獨立穩(wěn)重之后,又淺淺的埋伏著一種不愿示人的自卑。
兩個人生活環(huán)境的落差太大,時奚惟想,這大概就是林木只拿他當同桌,卻不和他做朋友的根源。其實,在時奚惟心里是從來沒在乎過這些的。
時家父母是醫(yī)護工作者,上班忙起來并沒有多少時間能兼顧好時奚惟,物質上的富足補不了精神上的空缺。時奚惟打小就被灌輸了“要用功讀書以后當醫(yī)生向爸爸看齊”的思想,所以他成績好會學習也不是沒有緣由的。
然而一個再優(yōu)秀的孩子,他都需要有朋友,一個困難的時候幫助他,想傾訴的時候聆聽他,感到孤獨時溫暖他的伙伴。
時奚惟愿意林木成為他的那個人。
真正讓林木打開心結和時奚惟變得親近起來的是那年入冬后的大雪。雪下到傍晚,屋頂上已經堆了厚厚一層,街道上卻因為來往的車輛和環(huán)衛(wèi)工人的及時清除沒有多少積雪。后面幾個人從早上就盤算著后山的那塊空地少有人去,嚷著放學后要到天然的雪場里好好干一仗。沒輪到放學,幾個搗蛋鬼就按耐不住激動的心情,自修課沒下課就從暖氣片上取了手套帽子爭先恐后的跑了。
教室里因為那幾個孩子的動靜開始變得騷動起來,任班長喊了兩次話也靜不下來。愛玩是孩子的天性,初雪天大概是北方孩子一年中最期待的自然天氣了。嘈雜不見停消,也有孩子跟著收拾書包準備提前走了。
別人走還好,等林木開始整理文具,時奚惟也坐不住了。
“你也要逃課?”
“嘿,跟他們去干一仗!绷帜景雅瘹馍系氖痔啄脕碓谀樕腺N一下,“好熱!”
時奚惟心里砰砰跳,他想和林木一起走,“你帶我一起去吧!”
林木手上動作僵了一下,有點自嘲意味的笑道,“天太冷,后山風大,我們野慣了,你去了會覺得沒意思的!
時奚惟想著林木一準又是認定他是嬌養(yǎng)慣得的公子玩不得他們這游戲,又怕他嫌棄他們才不肯帶他去,林木有些時候比女生還敏感。
若在平時,林木每回一推三阻四,時奚惟就放棄了?善湍翘煜铝舜笱,時奚惟確實非常想去,林木那樣,反而讓他更堅持了要跟去的決定。他也不管林木同意不同意帶他,匆匆收了書本往桌洞里一塞,慌里慌張地穿戴好外衣就追著林木而去。
林木走到操場中間才發(fā)現時奚惟跟在后面來了,不確定的問他,“你怎么跑來了,你真要去啊?”
時奚惟愉快地拉著他的胳膊往前走,“別廢話了,趕緊帶我去!
兩個人一路小跑到了后山,同學們已經在雪地里亂成一團,除了他們班的學生,還有別的班別的年紀,那場面就像是學校組織的統(tǒng)一雪仗賽。甭管認識不認識,抓了雪就往你身上砸,鬧得開的還有往脖子里灌雪球的。
時奚惟到了雪場,卻怯住了腳步,他站在外圍看著別人玩就很開心,自己卻不知該如何融入進去,他從來沒和那么多人一起玩過雪。小時候下雪媽媽帶他下樓堆個雪人他就滿足了,后來大了不需要堆雪人了,下雪天媽媽就會交代“外面滑別出去了,家里那么暖和,在家看看書,睡覺也行”,所以后來時奚惟對下雪也沒了期待。
外圍站了一會兒不活動就感覺到了冷,時奚惟搓搓手,毛線手套摩擦發(fā)生了靜電。他也想享受別人的快樂,又羞澀到不知該如何去做。
“時奚惟,你自己在這傻樂啥呢?”
林木被追著滿場跑,熱的他臉頰通紅,“你咋來了也不玩?”
時奚惟原定蹦跶了兩下,樂呵呵地對他說,“我看你們玩我也高興!
“你有病啊,你站著不冷!”林木手上小動作彈了彈時奚惟帽子圍脖上落得雪,又看看時奚惟蔚藍色的毛線帽子和圍巾,班上只有時奚惟戴這樣成套的,襯得他皮膚白,說不出的好看,但是薄薄一層比起他們的軍用大絨帽來并不保暖。
“帽子太薄不咋暖和吧,你也別跟尊佛似的站著了,走,哥領你玩去。”
林木拉著時奚惟往雪場里面走,又把自己的棉手套脫下來給時奚惟戴上,時奚惟心頭抽了一下,笑著跟他說,“哥,你的手套真暖啊。”
“暖吧,暖你就好好戴著!
那是時奚惟記憶力最純潔的一個雪天,白的雪、笑的人,被雪球猛然擊中的沖擊,被滿嘴塞滿雪花的滋味,被脖子里灌了雪的清涼,被濕透了鞋襪的冰冷,很多年后他依舊記憶猶新。
林木穿著老舊的軍用大棉衣,從后面還能隱約看到大衣上有幾處大小不一的補丁,可這并不影響他的英氣。他的個子比時奚惟還高,肩膀寬寬的身架骨硬朗。
在游戲結束后回去的路上,林木走的速度很快,不時的回頭催促時奚惟,“奚惟你快點走,不趕緊回去換掉濕鞋子怕是要生病的!
還沉浸在歡樂中的時奚惟意猶未盡,不緊不慢地叫住了走在前面的林木,大聲喊著,“林木,我喜歡跟你們一起玩。”
那場大雪過后沒多久就迎來了寒假,時奚惟竟然生出了幾分不舍,央求著林木,寒假出去玩的話一定要帶上他。
林木雖然答應了他,卻一次也沒來找過他,時奚惟記得自己分明告訴過林木他家住在哪、怎么走,時奚惟想新年間他們肯定有好多活動,一想林木不帶他,不禁暗暗有些生氣。
大年初五是時奚惟的生日,過年期間醫(yī)院領導排了輪流值班,家里就只有他和媽媽兩個人。時媽媽一早去供銷社買了蛋糕,中午燒了幾個好菜,不過在時奚惟,吃的也是索然無味,每年的生日都是如此便沒了趣味。
“媽,我能把這蛋糕拿去跟我同學一起吃么?”
時奚惟想帶著蛋糕去找林木,反正他是知道林木家的車鋪在哪,林木不來找他玩,他就去找林木好了。
“行啊,給你爸留一塊再去啊!
“我就帶一塊兒去!
時奚惟找來飯盒切了一大塊裝好,用網兜兜住放在飯桌旁邊,打算吃完飯就給他送去。
林木家很好找,紡織一廠大門的右手邊有一排平房,最盡頭那間掛著“老林修車鋪”木匾的就是他家。大年里街上沒什么人,車鋪沒開門營業(yè)。門上閃了小縫,里面還有一層用來室內保暖的臃腫棉門簾。
時奚惟掀開厚重的門簾探頭進去,屋子里沒開燈,只有右邊一扇窗戶透著光進來,裝設顯得陳舊又昏暗。聽到動靜,有人開口問,“是誰?”
人聲是從右邊方桌后傳來,時奚惟進到屋里,那人剛好坐起身來,時奚惟才看清方才他是躺在桌后那張舊木躺椅上的。
林木的父親以為時奚惟是來修車的客人,趕忙趿拉著地上的棉鞋站起來,“小同學,是要修車么?”
“不,我,叔叔您好,我找林木!
時奚惟機靈,看身型和五官,眼前這男人就是林木的父親,他有禮貌的招呼著,“叔叔,我是林木的同學!
林父顯然是沒想到大過年的會有同學來找林木,還是個一看就知道是體面家庭長大的孩子。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雖然沒有刻意想貶低自己孩子的意思,林家也是有自知之明的,以往來找林木玩的孩子哪個不是成績又差又調皮搗蛋的。
林父有點疑惑又有點高興,有這樣的乖孩子來找他兒子,心里莫名有點沾沾自喜,仿佛叫林木的聲音也有了底氣。
林木從后屋出來的時候端了一口鋼精鍋,看到時奚惟站在外屋中間滿是驚訝。落鍋的時候把桌子碰了個響,掛著一臉的不可思議,“你怎么來了?”
林木過激的反應讓時奚惟十分尷尬,看來林木并不想讓他來。
林父慌忙打圓場,“你這孩子怎么說話呢,同學來找你還不好啊,小同學快坐!
時奚惟手足無措,林木調整了心態(tài),緩和下語氣,搬了個凳子給時奚惟,“你怎么找來的?”
時奚惟束手束腳的坐下來,“我以前聽你說過,這很好找!泵掷锏娘埡杏众s忙站起來,遞給林木,“過年了,我想給你送這個!
“什么?”林木撥開網兜,把飯盒拿出來放在桌上,打開來蛋糕的形狀被壓得有點滑稽。
“呦,這么一大塊奶油蛋糕。 绷帜镜哪赣H這時候也端著菜從后面出來,看著一大盒蛋糕又問時奚惟,“小同學你吃飯了么?”
“吃過了!睍r奚惟小心翼翼的看著林木回答,他能微妙的感覺到林木情緒稍有不悅,心里有點發(fā)憷,竟不敢再多說一句話。
“你就為了送這個來的?”
林木的嗓音有些喑啞,可能是感冒了。時奚惟點點頭又搖搖頭,誠惶誠恐的樣子突然讓林木心疼。
沒放假的時候時奚惟就央求過他,要他寒假一定要去找他玩,他一直都記得。不巧的是還沒進正月他們一家三口就回鄉(xiāng)下去準備祭掃拜年,過老家過完年前兩天才回來。沒緩過勁兒來,時奚惟就來找他給他送好吃的,他心里是高興的。只是,林木守著那點自尊,最不堪也不愿將破落的家境示于時奚惟面前,越是在乎越是這樣。
想著時奚惟記著他,林木自責于自己的狹隘,后悔剛才那生硬的態(tài)度和語氣,不免軟下心來,哄著時奚惟說,“蛋糕我等會吃,你先把外套脫下來,屋里暖和!
時奚惟聽話的脫了外衣,林木家要吃飯,他又趕緊背對換了個方向坐。
“小同學再吃點吧,粗茶淡飯,你嘗嘗。”
林木的母親比他媽媽精瘦許多,說話卻很溫柔,“外頭冷,嘗嘗阿姨燒的湯。”
時奚惟看著鋼精鍋里濃稠的菜湯冒著熱氣,又是他沒見過的吃法。其實心里很想嘗一嘗,卻又怕惹得林木不高興,趕忙擺手推辭,說他自己吃過了。
林家父母比林木還熱情,林木盛湯,想親自端給時奚惟,卻被他爸晚了一步。
“給同學,喝吧,這是我們鄉(xiāng)下的做法,你嘗嘗!
時奚惟看見林父的手,常年修車粗糙又寬大,大拇指甲的縫隙里因為長期給車鏈上油而顯得烏黑油膩,可就是這樣一雙看起來不太干凈的手殷勤的捧著大口瓷碗,碗里的菜湯散著香氣,非但沒有讓他覺得惡心,反而讓他的心頭又是一暖。
時奚惟偷偷地瞄一眼林木,沖他笑笑就接過了叔叔手里遞來的碗。
小小的啜一口,滿口咸香。時奚惟讓林木給他一雙筷子,撥撥碗里的菜,里面下的料可不少。海帶絲、豆皮絲、面筋絲、雞肉絲、雞蛋皮、青菜葉、花生米、小茴香,湯是雞湯,又攪了面水掛過芡,濃稠度是湯又是飯。
時奚惟問林木,“這湯叫什么?真好喝!
“好喝啥呀,這是鄉(xiāng)下的東西,過去窮沒有米,就把家里有的都兌在一起煮一鍋,能填飽肚子就是了。”
這話是林木的媽媽說的,說了由來沒說湯名,林木補充道,“這叫油茶!
“油茶。”時奚惟點頭念了一遍就不說話了,埋頭吃飯,林媽媽又在一遍招呼,“慢慢喝,喝完再來一碗。”
時奚惟的肚子實在裝不下第二碗,林木看他吃完了,就說帶他出去玩一玩。兩個人出來后,時奚惟扭扭捏捏問林木,他是不是生氣了。林木伸手給他把圍脖往外套里塞塞,回答他開始有一點現在不氣了,時奚惟就笑了。
林木問時奚惟想去哪兒,時奚惟想了想,決定去公園爬山。用年假去爬山的人不少,比起他們爬爬停停,林木帶著時奚惟幾乎是一口氣上到頂又一口氣下來,不帶停歇的兩個人到了山腳下才開始覺得累。時奚惟的體力不比林木,在公園的湖邊找了個有桌椅的小賣鋪歇歇腳。
“奚惟,這里是要買他的東西才能坐著休息的!绷帜究纯粗車⌒牡奶嵝训。
“嗯,你看看你喝什么,我喝汽水,我媽平時都不讓我喝汽水!
時奚惟清楚林木的敏感,對他笑的乖巧,“今天你請我去你家吃了飯,帶我爬山帶我玩,現在換我請你喝汽水。”怕林木多想,時奚惟接著補了一句,“哥,你下次也要請我啊!
林木看他笑他一臉孩子氣,跟著真誠地應他,“好。”
時奚惟讓老板送瓶起子來開了兩瓶汽水,大冷的天一大口下去,胃里冰爽的冒泡,打嗝個,笑了。林木喝的比他慢,這東西他不常喝,他家的經濟不允許他用額外的零用錢去消費過多的飲料。
小瓶蓋有時在林木右手里轉來轉去,有時被他規(guī)矩的放在右手邊。時奚惟說到這個汽水不及時喝完會跑氣的時候,他竟然拿起小蓋子又把它蓋回瓶子上。時奚惟哈哈大笑他傻氣,林木撓撓頭跟著賠笑,把瓶蓋拿下來喝一口,再蓋上去。
時奚惟覺得林木認真喝汽水的樣子很好看,怕起水跑氣又認真把瓶蓋改回去的樣子同樣很好看。時奚惟想,林木這個樣子,他又會記他很久。
怕林木有負擔,喝飽休息足,時奚惟才跟林木說,“哥,今天是我十五歲生日!
林木果然又是驚訝,“你怎么不早說,我什么都沒能給你……”
時奚惟比林木矮大半個頭,他試著學大哥的樣子去攬林木的肩膀。
十五歲的時奚惟笑容燦爛,“今天我特別開心,林木,謝謝你!
那年開春迎來了初中的最后一個學期,開學后教室里也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氛圍。想接著往上讀書的好學生為了能進好高中加倍努力做中考最后的沖刺,而成績不好、家里經濟又不允許的一些孩子就開始多方打探、另謀出路了。
時奚惟經常能從孫航、李東幾個人口中聽到他們不讀高中要去讀技校了,學個好技術比讀高中吃香。沒過兩天,他們又改主意了,連技校也不要讀了。馬上各大廠礦夏季招工就開始了,能聘到工廠里上班就能于抱了個鐵飯碗,直接就能開工資,在廠里也能學技術。總而言之,他們的計劃是三天兩頭變,教室里一下課就聽他們嘰嘰喳喳討論的熱火朝天。林木說的不多,時奚惟卻能感覺到他在關注這些招工信息,。
這種氛圍從三月維持到了五月,期間倒確實有幾個同學陸續(xù)解決了輟學后的工作問題。盡管沒聽林木提過他的情況,但是從他上課的狀態(tài)時奚惟隱隱約約的預想到了林木可能會輟學的決定。以前林木再學不會,上課還是會做筆記,現在林木來上課倒像是打發(fā)時間。
一個悶熱的下午,頭頂的風扇“吱吱”轉的讓時奚惟心煩。林木正用小刀刻橡皮章子刻得專心,時奚惟實在憋不住了,用胳膊肘搗他。
“你是不是也去工廠招工了?”
林木握著小刀一愣,然后被窺透秘密一般羞澀的笑了,“你怎么知道,我還打算等招上了再跟你說呢。”
自己的猜想被落實,時奚惟無力又生氣。分明是別人的人生,他卻像自己的未來被折翼一般難過,又說不出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感覺。歸根到底也不知氣林木什么,只得暗自在心里跟他較勁,自己生悶氣。
林木看他不說話,小聲的叫他兩聲。他叫他名字,時奚惟更煩。挪挪屁股坐的離他遠一些,低頭寫題不想跟他說話。一連幾天,時奚惟都當林木是透明人,上學來了,上學走了,一句話也沒有,陌生的像路人。
林木不知哪里觸了時奚惟的逆鱗,讓他這樣子遠離自己,心頭亦是低落了好幾天。時奚惟是花店里養(yǎng)的精致的花,跟他這種路邊風吹長大的野草不一樣。他們本來不是一路人,然而時奚惟卻對他好,說喜歡跟他玩的那些話,林木一點一滴都記在心里,珍貴的存著奉若珍寶。他喜歡時奚惟這個朋友,又害怕失去這個朋友,所以他們剛在一起玩的時候林木經常有患得患失的感覺。現在時奚惟突然不跟他親近了,他不是不難受。那種傷心比心里壓了百斤石頭還要沉重,不只友情,那里面還有自尊。可是他也沒有勇氣去質問時奚惟為啥不跟他好了,他怕時奚惟因為他輟學去打工而瞧不起他,更怕時奚惟說出他們不能再做朋友那種話。
林木參加了紡織一廠的招工,紡織廠招收的女工多,男工緊俏。林木勝在外表出眾,身體健康,強壯硬朗。再加上他家在紡織廠門前住了那么些年,來來往往來修過車的老工人誰不知道林家修車鋪的孩子性格穩(wěn)重又能吃苦耐勞,這才讓他冒尖出來。
去體檢那天上午林木沒來上課,時奚惟一個人坐在位子上心里像長了茅草一樣。在賭氣的時奚惟拉不下臉來去問孫航他們幾個林木去哪了,只能暗自祈禱林木不要不辭而別以后再也不來學校了。
內心掙扎了一上午,中午放學時奚惟實在忍不住了,回家的路走了一半又改道往林木家去。林家的修車攤子擺到了門外,林父看時奚惟來了,趕忙招呼林木出來。
林木對時奚惟這次來訪依然顯得木訥,讓他進屋時奚惟不進,只要他出去,說兩句話就行。林木回屋一趟取了東西,又跟時奚惟出去了。
路上下班的工人很多,自行車鈴鐺按得叮鈴鈴響。
“你以后會跟他們一樣么?”
“?會吧,不過我家太近了,不用騎自行車!
林木實話實說聽起來卻像個冷笑話,好幾天沒說話彼此都有些尷尬。
“奚惟,你生氣了么?”
時奚惟走在前面,林木看他點點頭,心尖好像被針扎了一下,抽的手指頭尖也麻。
“對不起,我……”
“前幾天我挺生氣的,雖然我想我們可能不會讀一所高中,但我沒想過你會不念了,再去招工。我從小到大就沒想過只念完初中就出去招工。”
林木聽到這話一陣無地自容,就像時奚惟刷了一巴掌在他臉上,果然是瞧不起他么。
“但是,這兩天我發(fā)現我錯了。前幾天我一直在糾結這個卻忘記了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選擇,我不該把我的想法施加在你身上,也許比起讀書來,進工廠學技術更適合你,你那么能干,學東西又快,還能吃苦,你一定是在走你認為更好的路!
林木抬起頭來,這番話又讓他感動,想不到說什么,只問時奚惟,“那你還生氣么?”
時奚惟搖搖頭,下面的話雖然羞于啟齒,時奚惟還是堅持說完,“我不是生你的氣,是生自己的氣。我不想和你分開,一想到我在讀書學習,你卻在工廠里干活,我就很難過。我見不到你,也不能和你說話,也不能一起玩……”
時奚惟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后來干脆低下了頭,對啊,他生氣是害怕面對即將到來的分別。林木走到他跟前順順他的后背,兩個人誰都沒說話,分明又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滿到要溢出來。
“我害怕我去工廠做工,你會看不起我!
“哥,你別怕,我不會看不起你!
林木從工裝褲的口袋里掏出他的橡皮章子,他仔細的刻了四天,刻了六塊橡皮才把時奚惟的名字刻得漂亮工整。臨畢業(yè)了,他沒什么能給的時奚惟的,這橡皮章子就是林木能給他的最好禮物。
對的、錯的,時間是驗證選擇的最好利器。
時奚惟順利地考進了市里最好的高中,到了新的學習環(huán)境,在一眾佼佼者中,時奚惟依然坐到了領頭羊的位置。
林木成功的進了工廠,像時奚惟說的,他踏實肯學、為人有禮,廠房里負責帶輔助工的老師傅十分器重他。
那個時候看,兩個人的選擇都是正確的。
林木發(fā)第一個月工資的時候是十五塊錢,那種自己掙錢的喜悅溢于言表。拉著時奚惟直奔公園,在他們上次喝汽水的地方兌現那時的承諾。
憑本事吃飯,明白了手藝就是資本,林木的技術就學的更扎實,奮斗也有了動力。工人們努力工作,廠里效益好了,工資福利也隨之增長。林木干到第二年的時候,月工資長到了二十。一個月多五塊錢,他就能給時奚惟再多買幾瓶汽水。他知道時奚惟不稀罕這幾個錢,但時奚惟想喝的時候,他能給他買,林木這就滿足了。
時奚惟上學,林木上班,兩個人平時并不多見面,經常隔著十幾、二十天才能見上一回。林木很少去學校找他,現在時奚惟身邊的那些同學和初中同學不一樣。在市里三中上學的學生都是好家庭的孩子,林木怕他去找時奚惟,被他同學看見了笑話,給時奚惟丟人。
可是漲工資的時候,林木還是按捺不住心底的雀躍,跑去學校門口等時奚惟。
林木剛下班,從廠房出來還穿著工作服,藏藍色的長衣長褲是八十年代工人制服的標志。林木這一年快二十了,五官長開后越發(fā)俊朗起來,他個子高,又穿這樣一身顯眼的衣服,站在校門口人群里特別好認,時奚惟一出來就看見他了。
進了高二學習緊張起來,離他上次見林木已經快過去一個月了,時奚惟開心壞了,也不顧一起走的同學,幾乎是一陣小跑跑到林木身邊。
“林木,我好久沒見你了。”
時奚惟抱著林木的胳膊,隔著衣服他感覺到林木的手臂的肌肉似乎又結實了一點。
林木喜歡時奚惟的親昵,卻還是怕在那么多人面前給他丟臉,哄著他說,“快松開,你同學看見該笑話了!
時奚惟才不放手,“你又高又帥氣,笑話什么呀!
林木拿他沒辦法,眼瞅著和時奚惟一起出來的兩個同學就走過來了。
“時奚惟,這誰?”
“我哥!
還是那句話,班里誰知道時副院長家里只有一個獨子。兩個同學掃掃林木身上的工作服,左胸口印的“紡織一廠”四個白色小字特別清楚,不知道這是時奚惟從哪冒出來的哥哥。
“別聽他胡說,我是他初中同桌,來看看他!
林木笑臉相迎,這話卻說的沒什么底氣。兩個同學意味深長的看了彼此一眼,跟時奚惟打過招呼嘀咕著走了。
林木尷尬的撓撓頭,時奚惟拉著他邊走邊說,“你別理他們,他們就那樣。林木,你一點都不比他們差,你比他們不知道強多少倍。要不是他們家里花了錢托了關系,以他們的成績連這個學校一只腳也邁步進來。真的,你特別棒,別在意他們好么。”
林木笑,在他的工作崗位他總是無比自信,可是一到了時奚惟的世界,林木就又變回原來那個林木。好在時奚惟喜歡幫他找自信,一遍一遍,不厭其煩。
“奚惟,我漲工資了!绷帜九呐难澴涌诖,說這句話的時候,他還是有自信的。
明顯對這個事情,時奚惟也同樣激動,“真的?漲到多少?”
“二十!
“太好了,哥,那就多給我買兩瓶汽水,還可以再買四個梅花糕么?”
林木有工作之后,時奚惟從來不跟他客氣。他了解林木,如果他客氣,林木會沒有安全感,人與人的關系就是這么微妙。
時奚惟每個月大吃林木一頓,再過了半年到春天的時候,林木工資里每個月又多了一塊五毛錢的分紅,碰巧周末輪到林木休班的話,他就帶時奚惟去玩。
彼時時奚惟已經高二下,學習時間緊、任務重,他跟林木出去玩偶爾會被認識的人撞到,學話去他父母耳邊。說是總看見時奚惟跟紡織廠跟前修車鋪的兒子玩在一起,言語話頭的意思就是身份地位有懸殊的人,少沾為妙。
林父說話也是拐著彎,倒是吃飯的時候耳提面命過幾次,讓他把心思多放在學習上,玩心收一收之類的。時奚惟對學習心里有數,其他的也權當沒聽到,日子該怎么過還是怎么過。
南市郊有一大片地表塌陷形成的水域,那兩年政府出面整治,建成了一個濕地公園。春天的時候林木聽廠里的工友說,公園已經建成了七七八八,早期開放試運營不要門票,倒是個不錯的踏青去處,想著等時奚惟哪天不上課好去玩一玩。
挑了個日子,林木從他家車鋪里借了兩輛客人修好還沒取走的自行車,各自背了個水壺,騎行去了南郊公園。
兩個人騎騎停停走了兩個鐘頭才到地方,時奚惟沒來過,跟著林木身后又覺得林木也不像來過的樣子。
“你以前真來過這?”
“來過,初中跟孫航他們來游過泳。這塌陷湖還是湖,可這陸地現在搞得漂亮多了,以前是枯草叢,長得可高了,到這!”
林木在膝蓋那比劃了一下高度,眼前這一片水域看不見盡頭似的。離他們近處的岸邊漂著幾條木船,遠處的湖面被下午的太陽照得波光粼粼,看不清到底有些什么。
兩個人推車子沿著依水而鋪的水泥公路往前,林木頗為新鮮,“以前可沒有這樣的路,全部都是枯草叢!
時奚惟想他們來的時候是秋天,現在這個時節(jié)小公路兩旁的青草地嫩綠生鮮,政府綠化的時候肯定灑了很多花種子,草地里小花開的正鮮艷。
結伴來這里踏青的人不少,他們往里走一點就迎面碰到游完出來的人群,年長一點的游客好心提醒他們,“小伙子把車子騎上吧,里面可深哩!”
時奚惟騎得慢,這湖邊見了不少亭臺樓榭。林木先騎到前面去探路,十多分鐘才回來。
“前面有個橋,建得可抖了,車子得推著才能上去。”
“大么?”
時奚惟執(zhí)著于前面那個大叔嘴里的“深”,林木喝口水,用衣袖抹抹嘴巴,“大,前面人說里面有好多個橋呢,我才騎到第一個橋。你看這個塌陷湖有多大,這公園就有多大。”
時奚惟來了精神,催促林木快點別喝水了,他好騎去看看到底有多大。公園果真和路人說的,他們騎過了第一個橋,后面又過了兩三個橋。越往遠處人越少,速度蹬的快起來就像腳下生風,遇到下坡好似飛了起來。
他們尖叫,爽朗的笑,有水有木,綠草鮮花,春天的陽光照在身上是暖的,幾十年后這是時奚惟人生中最鮮活的記憶。他和林木躺在草地上,太陽曬得他們眼睛都睜不開,累了就睡一會兒,醒了聊會兒天。
“林木,你上班有人欺負你么?”
“沒有,我這么結實,誰敢欺負我!
“真的沒有么?”
時奚惟側過身,用手枕著耳朵,“我聽我們班同學說,工廠里經常有打架的。”
林木伸手來撥撥時奚惟眼前的劉海,“工作之后的關系雖然沒有同學那么簡單,但是每個人有自己的處事原則,人人都克制一點就不會有那么多沖突了!
“那你呢?你們廠里有人跟你過不去么?”
林木想想,“我班上有幾個小伙子干活總偷懶,我說他們也不聽,這算不算跟我過不去?”
時奚惟皺眉頭,“那么壞,那你會跟他們打架么?”
林木躺平,笑意輕松,“不會啊,他們比我小,我又是班長,他們偷懶那我就多些做好了!
“也對!”時奚惟跟著也笑出來,“他們一定很討厭你,把你當成領導派來的監(jiān)工,就像以前孫航和李東他們討厭我一樣!
林木聽他這么說趕緊又支過身來,“他們哪討厭你,別胡說。”
時奚惟慢慢睜開眼睛,陽光刺眼,他眼前好像蓋了一層朦朦朧朧的黑紗,嘴角卻笑得很開,“我剛坐到后面的時候,他們不是圍攻我呢么!
“亂說!
“沒人討厭你,我們都喜歡你。”
林木看著時奚惟用手指揉揉眼角,漸漸適應了光線的時奚惟眨了眨眼睛,他笑起來真好看,鬼使神差的,林木就把唇落在了時奚惟的臉頰上。
被親過后的時奚惟直直的注視著林木的眼睛,看的林木心虛,眼神閃爍。
時奚惟背過身去,靜靜地在心里消化林木那個輕輕地吻。
“對不起,奚惟,你別生氣!
林木后悔了,心臟跳的厲害,在時奚惟身后好聲道歉。他是喜歡時奚惟,可他剛才一定是瘋了才會去親他。時奚惟該怎么想,如果罵他變態(tài),再也不跟他說話了怎么辦。
“你生氣了么,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不該親你,奚惟,對不起!
“奚惟,奚惟要么你打我吧,嗯?”
林木開始輕搖時奚惟的胳膊,時奚惟用手背按住抿著的雙唇坐起來。林木像犯了錯的孩子低頭跪在他身邊。
“哥!
時奚惟喊他,林木抬起頭,是真的害怕了,眼睛里蘊了一層光。
“林木,你喜歡我么?”
林木不敢回答喜歡,也不會說不喜歡。
沉默中時奚惟卻輕輕湊上去,在他耳邊小聲言語,“我喜歡你,也喜歡你喜歡我。”
林木的眼神里透出驚恐,時奚惟拉拉他的手,笑容自信,“哥,你別害怕,我知道你喜歡我的!
這天之后林木就有點弄不清狀況,是他先親了時奚惟,可時奚惟卻說喜歡他。雖然他也特別喜歡時奚惟,但是他們倆都是男人,時奚惟那么好,林木擔心時奚惟是一時糊涂才說了那樣的話。林木在工廠線上經常想時奚惟想的走神,時奚惟更是越來越想粘著林木,兩個情竇初開的少年憑著情感本能摸索著一起往前。
時奚惟的感情陷得很深,他的思維清晰,并不認為那是突兀而來的錯覺。他對林木感情像筑起的沙堆,一點一滴都拍的緊密實在。可無奈于無論時奚惟多堅定,依然給不了林木所需的安全感,這就逼得時奚惟更是控制不住想見林木的心。見一次,林木就踏實一分,時奚惟就更堅定一分,如此而來,無異于飲鴆止渴。
時奚惟經常去林木家附近等他,漸漸地工友和鄰居都知道林木有個小兄弟黏他黏的厲害。傳到時家父母耳朵里,就變成時奚惟最近怎么總和一些不三不四的工人廝混。
省衛(wèi)生廳要在臨市的附屬醫(yī)院建立全省第一個心內科實驗室,時奚惟的父親是省里準備組調的重要人選之一。時父好面子,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當然不能再讓兒子的那些流言蜚語影響自己。何況過完暑假時奚惟就要升高三,好話壞話說盡了,暑假伊始就給時奚惟下了禁足令。
每天下午一個小時的自由活動時間都是時奚惟他爸設計好的。工廠六點下班,他爸給他安排的活動時間是下午四點到五點。盡管有諸多不滿,時奚惟也沒怎么有膽量忤逆自己的父親。
林木問時奚惟為啥被禁足,時奚惟輕描淡寫掩去了他的原因,只告訴他自己要升高三,他爸讓他多用功,剛恢復高考沒幾年,學校總是不好考,醫(yī)學科分數又是最高的。林木知道時奚惟以后是要做醫(yī)生的,考大學他不懂,但時奚惟要好好學習他是聽的明白的。
林木八九天才有一個輪休,時奚惟不敢再喊他出去,生怕有熟人看見告訴了他爸連這一個小時都沒收回去。在菜場后面一條街有個廢棄的體育場,市里蓋了新體育場以后很少有人去那里鍛煉了。等林木休班的時候就來這里等時奚惟,他們有時候跑跑步,有時候耍耍單雙杠。舊體育場里以前給運動員換衣服的小平房也沒拆,夏天太熱沒處去,不鍛煉他們就坐在里面說說話,好歹也是個能蔽日的陰涼處。
“不知道我爸會禁我多久!
時奚惟既對他爸不滿,又對他和林木只能這么偷偷摸摸相處有種著急。這小平屋里空空的只有一扇毛玻璃窗,時奚惟推開它透透氣,屋外有一棵大槐樹。樹蔭蓋住了小屋,里面才得以陰涼舒爽。
“過完暑假就好了,你每天學習累不累?”
林木安慰道,兩個人靠著墻席地而坐,時奚惟把頭靠在林木肩膀上。
“我爸要是這次被調走了,等明年我高三畢業(yè),我媽也得跟著去,我家就得搬去臨市。”
“我不想讓你們搬走!
林木有點激動的抓住時奚惟的手,時奚惟回答他,又更像是自言自語。
“就算不搬家,明年我去讀了大學也還是要走的。咱們市里只有一所師范,沒有醫(yī)學院的!
林木失落極了,喃喃自語,“是啊,上大學也會走的。”
時奚惟撫摸林木握住他的手,和時奚惟纖細嫩白的手指不同,林木在工廠干了兩三年,手黑了也粗糙了,時奚惟按按他的手指,抬眼跟他說,“不過我會回來的!
林木問他,“回來干嗎?”
時奚惟又把頭靠下去,蹭林木的胳膊,“讀完書,我回來這里當醫(yī)生,你在工廠上你的班,我們一輩子在一起。”
時奚惟說的不像動聽的承諾,就是個平鋪直敘的陳述句。
“你爸媽不會同意的……”
林木說話永遠都欠點底氣,但是沒關系,時奚惟攥緊和林木交握的手,“會的,等我能自己養(yǎng)活自己,F在還不行,但一定會有那一天的!
林木覺得自己特別窩囊,什么都不比時奚惟好,有時候還得時奚惟給他勇氣?伤歼@么沒用了,竟然還是喜歡時奚惟。每次時奚惟說這些話,他就特別想哭,為時奚惟給他的感動,也為自己的挫敗。
時奚惟太懂林木內心的敏感,他主動去親親林木,林木攬住他抱了很久,久到兩個人腿都坐麻了,林木又問他,“奚惟,你真的會回來嗎?”
時奚惟把頭埋在他懷里,隔著衣服回答他,“嗯,我會回來的!
原本時奚惟預想的兩個月解禁計劃到了開學也沒有叫停,時奚惟他爸的人事調令發(fā)下來了,等兩個月那邊實驗室一旦落成,他就要去臨市上任了。時副院長每天在家里三令五申,叮囑老婆孩子千萬別在這期間兒給他鬧出什么幺蛾子來。
另一方面進了高三學習時間緊張起來,時奚惟真是忙到沒有時間玩,每周和林木在舊體育場約定的短暫見面,則顯得更加彌足珍貴起來。
再觀林木一邊,近況也不甚樂觀。早前他班上有那么兩三個工友愛偷懶,干活粗心大意,林木是小班長,批評過他們幾次。幾個人煩他,說他是“咸吃蘿卜淡操心”,看不慣他管東管西的樣子。
最近一次,林木抓著他們在廠房里偷偷吸煙。他們是紡織廠,是最禁煙的地方,廠房里的織布全是易燃品,一旦燒起來后果不堪設想。幾個人叼著煙正在拐角里吞云吐霧,聽到腳步聲嚇得趕緊讓掉、腳踩,還嗆得連聲咳。毀尸滅跡的時候一看是林木,心里更是不爽,嘴里不干凈,開始罵爹罵娘起來。林木看他們先是違反廠規(guī)在前,后又臟話連篇的問候他全家,自然脾氣上來了,跟他們起了爭執(zhí)。他們早日里就想找林木的茬兒,這次碰到機會了,三個人罵著罵著就對林木動起手來。林木也不是任人欺負的,撩開膀子跟他們打起來。
幾個大男人打架,給廠房里的女工嚇得不輕,只有上了年紀的兩個女工大媽敢上前去拉架,也抵不過幾個年輕小伙子的氣頭旺。等另外兩個車間的機修組師傅趕來,才把他們混戰(zhàn)的一群人拉開。
林木再強壯也挨不住三個人打他一個,臉上身上都掛了彩,半邊臉都腫了起來。雖然比起林木被“毀容”的臉,那三個小子臉上倒是干凈的多,但多虧于工友私下拉的是偏架,他們也沒占到什么便宜,混亂中也是被林木踢了好多腳。
帶男工的總師傅來了,得到消息的廠長也來了。早有人看不慣那幾個來廠里混子日的工友,年紀輕輕整日里卻不學無術,在廠長來的路上就把剛才他們在廠房里偷吸煙,被林小班抓住惱羞成怒就動手打人的過程報告給了廠長。
現在一群人圍著他們四個,廠長大發(fā)雷霆,當眾就處罰了幾個人。介于李永新三人違反廠規(guī),偷偷在廠房吸煙,又聚眾在廠房斗毆的行為,給了三個人警告處分,下次再犯就直接辭退。而對林木也沒有偏袒,身為小班長沒管好自己的兵,還跟他們一起打架,廠長也讓師傅摘掉了他小班長的頭銜。
無規(guī)矩不成方圓,廠長這么做也是一種殺雞儆猴了。這之后一個月,廠房里真是太平多了。只是林木和李永新幾個,經這個事之后徹底結下了梁子。雖然彼此不再說話,指桑罵槐、口頭語滿天飆的情況也變成了常態(tài),林木多少次想還嘴,又告誡自己忍了下來。
林木的臉上的瘀傷養(yǎng)了二十多天也沒消盡,時奚惟從家里給他拿的消炎藥也不知道派沒派上用場。
時奚惟用指腹摸摸他的臉,心疼的說,“看樣子還得幾天才能好透!
林木拉過他的手,“沒事兒。”
不放心地又問,“奚惟,最近有沒有奇怪的人去找你?”
“沒有!睍r奚惟搖搖頭,他的注意力明顯還在林木的臉上,林木被破了相,時奚惟比他還可惜,“那幫小子也真是,打人不打臉不知道么!
一提到李永新那幾個人,他就腦仁疼。林木一把抱住時奚惟,把重量倚在他身上,想短暫的歇一會兒,“讓我抱一會,上班真累啊!
時奚惟順順他的頭發(fā),好言哄著,“哥,你辛苦了!
兩個人在小平屋里給內心療傷,全然沒注意到屋后在樹影的遮蔽下,躲在毛玻璃縫里偷窺的一雙眼。李永新惡心地買了一句“我操”,呸了口唾沫,轉身走了。
當一個人怨憤你的時候,他會想盡一切辦法挖你的老底,探你的隱私,揪住你最不堪的東西,不放棄任何一個可以攻擊你的機會。
李永新跟蹤林木是事實,他起先也就是想抓林木的把柄,而意外窺探到林木和時奚惟不尋常的關系,則完全是出乎意料的收獲。這個把柄太大,有違人倫。
林木不知道李永新是怎么注意到時奚惟的,等李永新開始用時奚惟攻擊他時,林木才意識到他已經把時奚惟的情況了解得差不多了。這個想法讓他不寒而栗,倘若他和時奚惟的關系爆出來,他一個五大三粗的工人頂多工作沒了,城里呆不下去他就回鄉(xiāng)下種田去,苦日子過慣了他不怕。
可時奚惟要怎么辦?
他是有身份的人家,他連18歲都不到,還得考大學,以后還要當醫(yī)生,那是跟他截然不同的人生。毀掉時奚惟的人生,誰賠得起?
林木一想到這些就勒令自己必須得平靜下來,李永新越是拿時奚惟激他,他就告誡自己越是要沉住氣。他跳腳就等于坐實他和時奚惟的關系,那就中了李永新的全套,達到他喜聞樂見的效果。而另一面,背著李永新的時候,林木也確實心虛不已,想扳倒李永新的想法日益濃重。
李永新確實也不是什么好東西,隔幾天就從廠里偷點邊角布料拿出去私賣這事兒從前林木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現在兩個人鬧成這樣,林木耍了心眼,布置了陷阱,搜了證據,匿名舉報,廠里頭一舉抓李永新個現形。
他們廠是國有企業(yè),廠里的一針一線都是國家的。偷廠里的東西就等于偷國家的東西,偷國家的東西出去倒賣斂私人之財,再加上上次吸煙斗毆的處分,李永新當場就被廠里開除了。
廠里的禍患被驅除出廠,很多工友都道大快人心。林木表面平靜,內心卻波瀾洶涌。若不是李永新咄咄逼人,他絕不會用這么殘忍的手段斷他飯碗。如今人已經被開除,他們不在一個廠了,他只希望李永新能忘了和他的過節(jié),不要再揪著他不放。
如今看來林木那種想法多傻,他簡直是被蒙了心智,太過急功近利做出的一定是錯誤的判斷。李永新當然不會輕易放過他,尤其被開除之后那幾日,他活的像個喪門犬,新仇舊恨是一定要找林木討回來的。
想報復一個人最好的辦法就是對他的命門下手,林木的命門就是時奚惟。
古來都說秋雨冷綿,那一天的雨卻來得急驟猛烈,淋得人個措手不及。
時奚惟還沒走到菜市場豆大的雨點就落了下來,他沒帶傘只好加快步伐一路跑到體育場,到了小平房他已經渾身淋了個凈透。林木還沒到,不知道他帶沒帶傘。時奚惟一邊往外張望著,一邊把身上的外套脫下來擰干水。
遠遠地不見人來,卻有人一腳踢開了半掩的門。
即使過去很多年,時奚惟都回避去回想那晚發(fā)生的一切。
進來的那個人渾身滴著雨水,周身戾氣的逼他走進,頹喪的一嘴胡渣,臉上的肉腩看起來那樣猥瑣。
“時奚惟!
李永新逼著時奚惟一步步退到墻角,話語中帶著輕佻和狠毒。
時奚惟被這來人摸不清狀況,一個雷聲打下來,他猛然一激靈,推著那人的肩膀抵住他在往前,“你是誰,跟我找什么事兒!
兩個人身高差不多,時奚惟卻瘦的像根排骨,推搡間顯然李永新的力氣更大些,他一身手捏住了時奚惟的下巴,“李永新,李永新聽過么,林木那個孬種一定跟你說過我吧!
這名字時奚惟當然聽過,他一個巴掌拍開李永新的手,“滾開。”
李永新一把拽過時奚惟往墻上一推,水泥墻蹭破了時奚惟的臉。時奚惟惡狠狠的看著他,李永新上去又是一拳,時奚惟一腳踹向他的腿,兩個人在墻邊廝打起來。
力量的懸殊使時奚惟被李永新壓在身下,李永新騎在他身上,喘著粗氣鉗制住他的手,,操著狠毒的語言,罵的盡是不堪入耳的話!澳銈儾欢际窍矚g男人么,我也是男人,時副院長的兒子讓我操一下試試,嗯,怎么樣!”
說話間就去撕扯時奚惟的圓領衫,埋頭就在他身上亂親亂咬。時奚惟拼命撲騰,貼身長袖已經被蹂躪的不成樣子,背部在粗糙的地面磨出了血痕,還有毆打的傷痕,上身被強吻留下的淤青。時奚惟死命在地上扭動以來抵抗,李永新卻像被鬼魂附體了一般瘋狂。
又一道雷聲打下,伴隨著林木咆哮的咒罵,時奚惟覺得身上突然輕松了。
李永新被林木一腳踹在時奚惟的身邊,兩個人滾在一起,長久以來積壓的憤恨一瞬間爆發(fā)了。時奚惟只覺得耳邊轟鳴,眼前兩人打得血肉模糊。
時奚惟一下子害怕了,扯著嗓子叫他們別打了,然而地上的李永新和他身上的林木根本聽見他的哭喊。
時奚惟抱著腿哭了好久,久到他以為那只是一場噩夢,久到這場暴雨像沒來過,屋外飄得的是綿綿細雨,久到林木身下的人再沒了聲音,久到林木知道已經犯下了無可救贖的錯誤。
林木渾身是傷,他從未這樣累過,躺在地上再也不想起來。
時奚惟的哭聲漸漸變得低啜,他跪著去林木身邊,看到他眼淚流的更厲害了。
林木想抬手擦他眼淚,看到手指頭上的血跡他放棄了,撐著身子讓自己坐起來,握著時奚惟的手,在他耳邊說,“你別怕!
時奚惟跪在那拼命的搖頭,林木勉強站起來找到時奚惟剛進來時脫下的外套,把時奚惟拉起來給他穿好衣服,抵著他的頭輕聲說,“我沒力氣了,只說一句話,奚惟你現在回家,這里一切都與你無關。”
時奚惟眼淚越流越多,抓住他的手比什么都用力。林木真的是沒有力氣了,他蹲下一點點看時奚惟的眼睛,他知道時奚惟不會聽他說的話,只能甩開他的手,態(tài)度絕決,“好,你不走,我走!”
“不,哥,別丟下我!
林木一把甩開時奚惟的胳膊,拼了力氣邁開腿大步跑出去。時奚惟被嚇傻了,回過神來邁腿去追,卻已經追不上林木的腳步了。
時奚惟奔跑在雨中的街頭,四下找不見林木的身影。他眼角有小塊兒擦傷,是剛才在小平房的墻上蹭的,冒著絲絲血跡,時奚惟用外套的袖子抹一下,蟄的心里好疼。
時奚惟渾渾噩噩回到家,濕淋淋的抱著腿在沙發(fā)上發(fā)愣。他媽媽下班回來,看到這樣兒子嚇了一跳,叫他也不應。拿來干毛巾給他擦身子,拉開身上的外套才看見身上滿身的傷痕。時媽媽心驚肉跳尖叫出聲,時奚惟緩緩的說,“媽,有人想□□我,林木為了救我,好像把他打死了!
時奚惟說的異常平靜,時媽媽卻一個趔趄碰到了身后的椅子,發(fā)出“轟”的一聲響,像雷聲震得時奚惟頓時清醒過來。
“對,林木,我要去找林木!
時奚惟掙扎著要去找林木,時媽媽抵在門前拼命阻攔,她說話都開始發(fā)抖了,還哄著,“媽媽先給你上藥,換了衣服,我陪你去找!
時奚惟一個勁搖頭,“不行,我要自己找林木!
“好兒子,媽媽先給你上藥,然后咱帶著干凈的衣服,我再帶著藥箱,咱一起去找林木,行不行?”
時媽媽用手拍時奚惟的臉,時奚惟被嚇懵了,一下清醒一下迷糊。他媽看他沒有反駁,利索的找出藥箱給孩子上了藥,又換下他身上凌亂不堪的臟衣服。澡是洗不成了,趕緊找來吹風機把他頭發(fā)弄干。
熱熱的風吹在時奚惟臉上,吹得時奚惟直流淚,抑制不住的哭出聲來,“媽,我要去找林木!
時奚惟媽媽沒辦法,只能打電話叫在醫(yī)院值班的他爸趕緊回家。時奚惟他爸回來看到他這個樣子,差點沒掐死他。時奚惟聲聲念念著林木,他爸一拍桌子提著他的衣領,狠聲狠語地告訴他,“找林木干嘛,他已經去派出所自首了!”
時奚惟不敢相信的看著他爸,他爸壓著聲音卻壓不住心里的火氣,“看什么看,現在外面誰不知道那個修自行車的兒子是個殺人犯!平日里就告訴你少跟他混在一起,你看你干的都什么混賬事!”
時奚惟捂住嘴巴,難以置信的搖頭,“爸,你剛才說的什么自首,他自首什么?”
“你說他自首什么,去自首才能爭取寬大處理!”
“他是為了救我才打李永新的,”時奚惟用拳頭捶打著胸口,“是為了救我,他不是想打他的,是為了救我。我要去找他,去救他!
時奚惟轉身要走,被他爸一個巴掌甩在臉上,響聲比下午李永新給他的那個太多。
“你瘋了么!你憑什么救他,人是他打死的!你怎么救他,你說李永新要□□你,誰會相信你,你是個男人!你還要不要臉,你不要臉,我還要臉!”
時奚惟驚詫的看著他爸,“你不相信我?”
他爸不愿再跟他交談,拖著他把他往屋里拉,時奚惟抵抗,歇斯底里的叫道,“對,他是流氓,他就是要□□……”
話音未落,“啪”的一聲,又是一巴掌。
屋子里安靜極了,只能聽見時奚惟媽媽掩嘴的哭泣。
再沒有人說話,時奚惟也沒了力氣,一步一步往自己屋里走去。
那后來幾天的事情,時奚惟也記不清了。
他爸給他開了醫(yī)院證明,說他出水痘,向學校請了半個月病假。他媽也請了假不去上班,專門在家看著他。
他爸來告訴他,李永新是被失手打在了太陽穴致死的。
他爸又來告訴他,派出所的朋友說,林木之前和李永新就有過節(jié),在廠房里也打過架,李永新被開除也是他舉報的。李永新心有不服,約他在非體育場談判。兩個人見面時又發(fā)生了沖突,打斗中,林木失手打死了他。
這些話他爸也不知道時奚惟聽沒聽進去,他不關心外面是什么情況,時奚惟每天就在床上發(fā)呆,困了就睡。
十幾天時間,時奚惟瘦了一圈,開始正常吃飯,也開始學習,狀態(tài)很穩(wěn)定,只是不笑了。
病假要結束的時候,時奚惟相當冷靜的央求他爸,“你能安排我見他一面么?我保證不亂說一句話,我只有一句話要跟他說。見完我就乖乖回去上課,我讀高三了,我還要考大學。”
時奚惟他爸再自私,也知道兒子的心結不打開,還是買了個大隱患。
林木的自首讓案子早早有了了解,他現在收押在看守所,以他的人脈,想探視一下并不是那么難。
時奚惟去看林木那天還背著書包,他爸特意請了半天假陪著他,讓他們見過面好送他去學校。只可惜時奚惟等了半個小時,林木卻不肯再見他。
他早該想到的,那天林木讓他走的時候,林木就猜到了他是不會走的。
所以林木才有機會說“你不走,我走”,他才有機會先拋開時奚惟,先一步去派出所自首,以免禍水沾到他身上。
林木做的這些,都是怕牽連到他,他那么多苦心,時奚惟都得一點一點理解他。
時奚惟拉拉身上的書包帶子,從審訊室的椅子上站起來,對著他爸說,“不等了,爸,咱們走吧!
冬天的時候,時奚惟的爸爸調去了臨市,升遷調任,諸多祝賀。
春天的時候,林木的案子被檢察機關提審了,判決書下來,林木判處有期徒刑二十年。
夏天的時候,時奚惟考了全市第三,卻背著他爸媽改了高考志愿,被本地的師范學校錄取了。
那一年時奚惟十七歲,林木二十歲,那是一九八三年。
時奚惟他偷改志愿幾乎和爸媽決裂,她媽在他高考后也隨著他爸調任去了臨市,留時奚惟一個人在這里。他們賣掉了原來的房子,逼著時奚惟念完大學離開這里。
時奚惟進了大學就開始找工,用課余時間給中學生補課,掙錢,存錢。
林木判了刑,離開看守所去了監(jiān)獄,時奚惟再也不用求著他父親給他找機會讓他去探視。
只要時奚惟想他了,他就能自由的去探監(jiān),不用求任何人。
只是,林木從不見他罷了。
起初時奚惟一個月去一次,后來兩個月、三個月,再后來就半年、一年。
時奚惟去的次數多了,連監(jiān)獄看門的大爺都認得他了。
可惜,他卻一次也沒見到他想見的人。
一九八七年,時奚惟大學畢業(yè)了,他父母逼他回到他們身邊,時奚惟不從。父母斷了他的經濟,時奚惟拿出四年找小工賺的錢,租了一間小屋,開始了一個人的生活。
一九九零年,時奚惟蟄伏了三年終于進了一所中學正式成了一名老師,才算是真正落住了腳。
他每年春天固定去看林木,在探監(jiān)室坐上二十分鐘,林木不見他,他是知道的。
獄警也認得了他,感慨于他的執(zhí)著,每年幫他把他寫的小紙條傳交到林木手上。
春夏秋冬,一年一載。
二零零一年,千禧年新世紀,全世界歡騰,巨大的繁華中,有時奚惟和林木兩個人的孤獨。這是林木入獄的第十七個年頭,時奚惟照舊寫了個小小的紙條放在襯衫口袋里。他坐在探監(jiān)室里,等著他的二十分鐘過去。
可這次不是獄警一個人來了。
對面的人剃著平頭,手上戴著手銬。34歲的時奚惟比17歲的時奚惟穩(wěn)重了、硬朗了,而37歲的林木卻比20歲的林木滄桑了、頹老了。
他們認識不過三年,再見面中間卻隔了十七年,千言萬語,竟開不了口。
“不值得,時奚惟,找個人好好過吧!
二十分鐘的對視,林木最后只說了這一句。時奚惟苦澀的笑笑,還是把準備好的小紙條拜托給了獄警。
林木頭也不回的走了,時奚惟看著他的背影濕了眼眶。
獄警不勝唏噓,把手里的紙條遞給林木,“哥,我搬了新家了,三中對面新建成的小區(qū)里三棟一單元301,地址你記好,我在這里等你回來!
林木把紙條揉一揉攥在了手心,仰面而涕。
二零零一年,時奚惟再去看林木,監(jiān)獄里已經沒有那個人了。獄警說他去年見過時奚惟沒多久就提前釋放了。想來林木見他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快出去了,所以才來交代他那句話,“不值得,時奚惟,找個人好好過吧。”
林木這輩子一共對時奚惟說過兩次你別怕,第一次是他們剛認識那天,林木說“咱倆坐在一起,你別怕”,第二次是林木錯手打死李立新那天,林木說“奚惟,你別怕”。
可笑的是,林木說著“你別怕”那兩次,時奚惟都沒有怕過,而這次林木什么也沒說,時奚惟卻真的怕了,第一次怕了,怕那個人就生生的消失,再也不見。
二零零二年,林木辭了學校的工作,他不想教學生了,一看到那個年紀的孩子,就會想到他和林木的十五六歲,時奚惟覺得他開始變老了。夏天他盤下了小區(qū)中心花園的小賣鋪,時奚惟想,如果林木來了,不用找到家里,進到小區(qū)就能看見他。而如果他林木猶豫了要走,時奚惟在這里也能看見他,拉住他。
盤下店鋪后,時奚惟又去了一趟監(jiān)獄。他拜托那位熟識的獄警,見了在里面和林木關系好的一位。那位看著是吊兒郎當的樣子,時奚惟卻說話誠懇,“我知道你們的交情一定很深,那么多年了,他一定會回來看你。如果他來了,我拜托你給他帶一句話,我辭了工作,在小區(qū)里開了個小賣鋪。會一直在那,哪一天他累了,讓他一定回來找我,我在那等他!
這位里面的朋友知道時奚惟也是個癡情種,不管是愧疚、虧欠,還是愛情,有這么個人肯等這么多年,也是林木因禍得福的造化。
二零零三年,非典來襲,全國草木皆兵,街上許多的商家都關了門。時奚惟小賣鋪里的鹽和醋被搶購一空,小區(qū)里都沒什么人出來活動了,而時奚惟的小賣鋪依然每天早開晚收。
月升日落,期間又過了五年。
二零零八年,汶川地震,時奚惟捐出了他去年小店一年的營業(yè)額。北京奧運會也開幕了,小區(qū)里的奧運熱情也被點燃了,廣場上的投影儀拉起來,全民一起看比賽,把他小店的生意也帶起來了。
時奚惟感覺這一覺睡了好久,醒來陳薈茹卻還在邊上晃悠。
時奚惟用胳膊掩在眼睛上,剛睡醒的嗓音聽來還有些性感,“薈茹你怎么還沒走?”
“時伯伯,我才剛寫完作業(yè)!
時奚惟皺皺眉,“伯伯睡了多久?”
“四十分鐘吧!标愃C茹走過來彎下腰遞給時奚惟三塊五毛錢,“給,剛才有人買了個一塊五的雪糕,還有人喝了瓶汽水!
時奚惟蜷在躺椅上換了個姿勢,越過陳薈茹視線剛好落在近處的白色塑料桌上。
桌子上放了一瓶沒喝完的小雪碧,小瓶蓋規(guī)規(guī)整整的蓋在瓶口。
時奚惟的眼睛突然好澀,問薈茹的聲音里帶著不確定的期待,“來喝汽水的也是個伯伯嗎?”
“對啊,你怎么知道,他說他沒喝完,不要給他收瓶子,他一會兒再來……”
這一年,林木四十五,時奚惟四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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