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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0
淅淅瀝瀝的秋雨下了半夜,畢竟也沒能積攢出幾個大大小小的水洼來。宛北實在是旱得太狠了,昨夜這樣的雨水就算再多兩三倍,也一樣會被大地吞噬得干干凈凈----但并非不留痕跡,僅僅半夜的光景,灰黃一片的青石平原就染上了一層朦朧的綠意。綠是這樣薄,伸手去捻草頭仍然是枯黃的顏色,但把手指在鼻前嗅一下能聞生機。
連很老很老的白馬都能聞到,走不了幾步就期期艾艾地蹭到官道邊,裝作不小心地失一下蹄,然后飛快地用柔軟寬厚的嘴唇從路邊薅起一把枯黃,在幾乎磨禿了的牙床上吱吱呀呀地咀嚼,似乎就能咀嚼出青草的味道。界明城看著白馬躲躲閃閃的小眼神,忍不住笑了起來,把牽在手里的韁繩往白馬的脖子上一扔,自己慢慢前行。走不出幾步,背后蹄聲得得,原來是白馬見主人走遠(yuǎn),連忙趕了上來。界明城抱過馬頭,輕拍記下:“你想吃點就吃點,這里離青石城不過十幾里地,走得再慢,過午時分也應(yīng)該到了!卑遵R微微點頭,去道邊再扯幾口干草,等界明城走得遠(yuǎn)些,又一路小跑著趕來。
準(zhǔn)確地說,這里離青石舊址不過十幾里地。五年前的青石之戰(zhàn)是燮王崛起過程中最兇險的一戰(zhàn),如今橫掃東陸絕無敵手的大燮步騎幾乎就被青石軍與楚衛(wèi)軍聯(lián)手扼殺在中宛交界的百里峽內(nèi)。燮王南下之初,誰都不曾想到過這樣一場戰(zhàn)爭會發(fā)生在宛州,歌舞升平的宛州,只認(rèn)錢不認(rèn)人的宛州。也正因為這一戰(zhàn)的險惡,燮軍在驅(qū)逐駐守青石的鷹旗軍后,對堅守城內(nèi)的青石軍民進(jìn)行了不受降只殺滅的持久攻城戰(zhàn)。偌大一個橡城在交戰(zhàn)中燒為白地,而在攻防中幾乎沒有什么損傷的青石城墻,也在戰(zhàn)后被燮軍驅(qū)使青石戰(zhàn)俘徹底拆平。拆城死的人不比青石攻防時少多少,最終的幸存者不過婦女嬰兒三百許。燮王在青石淋漓盡致地?fù)]灑了他的憤怒和力量,把這座“叛離真神”的古河絡(luò)最輝煌的軍事筑壘完全從大地上抹平,那一戰(zhàn)以后青石城是早已沒有了的。除了幾株燒焦的了古橡樹為橡城做個殘破的背書,青石便只剩下這處地名而已,再沒有城。
空曠的官道上,一人一馬,就這樣走走停停,行走間仿佛看見平原上的綠意又濃了半分。
從背后傳來了密集的蹄聲,開始是遠(yuǎn)遠(yuǎn)的,幾個呼吸之間就近了許多,顯然是神駿的馬匹。白馬忽然來了精神,耳朵尖都豎立起來,放開道邊的青草,繃緊了筋肉交叉幾個碎步,轉(zhuǎn)眼就到了界明城身邊。界明城也不回頭,輕輕撫著馬脖子道:“都幾十歲了,還要跟小馬駒子斗性子!卑遵R頗為不服,打了兩個響鼻,終于還是沒精打采地耷拉下腦袋跟著界明城慢慢走,由后面那輛馬車趕了上來。
是宛州最常見的桐木輕車,若是在車頭插一面“莊”字青旗,就是標(biāo)準(zhǔn)的通平莊家千里急遞。這車上倒沒有旗,只是整個車棚都披著白色的軟緞,一塵不染。拉車的是四匹北陸駿馬。就算在北陸馬中也是千里挑一的良駒,一般高矮肥瘦,比白馬足足大了一圈,炭火一樣的紅色皮毛閃閃發(fā)亮,四匹馬步調(diào)一致,同左同右,跑得真是輕松之極,這樣飛快地趕上來肩頭也看不見一絲汗意。馬車經(jīng)過界明城的身邊突然減速,官道上的煙塵都撲到界明城和白馬身上。白馬耷拉下來的腦袋猛地抬了起來,它看看界明城又看看馬車,頗為不憤地嘶鳴起來。白馬老了,嘶鳴聲不再嘹亮,可那股肅殺剽悍的意味只有更加沉厚。剛慢下步伐的北陸馬不由一驚,腳步都錯亂了些,雖然立刻就在趕車人的口哨中恢復(fù)了步態(tài),輕車卻還是顛簸了一下。
趕車人撩開白緞軟簾,驚訝地看了白馬一眼,掩嘴笑道:“原來是這樣一匹老馬,氣勢倒足!壁s車人馭車極為純熟,隔著白緞簾子也能迅速控制住亂步的馬匹,沒想到是個明艷不可方物的少女。
界明城笑道:“馬不像人這般聰明,生出來是啥性子就是啥性子,到老也是改不了的!彼麗巯У?fù)崦甙喊菏椎陌遵R,“北陸馬跑慣了草原,脾氣多半都大得很,難得江姑娘這幾匹炭火馬性子這般柔順,居然還肯駕車!
趕車少女撇了撇嘴:“我家小姐的車,就算讓青鸞白象來駕,又有什么委屈它們的?”說著扭頭對車內(nèi)吐了吐舌頭,“小姐,界帥果然了不得,這樣就能猜到是您的馬車。”
車?yán)镆粋柔柔的聲音說:“自然,界帥輪得到你來評價么?”
趕車少女頓時收了笑容,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車?yán)锏穆曇舻溃骸笆菍櫟媚氵^了,以后便不用說話了吧!
界明城看著這一切,臉上似笑非笑,并不言語。
趕車少女臉色慘白,伸出舌尖輕輕咬住,一用力,半截舌頭血淋淋地落在地上。她低下頭去,一雙大眼睛里亮晶晶滾動,竟是不敢掉出淚來。
車?yán)锏穆曇粽f:“界帥好狠的心,也不幫百靈兒求個情!
界明城轉(zhuǎn)過頭去望著青石方向,淡淡說:“江姑娘若聽得進(jìn)我求情,這青石城還站在那兒呢!”
車?yán)锏娜私K于探出臉來,容色比趕車的少女還要奪目,一雙眸子是極深極沉的紫色,紫到有些發(fā)黑。她盯著界明城一刻,微微搖了搖頭:“界帥這話說得就沒意思了。是不是?”
界明城終于有些錯愕,想了想說:“江小姐說的是。既然來這里一趟,還是有心的!
江紫桉嘆了口氣:“不是有心。心早就沒有了,無非是一點點意氣不平罷了!彼焓质疽,“界帥一路走來,也沒有騎馬,總還是會乏的,不如上車說話?”
界明城也不推辭,輕輕縱身跳上車去,拍拍百靈兒的肩頭:“舌頭也咬過了,可以了。”
百靈兒一張雪白的臉慢慢變成豬肝顏色,憋著大紅臉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來,嬌聲說:“界帥太厲害了,你怎么知道的?”紅唇里一根小舌頭靈巧得很,哪里斷過?
界明城說:“我可不知道,我只是說可以了,”頓了一頓,“別叫我界帥了……”這一句說得有些蕭然。
江紫桉深深看了界明城一眼:“你也是意氣,不是有心!彼w快地變出一套青瓷茶具了,熱騰騰地倒了一杯遞來,看著界明城接過茶杯,說:“雪水云綠,南暮山的茶響水潭的水!
界明城不動聲色地抿了一口,贊嘆說:“好茶!
江紫桉輕輕嘆了口氣:“界明城,其實我們是一樣的。”
界明城停下杯,看了江紫桉一眼,若有所思地問題:“江小姐真是越來越年輕,貴庚?”
江紫桉眼中掠過一絲怒意:“我不是說這個!彼焓职醋〗缑鞒堑男乜,“我是說,太上忘情!苯翔耧@得沖動,百靈兒從來沒見她這樣的態(tài)度,一時心虛,別轉(zhuǎn)頭去不看。
界明城身子微側(cè),避開江紫桉的手,把杯中殘茶一飲而盡:“江小姐能如此說,就還是有心了!彼D(zhuǎn)向百靈兒,“趕車了,進(jìn)城去吧!痹捨凑f完,聲氣也弱了半分。城是沒有的了。
江紫桉低頭喝她自己的茶,長長的睫毛蓋住眼神,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百靈兒一臉茫然地抖動韁繩,自己低聲嘟囔:“兩個人都有毛病,不知道在說啥!彼钠ヌ炕瘃R放開步伐,朝南邊奔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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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轆轆地往前行著,兩個人一時間都沒有說話。界明城向后挪了挪身子,靠在青緞的軟墊上,目光飄向了窗外。
眼下正是暮秋時節(jié),放眼望去皆是大片的枯黃,唯獨官道兩邊深深的車轍痕跡旁邊,一叢叢的雜草中還泛著點綠意。界明城在心里苦笑著搖了搖頭,都說野草命賤,逢上這種大旱的年份,倒是比其他花木都活得久些。
江紫桉看他望著窗外出神,也不由自主地隨著他的目光向外看去,卻只見得一片焦土貧瘠,荒草離離。宛州縱橫千里,土地卻不豐饒,然而卻有人借了前朝之言,說“天下財共一石,八斗流于宛州”。
這話雖然說得夸張,然九州三陸流通的金銀票據(jù),倒真有七八成要至少過一次宛州商人的手。如今新帝不喜宛州商人的市儈,里里外外一番手段也曾讓人叫苦不迭。好在無論什么朝代,衣食住行都是民生之本,而只要是與這黃白之物打交道,商人們便自有一套法子讓錢化青蚨。
思緒沒留神就走了很遠(yuǎn),江紫桉的目光飄飄悠悠又回到了界明城的神色——她雖然不知道對方是在想什么,卻知道他和自己想的絕不是一路,心中沒來由得有些發(fā)悶,便笑著問了句:“界……公子是來做什么?”
界明城聽得出她話里不自然的停頓,也自然聽得出那語調(diào)中故作的疏離。不過他只是笑了笑,反問:“江小姐呢?”
堂堂江家家主,不在淮安宅中主持大局,反而千里迢迢跑到這窮鄉(xiāng)僻壤,用一句簡簡單單的“意氣不平”揭過,確實說不過去。
沒想到江紫桉答得坦然:“來看看地,”見界明城不懂,還特意又跟上一句解釋,“壞水河直通滁潦海,若是將上游鑿開,以后沁陽、通平、白水三城的貨物便不用再走淮安,也能省得幾百里的陸路!
界明城一愣:“掘運河?江小姐的手筆越來越大了。”
江紫桉掩唇一笑,眼波流轉(zhuǎn)間,五分清甜五分狡黠:“我區(qū)區(qū)一介女子,怎么敢做私修河道的事?不過是拿人錢財、替人辦事罷了!
那個“人”說得是誰,自然不言而喻,然而界明城想到的卻是另一著:“就算是官修,也是極為勞民傷財?shù)氖,歷朝歷代留下罵名的也不少。宛州商會素來獨善其身,怎么也會蹚這一趟渾水?”
“不是宛州商會,是江家!苯翔耠p手捧著杯子,磕在唇上,并不喝那半涼的茶水,只這樣端著。這個動作讓她看起來格外的孩子氣,似乎只是一個胸藏心事的懷春少女:“那個時候逃難的人太多,這邊的土地基本都閑置了,用一點點黍子就能換到大塊的地契……”
她的話沒有說完,界明城已想明白了個中機巧——開鑿運河雖然是項大工程,但畢竟有朝廷在后面撐著。而這通海的運河一旦修成,將會是碾壓建水與西江的樞紐航道,眼下兩岸無人問津的荒田野地,未來必定寸土寸金!
“把這樣的商業(yè)機密告訴我,江小姐也不怕泄密?”
界明城問得隨意,江紫桉答得也隨意:“莫非界公子是想把我趁火打劫的故事編成歌謠,唱給壞水河兩岸的農(nóng)戶聽么?”
她的話中隱隱透著諷刺,界明城卻不惱,反而嘆了口氣:“宛州商會出資贍養(yǎng)戰(zhàn)爭遺孤的事情,到處都已傳遍了;何況你收了這些沒人要的土地,地主們謝你還來不及,我現(xiàn)在跑出去唱你為富不仁,那豈不是人人喊打?”
江紫桉微微垂目,為兩個人的杯子里都添上了新茶。裊裊白霧蒸騰浮起,恰似一道屏障隔在兩人中間。
方才界明城看似自嘲,話中暗藏的機鋒,她卻聽得一清二楚——燮王即位后不久,便遵從諫言,在國中四處興建慈安堂,以平息早年殺戮的民憤。只可惜這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首先四海初定,正是休養(yǎng)生息的時候,戶部一干大小官員早已焦頭爛額,哪有閑錢顧得上這些無家可歸的孤兒?直到后來陸陸續(xù)續(xù)收到一些商號的募捐,這事才算是有了眉目。
而最早斥了巨資的正是江家,著實給燮王賺足了面子和眼光,也讓江紫桉這個宛州商會首領(lǐng)在新朝徹底站穩(wěn)了腳跟。不過,其他商號的處境就比較尷尬了——跟了沒好處,不跟卻落人笑柄,錢還不能出得太少,又沒法在新帝面前博個好名聲,著實是吃力不討好的一件事。
是以這一回,江家大肆收購壞水河沿岸的土地,光明正大卻無人懷疑。人人只道她想再玩一遍這個把戲,都等著最后看笑話,卻不知開鑿壞水河一事,早已在太清閣中秘密地塵埃落定。
這便是江紫桉的算盤,就算大家都知道她統(tǒng)領(lǐng)宛州商會十年,依舊難免會把她當(dāng)成是個在家臣庇護下、爛發(fā)好心卻沒腦子的女人——性別是永遠(yuǎn)她最大的阻礙,卻也是面不為人知的盾牌。
只不過她真沒想到,界明城這么快就想通了個中官竅。
“界公子果然還同從前一樣,讓人不敢小覷,”茶霧緩緩散去,江紫桉巧笑盼兮,“看來剛剛該咬舌頭的,是我才對。”
“我是散漫慣了的人,江小姐怕是高看了!
他們一問一答,端的是溫文爾雅有禮有節(jié),若是換上花前月下的背景,簡直像是一對般配的才子佳人。然而江紫桉卻幾乎要冷笑了,她死死扣住茶盞,那雙泛著濃郁紫色的眸子仿佛深沉的海,看起來一派的風(fēng)平浪靜,掀起來的波濤似是要把界明城整個人都吞下去。
“界公子,”她說,如玉的面容一派平靜,聲音卻低得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一般,“我們初遇的時候,你可不是這樣說的。”
“哦?”界明城依舊淡淡的,“我還當(dāng)江小姐貴人多忘事,早已不記得了!
“界明城!”江紫桉陡然提高了聲音,“那個時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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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吁——”
馬車猛地停了下來,即便是踏火馬,也向前踉蹌了半步,車廂之內(nèi)的兩個人被重重地顛了起來。界明城下意識地一手按住矮桌上的茶具,一手將江紫桉護在了身前。
“小姐,您沒事吧?!”
百靈兒慌慌張張地從車轅上跳下來,探進(jìn)車門內(nèi)查看兩人的情況。界明城面色自然地放開江紫桉,問:“怎么突然停下了?”
“前面有道溝,挖得又寬又深,邊上卻堆了些草,方才遠(yuǎn)遠(yuǎn)的我沒看到,就……”百靈兒委屈地癟了癟嘴,“這都是什么人啊,才下官道沒多遠(yuǎn),就挖了這么大一條溝,這不成心害人么!”
“好了,我沒事。”
見少女的還是滿臉的內(nèi)疚擔(dān)憂,江紫桉搖了搖頭。那雙紫得近乎于黑的眸子中,洶涌的浪濤終于逐漸歇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層薄薄的水霧。界明城避開她的目光,打開車門跳了下去,對百靈兒說:“那是戰(zhàn)時挖的壕溝,防騎兵用的。”
“哦……”百靈兒似懂非懂,“那是不是就快到青石城了?”
“差不多了,”界明城點點頭,“青石城有護城河,也不會有人傻到用騎兵攻城,所以這溝不會有很多,”見少女一臉懵懂,他不由苦笑著敲了敲腦門,另起了個話題,“壕溝上一般會鋪些木板供自己人走,我們找兩塊搭上,讓馬車過去!
“這現(xiàn)走現(xiàn)鋪路,什么時候能到城里?”
身后傳來江紫桉的一聲嗤笑,界明城有些尷尬地轉(zhuǎn)了身。他想的是,那時兩邊對峙一年之久,這營寨扎得錯落,青石城外早已被挖得溝溝壑壑,若是一條條都繞過去,還不知道得偏去哪里。這現(xiàn)走現(xiàn)鋪的法子雖然笨,卻也穩(wěn)妥。百靈兒卻不懂他的心思,只附和自家小姐,嗔道:“就是就是,你一個大男人,竟然哄我和你一起抬木頭!
“沒人駕車,馬車也過不去!
江紫桉輕描淡寫,放下簾子,界明城又看不見她了。百靈兒聞言也沖他做了一個鬼臉,跳上車轅:“我家小姐讓你搭了這么久的順風(fēng)車,禮尚往來,就辛苦界公子嘍!”
界明城無奈地?fù)u頭,倒也不惱,只是有點無奈,想不到江紫桉也會有這樣的小心思。他一邊想著,一邊從溝底拖出兩塊木板來,比量著車輪的間距架上壕溝,又引著馬車過去,方才回身牽起自己的白馬。
只是他拉了拉韁繩,白馬卻沒有動的意思,反倒側(cè)著頭睨他,一副沒想到你這么慫我懶得搭理的德行。界明城禁不住笑了,掏出一把浸過鹽的青稞湊到白馬嘴邊,說:“你這樣子,是打算讓我再坐馬車回去?”
美食送到嘴邊,白馬這才矜持地舔了舔他的手心,打了個響鼻,踏著方步走上木板,走到那四匹踏火馬旁邊,依舊是高昂著頭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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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這樣的壕溝他們只遇到了一條,總算是順利地來到了青石城下——或者說,曾經(jīng)的青石城下。
高達(dá)十丈的城墻已然不在,取而代之的是滿地磚石瓦礫、焦黑散亂的殘破軍械,與堆疊遍布的層層白骨。江紫桉坐在車中看著這一切,不由自主地感覺到一絲寒意——縱然她是宛州商會叱咤風(fēng)云的女中豪杰,是看慣了生死盛衰亂世掙扎的江家家主,此時面對這容納了整整十萬人的巨大墳冢,也禁不住咬緊了朱唇,下意識地向馬車中的另一人望去。
察覺到了她的視線,界明城微微側(cè)目,逆著陽光,他的半張面孔掩藏著深深的陰影下,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而他的脊背也繃得筆直,像一根拉緊了的弓弦——那是軍人的坐姿。
江紫桉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雖然她從來都沒有小瞧過這個男人,然而這幾乎就是多年之后的重逢中,她第一次驚悟到,無論界明城以怎樣散漫閑適自由自在的形象示人,他的骨子里依舊是那個曾經(jīng)幾乎握住天下的權(quán)柄,縱橫沙場殺人不眨眼的將軍。
“江小姐,怎么了?”
只是一瞬間,界明城眼中那種光亮便消失了,又恢復(fù)為一貫的溫和明潤,好似寶劍被抽出的一剎,劍刃反射出的絕亮光華,稍縱即逝,卻攝人心魄。
“界公子還沒告訴我,這次來青石,是要做什么?”江紫桉歪著頭看他,“我都告訴你了,你可不許耍賴。”
“我受人之托,來取走一樣?xùn)|西!
“不知是什么人,竟能使喚動界公子?”
“你剛剛不也使喚過我搬木頭?”
江紫桉噗嗤一笑,瑩白如玉的手指虛虛按在唇上:“是你自己要搬的,可不算我使喚你,”她眼波一轉(zhuǎn),“該不會是什么絕代佳人吧?”
“確實是個女孩子,這些年來也吃了許多苦,”界明城不知想起了什么,微微有些怔然,“我把她安置在云中了,拿到東西就回去,再從北邙山往越州走,”他頓了頓,苦笑,“我們還都算是逃犯呢。”
“北邙山……”江紫桉無意識地重復(fù)著,只覺得口中發(fā)苦,像是小時候喜歡吃糖梅子,便拿了一大盒不停地吃,吃到最后嘴中甜得發(fā)木,就只剩下苦了。
可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小了,這個人也不是什么糖梅子。是以江紫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笑道:“你打算帶著一個姑娘,橫跨北邙山?”
“怎么會,”界明城不知也在想什么,并沒有注意到她的異樣,“那是河絡(luò)的地界,我與阿絡(luò)卡熟識,打算行個方便!
兩人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彼此都是心不在焉。終于,馬車被一根橫貫了整條大路的石梁擋住,界明城拉開車門,對試圖另尋道路的百靈兒道:“就停這吧。”
百靈兒沒說話,一張小臉煞白煞白,抓韁繩的手也止不住地抖,明顯是在強忍著害怕。界明城心中一嘆,知是自己疏忽了,不該就這么讓兩個女人進(jìn)到城里來。想到這里,他不禁回頭,卻見江紫桉已起了身:“怎么愣著不下去?”
界明城搖搖頭,不說話了,極有禮地伸手扶她下車。他心知若是此時再說“我自己去”,江紫桉八成是不依的,是以只沉默地牽過白馬,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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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世史書中關(guān)于青石的結(jié)局,不過是“千年名城,未存片瓦”,輕描淡寫卻無端慘烈的八個字,卻也不過是整個胤末燮初二十年亂世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點墨跡。再加上羽烈王曾經(jīng)下令焚毀史書的野蠻派頭,以至于整段歷史都是混亂不堪。
然而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關(guān)于青石城破的記載卻是出奇的清晰。有史學(xué)家分析,或許是與宛州四通八達(dá)的交通環(huán)境,與龐大的人流量有關(guān)。然而這種學(xué)說反對者頗多,畢竟活著見證城破的城中人實在太少,而那些流傳下來的事件卻無疑是以青石口吻寫就。也有人猜想,也許是因為青石城破的著實慘烈,為了起到警告與震懾的作用,是燮軍故意四處散布了城破時的慘狀。宛州商會毫不猶豫的倒戈無疑證明了這種說法,但破綻依舊存在,便是怎會有人在殺雞儆猴時還故意宣傳對手的英勇?
總之關(guān)于這種不合常理的文獻(xiàn)流傳,著實令許多人驚訝,更有甚者翻出當(dāng)時逆賊頭領(lǐng)界明城的履歷,說莫不是這人利用行吟者之便,將史料以歌謠的方式傳唱下去——當(dāng)然這種說法被眾人嗤之以鼻,卻莫名得無比接近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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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
白馬停下步子,用蹄子刨刨地面,界明城也站住,四處望了望,這里從前是一處四合小院,外院的門口有一棵參天的橡樹,可惜此時已被燒得只剩下黑漆漆的半截樹干。他走到樹下,挪開半張同樣焦黑的石桌,便從腰間拿下一把鏟子,蹲下身子,開始挖土。
沒過多時,他的鏟子便觸到了一個硬硬的東西,原來是一塊木頭,隱隱約約是個盒子的形狀。界明城擦了把汗,沒忘深里挖,只四面擴著洞口,沒多久變將整個箱蓋露了出來。他小心翼翼地將盒子打開,從里面捧出個青瓷壇子來。
“這是什么?”江紫桉好奇地湊了過來,說實話,界明城說來青石是取東西,她本是半信不信的。現(xiàn)在沒想到對方真的能挖出“寶貝”,連帶著她都感覺到一絲興奮。
“是書!
界明城言簡意賅地解釋,又把青瓷壇子的蓋子打開——沒想到里面竟裝了滿滿一罐清水。他略微愣了愣,伸手掬起一捧水來。
沒有剛剛下過雨的泥土腥氣,也沒有宛州地下水常見的苦澀,他好像從這水中聞到了一股幽幽的橡花香味,一瞬間仿佛看見血橡的花朵紛紛揚揚,落在腳下的青石板路上。
他深吸一口氣,充斥鼻中的明明還是四周從不曾散去的焦糊味道,一時竟有些茫然。不過他很快就挽起袖子,伸手在青瓷壇子里摸了摸,又掏出個小巧的銀匣子來。
“這是……青石城的記錄?”
江紫桉皺眉問道,界明城略一點頭,也不隱瞞:“文廟夏夫子寫的,《青石城志》謄本,”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又嘆了口氣,“那時夏夫子還說,等過上幾百年再挖出來——可是壞水河都要改道,這城也得清了,幾百年后,要到哪挖去?”
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極端沉默地走完了這段回去的路。待到了馬車邊,江紫桉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側(cè)臉望著他:“這可是禁書,界公子不怕我泄密?”
這腔調(diào)有些耳熟,果然是一報還一報。是以界明城無奈地苦笑說:“那江小姐想如何?”
“不如……”江紫桉托著下巴想了半晌,又露出了界明城熟悉的、五分清甜五分狡黠的笑容來,“我從沒聽過你彈曲子。”
界明城愣了愣,伸手從馬背上取過六弦琴,抱到膝上,輕輕劃了一下琴弦。一串明亮的音符隨著他手指的動作,流瀉進(jìn)被秋雨浸得潤濕的空氣里。他清了清嗓子,唱起一首古曲陳郁的音調(diào)。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
行邁靡靡,中心搖搖。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穗。
行邁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實。
行邁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他的歌聲遠(yuǎn)不如琴聲清亮,但他低低的喉音卻仿佛在人的心頭繚繞,帶著無形的壓力與悲傷。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江紫桉抿了抿唇,喃喃重復(fù)著,抬頭望見界明城的目光正望著不知何處的遠(yuǎn)方。
插入書簽
分割線前面的是斬鞍大大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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斬鞍大大寫下的420章,已然是個結(jié)局,而且是無可挽回的結(jié)局——塵埃落定,將軍白頭。
如果讓我接下去的話,大概會是界明城再次孤身一人,騎著一匹很老很老的白馬,背著六弦琴,馬鞍側(cè)面掛著的一柄透著隱隱兇煞的長刀,像個最普通不過的行吟者,給過路人唱起很多年前的那一場戰(zhàn)爭,和那些從未被逝去的信仰、守護、尊嚴(yán),以及一座化為廢墟卻依舊矗立的青色城池。
在那漫長的旅途中,他會遇見許多年前擦肩而過的故人,長眠地下的朋友,生死相交的兄弟,還有浩渺湛藍(lán)的湖水中一縷錯覺般熟悉的靈魂,和曾經(jīng)沙場相對你死我活的敵人,勾心斗角百般算計的對手,與南轅北轍形同陌路的戰(zhàn)友。
最后的最后,他會與那個勝利者相對而坐。王或許會盯著他的眼睛,就像頭狼盯緊獵物,說,我從來不會饒過任何敢于背叛我、反抗我的人,但我卻沒有殺你。
不再年輕的行吟者安靜地?fù)u頭,笑了笑,說,因為你,殺不死我。
他轉(zhuǎn)身離去,走到他的塵世與紅塵中去,沒有人知道他曾經(jīng)也手握亂世的權(quán)柄,以絕大的勇氣與決然揮舞旗幟,又是怎樣揮舞著長刀、螳臂當(dāng)車般被碾碎在亂世之中。
在他的身后,被囚禁在錦繡珠玉中的開國之君沉默地望著他的背影,不再年輕的雙眼中依舊有灼然的火焰,等待并準(zhǔn)備對抗著自己不詳?shù)拿\與預(yù)言。
這是史書中關(guān)于那個人的最后一筆,沒有人知道他最后去了哪里,也沒有人知道那些繁多傳言的真?zhèn)。我們唯一知道的,便是無論過去多少年,他依舊是那個白馬長劍,歌行亂世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