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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最後
很多年以后,太古銅門曾經(jīng)發(fā)生的故事變得很遙遠(yuǎn),損失慘重的大荒也逐漸和平安定下來,八大門派重新迎來新的榮光,幾乎沒有人知道當(dāng)年主持大局的那些前輩究竟是死了還是活著,只知道他們已經(jīng)成為那些故事中的重要角色。
江南是個美麗的地方,在某些日子里總是下著綿綿的小雨,所以人們總愛說煙雨江南。
謝南雄來到江南的時候正是下雨時節(jié),雨下得多了路總是泥濘得不好走,所以走到目的地的時候用的時間多了一些,他的弟子一眼就看見前方的竹屋,很明顯的翠微樓式風(fēng)格,就是有些過于簡單,隱約瞧見半卷的竹簾下藍(lán)色的衣角,里面似乎有人,謝南雄拉他站在在外面頓了頓方才恭敬有加的揚(yáng)聲道:“南雄拜見掌門師兄!
細(xì)雨聲中聽得似有杯盞響動,隨后有人淡淡開口:“我早已非是弈劍掌門,師弟直呼即可!
謝南雄沉默了片刻,低低說了一句:“南雄心中一時恍惚,師兄勿怪!
他的弟子聽他如此說,心中立時明鏡一般,早聞門派之中上代掌門曾帶領(lǐng)諸多前輩師長抗擊妖魔,后來大局一定便因傷重退位不知所蹤,原來竟是隱居江南。
正當(dāng)他胡思亂想之際,屋里的陸南亭卻是不以為意的輕笑一聲:“你是什么性子難道我還不知么,既是故人相遇還不快進(jìn)來一見。”
謝南雄聞言卻是心中輕松許多,自小大師兄對下面的師弟們來說一直是比師父還親近的人,自然也是最了解他們的人,他們對師兄也是當(dāng)做兄長般看的,他遠(yuǎn)赴江南而來大概也是下意識的想到大師兄這里排解排解煩惱情緒吧。
陸南亭在新入門弟子的心中都是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神秘存在,那個年輕的十七代弟子在見到陸南亭之前都是多少有些緊張的,但是看到本尊之后他就平靜許多了,陸南亭有著一頭雪白的發(fā),但面相卻并不顯出蒼老,相反他看起來還很年輕,這是對比他的年紀(jì)來看的,以前聽上面的師兄說陸掌門是很嚴(yán)肅的人,但今日一見卻覺得對方面上并無嚴(yán)正肅然之色,只透著一股子說不出的滄桑寂寥感,跟他那聽起來顯出幾分疲倦的低沉聲音莫名相襯。
竹制的桌,椅,床,簡單的擺設(shè)簡單的屋子,謝南雄看著陸南亭面前擺著的酒壺與杯盞,然后皺了皺眉。
陸南亭自然注意到這個小細(xì)節(jié),相當(dāng)好脾氣的笑道:“聽雨無酒,稍嫌乏味!
謝南雄不知為何忽然想嘆氣,隨即便不客氣的落座,一邊拿了一個杯子一邊道:“師兄既然想喝酒,師弟自然奉陪!
他搶了陸南亭手中正欲斟酒的酒壺,卻不知陸南亭聽了他的話一時失神,也就毫無反應(yīng)的由他拿走酒壺。
他怔了一下,臉上顯出異樣,謝南雄忙著倒酒沒留意,倒是他的弟子瞧見,偷偷拿眼看了好幾下,他回過神來便忙換了笑容問道:“這個孩子是你的弟子吧!
他本意是想讓人也坐坐,謝南雄卻指著師兄弟好好說說話,沒幾句話就把人打發(fā)出去了,隨后兩人卻是安靜坐著喝酒,屋外雨下得小了,襯得四周安謐無聲。
陸南亭隱約覺得師弟有心事,但他不開口也不好相詢,淺酌了幾口酒,目光不由自主的望向竹簾之外。
屋外不遠(yuǎn)的地方接近亂葬崗,當(dāng)年曾是妖魔鬼魅橫行之地,知道他定居在這附近時幾個知情人都不理解,后來有位師妹前來探望他才淡淡說了一句,那年他們是在這里重逢的。
他是指誰估計現(xiàn)在整個弈劍聽雨閣知道的人數(shù)不會超過十根手指頭,畢竟當(dāng)年知道那個被抱回來的孩子與陸南亭之間故事的人大多都已亡故,而亂葬崗之上那個十八年前君何愧的故事更是隨著幽都魔君的死而長埋地下。
謝南雄喝了一會悶酒依然不知從何說起,索性也打消了傾訴的念頭,大師兄是早已退隱的人,又何必說那些世俗之事惹他費(fèi)神。
如此想開反倒覺得放松許多,將杯中殘酒一飲而盡,他思量著該找些話說說,一抬眼卻見陸南亭端著一杯酒看著外面走神。
于是謝南雄又想嘆氣了,當(dāng)年他也是看著陸南亭將張凱楓抱回弈劍聽雨閣的,只是到最后誰也不會料到張凱楓居然是師父卓君武的親生兒子,得知這個消息的陸南亭沉默不語,但他們師兄弟心里都清楚,怕是大師兄心里的負(fù)疚感更深了。
張凱楓是什么樣的人沒人去評斷,陸南亭也無意去評論什么,只是他一刻都不敢忘記當(dāng)年懸崖上從手中滑落的重量,那時風(fēng)在耳邊呼呼的吹,他不敢睜開眼,握住劍柄的手捏得死緊,整個人感覺空落落的,額角被掉落石子砸到的地方一陣鈍痛,但敵不過心里莫名的隱痛。
后來他總是想這樣對一個孩子會不會太殘忍,或許當(dāng)年的事他是徹底做錯了,而且大概會成為他一生中最錯誤的決定,如同太虛觀弟子都有一個心魔一般,張凱楓成為他的心魔。
就是在那一年之后陸南亭學(xué)會了喝酒,他喝酒從來不會和大多數(shù)弟子一般暢快干脆,一壺酒總是一個人慢慢小酌,有師弟們要一起喝酒他也從不拒絕,只是所有人都醉倒了他還在慢慢喝,末了還得發(fā)揮一下大師兄的職責(zé)耐心的把這群醉鬼丟回房間。
所有人都覺得他和以前一樣,會和師弟們隨意說笑,也會嚴(yán)格的要求師弟們習(xí)武,只是再也不踏足張凱楓的房間,即使那里早已經(jīng)換了新的弟子居住,很多人認(rèn)為那是大師兄覺得沒保護(hù)好小師弟所以很自責(zé),只有陸南亭自己知道不是那樣的。
沒有人知道,其實(shí)張凱楓的心里也有一個心魔,以前在幽都的時候他越是表現(xiàn)得張揚(yáng)囂狂,就越是引來很多妖魔要來教訓(xùn)他,每每他把妖魔們打跑之后他自己也只能躺在地上動都不能動,然后他會一邊喘著氣一邊理所當(dāng)然的伸出手去,當(dāng)然,在幽都是不會有人拉他起身。
張凱楓覺得很挫敗,當(dāng)日他掉下去的時候就在心里想著要恨陸南亭的,有人說過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他不明白這些,曾經(jīng)他以為陸南亭以及他所帶來的那些溫暖會伴隨他很久很久,即使總有些人會是拿奇怪的目光看他也不在乎。
然而后面發(fā)生的事情對他來說就像一場可怕的背叛,張凱楓對自己說永遠(yuǎn)都不要原諒他,但是這并不能讓他不再想念陸南亭,于是長大后成為幽都魔君的男人在應(yīng)龍神殿對陸南亭語氣輕松得近似調(diào)笑的說,我喜歡你,所以是舍不得讓你就這樣被人殺掉,但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要死了,我會來親自取走你的命,這是你欠我的。
江南的風(fēng)無常性,飄忽無蹤,簾外細(xì)雨紛亂斜飛,陸南亭回過神來,冰冷的雨水在臉上留下濕潤觸感,有點(diǎn)像當(dāng)日某個被稱作魔君的男人耍流氓似地拉著他親的那一下,末了還若無其事的繼續(xù)調(diào)笑,這是利息。
本來就懵了的陸南亭覺得張凱楓這是在報復(fù)社會,而且一副樂在其中的感覺,只是自己又有什么資格和立場去責(zé)備他,如果沒有當(dāng)年那些事,張凱楓也不會在妖魔環(huán)繞的幽都長大。
張凱楓就自己的本能覺得陸南亭會生氣,陸南亭脾氣好不代表他能容忍開過頭的玩笑,雖然他自己知道這不是個玩笑,但是一切都很平靜,不論是好意還是惡意,陸南亭一一領(lǐng)受。
我可以帶我的弟子離開嗎?
張凱楓覺得他比以往任何一個時候都要挫敗,該要惱怒對方的不解風(fēng)情?
而對一個名門正派的堂堂掌門來說,風(fēng)情是何物?
也許不管是暗戀還是明戀,自己都將是一個杯具,張凱楓意興闌珊的扛起劍,轉(zhuǎn)身懶洋洋的說,讓他們離開。
他沒有看見陸南亭臨走時回頭看他的那一眼,當(dāng)一個人長年累月的因?yàn)榉N種原因記掛著另一個人成為一種習(xí)慣,早已經(jīng)分不清那是什么樣的感情,也許是一種已經(jīng)復(fù)雜到無法言明的感情。
如同他母親一樣,張凱楓也有自己的驕傲,他的驕傲讓他無法為陸南亭而放棄他身為幽都魔君的責(zé)任,正如陸南亭無法為了他放棄弈劍掌門的立場,他不止一次的想著哪天若在戰(zhàn)場遇見陸南亭,一定要去親手殺了他,他是無法忍受陸南亭死在別的妖魔手里。
然而最后的真相卻是在關(guān)閉的太古銅門外,張凱楓握緊了手中的劍,卻是沒能刺穿陸南亭的心臟,那一劍其實(shí)只刺出了一個淺淺的傷口,但陸南亭倒下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以為他死了,張凱楓長發(fā)凌亂一身是血的站在他身邊,笑得依然很張狂,一時間沒人敢靠近他。
八大門派終究還是逼退了他,弈劍聽雨閣的弟子大驚失色的跑過去,被抬回去的陸南亭是因失血過多而昏迷,他的右手?jǐn)嗔,正如他斷掉的劍,身上傷口雖多卻不過是外傷而已,他自己也以為他一定會死,可沒想過最后死的人會是張凱楓。
他的弟子跑來告訴他張凱楓將被圍殺的時候,陸南亭還在床上養(yǎng)傷,那個弟子等了很久,陸南亭才好像很疲倦似地說,他要去戰(zhàn)場看一看,是的,陸南亭是不忍心不去見他最后一面的。
他以為張凱楓最后要對他說的話會是真是后悔上次沒殺死你,結(jié)果張凱楓看見他只是露出一個笑容,好像他還在翠微樓時那樣純粹的笑容,手被用力的抓緊,完全不像是重傷瀕死的人該有的力氣。
斷掉的右手還在治療期,被抓緊后只剩下疼痛的感覺,他眉目不動的看著躺在地上只剩下一口氣的白發(fā)青年,這個曾經(jīng)身為幽都魔君的男人到此刻似乎依然是驕傲的。
他看著張凱楓回光返照似地?zé)崆械目粗,然后字句清晰的說了最后一句話,我怕你再放開我的手。
陸南亭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他無法控制自己回想起很多年前發(fā)生過的事情,想著在翠微樓時有個愛跟著他笑瞇瞇叫他陸師兄的小師弟,想著有一個白衣的青年在月光清冷的亂葬崗冷笑著說,十八年前君何愧,想著在應(yīng)龍神殿有人調(diào)笑,我喜歡你,所以是舍不得讓你就這樣被人殺掉……
然后他聽見自己說,不會,小師弟,我以后都會像在翠微樓時陪著你。他知道雖然張凱楓從小看起來似乎對什么都不在乎,每次和他在一起都會異常高興,沒有哪個人是生來就喜歡寂寞的。
彼時在翠微樓里,肯陪著張凱楓的只有陸南亭,會對他笑,陪他練武,叫他小師弟,摸著他的頭稱贊他的也只有陸南亭,張凱楓眼神渙散的望著灰藍(lán)的天空,感覺陸南亭在努力回握他的手,然后忽然就覺得心滿意足了。
他這一生唯一愛過的人只有陸南亭,唯一恨過的人也只有陸南亭,其他諸如父母師父等存在,在他眼中不過是天邊的浮云,不曾如此珍而重之的放在心上。
愛過恨過,做過幽都魔君當(dāng)過弈劍弟子,他的人生是如此精彩而又短暫,即使如此也從不后悔遇見陸南亭,只是遺憾以后不能再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他,不能再用自己的手去觸碰他,可笑不論人與妖魔都是如此貪心,永遠(yuǎn)想的都是得寸進(jìn)尺。
陸南亭看著張凱楓安靜的閉上眼睛,他覺得自己失去氣力似地疲倦,疲倦得很想如張凱楓一樣長睡不醒,但是他遠(yuǎn)沒有張凱楓那么恣意妄為。
他也永遠(yuǎn)不會知道張凱楓還沒有說出過的那句話,舍不得。即使下過無數(shù)次決心要?dú)⒘岁懩贤ぃ廊簧岵坏糜H自下手殺死對方,同樣也舍不得離開他的世界。
陸南亭覺得心里說不出的難受,卻做不出來悲傷的情狀,只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張凱楓幾乎占據(jù)了他生命最重要的一個部分,無論是喜還是憂。再后來,大荒總算迎來久違的和平,在八大門派都一派欣欣向榮之際,弈劍聽雨閣的陸掌門退位了。
指間的瓷杯涼涼潤潤,陸南亭終究還是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其實(shí)他到現(xiàn)在依然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喜歡過張凱楓,他知道張凱楓說喜歡是認(rèn)真的,奈何卻永遠(yuǎn)也無法給出回答。
那樣復(fù)雜的感情是分不出喜歡還是不喜歡的,但無論如何他都做到了許下的承諾,永遠(yuǎn)都陪著他,如同在當(dāng)年的翠微樓。
謝南雄覺得過了這些年,大師兄好像變了很多,雖然依然寂寥但已經(jīng)不再沉郁,做掌門時養(yǎng)成的威嚴(yán)端肅都消失不見,就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的翠微樓時的大師兄,只是那樣的感觸不過是一瞬間而已。
這樣想著卻忍不住扯開嘴角訕笑,如此跑來打擾大師兄清凈的自己還真是太過冒失了,也許他該到酒坊村去拜訪某位師兄,不是有句話說一醉解千愁,想來師兄不會吝嗇他的猴兒酒才是。
他走的時候雨已經(jīng)停了,臨走終究也沒有說什么,陸南亭也沒有問他為何來此,放任他來去匆匆。
在這個大荒每天都會發(fā)生各種各樣的故事,每一個故事的最后不論悲喜都是沒有回頭路可走的。
陸南亭站在屋外望著遠(yuǎn)處山坡上的孤墳時,忍不住又想著張凱楓是不是也在那里凝望著他,也許張凱楓才是算計得最精明的人,因?yàn)椴还苋绾,到最后還陪著他的人都會是陸南亭,也只會是陸南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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