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似乎所有的故事都是這樣的開頭的，這樣的故事時常會讓人傷感，叫做懷念的情緒會象午后的睡意一樣漫過頭頂。人們會想起那些美好的舊日時光，也會想起那些和時光一起消失掉的卻又曾經(jīng)確確實實存在過的東西。
　　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個時代必定是美好又偉大的時代，擁有過很多很多將要消失不再存在的事物。永遠將不復存在的東西。
　　但是，我想說的是，很久以前的那個時代有著很多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的東西，但是，那個時候的世界卻也沒有我呀。
　　不管怎么樣，這是我的故事，而我又不愿意去假裝是一條很久很久以前的鱒魚。雖然，也許就連鱒魚也都是那個時候的更美味肉肥也不一定。
　　所以，這個故事得從我——藍月亮上的紅鱒魚，四歲的時候講起。
　　根據(jù)《月亮合法居民之法定義務》的第22章第54條規(guī)定，一條四歲大成年鱒魚必須去鱒魚學校接受義務教育。而恰恰正是這條法令造就了我的導師余蒙的一生最大的不幸。
　　從我上學的第一天，他似乎就預見到了他悲慘坎坷的下場。他注視著我這朵籠罩在他命運上空的巨大烏云 。
　　“親愛的，表格上名字一欄你沒有填�！�
　　“我寫了呀，鱒魚。”
　　“鱒魚是指種類，而不是姓名，我們在場的無一不是鱒魚，不是嗎？”
　　“那好�！蔽夷眠^表格在上面飛快地刷刷兩下，又交還給余蒙。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表格，久久沒有回過神。
　　我皺了皺眉，就算字寫得漂亮也沒有必要那么崇拜我嗎？真是的，一點都不含蓄。
　　“紅鱒魚？你是說這就是你的名字？！親——愛——的？”
　　“這有什么不可以嗎？”
　　“姑且先不談這能不能做名字用，但是，紅鱒魚，你怎么就知道自己就是紅色的呢？我們鱒魚從來就都是色盲呀�！�
　　我聳聳肩：“姑且先不談你怎么就知道我身上的鱗片不是紅色的，但是，老師，你怎么會認為紅鱒魚不能做名字呢？”
　　其實，我很樂意告訴他我希望自己是一條紅鱒魚的原因：我希望自己是一條紅鱒魚是因為我喜歡紅色，而我喜歡的那種紅色正是小王子最愛的那朵玫瑰所有的那種紅色。這可是我最喜歡的故事，如果我的老師愿意，我是很愿意和他一起分享這個美麗的故事的。可是，他現(xiàn)在卻對著我吹胡須瞪眼睛，讓我登時就沒有了和他說話的胃口。
　　“總之，紅鱒魚作為名字……作為個體的名字過于寬泛，不是很有特征�！�
　　我接下他丟來的紙團，展開，又是刷刷兩筆劃過。
　　“月亮上的紅鱒魚�！彼谖疑砗蟀栔瑧嵟赝鲁鰺o數(shù)水泡。“不行，還不夠具體。”
　　我低頭毫無怨言地繼續(xù)修改，胸有成竹地添上一個字，然后雙鰭奉上表格。
　　“藍月亮上的紅鱒魚�！庇嗝傻啮挓o力地劃了幾下，不動了。
　　我微笑著迎向他的目光，等待著他點頭答應，或是，他的腮爆炸。

　　我一向認為自己是條良善的魚，而很快，我就用自己的實際行動驗證了這點。要知道，余蒙——我可敬的導師，由于他對我的特殊關照，我才能為自己起了一個這么有性格的名字，為此，我當然要好好報答他才對。
　　第一節(jié)課是新生教育，校長被攙扶著大談做鱒魚的種種本分，一個小時后，老人家終于不支昏倒在他熱愛的講臺上。校長被抬走后留下的那個空位很快被余蒙占領了。在他煞有其事地咳嗽聲中，第二節(jié)課宣告正式開始。
　　這門叫做《基礎天文學》的科目是后來新加進來的，被歸到公民急救知識中，是一門十分要緊的課。
　　從人類登月的那天開始，月亮便不再是那么安全和寧靜的地方了，好在，迄今為止，沒有一個登上月亮的人類發(fā)現(xiàn)我們。
　　是的，我們就在他們面前游弋，只是他們看不見而已。
　　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從此就可以高枕無憂了。人類對他們不知道的東西并不是十分友好的。
　�。ㄒ驗檫@種叫做人類的生物往往會對未知的事物產(chǎn)生巨大的恐懼，而由這種莫名的恐懼又會產(chǎn)生具有毀滅整個月亮力量的“敵意”。）
　　是呀，天曉得他們會做出什么事情，所以，作為月亮上的土著鱒魚來說，多學一點天文知識，恩，是絕對沒有壞處的。
　　另外，不能否認余蒙在講課方面是有天賦的。在第一節(jié)課里，他談到了銀河系的各個星座分布

　　“六分儀座是雙子座和長蛇座之間的暗星座……”
　　“可是，為什么他會叫六分儀座？”
　　余蒙停下來，目光落在我身上�！耙驗樗臉幼涌崴屏謨x�！�
　　“可是為什么它沒有傳說？你一定說漏吧�！�
　　“因為他本來沒有�！�
　　我緊緊盯著月球儀，它在余蒙揮舞的雙鰭中顯得十分危險。但不管怎樣，問題還是要問的。“可是為什么其他星座都有，而他沒有？”
　　“因為它根本就沒有傳說！”他吼道�！昂昧耍氵�有什么問題嗎？”
　　周圍靜極了，所有魚都拿眼斜我（除了眼睛長在一邊的比目魚）。
　　你還有什么問題嗎？藍月亮上的紅鱒魚。我小聲問自己。
　　“沒有了�！�
　　話音未落，四周頓時被升騰而起的氣泡充斥著，想必那是其他魚都松了口氣吧。在大大小小的氣泡中，我默默離開位子，朝門口游去。
　　“但是，我不信�！倍⒅嗝傻难劬�，我大聲地說出了心里面的那個回答，然后游出巖洞。
　　門在身后合上。我就這樣消失在所有魚的視線中。不僅如此，對我而言，生命中一個嶄新的篇章也是在這樣的靜默中無聲無息，沒有任何預兆地被翻開了。

　　二
　　和其他魚不同，我睡覺的時候習慣把眼睛閉上。
　　因為只有在閉上眼睛之后，你才能看見另一個更廣闊更神奇的世界。那個世界的名字叫做夢。
　　是的，在夢里，我見到了原本永遠無法見到的東西。我看見了遠方棉玫瑰糖般的星云，看見了水星上最晶瑩剔透的雪玫瑰,看見那顆北方天寰的恒星，它就象一顆粉紅色的眼淚始終懸掛天際。
　　在夢里，我終于看見了顏色。雖然不是用眼睛，但我卻能夠確確實實感受到他們的存在，蔚藍色的風帶著黎明清澈的微涼，金黃色的光帶著沙灘粗糙的溫暖，紅色，紅色，那是戀愛中玫瑰的火辣辣的刺痛。
　　而在那天晚上，在我的夢里，我看見了六分儀座，那個雙子座和長蛇座之間的暗星座，天球赤道上黯淡的星座，一個沒有傳說的暗淡星座。
　　睜開眼睛，世界分外的明亮。這份明亮緣于我剛剛做出的決定，這個決定象顆寶石一樣，散發(fā)著璀璨無比的光芒，不僅照亮這個小小的簡陋的珊瑚洞，也照亮了我原本渾渾噩噩的人生。
　　我要去尋找六分儀座的傳說。
　　就象人類開采挖掘地下的古物，讓它們重新煥發(fā)光彩一樣，我要將那個被遺忘的傳說從大家記憶的黑洞中拯救出來，被大家一代又一代的傳誦下去。
　　背負著神圣的使命，我離開了鱒魚群落。
　　隨之，一個廣闊的世界以始料未及的速度向我撲來。那世界過于廣闊，甚至令我措手不及。
　　走出我們居住的月亮陰影區(qū)，便是無邊無際的荒野。沒有樹木，沒有礁石，沒有珊瑚，沒有伙伴，除了猛烈的風和黃色的土地，什么都沒有。但，我只有走過荒野，才能看到另一個世界，才能走進另一個世界，雖然那個世界并不一定會有誰知道六分儀座的傳說，但一切勢必先從那個世界開始。
　　一個月后，我走到了荒漠的盡頭，在那里見到了一頭熊。

　　“你在干什么？”我大聲問道。
　　但湍急的水流咆哮著，好不留情地淹沒了我的喊聲。
　　我不服氣，卯足了勁對著河岸那邊發(fā)出更響亮的喊聲。
　　希望被人聽到，希望和人交談，所以比什么都希望對方能夠聽到我的聲音。畢竟，這是我離家一個月后碰到的第一個能說話的家伙。
　　可是，對方仍然沒有聽到。他托著個腦袋，呆呆的坐在岸邊的一塊石頭上，眼睛直楞楞地看著奔騰流過的河水。
　　作為自尊心受到嚴重傷害的鱒魚，我撿起一塊石子朝那個家伙丟過去。
　　這次，他終于有了反應。
　　熊抬起頭，漆黑的眼珠子轉(zhuǎn)了兩圈，才落到了我的身上。
　　“啊，你好。你是在和我說話嗎？”
　　天，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遲鈍的動物。不過，我實在太需要和人說話了，于是我耐下性子重復了自己的問題。
　　“啊，是這樣啊。”熊咧開嘴笑了，傳說在遙遠的地球上，熊的這張嘴可是我們鱒魚在這個世界看到的最后一道風景了。不過，可能因為月亮上是一個溫和的地方，連熊也看上去那么敦厚和——遲鈍。直到我的思緒已經(jīng)飛到了老遠的地球，他的第二句話才慢吞吞地被吐了出來�！拔以谒伎肌！�
　　“思考？”我大笑，我還是第一次聽到熊用思考這兩個字。雖然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熊這種動物，但是在學校受到的教育告訴我熊是一種又笨又懶的動物，從來沒有思想�！澳敲矗嬖V我，熊，你在思考什么？”
　　“生活。”
　　“生活？”
　　“為什么生活會是這個樣子？為什么流水能映出云的影子，為什么流水中你我的影子又會不一樣？”
　　“因為我們的樣子就不一樣，影子自然不會相同�！蔽胰滩蛔〔遄斓馈�
　　熊深深看了我一眼，問：“那么，為什么我們的樣子看起來不一樣呢？”
　　我回答不出了。
　　“是不是所有的熊都象你這樣？”我皺著眉頭問。
　　“象我什么樣？哦，是的，是的。我們都是毛茸茸的大塊頭。不過，就算我們熊和你們鱒魚長的不一樣，我們一樣可以做朋友。”
　　熊霍地站起身，趟過河水，一眨眼就來到了我的身邊，然后不由分說，就一把把我抓在了手心。
　　于是，驚恐疑懼的我就這樣到了熊的家里，被放到他們家那張超級豪華的大桃木餐桌上，哦，不！確切地說是餐桌旁。不過因為我的嬌小的身材，他們找了個和桌面一樣高的箱子做我的椅子。
　　“怎么樣，還可以吧�！毙軉栁摇�
　　“不錯�！蔽一卮鸬馈Ｔ谖颐媲暗木辣P子里盛著專為我做的晚餐——一盤清水。
　　“要不要這個？”熊客氣想把碗里的蜂蜜勻給我。
　　我連忙搖頭�！芭�，不，謝謝，我過敏�！�
　　因為熊沒有其他家人，那頓飯吃的十分安靜，而飯本身也的確令我滿意，所以晚飯后，我看著熊洗碗的背影決定把他當作我的朋友。
　　“我加你了�！蔽夷f道。
　　晚飯后，熊建議去看星星，這建議十分合我的心意，于是我愉快的答應了。

　　夜晚的草地濕漉漉的，清透的露珠發(fā)出一閃一閃的光，就象是天上的星星。天上的星星在夜空里隨著風一搖一搖，又好象是草地上飛舞的螢火蟲。
　　我和熊坐在這些搖曳的光點中，看得暈暈的，覺得我們已經(jīng)飛到了天上，和那些星星一起看地上的螢火蟲。
　　“喂，你的嘴巴張的好大呀。”我大聲抗議。因為那個家伙一直開著腦袋上的大洞，導致從洞口流出的粘粘的液體不斷污染我的臉。
　　“啊，啊，對不起，我看得呆住了，實在是很美。不是嗎？”
　　“恩，是呀。”我嘆息著擦掉了臉上的粘滯物。要知道假如這是在我們鱒魚部落里，他這樣的行為一定會被衛(wèi)生管理委員會罰款的。
　　但不管怎么樣，這么美的星光卻沒有因為熊的口水受到半點影響，還是那么美。
　　“你看那里，那幾顆星星叫六分儀座。我離開家，就是為了尋找他的傳說�！�
　　“六分儀座的傳說？”
　　“是呀，你聽說過嗎？”我突然很興奮，因為在河邊的那段談話讓我消除了對熊的偏見。熊其實也是相當聰明的動物吧。
　　“恩，這個，我在學校是學過，知道有這么個星座，但是至于它的傳說，我就不太清楚了。但也許教授他們應該會知道的�！�
　　“真的？”我一下跳到半空。幸福的潮水涌過，沖刷著我疲倦不堪的身體。沒想到這么快就能知道答案。艱難孤獨的旅途之后，幸福的果實便能輕易采摘的。
　　那一夜，我睡的很香。在熊溫暖的胸膛上，荒漠的寒風再也吹不進我的夢里。

　　第二天，遇見熊的第二天，我又做了一個決定。
　　“什么？”熊渾厚的嗓音幾乎將屋頂掀翻。“你說你要成為一只熊。”
　　“有什么好奇怪的呢？你是我見過最聰明的熊。”
　　“可你說過，我是你見到的第一只熊�！毙茑止镜馈�
　　我瞪了他一眼�！皠e打斷我。你是我見過最聰明的熊，最聰明的生物。就算是鱒魚部落里年紀最大的大長老都沒有想過你這么深刻的問題�！�
　　在我崇敬目光的烤炙下，熊顯的不知所措起來。“所以呢？”它問。
　　“你說你是個普通的熊。那么，這就意味著——熊是比鱒魚更聰明的動物�！�
　　“所以你要成為熊？”熊還是用很不確定的眼神看著我。
　　而我很慎重的點了一下頭，作為回答。
　　作為成為熊的第一步，就是要熟悉他們生活的環(huán)境。于是，一清早，我就跟著我的熊來進了他們的城市。
　　和城市里的大房子相比，我朋友在森林里的木屋簡直和破箱子沒什么差別。不僅如此，他們的馬路又大又寬，大馬路旁邊的房子也格外奇怪。大多數(shù)的房子的第一層樓的外墻都是玻璃做的。里面不住人，而是放著各種各樣的東西。每件東西旁邊都有個畫著數(shù)字的小標簽。
　　我的熊告訴我這種房子叫商店。熊們到那里是用錢去換里面的東西。接下來，他又不得不玫瑰費很大工夫，讓我明白那種玫瑰著圖案的紙居然是很重要的衡量事物的標準。而衡量事物的標準又得看事物本身的數(shù)量有多少……
　　這一路走來，問題一個接一個，就象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我的朋友剛解釋完前面的問題，卻又引帶出后面十幾個問題。最后，他意識到這是個徒勞無功的工作。
　　于是，他放棄了。
　　“如果你是熊就好了。所有的熊一生下來就明白這些，根本不需要人教。”
　　“一生下來就懂？”我盯著我朋友漆黑的眼睛，問“所有的熊都是？”
　　他點點頭。
　　“沒關系，我可以學習呀。你知道我是個很好學的人。你們也一定有學校之類的地方，我可以去上學啊�！�
　　“沒用的，有些東西你不是熊，就不會明白的�！�
　　“不是熊就不可以？”雖然朋友的口氣那么肯定，但是我仍然沒有半分動搖。我相信自己的特別和不平凡，所以也堅信在自己身上將會發(fā)生奇跡。
　　“以前有沒有誰試過？一定沒有吧。”我拍拍熊的手（因為我拍不到他的肩膀）“那么，就由我來做第一個吧�！�
　　這場爭論就在我的豪言壯語中結(jié)束了。而我的熊似乎被我說服了，繼續(xù)向我提供他的無償服務。只不過，他選擇了一種更省力更簡潔的向?qū)г~。

　　“這里是商業(yè)街。”
　　“這里是公園�！�
　　“這里是學校�！�
　　“這里是醫(yī)院�！�
　　“這里是——飯店。”
　　這時，我拉住了他準備再度邁開的步伐�！靶埽俊�
　　“怎么拉？”
　　“我餓了�！�

　　幾秒鐘后，我們——我和熊已經(jīng)坐在了這家高檔餐廳里。（事實上，我認為餐廳是高檔餐廳的想法是從餐廳的高檔價格得來的。）
　　不過，和其他熊一樣以文明和優(yōu)雅的姿態(tài)坐著的我們，似乎受到了格外甚至是額外的矚目。對新來的客人報以注目禮難道是高檔餐廳的特有禮儀嗎？我本來想問我的朋友，但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臉色非常難看。他一定是累了。于是，我也就沒用這個問題去打擾他。既然是傳統(tǒng)，我就應該去尊重它。入鄉(xiāng)隨俗嘛，何況我還打算要成為一只熊呢。對熊的各種新舊禮儀一定要嚴格遵守才是。
　　“你吃什么？”我的熊問我。
　　“和你一樣？”
　　“一樣？”它渾身上下的毛都豎了起來。
　　“是呀，一樣。你沒必要那么夸張吧�！�
　　可是我錯了，它不是最夸張的。此時此刻，一句話以我們?yōu)橹行难杆傧蛩闹軅鏖_。那句話就是“它和我們吃一樣的�！狈彩锹牭竭@句話的熊無不會驚訝地豎起渾身的毛。
　　我的胃突然痛了起來。要知道，我好不容易才有一次進高檔餐廳的機會，現(xiàn)在卻要在一大群豎毛熊中吃下這頓昂貴的美味，當然會倒胃口。
　　不過，到底我點了什么樣的菜呢？能令這么多熊豎毛。
　　謎底很快揭曉了。
　　當侍者以熟練優(yōu)美的姿勢掀開了我面前的銀色蓋子，我看到了自己許久未見的同伴。
　　它顯然是死了。在它的尸體上澆上了很多調(diào)料，因此我已經(jīng)沒有辦法辨認出它到底是我哪一個同伴。
　　就這樣，我怔怔看著盤子里的菜，一口也沒動。隱隱約約從各個角落傳來笑聲，笑聲象潮水沖打著礁石一樣涌過，可是我卻聽不清楚，因為我再也不想聽任何熊的話。
　　我難過極了，從來沒有象現(xiàn)在那么傷心，悲哀的浪潮無邊無際地涌來，幾乎讓我窒息。
　　盡管我是獨一無二的鱒魚，一條藍月亮上的紅鱒魚。
　　我孤單極了，在那么多毛茸茸的大熊當中，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孤獨。
　　我不是熊，熊也無法變成鱒魚。如此而已，這不過是個事實，沒有誰能改變它，也沒有誰會異想天開的要改變它？
　　可是，在那刻里，我卻深深震撼于這個事實并且難過得要命。它原本只是放在書本上的一個道理，可是現(xiàn)在卻活生生擺在了面前，讓我真正去了解他。
　　我承受著潮水般無助又深沉的孤獨，開始明白并體會這個事實所涵蓋的所有內(nèi)容，就象看著流血的傷口開始明白刀刃是鋒利又兇狠的東西一樣。
　　我可以把世界用自己的幻想涂成各種顏色，可以假裝我身披的魚鱗如同紅玫瑰般耀眼美麗，甚至可以假裝居住的這個星球是個浸淫在蘭色水蒸汽里的夢幻，但我沒辦法假裝自己是熊。
　　世界的中心，不在我這里。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么離開了那家餐廳，那座城市，最后回到了我朋友熊的家。
　　熊還是讓我靠在他的胸膛上睡。是的，不管發(fā)生什么他都會讓我靠著他的胸膛入睡。但是，我已經(jīng)無法睡得著了。夢把我遺棄給黑暗，于是睡眠成了一件很令人害怕的事情。
　　我睡在熊的胸膛上，想到的卻是盤里的伙伴。我抬起頭，看到窗外的天空上，六分儀星依舊是那個樣子，沒有絲毫改變。它們還是想用這么小的軀體去測量浩瀚星空，真的的是自不量力。不知怎么的，我又想象六分儀星上的人看月亮的樣子。在他們眼里的月亮是什么樣子的呢？月亮，月亮應該是紅色的，象顆被戳破的心。

　　我離開了我的熊。
　　當他還在睡夢中，我悄悄離開的他的木屋。
　　旅途還要繼續(xù)，而我已經(jīng)失去了伙伴。

　　三
　　旅途很長，旅途還在繼續(xù)，旅途將成為只有我一個人的旅途。
　　我開始回避所有可能成為伙伴的人。
　　對于所有在路上相遇的人，我為他們?nèi)∶麨椤奥啡恕薄６乙彩撬麄冎械囊粏T。
　　所有的路人，只顧著低頭走路，他們看見的只是自己的腳步，自己的旅途。于是，在縱橫交錯的命運里，我們相遇，然后散開：我們相識，然后忘卻。
　　漸漸地，我的旅途開始枯萎。它沒了聲音，沒了顏色，它成了一根很長很長的線。線的一端在我手中，另一端，我猜想，或許是在所謂的終點。
　　我機械地走在這根線上，看不到路的盡頭，也忘了原來的方向。

　　直到我遇到了那朵玫瑰。
　　“看呀，那個走過來的東西是什么？是泥鰍？天，我還沒見過這么灰溜溜的東西呢？”這是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你說的這個東西應該叫鱒魚。”說著，我低頭從她面前走過。走了幾步，我忽然想起什么，對著天空自言自語：“我想，我應該是紅鱒魚�！�
　　身后傳來一陣爆笑聲。“你說，你是紅色的？一個鱒魚居然知道紅色！”
　　“為什么鱒魚就不能知道紅色？”我茫然的回過頭，問道。
　　“你，真的知道紅色的意義嗎？明明是色盲的家伙，卻還要整天把不知所謂的字眼掛在嘴上�！�
　　好痛！心被戳了一個大洞，血液從傷口奔騰而出，涌上臉頰。
　　我突然意識到在漫長的旅途中，我已經(jīng)失去了很多東西。紅，還有其他的顏色，這些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我夢境的至寶，已經(jīng)很久沒有出現(xiàn)過眼前。是的，我無夢的日子已經(jīng)太長了。如今，無論是紅，還是藍，還有其他的色彩，都僅僅只留下字面的意思，就象博物館里慘白的化石。
　　也許我再也看不到顏色了，也許我已經(jīng)變的和其他鱒魚一樣了。
　　應該悲傷嗎？也許�？墒俏业难劭斩锤蓾B一滴眼淚都沒有。我離開家鄉(xiāng)的時間已經(jīng)太長了，現(xiàn)在應該是我回去的時候了吧。
　　我臉上的表情一定是讓那朵玫瑰非常滿足。她挺直了腰稈，輕輕抖動著玫瑰瓣。然后，她又故意做出一幅事不關己的樣子“你瞪著我干嗎？你一定很恨我，因為我傷害了你�？墒钦嬲掏茨愕模鋵嵅⒉皇俏业脑�，而是你自己。不管怎么說，這是你自己的問題。”
　　“好了，我現(xiàn)在就要回家去，再也不去找什么虛無縹緲的東西了！用不著你告訴我該怎么做。你這朵惹人厭的野玫瑰！”我沖著玫瑰大喊。
　　“我讓人討厭？誰知道，誰在乎？”玫瑰聳聳肩，回答道。
　　我點頭�！笆�！沒人想知道，沒人會在乎�！闭f完，轉(zhuǎn)身便走。

　　以為還會聽到玫瑰飛揚跋扈的話語。在我身后，那朵的玫瑰卻沉默了。她什么也沒說，可是我卻能感覺到她的目光一刻不離地跟隨著我。
　　我努力大步向前，可行走變得很困難。于是我告訴自己這朵玫瑰沒什么不一樣，它也只是無數(shù)路人中的一個。是的，只要我背轉(zhuǎn)身，她便會從我的生命中消失不見。
　　起風了。
　　這是我熟悉的風聲。
　　但，今天，風里多一種沙沙，沙沙的聲音，這是玫瑰瓣彼此摩挲的聲音。
　　我想，那朵玫瑰，她一定很寂寞。

　　好吧，好吧，我承認鱒魚不是一種很聰明的動物。尤其是一條自以為自己能看見顏色的鱒魚。雖然知道回去的話，還是會受到同樣的嘲弄和羞辱，但我居然真的又走了回去。
　　看到我回去，玫瑰沒有說什么，甚至沒有看我。于是我就默默陪她站在路邊，看路上行人往來，車水馬龍。
　　很久之后，玫瑰突然開口了。她垂著腦袋，用很小很小的聲音問我“你為什么不哭？”
　　“你為什么要我哭？”
　　玫瑰搖搖頭，又閉上了嘴巴。沉默時候的玫瑰，顯得很憔悴，仿佛隨時都會死去。我的目光順著她的枝干而下，發(fā)現(xiàn)玫瑰所扎根的土地原來早已經(jīng)干涸。大地布滿了裂縫，向無數(shù)干灼的嘴巴。
　　我頓時明白了玫瑰的心思�！澳闶遣皇呛芸剩克阅悴畔胍腥藗兊难蹨I。”
　　玫瑰瞥了我一眼，盡量做出一副很不屑的樣子，只是她裝的一點都不象。
　　“等我回來�！闭f著，我就要轉(zhuǎn)身離開。
　　“你要去哪？”玫瑰顯得有點不知所措。
　　“我去為你找水。用別人的眼淚澆灌長大的玫瑰是不會漂亮的。你一定要等我回來�！蔽乙贿叴舐暬卮鹬贿吋涌炝怂俣�。
　　“可是，你不是還要趕路嗎？”
　　我笑了，笑的很難過。雖然玫瑰的話只是為了讓我傷心，可是她并沒有說錯。我已經(jīng)失去尋找傳說的資格了。既然如此，也沒有什么路需要趕了，我的路，在這里就已經(jīng)是盡頭。
　　但是很奇怪，在那個時候，我并沒有感到特別的傷心。我必須盡快找到水源，盡快為玫瑰澆水。這比其他事情都更重要。
　　我拼命的扭動著身體。要知道，盡管這是在月亮上，但一條鱒魚走起路來，難免會比其他生物來地吃力一些�？赡苁且驗樯眢w扭動的太過劇烈，不一會，身上的鱗片便紛紛落下，為我留下閃光的痕跡。不，這一點都不好受。我細嫩的粉紅色肉被暴露在灼熱的空氣了，忍受著日曬風吹所帶來的刺痛。甚至，我已經(jīng)聞到自己的肉被烤熟的香味了。然而，我別無選擇。玫瑰在那里等我，她很快就會死去。我突然覺得也許她一直就在路邊等著我的到來，也許，她才是我旅程的終點和意義。
　　這時，有一匹馬迎面朝我走來。它的鬃毛濕答答的貼在脖子上，腦袋耷拉著，一步一步往前挪動步子。
　　“請問，您知道哪里有水嗎？我是會清潔的可以澆灌玫瑰朵的水�！蔽覝惿先柕�。
　　馬沒有任何反應，甚至連睫毛都沒有抖動，它只是繼續(xù)以原有節(jié)奏往前邁動步子，而且差一點就把我踩在蹄子底下。
　　我深深嘆了口氣。“好吧，我知道凡是耳朵長的動物聽力都不太好。祝你一路順風，馬先生。”
　　于是，我繼續(xù)往前走。

　　沒過多久，從后面?zhèn)鱽硪魂嚹_步聲，是一只穿了靴子的貓。
　　在它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我連忙問出自己的問題：“請問，貓先生，你知道哪有水？”
　　“水？干什么？”
　　“啊，是這樣的�！睘榱四苴s上貓的速度，我不得不采取奔跑的姿勢�！拔乙獫惨欢涿倒濉！�
　　“澆玫瑰？你可真是個閑人，我很忙，沒工夫注意這些事情�！必埌褐^，一溜煙地從我面前消失了。

　　就這樣，我沒有得到到任何幫助。但我并不怪他們。因為我以前就和他們一樣。
　　不過，總算路的下一個拐角處，我聽到了水流激越的聲音。果然，在拐角一千步的地方，我看到歡快跳躍的小河，于是我高叫一聲，縱身跳進清澈激蕩的河水。頓時間，所有的不適都煙消云散。我大口暢飲著河水，用尾巴撩撥起高高的浪玫瑰，直到……

　　“你回來了�！�
　　我低頭回避著玫瑰的目光，那目光比她的話語更讓我難受。“對不起。我……”
　　“沒什么，其實我根本沒想到你會回來。很多人只是說說而已。”
　　“很多人？”
　　玫瑰聳聳肩膀“他們都沒有回來，可是，你回來了�！�
　　“可是，可是”象是有什么東西突然堵住了我的喉嚨，令我呼吸困難�！拔姨珱]用了。我居然沒有辦法把說帶回來。那條河的河水一離開河道就被蒸發(fā)掉了。我試著從河里舀出水，一次又一次，可是……”
　　我再次聽到玫瑰瓣摩挲的聲音，還伴著嘆息聲：“我看，你的身上還是有點濕漉漉的。你，愿不愿意抱住我，這樣的話，我就能吸收那點水分。雖然不多……”
　　我撲進玫瑰的懷抱，從心靈深處爆發(fā)出哀號：“我太沒用了！”
　　玫瑰什么也沒說，只是輕輕擁著我顫抖的身體，好象我是一個受了驚嚇的孩子。于是，我再也忍不住了，在玫瑰的懷抱里，我放聲痛哭。沒有任何來由的，我不可抑制地覺得悲傷。不僅僅是因為無法為玫瑰帶來河水，也不單單因為再次感受懷抱的溫暖。我無法向你形容這種感覺，但悲傷的潮水確確實實地一次比一次更有力地搖撼著我。
　　我，我一定是孤單的太久了。
　　溫暖苦澀的液體從我一度干澀的眼里傾瀉而出，它滑過我的臉頰和胸膛，滾落到玫瑰瓣上，最后，投入大地的懷抱。淚水酣暢淋漓地流著，于我，這是一場洗禮，淚水沖洗去我眼里灰色的塵埃和滿面的風塵，又喚醒了胸膛里那顆熟睡不醒的心：于玫瑰和大地，這是一場甘露，淚水滋潤了玫瑰干枯的身體，浸潤了干涸的大地。
　　哭著哭著，睡意漫了上來，我不知不覺的就闔上眼睛。等到我醒過來的時候，我發(fā)覺自己到了另一個陌生的地方。這是一個環(huán)狀的房間。哦，事實上，我并不能確信這地方能叫做房間，因為它即沒有門窗，也沒有屋頂，也沒有其他家具擺設，只是在這地方的中間放著三根巨大的水晶柱子。
　　“這是哪里？”我驚叫道。“玫瑰，玫瑰，你在哪？”
　　“我在，鱒魚�！边@是玫瑰的聲音，可是為什么我卻沒有看到她。
　　“你在哪？”我大聲問道。
　　玫瑰笑了�！拔以谀阃饷妗４_切的說，是你在我懷里�！�
　　“怎么可能？你沒有開玩笑嗎？你是說，我一覺醒來后居然脫水成了迷你鱒魚？”
　　“不，不是你縮小了，而是我長大了。”玫瑰說著，把我輕輕托起，送回地面。
　　這下子，我總算看見了這棵和大樹一樣高大的玫瑰。雖然難以相信，但這樣的事實擺在眼前，我也只有托住下巴驚訝的份了。
　　“別這樣看著我，我也不愿意長成這樣的。都是一個愛哭鬼把我害成這樣的�！�
　　我搖搖頭。你永遠不要指望能遇見一朵嘴巴不壞的玫瑰。雖然個頭長的象顆大樹一樣，可是還是那么別扭。
　　“這水晶柱子就是你的花蕊？”我試圖轉(zhuǎn)移話題。
　　“是呀，怎么了。其實，我是一朵有著高貴血統(tǒng)的玫瑰，我爺爺?shù)臓敔斣?jīng)是月亮峽谷玫瑰園——月亮上最好的玫瑰圓里的最美麗的玫瑰。我流落到這里，只是因為當我還是一顆種子的時候，園丁經(jīng)過這里，卻不小心把我掉在這里了。不過在這里也不壞，能看到各種各樣的人來來往往，其實很有趣呢�！泵倒宓穆曇敉蝗惠p了下來。“喂，你該走了吧？”
　　去哪里？我仍然并不清楚。“其實，我可以留下來陪你的�！�
　　“不要，你是因為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才說這種話的。”玫瑰看上去好象有點生氣了。
　　可是，我并不知道如何勸她，因為她說的是真的。
　　我到底該往哪里去？是回家嗎？還是繼續(xù)尋找六分儀的傳說？
　　但是，我并不是熊，甚至已經(jīng)失去了夢和夢里所有的顏色。即使我走下去，就真的能找到我想要的嗎？我越來越?jīng)]有信心。
　　這時候，玫瑰回過頭，然后她用玫瑰特有的方式凝視著我。“你看上去很悲傷。為什么？”
　　在那樣的目光里，我所有被封印起來的往事，象破堤的河水從心底涌出。熊溫暖的胸膛，草地上的美麗星空，熊悲傷無奈的眼神，餐廳里所有熊的目光，所有的一切都還是如此鮮活，仿佛是昨天發(fā)生的一般。
　　于是，我向玫瑰傾吐了這些天的遭遇。我告訴它我是如何遇見的熊，我向它形容我的熊朋友是如何聰明，已經(jīng)描述我下決心要成為熊的情景，以及后來發(fā)生的一切一切。
　　玫瑰聽著始終沒有插嘴，也沒有嘲笑我。
　　等我把所有的事情都講完后，玫瑰沉思了一陣子，開口道：“你想成為熊是因為熊更聰明，還是因為想變的聰明，從而得知六分儀座的傳說？”
　　玫瑰的話我突然覺得自己很傻很傻。
　　是呀，什么也沒有變，我還是我，還是那個尋找六分儀座傳說的紅色鱒魚，并且我還多了個朋友，一只會思考的熊。
　　“可是，我看不見顏色了。因為我好久都不再做夢了”我仍然猶豫不前。
　　玫瑰花哀嘆一聲：“天，你真是個笨蛋。如果你是沒有夢的家伙，你的淚水怎么可能讓我這樣快的成長。你不再做夢，是因為你的生活早已經(jīng)就是夢的一部分了而已。以前，你的眼睛被哀傷和塵土蒙蔽，但為什么現(xiàn)在你還不明白呢？走吧，走吧，跟你這種家伙說話真是太沒營養(yǎng)了。”
　　玫瑰轉(zhuǎn)過身，再也不望我一眼。我知道，直到我走她都不會回過頭來了。
　　就要告別了嗎？可是，玫瑰害怕離別，我也是。
　　可是，總要有人說再見。于是，我抬起頭，讓花瓣撫摩我的眼睛，輕輕耳語道“我答應你，從今天開始，我的眼睛將為你去看這個世界�！�
　　花垂下花瓣，再也不做聲了。直到我走出很遠，它也沒有轉(zhuǎn)過身。也許，它害怕我看到它哭紅的眼睛，覺得難看。其實，它不知道，我早已經(jīng)看到了那雙紅紅的眼睛，而在我心里，再也沒有比這更美麗更令人心動的眼睛。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會為了路邊的玫瑰而停下匆匆的腳步，所以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會得到的玫瑰的擁抱。那些腳步匆匆的路人們呀，他們怎么會知道，有一朵玫瑰干渴的需要別人的眼淚，有一朵玫瑰守侯著很多沒有實現(xiàn)的諾言，有一朵玫瑰長滿刺的花瓣攏著的只是一顆易碎的心。
　　雖然我知道那朵玫瑰已經(jīng)不會再干渴，她已經(jīng)長出很長很粗的根。那些根可以幫她從大地的深處尋找水分。但是，我還是要告訴你們關于這個玫瑰的故事，因為，我相信，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一朵玫瑰在等待你的澆灌。

　　旅途還在繼續(xù)，六分儀的傳說還在遠方等待我。
　　但我的心不再是空蕩蕩的，它盛滿著回憶，關于朋友的，關于成長的陣痛的，關于一切一切可笑和可愛的回憶。
　　時間還在繼續(xù)向前奔跑，就象我不知疲倦的身影。我不知道我是否能找到六分儀的傳說，但是我相信它一定存在，一定以某種方式繼續(xù)著自己的傳說。
　　或許有一天，等到我白發(fā)蒼蒼，躺在異鄉(xiāng)的客棧里等待著死神的降臨。在那個時候，一個聲音突然落下。
　　他說：“你，我的孩子，你用你一生的追逐完成了六分儀座的傳說�，F(xiàn)在，你可以好好的休息了。”
　　然后，在那樣的聲音里，我微笑著閉上眼睛，對自己說：“原來，這就是六分儀座的傳說�！辈灰粫�，就走出老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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