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10年

　　雪，很厚，紛紛揚揚下了四五天，今日方停，銀裝素裹、天地浩渺、一望無際。

　　遼闊、壯美，也肅殺

　　一只靴子踏在雪地上、咯吱作響，寒風一揚白屑粘上霜鬢，李斯卻無暇在意，廣袖護著懷里湯藥推門而入。

　　室內燃了好幾盆炭火，窗戶緊閉，床榻帷幔重重，沉悶得令人窒息。

　　“陛下，該吃藥了”李斯垂首近前，恭恭敬敬行了跪拜之禮。

　　半響，帷幔緩緩被撩開，伸出一雙青筋外露、蒼白無血色的手，硬撐著身子坐起，喘息連連。

　　李斯微微太息，這個掃六合、平天下、前無古人的雄才英主，到底、還是老了。

　　盡管他年不過五十，面貌依舊光潔，青絲如墨，可他真的老了。他的身體已然壞死，精力不再充沛，鷹眸不再有神，僅僅一個起身的動作都讓他倍感吃力。這個令天下人聞風喪膽的秦王、帝國的鐵血君主，老了。

　　“不必了”嬴政倚著床欄，捂著心口壓抑低咳，聲音嘶啞如后力不繼斷續(xù)難以維系的風箱、徒剩呼呼嗚咽。

　　待咳聲漸止，嬴政已是冷汗岑岑、頭昏目眩。他曉得自己時日無多，而這些藥，根本、無用。抬手示意李斯拿筆墨，他的萬里山河、他為之頃付畢生心血的帝國，總要交托妥當、才甘心。

　　然而，嬴政始料未及的是，十丈之外危機四伏，十丈之內有人虎視眈眈，他的帝國、已是風雨飄搖。

　　鄭重其事收好遺詔，眼底悲憫一閃而過。李斯略一躊躇，念及君臣一場，終是逾越，“陛下，可還有未了心愿？”

　　“心、愿？”嬴政喃喃輕聲重復，垂下眼角，冗長的沉默之后，微顫的指尖撫上枕畔長匣。

　　一

　　十三歲承位稱王，經年滌礪，端然凝練一股不怒自威的睥睨氣勢，是以嬴政往酒肆一坐，不必侍衛(wèi)費心亦無閑人煩擾。

　　本意是來歇歇腳，飲一樽就走，驀地瞥見角落的食案上擱了一柄長劍、劍鞘古樸，不由起了一絲探尋的心思，冷眼看向劍的主人——白衣少年、磊磊出塵。

　　彼時，七國爭雄，千古帝業(yè)剛剛開始，倘若、這是一柄利刃，正可收為己用。嬴政揮手一指令侍衛(wèi)試探。

　　也不知那蠢鈍的侍衛(wèi)是如何表達王上這一意愿的，沉斂不動如山的白衣少年提劍起身，根本不予理會。

　　侍衛(wèi)阻攔

　　“在下的劍，為濟眾生而出鞘，不為殺人而出鞘”那少年微抬眉目，面容英氣不失溫潤，赤色眼眸堅定且自信。

　　嬴政斂眉，漫不經心的語調中顯出些許嘲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爾何以濟眾生？”

　　“諸侯林立，你爭我奪，兵戈不休。九州同、紛爭止，可得安寧�！甭曇羟謇�，信心絕對。

　　舉樽一飲，嬴政不動聲色地笑了笑，有此眼界、志向，除了秦國、你還能去哪里？

　　招賢令下，復見咸陽

　　一世牽念，由此而起

　　二

　　秦宮巍峨，居高臨下俯瞰四方

　　玄衣人張開雙臂，山川勁風吹拂、袍袖獵獵鼓動，似要將整個天下納入囊中，目額高抬、山河峻秀盡在眼底，掀唇、毫無顧忌地對身側之人傾吐心聲，“我要這萬里江山、成千秋霸業(yè)！我要做曠古絕今的不世帝王！”

　　“臣，愿輔之”良久，不帶起伏的低音緩緩傳來。

　　公元前，225年，王賁統(tǒng)兵滅魏，凱旋

　　嬴政設慶功宴，封功授爵，群臣豪邁

　　大秦鐵騎無往不利所向披靡，侍秦者莫不與有榮焉。酒憨耳熱，意滿志得。

　　垂手階下的白衣青年默默退出大殿，西天冷月如勾，劍柄的沉涼透過掌心直入心底。

　　醉意熏熏，黑暗中嬴政拉扯著青年的衣袖，步子踉蹌，嘴里絮絮叨叨念著，“韓、趙、魏已亡，天下半數(shù)歸了秦，孤大業(yè)將成，蓋卿、你不為孤感到高興嗎？”

　　“此一戰(zhàn)，亡的、豈止魏國？王賁水淹大梁，萬千百姓何辜！”削磨了少年隱顯的鋒芒，溫和沉厚若磐石，赤眸堅毅更勝從前。

　　“誰的功業(yè)不是踩著萬千枯骨建得的？區(qū)區(qū)百姓，又算得了什么”頭腦昏沉，神識恍惚，嬴政不記得這話，他究竟有沒有說。

　　半夜醒來，衾寒裘冷，窗外白茫茫一片、雪壓青松，寢殿燈火失色。

　　呼嘯的朔風夾雜著清泠劍鳴、寂夜錚錚，白衣墨發(fā)飛霜白蕊凝冰、渾不在意，劍影映燭火、茫然空寥。

　　三

　　公元前，221年

　　六王畢，四海一

　　身后群臣伏拜，腳下萬民臣服，天下共主

　　開疆拓土，南北征伐

　　蕓蕓眾生，城磚壘壘

　　再回首，不見舊時人

　　對此，嬴政早有所感，殊無意外。蓋聶從來只忠于他自己的理想信念，而非秦，道不同，自然、會離開。

　　無由去恨，也無由去怒

　　只是，蓋聶終究太過天真。侍秦十年，染血六國，離開大秦，哪里還有他的容身之所？

　　無力挽留，索性、成全

　　三百鐵騎窮追猛打，全軍覆沒。嬴政佯做震怒，“既然用三百人抓不住，那就用三千人，三萬人，三十萬！”

　　只盼世人信你背秦，可得一席安穩(wěn)。此后，天高地闊、不復見。

　　卻不料，竟牽扯出墨家，而后各方勢力相繼出動，事態(tài)越來越大。威脅帝國的存在，嬴政絕不允許！

　　但，嬴政相信，蓋聶當可自保無虞。他的強大，嬴政親眼見證過，始終相信著。

　　然，到頭來，天真的卻是嬴政自己。

　　天下之主，天下人莫不爭相討好，君令下、莫敢懈怠。諸子百家怎能與帝國抗衡？蓋聶是何等性情，既已卷入其中，怎會坐視袖手？

　　待嬴政趕到，已是太遲

　　白練滔江，山河壯闊，悉數(shù)洇沒在夜色里，繁華盛景、一夕敗落。

　　一世牽念，由此而終

　　四

　　打開長匣，一截斷刃幽光清泠。經年隔，劍身血跡干涸，絲絲暗紅蜿蜒，如心脈、滲入肺腑、釘入骨髓，死亦方休。

　　閉目，身心俱疲。聲線若游絲，幾乎聽不分明，“心愿……，沒有”

　　炭火漸熄余熱漸消，室內溫度點點冷卻，一豆殘燈隨煙散、油盡燈枯。

　　公元前，210年，始皇帝，崩于沙丘

　　又三年，群豪并起烽煙燎燃，巍巍秦宮俱付戰(zhàn)火，呼啦啦大廈傾倒。

　　一封竹簡載功過，愛恨湮滅、史冊不曾寫下，青黃的卷軸中誰劍影映燭火？誰寒宵立徹？終不抵，浪盡，沉沙。

　　歲歲年年，空余平生事、任評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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