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楊憐跳下馬，站定。
　　喜氣洋溢的大門外，鞭炮聲聲響亮。
　　今天是她姐姐的成親的日子，她考慮著要不要進去，祝福一番。
　　之所以遲疑，是因為她不確定自己的祝福會不會招來白眼。
　　姐姐楊素是舉國知名的美人，據(jù)說在滿十四歲時，她已驚艷全城，不少富家公子為之爭得頭破血流，鬧得全城雞犬不寧。
　　而現(xiàn)下在里面，和楊素拜堂的是她的親梅竹馬展某。不日前，楊憐找上展某，展某挑挑眉，笑道：“婚約，我和你？小時候辦家家的東西也能當(dāng)真？”
　　楊憐絕塵而去。
　　可是今日，她不得不來一趟。
　　結(jié)婚的是她姐姐，她們姐妹自小流離失所，她不想姐姐嫁人，身邊卻沒有嫁妝。
　　想了想，楊憐走了進去。
　　她對展某說：“借一步說話�！�
　　姐姐掀了紅帕子，淚凝于睫。
　　楊憐微笑，是不是美女連哭的時候都如此楚楚動人呢？很奇怪，她可不嫉妒她的姐姐。雖然她不漂亮，確切地說，長得還有點不招人待見。小眼睛，塌鼻梁，還有些許雀斑陪襯，在場的除了姐姐和展某，沒有人能看出她和大美女竟有血緣關(guān)系。
　　“請好好待她�！睏顟z將巴掌大的夜明珠放到了新郎官手里。
　　展某只當(dāng)她是原諒了少時無知的那個玩笑，剛緩口氣，誰料楊憐走近一步，低聲道：“你若敢負她，我會讓你付出代價�！�
　　展某聞言變色，這個十歲前還和他在泥地里打滾的女孩，已經(jīng)長成了個了不得的人物。她記恨他，并且在他的婚禮當(dāng)日趕來威脅他。展某捏緊了掌心里冰涼的夜明珠，眼里悄無聲息地浮現(xiàn)了殺意。
　　楊憐沒有再看他。
　　英俊瀟灑，富貴多金，那又如何？楊憐不喜歡遭人欺騙，只是這個行騙者很幸運，娶了她的姐姐才保得性命無虞。
　　楊憐望著她的姐姐，她伸出手，想要輕輕觸碰她精致的臉�？赡菑埬樂路鹫娴拇祻椏善埔话�，指尖尚未夠及，已經(jīng)潸然淚下。
　　這么赤裸裸的恐懼呀。
　　唔，楊憐想，我不要弄濕我的手指。所以她很有風(fēng)度地轉(zhuǎn)身離去。

　　二

　　楊憐接到小道消息，她的腦袋被標(biāo)上了高價。
　　殺手們?nèi)顼w蛾撲火，蜂擁而至。
　　左護法說：“教主，不可心軟！”
　　樹上織了一張網(wǎng)，楊憐掛在上邊，嘴里還啃著半只油菜餅。她津津有味道：“他出錢來殺我，為什么呀？”
　　左護法不由翻了個白眼，先下手為強知道不？
　　可惜他的教主好像真的是個白癡。她大咧咧跳下了樹，將滿手的油膩往衣服上一抹，對他鄭重地道：“老教主在位時，說什么了？我們不可再徒增殺孽，不可再讓正派人士瞧不起，哦，對，還有句，當(dāng)時你們聽了吐血來著的，還記得不？”
　　左護法挺直了背脊，很想大哭：我不知道我不記得，媽的，我怎么混到這個人手下辦事？！掙扎許久，他悶悶地道：“以理服人。”簡直把魔教當(dāng)成和尚廟來經(jīng)營了！
　　楊憐滿意地點點頭，從右護法手里接過了麥芽糖，肆無忌憚地張口咬了上去。
　　“對，港口那邊的生意怎么樣了？我早上卜了一卦，明年會大旱哎，我們低價進些大米吧，反正最近我在賭坊里贏了不少……小右啊，不要老是瞪著我，我是教主，要有點規(guī)矩�！边呎f著，她靠上了樹干，懶洋洋打了個哈欠，伸過手拍拍身邊目光冰冷的右護法。
　　這個教內(nèi)武功最高的人，她知道他大概想了一千種毒辣的手段來款待她的姐夫。可是她不能讓她姐姐守寡。所以她擰了一下他的耳朵，惡形惡狀地道：“你敢碰他一下看看，我以身相許！”
　　嘩，娶個上司，對男人而言，的確是個恐怖的懲罰。
　　右護法痛苦地蹙起眉頭，偏巧不巧，看到左護法躲在不遠處笑到捶地。
　　楊憐咳嗽了聲，善解人意地道：“當(dāng)然了，其他人的死活我不介意�！�
　　于是，右護法提著劍，走了過去。

　　三

　　兩個護法經(jīng)歷了三天三夜的“友好切磋”。鑒于兩人拼內(nèi)力的時候震傷了不少教眾，以至于三日過后，他們才接到了教主大人失蹤的消息。
　　老教主臨終，意欲解散教眾，可是楊憐舍不得。她知道這些人如果一旦被解散，等待他們的必然是正派人士無休止的追殺。所以她一力擔(dān)下了整個魔教，做了教主。
　　沒有人不服。
　　魔教素來離經(jīng)叛道，一個女人做教主并無不妥，況且，楊憐比他們?nèi)魏我蝗蔚慕讨鞫悸斆髂芨伞?br>　　算是繼承老教主的遺志，楊憐抵制殺戮，可是為了賺錢，她無所不用其極。她有時像一個陰險狡詐的商人。左右護法不屑跟著她做那些個坑蒙拐騙的活兒，但也不想看到楊憐被人暗殺，所以她一般是不被允許出教過夜的。
　　左護法說：“我出教找她�！�
　　右護法說：“我去�！�
　　左護法按住他：“你這一去，怕就回不來了。”
　　右護法抽劍：“怎么，你還想打架？”
　　左護法切了一聲，別開眼，心想我怎么那么倒霉，盡和白癡打交道？不過還是需要解釋：“你出去殺人，她可以睜眼閉眼，可你殺的人如果是她姐夫，她會找一百條母狗來蹂躪你�！�
　　右護法微微動容，放下了劍。他們有個態(tài)度親切脾氣隨和的教主，可這不代表楊憐真的心慈手軟。
　　前年，他們總算抓來了陷害老教主的女人，楊憐將那個女人照顧妥貼，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將她養(yǎng)得白白胖胖。一個月后，楊憐把她洗干凈了掛在大門口，每天剜她一塊肉，肚子上或是大腿上的，然后每天讓人煮熟了，喂她。如果不吃，就找全城最臟的男人□□她。女人挨不過，意欲咬舌，楊憐領(lǐng)著她的母親和妹妹走過來，說：“你死，她們代替你。”
　　楊憐的殘忍決絕，他們有目共睹。
　　左護法拍拍他肩，安慰道：“她不會有事�！�
　　不然，這么多年來，你不會打不過她。
　　楊憐的狡詐陰險使得他們心有戚戚。右護法嘆了口氣，道：“她一動情，就成白癡了�！�
　　左護法表示贊同，笑得意味深長：“可是展少天拒絕了她，楊憐是個感情利落的人，說收就收，她不會對他手下留情�！�
　　說到底，展少天唯一的優(yōu)勢就是她的姐夫。
　　左右護法彼此對視一眼，決定等楊憐一個月。
　　一個月，她再不出現(xiàn)，他們就踏平展府。

　　四

　　這三日里，楊憐轉(zhuǎn)行成了大夫。
　　莫歡一邊喝藥湯，一邊抱怨：“我一定要找到那個賤人，我要殺得他片甲不留！”
　　楊憐深情脈脈地望著他：“嗯！”

　　莫歡闖魔教，要殺楊憐。
　　當(dāng)然，他不知道鼎鼎大名的魔教教主是個女孩。他看到楊憐在湖邊，以為她是魔教教主的女人，跑過去問：“喂，楊憐在哪里？”
　　楊憐尖叫：“色狼！色狼！”
　　莫歡這才看到她是剛洗完澡，正在穿衣服。他紅了臉，轉(zhuǎn)過身，威脅道：“你快交代啊，不然我殺了你！”
　　楊憐打量著他的背影，這個劍客年紀(jì)輕輕，竟然毫發(fā)無傷地闖進了她的魔教總壇。
　　她問：“門口的毒箭沒有刺傷你嗎？”
　　莫歡道：“那些毒箭沒有我的劍快，但是，它們把我的姑姑扎傷了！”
　　楊憐眨眨眼，門口她設(shè)了一千支毒箭，一觸即發(fā)，一千支呀，竟然只是傷了他的姑姑？她不甘心，于是繼續(xù)問道：“那假山后的毒霧呢，你中了沒？”
　　莫歡道：“差點，我用輕功飛了出去，但是，它們傷了我的父親！”
　　毒霧施展的范圍是一個以五十米為半徑的圈，楊憐垂首慎思，這個少年好敏捷的身手，這樣的輕功，魔教里都數(shù)不出一個來。
　　“你姓莫？”她看到了莫歡的劍，猛然想到了，能夠如此輕松破她機關(guān)的人，想必出自江北莫家，這個素來被稱為武林神話的劍客世家。
　　莫歡點頭，不耐煩地：“你到底說不說，楊憐那個賤人在哪里？！”
　　莫家跟老教主有交情，不會貿(mào)然來訪。
　　楊憐苦笑：“你為什么要殺楊憐？”
　　莫歡怒，眼里冒出騰騰殺氣：“他奸我妻子！”
　　這五個字，一下下猛敲楊憐的天靈蓋，楊憐覺得每個毛細血孔都在抽搐、憋笑，可是她不敢當(dāng)著莫歡的面大笑，所以只能捂著嘴不住跳腳。
　　莫歡察覺異樣：“你怎么了？”
　　“哇——”楊憐抱住他厲聲大哭，光有雷聲不見雨下。她渾身顫抖，聲音都在顫抖：“楊憐這個禽獸不如的……嗚嗚！”
　　莫歡愣了愣，霎時意識到她話里的意思：該不是她也被……
　　于此同時，楊憐卻在想：媽的，魔教的人都死光了嗎？！怎么還不見援兵？
　　援兵總算來了，密匝匝的冷箭簌簌擦肩而過。莫歡將楊憐打橫抱起，蜻蜓點水般地踩著湖面，飛到了湖心的亭子間里。
　　莫歡對楊憐說：“姑娘你放心，你的仇——”
　　“我會替你報”五個字還來不及脫口，楊憐已經(jīng)摸出一截銀亮的匕首，她直嚷嚷喊著要自盡，匕首卻插入了莫歡的胸口。

　　五

　　楊憐將莫歡帶出魔教，莫歡不可以死在魔教，她還沒有和莫家作戰(zhàn)的打算。
　　但是怎么處置莫歡呢，她苦惱。
　　她在苦惱的同時，替莫歡包扎傷口。這個少年精壯的身體上布滿傷痕，楊憐心下一軟，伸手輕輕撫過。莫家對于下一代的栽培一向很嚴(yán)酷，楊憐多少從老教主那聽聞過一些，莫家的小孩都是沒有童年的。他們的世界，除了劍，大概還有一樣叫做正義的東西。
　　這個曖昧的動作讓莫歡驚醒，隨之蘇醒的，還有胸口火辣辣的痛楚。他怒目楊憐：“你竟然傷我！”
　　楊憐吸了口氣，眼淚傾盆而下。
　　“對不起！對不起，我是失手！”
　　莫歡一時懵了，惹女孩子哭可不是英雄所為。他半撐起身子，手忙腳亂地替楊憐抹眼淚：“算了，算了，你別哭了�！彼h(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一間破廟，不由疑惑：“我怎么會在這里？”
　　楊憐側(cè)過頭想了想，她現(xiàn)在是弱女子，一個弱女子將一個半死不活的人帶出魔教似乎不大可能。于是她決定裝傻，對著莫歡露出純潔無比的眼神：“我不知道，我醒過來就看到你受傷了，看，我還為你熬了藥湯，這里附近有很多草藥！”
　　莫歡沉默。
　　他和父親姑姑三人闖魔教，沿途他們兩人受傷，故而他只身前往總壇。他是莫家的繼承人，一向?qū)ψ约旱膭πg(shù)很有信心，卻沒想到楊憐是個膽小鬼，在教內(nèi)設(shè)下了那么多陷阱，到了最后還不現(xiàn)身，害得他那么烏龍地英勇就義。
　　唔，他頭疼，他不想引起莫家和魔教公然對抗，這樣會導(dǎo)致兩敗俱傷的殘局�？墒�，他也不能這樣放過楊憐！
　　楊憐在他沉思的眉宇間嗅到了殺氣，笑：“喂，英雄，我們自我介紹一下吧！”
　　莫歡一愣，低眼看到了胸口的紗布，再度臉紅：“是你幫我包的傷口？”
　　“是啊，我爹是個大夫，”楊憐眨眨眼，眼底閃過一抹悲戚，“他死了，因為他沒錢給自己買藥醫(yī)病。”醫(yī)者不能自醫(yī)，真是莫大的諷刺。楊憐生父曾經(jīng)替很多大俠就診過，救人于危難，可是到了臨死，沒有一位所謂的正義人士施以援手。大俠們救國救百姓，救蒼生救萬物，所以他們沒空搭理一個小大夫的單薄性命。
　　楊憐笑：“我叫莫憐，就是沒人憐惜疼愛的意思�！�
　　莫歡被她眼中的傷慟所震撼，他怔了怔，道：“我們同姓，我叫莫歡。不過，卻不是沒有人歡喜的意思�！�

　　六

　　莫歡將楊憐帶回江北莫家。
　　楊憐哭訴父母雙亡，無處可去。莫歡念得她救已一命，因為如果不是她，他被棄尸破廟，而莫憐的匕首沾毒，他會爛成一灘肉泥。
　　莫家的人十分不歡迎莫憐的到來。第一，他們不喜歡陌生人住進自己家，第二，這個陌生人不僅長得不討喜，而且好吃懶做！但是莫歡是半個當(dāng)家，他們只得忍受。
　　聽說她還是楊憐寵幸過的女人，莫家人不由深深質(zhì)疑：楊憐的品味未免太過另類！

　　楊憐睡到晌午，窗外颯颯作聲，她伸了個懶腰，看到莫歡在練劍。
　　劍光如流水傾瀉，這個劍目星眉的男子（或者稱之為少年），擁有一身可怖的好功夫。楊憐慶幸自己早先的決定，沒有和他硬碰硬聲討名譽權(quán)，而是跟著一路來了莫家。她要查清楚，這個暗地里陷害她的女人究竟出于何種目的。她可不是善心人士，別人污蔑她，她至多一笑了之，但是這個污蔑她的人害得魔教損兵折將，數(shù)道機關(guān)遭到破壞，這筆帳，她要問莫家追討。
　　莫歡停下劍，看到了窗口的視線。
　　這個女孩有一雙靈動的眼睛，不過不常見。相反，她喜歡裝傻，終日里蹦蹦跳跳地在他身邊搗亂。莫歡想，把她帶回來是不是明智之舉呢？未及深思，她已經(jīng)歡欣雀躍地撲了過來。
　　“莫歡，我要上街玩！”
　　莫歡蹙眉：“我要練劍。”
　　楊憐不依不饒，扯著他的袖子不肯放：“你們家太悶了，我連出門都要跟好多人打招呼！你陪我去，他們就不會問了！”
　　莫歡經(jīng)不起她死皮賴臉，于是被拖上街。
　　楊憐買胭脂，買發(fā)飾，看風(fēng)水，問行情。最后兜到一條小巷子口，一個灰頭土臉的丫頭跪在那里，許多人圍觀。她在賣身葬父。
　　莫歡要掏錢，楊憐拉住他：“別，施舍不能幫她解決問題�！�
　　莫歡不理解：“那要我怎樣？”
　　楊憐看了眼那女孩，那雙孤苦無依的眼睛，她仿佛看到了童年的自己，苦笑：“幫她把父親葬了吧。”
　　“我沒那么多時間，出來久了，我父親會責(zé)罵我。”
　　莫歡搖頭，堅決地把一錠銀子擱在了女孩的面前。
　　女孩朝他們磕頭，哭著道謝。
　　楊憐掀了嘴皮，還是沒有說什么，和莫歡揚長而去。
　　一個時辰后，楊憐滿載而歸。
　　莫歡繼續(xù)練劍。
　　她復(fù)又去尋了那個女孩，當(dāng)然，沒有讓莫歡在內(nèi)的任何一個莫家人察覺她的離去。
　　巷子口的棺材鋪說今天沒有生意光顧。
　　楊憐跑到郊外，看到女孩曝尸荒地。
　　她將那具寸縷未著的年輕身體抱回了莫家門口。
　　莫歡被管家知會此事的時候，大家正在用餐。他驚訝地走出大廳，很快，悲傷地走回來。
　　他知道自己在眾目睽睽下給的銀子替女孩招來了殺身之禍，食不下咽，正欲離桌，卻見楊憐早早擱了筷子，冷漠地望著自己。

　　七

　　“知道么，過度施舍并不是仁慈�！睏顟z在窗口流淚。
　　她想起了她相似的境遇，若不是被老教主碰見，她也會和那女孩一樣。
　　莫歡敲門，楊憐不理。
　　莫歡直接推門而入，走到窗邊，他像一個做錯事的大孩子，低了頭，卻字字鏗鏘地道：“對不起！”
　　楊憐牽起笑，淚光在臉上閃爍：“你沒對不起我的地方，太客氣了，莫歡�！�
　　莫歡第三次看到她哭，感受卻大不相同。
　　他不知道為什么，一個不大好看的人，能夠哀傷得如此動人。
　　情難自禁，他上前抱住她。
　　懷里的人譏誚地揚起笑，道：“莫歡，你有未婚妻�！�
　　那個自稱被楊憐玷污了的女人。
　　莫歡一震，木木地放開她。
　　可是我喜歡你。他沒敢說。正因為這份沒由來的喜歡，即便被父親怒罵被師父懲戒，他仍一次又一次地陪她逛街，陪她覽盡北城風(fēng)光。和她在一起，他能夠清楚感受到鮮活跳躍的生命力。

　　莫歡的未婚妻柳某大駕光臨。
　　楊憐不由感嘆：又一個美得令人窒息的女子！
　　莫歡對柳某彬彬有禮，雖說他們也是親梅竹馬，但是并不親熱。莫家柳家都家規(guī)甚嚴(yán)，小孩子一個比一個拘謹(jǐn)，活脫脫小老頭，根本不好玩。
　　楊憐替莫歡傷心：“我要是生個娃娃，一定隨他亂奔亂跑，縱容他總是臟兮兮地在泥里打滾，慫恿他為了搶女孩子跟兄弟打架�！�
　　莫歡愣�。骸鞍�，那還有人敢娶你？”
　　楊憐給了他一巴掌，勁道不大，但是足夠讓莫歡震驚。
　　“給你個教訓(xùn)，”楊憐哼了一聲，“我雖然沒啥優(yōu)點，但是總會有人要的。”
　　莫歡想起她介紹自己的時候，“我叫莫憐，就是沒人憐惜疼愛的意思”——說自己沒人疼沒人愛，是因為極度渴望吧？他很想再抱抱她，這個女孩看上去比誰都堅強，她將心房鑄成銅墻鐵壁，可是包裹的不過是一份脆弱。
　　他遲疑：“我不能在這種時候拋下柳月兒�！�
　　楊憐大笑，拍著他肩讓他別緊張，自己沒有其他的意思。
　　“美女呢，總是不缺人愛的。”楊憐云淡風(fēng)輕地安慰自己。
　　不樂意繼續(xù)琢磨莫歡的婚姻問題，她不去看他，低頭想其他的事，突然發(fā)覺自己離教時間有點太長了。心頭一緊：哇，這可不好，她不在，有人會出事故。
　　所以她對莫歡說：“我有事離開一陣，在我回來前，你不要去殺楊憐。”
　　莫歡不解：“為什么？”
　　楊憐微笑：“回來時，我教你個秘訣，保證你能順利取得你要的人頭�！�

　　八

　　楊憐趕去展家。
　　去時已晚，展家一片縞素，白得刺目。
　　楊素跪在堂內(nèi)，見是楊憐來，她起身，跑到她面前，重重地抽了她一個耳光。
　　“你殺了他！”
　　楊憐沉默。
　　周圍無數(shù)雙眼睛在驚愕：她是誰？
　　楊素怒道：“你這個儈子手！我早知你是殺人不眨眼的魔教中人，我已和你劃清界線了！可你為什么不肯放過我？！我是你姐姐啊，楊憐，你還有沒有人性！你還對不對得起父親！”
　　楊憐慢慢地，慢慢地在姐姐的面前，展少天的靈堂里，跪了下來。
　　一群人沖過來，用鞭子，用棍子，抽打她。
　　她不言語，咬牙忍受這一切。
　　許久，她終于支撐不下，摔倒在了姐姐跟前。
　　血液染紅了楊素一身的白衣。
　　楊素厲聲尖叫：“你離我遠些！”
　　楊憐抬頭：“你可知你丈夫買人殺我？”
　　楊素踢開了她的手，別開眼：“你不是活得好好的么？”
　　楊憐爬起身，離開展家。
　　沒有人敢阻攔她。要知道，一個渾身披血的魔教教主，還是相當(dāng)有威懾力的。

　　九

　　莫家在辦喜事。
　　楊憐去討一杯喜酒喝。莫歡在門口截下了她，將她一把拉進了柴房。
　　楊憐說：“男女授受不清�！�
　　莫歡凝視她，良久，黯然道：“她要自盡，我迫不得已。”
　　楊憐說：“你不娶我，我也會死的�！闭f著，她真的倒下了。滿地的血。
　　婚禮被取消。
　　莫歡抱著昏迷不醒的楊憐去找神醫(yī)。
　　神醫(yī)心情不好，不肯出診。莫歡拿劍親吻他的脖子。
　　楊憐虛弱地說：“莫公子，你們家是英雄世家，這種事傳出去，你爹會打斷你的胳膊�！�
　　莫歡不理會她，目光灼灼地望著神醫(yī)：“我老婆要是死了，我要你償命！”
　　楊憐哀怨地：“我的名節(jié)啊……”嘴角卻帶上了笑。
　　多么不容易，這個世上，竟還有這么一個人，他要她。

　　十

　　楊憐在神醫(yī)的桃花谷里養(yǎng)傷，收到飛鴿傳書：魔教鏟平了展家，舉家一百二十五口，除了她的姐姐，無一幸免。武林中人蠢蠢欲動，不少義勇之士站出來要討伐魔教。
　　她將紙條捏成一團，丟進了爐灶。
　　魔教兩位護法躺在屋檐上泡日光浴。
　　左護法道：“看，看，小右，她肯定對莫家那小子動情了，竟然把我們的信鴿煮了�！�
　　右護法給了他一個爆栗：“你再喊次小右看看�！�
　　左護法郁悶：“我好不容易從市集上找的鴿子�！�
　　市集上的鴿子，皮肥肉厚，當(dāng)然是用來下菜。右護法想，他們的教主應(yīng)該已經(jīng)察覺了他們的到來。之所以不出聲，不打招呼，是不愿意接見他們。畢竟，他們沒有挨滿一個月就去滅了展家滿門。
　　左護法說：“老教主就是錯愛了一個女人，才喝下那杯毒酒�！�
　　右護法則說了更實際的問題：“兩百多人堵塞了魔教入口，我們怎么回去呀？”
　　楊憐給火爐添柴，一邊扇著扇子，一邊狀似不經(jīng)意地道：“我擱門口的那些火藥應(yīng)該還沒過期吧？”
　　兩位護法得到指示，識相地要離開。
　　楊憐感慨：“北城真是好地方呀，人杰地靈，土地肥沃，大米也比外頭便宜�！�

　　莫歡對外界的事一概不知。他陪著楊憐養(yǎng)傷，賞花。
　　他們在桃花河邊嬉戲。繽紛的花葉沿著河水蜿蜒而下，楊憐望著水面上自己的臉，自慚形穢：“為什么我就不長成一個大美女呢？”
　　莫歡在她身后道：“一張臉看多了也就那樣，何必在意？”
　　楊憐笑罵：“莫歡，你是不是男人啊，竟然不喜歡美女？”
　　莫歡哭喪著臉：“我有什么辦法，誰讓你不是？”
　　楊憐沿河追打他，兩個人在河橋上翻倒，雙雙跌成了落湯雞。
　　莫歡不是沒有心眼。
　　他將楊憐從水里抱出來，躺在草地上任陽光洗禮：“神醫(yī)說，若不是你內(nèi)力深厚，連他也救不了你。”
　　楊憐倚在他身側(cè)，懶洋洋道：“我從來沒說過，我不會武功�！�
　　莫歡有點不開心，一個會武功的女人在魔教，那就不僅僅是教主禁臠那么簡單的身份了。
　　楊憐哀嘆：“才幾天呢，莫歡你就嫌棄我了。唔，不是美女果然有待遇歧視�！�
　　莫歡伸手抱住她，楊憐立即大喊非禮。
　　莫歡道：“不管你是什么人，你是我老婆�！�
　　楊憐大笑，眼里笑出淚光。

　　十一

　　神醫(yī)說：“你好了，徹底好了，你們兩個給我滾吧！”
　　于是楊憐跟著莫歡回了莫家。
　　莫歡逃婚，復(fù)又帶了一個老婆回家。
　　莫父怒不可赦地將他打成重傷。大雨淋漓，楊憐撐著一紙油傘陪著在雨中長跪不起的莫歡。
　　楊憐說：“里面的女人比我漂亮，和你門當(dāng)戶對，我給你機會后悔。”
　　對著祖宗祠堂，莫歡苦笑：“你能不能稍稍表現(xiàn)出一點感動的樣子？”
　　楊憐無奈：“好吧好吧，我不介意做小。”
　　莫歡正色，嚴(yán)肅地道：“你最好收起這個念頭！”
　　楊憐丟了傘，同他跪在一起。
　　雨水混合淚水無聲地在她臉上縱橫。她看看莫歡，再望向祠堂里的莫家歷代當(dāng)家的牌位。
　　“你記住了，你當(dāng)著祖宗的面說不后悔的�！�
　　莫歡點頭：“我記得我說過的每句話�！�
　　楊憐痛哭：“我自小喪父，沒有什么家教，如果你欺負我，我會在你家里撒野。”

　　次日天空放晴，莫歡的母親攜著奶奶一并走到他們跟前。
　　莫母說：“你父親閉關(guān)修煉去了�！�
　　莫歡挺直的背脊這才微微放松，他以祈求的目光看向奶奶。
　　奶奶打量楊憐，半晌才道：“這丫頭醫(yī)術(shù)不錯，你們從魔教回來，就是她治好了你爹和你姑姑中的毒。你爹欠她人情，又沒法給柳家交代，所以躲到后山去了�！�
　　言下之意，你爹不在，你們把該辦的辦了吧。

　　十二

　　莫母半夜驚醒，發(fā)現(xiàn)床頭多了兩株千年人參，她下床，看到滿地的黃金。
　　莫歡告訴楊憐家里發(fā)生了一件神奇的事，楊憐大怒。
　　趁著莫歡練劍，她獨身一人去了街上酒肆。
　　她坐二樓，對著窗外喊道：“滾出來！”
　　眨眼間，兩個高大英俊的男人自屋檐飛落，踩地?zé)o聲，他們站到了楊憐左右兩側(cè)。
　　楊憐瞪著他們：“你們竟然私挪公款，活膩了是不是？！”
　　左護法賠笑：“小右說……”話音未落，已經(jīng)被踢飛。
　　右護法繼道：“你姐姐成親，你送嫁妝。你成親，我們不可以送嗎？”
　　左護法爬了回來，補充：“是我們的私有財產(chǎn)，小右最近殺了不少人，賺了很多很多的錢�！痹挳�，被楊憐從兩樓丟了下去。
　　楊憐問右護法：“你殺人？”邊問，邊掏出了匕首。還很多很多？她憤怒，是不是我不在魔教就無法無天了？
　　那讓她，如何安心嫁作人婦？
　　楊憐放下了匕首，她沉默：我是不是真的忘乎所以了？該不該嫁給莫歡？他們之間，隔著可是一道正與邪的鴻溝。
　　右護法將再度爬回的左護法踩到腳底下，冷靜地解釋：“都是通緝犯。官府會高價懸賞一些武藝高強的通緝犯�！�
　　楊憐給了他一個大耳光：“你他媽找抽��！”不早說，竟然害得她差點后悔了！莫歡說永不后悔，可是她倒先后悔了！楊憐讓他們背過身去，一個人伏在桌上，嗚嗚哭了起來。
　　她有許多許多的眼淚，一直藏在心底。不是故作堅強，而是不得不堅強。

　　莫家籌備婚禮，請柬飛到了五湖四海。
　　柳月兒來找莫歡，說有非常重要的事和他談。莫歡不設(shè)心防，遣散了周邊的下人。
　　柳月兒說：“我懷孕了！”
　　莫歡震驚，他想到正在試新娘妝的楊憐，很快平復(fù)下來：“對不起，我?guī)筒涣四恪！?br>　　柳月兒垂淚：“你必須幫我。”
　　莫歡沉思片刻：“我會幫你報仇。”他原本想好，等婚禮結(jié)束，他會找上魔教，將楊憐生擒到柳月兒的面前，任其宰割。
　　柳月兒直直地望著他，然后，撲通跪倒了他的面前：“他不肯娶我！他說他如果娶我，他會被他爹打死！莫歡，你一定要幫我！我懷的是你們莫家的骨肉��！”
　　原來弟弟莫樂早已和未來兄嫂柳月兒暗生情愫。
　　莫歡想，要是父親知道了，是會打死莫樂。
　　莫歡沉默許久。
　　他可以不顧一個女人的哀求，他不是慈善大師，需要普渡眾生�？墒撬荒懿活櫦靶值艿男悦Ｄ獦纷孕【秃艹绨菪珠L，對他素來惟言是從，想不到長大了，竟然喜歡上自己哥哥的未婚妻。
　　他問柳月兒：“需要我怎么幫你？”
　　柳月兒感激地望著他，她知道這個男人重情重義，一定會救她。
　　“雖然我瞧不起莫樂，但是我不想要失去這個孩子。我不能讓孩子無名無分地出生�！�
　　她對莫歡磕頭，莫歡上前拉住她。
　　“好了，我知道了�！彼牭搅碎T外的腳步聲，卻還是道，“我會讓孩子姓莫的�！�

　　十三

　　楊憐刻意踩重了步音，她以為莫歡會斟酌，可是他沒有。
　　她踢開門，看到他們幾乎抱在一起。
　　楊憐走過去，望著柳月兒漂亮精致的臉蛋：“好吧，我成全你們�！�
　　她轉(zhuǎn)身離去。
　　莫歡追出門，看到一個男人手里捧著他弟弟的人頭。
　　楊憐站在兩位護法身邊，與莫歡不過幾尺之隔，而他弟弟的血，在他們中間劃出一道鮮麗的界線。
　　楊憐說：“我不殺柳月兒，不是我心胸寬廣，而是我不屑和別的女人搶丈夫。”她有她的驕傲，莫歡辜負了她，她不做人妻，可她還是一教之主。

　　三人走出去。
　　他們走正門，而提著莫樂的人頭是絕無可能順利走出去的。
　　莫父從后山趕來，以一柄利劍攔下了楊憐。
　　兩護法和莫家的子弟們打成一片，楊憐沒有動手，她坦蕩地望著莫父和他身后的莫歡。
　　莫父說：“樂兒和柳家小姐的事，是我莫家的家事，他們即便罪該萬死，也輪不到一個外人來插手！”
　　楊憐自嘲，我差點成了你的兒媳，可你叫我外人。
　　莫歡一言不發(fā)，眼睛血紅地注視著楊憐。她殺了他的弟弟，他怎么都想不到，自己竟然愛上一個心狠手辣的女人。
　　如此生分，她不由微笑：“家有家法，教有教規(guī)�！�
　　楊憐走到莫父跟前，迎著他的劍尖：“老教主曾經(jīng)說過，我教與莫家素來沒有交情，但他欽佩莫家為人，故而警告我們?nèi)f不得已，不能對莫家出手�！�
　　莫父看著自己兒子的人頭擱在她腳邊，怒發(fā)沖冠，恨不得一劍戳穿她的頭顱。他恨道：“你們怎么個萬不得已？！要殺我兒！”
　　楊憐厲聲：“你們?yōu)榱艘粋�女人荒謬的鬼話，三人闖我魔教，打傷我教眾一百二十九人，殺死我教眾三十六人。我只要你莫家一個人頭，你們覺得不夠嗎！”
　　楊憐頂著他的劍，氣勢凌人。莫父想起了她口里的老教主，他的舊識。
　　他收起劍：“你是？”
　　楊憐笑：“很不湊巧，我就是傳說中玷污了柳家小姐的魔教教主�！�
　　她招手，兩個奮戰(zhàn)中的護法停止了拼斗，飛回了她的身側(cè)。
　　“魔教聲譽不怎么好，所以我格外愛惜。抱歉，說我楊憐□□女人沒什么大不了，可是關(guān)系到魔教的利益，就是莫歡，我也不惜痛下殺手！”
　　她擺手，朝莫歡睇了一眼：“我們走了，再見不見�！�
　　三人走出院門。莫家人未再攔阻。
　　她是魔教教主，她是來聲討她教眾的性命。她殺了莫家掌門的兒子，可是她理直氣壯。
　　莫家是名門，他們不能對一個理直氣壯的人動手。

　　十四

　　春暖花開，來年果然是大旱。
　　楊憐坐在湖邊顧影自憐，壓根聽不進身邊人的碎碎念。
　　青龍?zhí)锰弥骺拊V：“教主，大米壓倉，現(xiàn)在是大好時機，為什么不能拿出賣？”
　　楊憐手里的梳子掉到了水里，驚起漣漪陣陣。她回過身，看到了站在青龍?zhí)锰弥魃砗蟮哪腥恕?br>　　“你的武藝又精進了。”她恭喜道。
　　沒有驚動一花一草，莫歡就那么走了進來，來到了她的身邊。
　　莫歡望著她，終于想通了他為何淪陷的原因。
　　一個笑容里都有哀傷的女子，他縱然能忘得了她，卻也忘不掉她的笑容。
　　莫歡說：“楊憐，你是楊憐�！�
　　楊憐頷首，微笑。
　　莫歡走上前，揮劍斬斷了青龍?zhí)锰弥饕u來的劍。
　　楊憐說：“堂主請退下。”
　　堂主收起方才哭喪的臉，硬是擋在了楊憐面前：“我不走！來者不善，我不能放著教主不管！”
　　楊憐一巴掌拍昏了他。
　　“當(dāng)我是小兔子啊，任人宰割？”
　　楊憐朝莫歡做了個請的手勢，兩人踩著湖面，飛至湖心小亭。
　　莫歡表明來意：“請你出售大米�！�
　　“好，”楊憐道，“一斤大米一兩黃金�！�
　　談判失敗，莫歡本欲離開，但是他舍不得。
　　他深情地望著楊憐：“請你跟我走�！�
　　楊憐“嗤”一聲笑了出來：“一個時辰十兩黃金�！�

　　莫歡還是走了。
　　左護法猶見不忍，走上去勸楊憐：“該心軟的時候不心軟�！�
　　楊憐給了他一腳，心說，你他媽又想罵我白癡了是不是？
　　右護法走到楊憐身側(cè)，補了一腳，將左護法踹進湖里。
　　右護法說：“把大米壟斷，賣個天價，這不是你的作風(fēng)�！�
　　雖然無奸不商，但是楊憐一直很狡猾，她開價兇狠，可一向待客厚道。狗急了都會跳墻，何況是她一直說的顧客至上？
　　左護法從湖里爬出來，身上披著海帶，狼狽至極。他氣呼呼地瞪著面前兩個白癡，媽的，就沒見過那么蠢的人！“教主是在給我們準(zhǔn)備遣散費！”
　　他沖到楊憐面前：“你想跟他走就走了！干嘛還拖泥帶水！”
　　右護法嘆氣，第一次和左護法達成一致：“兄弟們不至于那么悲慘，你走吧，我們不會餓死�！�

　　十五

　　一個女人枯萎有很多種方式�？梢允侨蓊伬先ィ部梢允羌t顏白發(fā)。
　　楊憐依舊忙碌著魔教的生意。
　　她看上去并無異樣，吃得和往常一樣得多，笑起來比誰都燦爛。
　　只是經(jīng)歷莫家一役后，江湖上的人漸漸知曉了這么一個女人。她是魔教教主，她殘忍冷血，惡毒陰險。
　　她被人抽了一個耳光，魔教就踩平了整個展家。她被人悔婚，魔教就拿了莫家小兒子的腦袋當(dāng)球踢。
　　積于義憤的英雄們攻上魔教，二百來條性命，嘭一聲，被她的火藥炸得灰飛煙滅。
　　這樣一個人，當(dāng)她坐上談判席的時候，旁人不由驚詫：真的是她嗎？那么瘦弱的一個女孩子，真的是傳說中恐怖至極的魔教教主嗎？
　　楊憐善于利用別人對她的恐懼心理，她在談判桌上，無往不利。
　　于是，大米真的賣到了一兩黃金的天價。
　　而她身邊的人卻清楚知道，她并不開心。

　　楊憐把壓倉的大米統(tǒng)統(tǒng)賣了出去。
　　難以置信，一個魔教教主所得的財富竟然蓋過了國庫。
　　楊憐去找莫歡，看到他在院子里練劍。
　　柳月兒抱著嬰兒在一邊。
　　她對寶寶說：“看，以后要跟爸爸一樣，做一個武功絕頂?shù)拇髠b�！�
　　楊憐不知道莫歡練劍是為了圍剿魔教。此刻她看著柳月兒幸福的表情，真想殺了她。
　　可是她最終選擇離去。
　　她這一生，放棄過許多許多，但唯有一樣她不能割舍。老教主救她于危難，待她恩重如山。老教主臨終前，她立誓要振作魔教。她不能讓這世上待她最好的人含恨而終。

　　十六

　　莫歡最后一次見到楊憐，是在眾人闖入魔教正壇的那日。
　　楊憐太過信任他們莫家，根本沒有改動魔教入口的機關(guān)。他們可以說是不費吹灰之力，殺入了魔教的內(nèi)閣。
　　魔教的幾個堂主和兩位護法在堂內(nèi)廝殺。不可置否，在楊憐的領(lǐng)導(dǎo)下，這些人近年來武藝生疏了不少，但是左右兩位護法的高超劍藝和狠辣作風(fēng)還是讓很多人望而生畏。
　　左護法看到莫歡，提劍要走過去，右護法截下他：“我去。”
　　左護法道：“你我爭了一輩子，最后都不能讓讓我？”
　　右護法笑：“莫歡不是小兔子，他是大老虎。我死了，你還要負責(zé)通報教主�！�
　　左護法退回了身后的屠殺中。
　　魔教的人信奉的是利益至上，多說“珍重”兩字他仍會死，何必浪費口水？左護法攔腰砍下面前的人，咸濕的液體滑落他的劍刃。是血吧，他殺紅了眼，渾然忘我。
　　右護法走到莫歡跟前：“動手吧�！�
　　莫歡記得，就是這個人，將他弟弟的腦袋送到了楊憐手里。他沒有遲疑地，將劍送了出去。
　　右護法接招的同時在想：即使殺了這個男人，卻也救不了魔教�？墒俏胰绻涝谶@個男人手下，楊憐會憤怒。他清晰記得老教主死前楊憐的眼神，那才是一個魔教教主應(yīng)有的眼神。誰也無法預(yù)測楊憐憤怒的后果，他在心底祈求著，別恨我，楊憐，我不能再與你同生共死了。

　　莫歡在湖邊看到了楊憐。
　　她在給湖里的魚兒喂食，如果此時此刻不是在魔教禁地，他會以為她不過是一個純真無邪的少女，悠閑地在湖邊游玩。
　　楊憐看到他，感到遺憾：“我真不想見到你�！彼耄喝绻愫涟l(fā)無傷地走到我面前，對我而言，是個多么大的羞辱啊�？v然她將大部分的教眾調(diào)開了魔教，可是兩位護法不會讓這樣一個危險人物輕松地來到她面前。
　　她看到莫歡衣訣上的鮮紅。他一身白衣勝雪，這一抹紅，生生扎疼了她的眼。
　　楊憐問：“你殺了誰？”
　　殺了誰，這樣走到她面前？
　　莫歡將右護法的劍丟過來。
　　這一柄青龍劍，當(dāng)初楊憐要用來切肉，差點把右護法氣到暴走。
　　楊憐哽咽：“他竟然——！”
　　莫歡棄了劍，張手擁抱她。
　　“你殺了我的兄弟，我也殺了你的兄弟。我們不要再殺了，好不好？”
　　楊憐在心里哭泣：不，他不是你殺的。他是以死對我明志，讓我清醒。
　　她很想推開莫歡，可是她推不動。
　　她渴望一副肩膀，渴望了二十年，如今那人就站在她面前，讓她如何取舍！
　　“我們離開江湖，我不要做莫家的掌門了，楊憐，我?guī)汶[居。答應(yīng)我，放下刀劍，嫁給我，做我的妻子�！蹦獨g懇切地說著，而懷里的人在瑟瑟發(fā)抖。
　　楊憐說：“我好累。”
　　一世聰明的人，就連心愛的人跟她求婚，她都會不由自主提醒自己：他已經(jīng)成婚了，他有孩子，他有妻子。
　　這樣的人，活得多么累。
　　她側(cè)過頭，看著地上的青龍劍，劍上的青龍被暗紅的血液掩蓋，恍惚間，她聽到青龍在哀鳴。
　　莫歡想，我不能等楊憐做決定。
　　他低頭輕吻她的耳鬢，猝不及防，點了她的昏穴。

　　十七

　　莫歡抱著昏迷的楊憐殺出重圍。
　　他的劍藝已然出神入化，雖然在場眾多人都恨不得將楊憐千刀萬剮，但是莫歡護著她，便無人敢出手。
　　可是莫父是意外。
　　他站在莫歡面前，莫歡連劍都不敢拔。
　　莫父說：“逆子！”
　　莫歡將楊憐放下，左護法不知何時站在了他的身后。
　　莫歡說：“我要帶走她�！�
　　左護法怒喝：“那就滾，永遠別讓我看見你！”
　　有左護法看照，莫歡跪到父親面前：“孩兒不孝。”
　　莫父抽他耳光：“你對得起你弟弟！”
　　莫歡抬頭：“他何時對得起我！”
　　莫父提劍，指著莫歡：“殺了那個女人，不然，我就殺了你！”
　　莫歡退后，一個燕子翻身，他避得他父親遠遠。他將楊憐抱起，飛上了屋檐。
　　“對不起，我不能死�！�
　　莫父氣得渾身戰(zhàn)栗。這個從來都孝義為先的兒子，無論多么苛刻的刑法他都不會眨下眼睛�？墒侨缃�，他為了一個女人，竟然避開他！
　　莫歡看著懷中連睡容都會皺起眉頭的楊憐，抬眼望向父親：“我愿意接受任何家法，前提是，我不能死，我甚至不能在此刻受傷，因為我要活著保護楊憐�！�

　　“楊憐不需要你保護�！睏顟z張開眼，方才左護法已經(jīng)幫她解了穴。
　　莫歡驚詫，楊憐跳出了他的懷，躍下檐頂，立到了左護法的身邊。
　　左護法說：“你該繼續(xù)睡！”
　　楊憐苦笑：“如果能睡到天荒地老，你就是被切成肉絲我都不會醒。”她看著莫歡，這個英姿挺拔的男人，他為了她，不惜和父親決裂。
　　可是，“左護法，你能看見我們的未來嗎？”
　　左護法遲疑，楊憐微笑：“我也看不到。既然無望，不如和兄弟們浴血奮戰(zhàn)�！�
　　她站出一步，對著身后的教眾，高聲道：“我收回禁令，今日，殺死方休！”
　　“教主萬歲！”魔教眾人齊聲呼喊。
　　小小一方魔教圣壇，頓時成了修羅場。
　　楊憐一出場，所有的機關(guān)紛紛開啟，火箭，毒蛇，前赴后繼。
　　魔教內(nèi)，血流成河。
　　正派人士不知道她竟可以設(shè)置那么多的機關(guān)。
　　莫歡也不知道。他前兩次來，并沒有遇到這些。
　　他無聲地注視楊憐，原來她早就有了防范，若是心無城府，怎能做得魔教教主？
　　楊憐跳到少林方丈面前，從始至終，他一直不曾出手。
　　楊憐拍拍他：“老頭，我站你面前了，為什么不打我？”
　　無心方丈轉(zhuǎn)動手里的念珠，他停止了默誦經(jīng)文，張開眼觀察這個囂張之人。
　　良久，他黯然：“我們理虧�！�
　　因為眼紅魔教的財富，所以打著正義的旗幟，挑起了這番殺戮。
　　楊憐笑：“你也算是個有見地的老頭了，雖然我欣賞你，但是我必須殺你�！�
　　莫歡來不及喝止，楊憐已將她的匕首捅入了方丈胸口。
　　血，泊泊而流。
　　無心方丈是少林高僧，他一死，場內(nèi)的人立即停止了廝殺。
　　沒有人能夠躲過楊憐的匕首，因為她是個談判專家。
　　她知道，很多正義人士將名譽看得比生命更重要。
　　無心方丈并非心甘情愿趕來圍剿魔教的。送他一死，救我魔教眾生。楊憐想，唔，我沒有做錯。

　　誠如她所料，幾個和尚抬走了無心的尸體。緊接著，華山、峨眉的人不動聲色地退了場。然后是青衣派，松山派……不消片刻，橫尸遍野的場內(nèi)僅剩莫家的人。
　　楊憐從容地笑，她和莫歡之間的鴻溝，如今變作了一條血河。
　　再也跨不過了吧。
　　她走到他面前：“記得我曾經(jīng)跟你說過，我會教你個秘訣，保證你能順利取得你要的人頭。雖然有點晚了，但是如果你要知道，我會告訴你�！�
　　“你說�！蹦獨g舉劍，他親眼看到楊憐殺人，他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楊憐殘忍嗜血的一面，深深震撼了他：這個人，真的是他命中認(rèn)定的女子么？
　　楊憐說，邊提起她手上鮮血淋漓的匕首：“只要你還想要我的人頭，我便成全你�！�
　　左護法站在遠處，他已經(jīng)來不及撲過來。
　　楊憐眨著眼睛，笑，是很簡單吧？
　　她將匕首插進自己胸膛，莫歡哭吼著沖過來，而她趁其不備，將匕首拔了出來，再度刺入了他的心口。
　　一刀入魂。這一次，不會有偏差。
　　楊憐聳肩，她推開了莫歡，跌跌撞撞地走到她的護法身邊。

　　右護法死在莫歡劍下，楊憐雖然喜歡戲弄他，但是她敬他重他。一個甘愿為她赴死的男人，她不能讓他的血白流。
　　魔教的機關(guān)盡破，再也承載不了第二次的逆襲。而莫歡的死，可以帶給江湖人警示：這個由她楊憐帶領(lǐng)的魔教，是所向披靡的，是不可侵犯的。
　　為了魔教也許只有一年半載的平靜生活，為了魔教數(shù)百人的性命，楊憐選擇犧牲莫歡。
　　她已為魔教傾盡所有。

　　楊憐總結(jié)這一場戰(zhàn)爭，笑：“我好失敗�！�
　　那柄刺入莫歡心口的匕首，同時也割碎了她整個靈魂。
　　左護法看著莫歡呆怔地倒入血泊，轉(zhuǎn)過頭看楊憐，她雖然還在微笑，可是她卻好像已經(jīng)死了。
　　想他殺戮多年，從沒見過，有人是這樣死的。
　　如此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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