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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魂傘
聚魂傘
01
他睜開了眼睛,腦袋還有些暈乎乎的,那感覺像是喝醉了然后被扔到棉花中一樣,什么都是模糊不清的。耳邊一個聲音還在不停地繞啊繞。
“喂,我說這位兄弟,醒醒,這都睡了幾天了。要不是我在這兒看著你,你早被扔到河里去了……”
他眨眨眼睛,等到耳鳴的感覺過去,才發(fā)現(xiàn)那個一直在耳邊嘮叨的聲音居然還挺好聽,清清朗朗的,像是一條溪流。
眼前的光線有些昏暗不明,眼前的人也只能隱約看到一個輪廓,唯一清晰的,就是他的聲音。
“總算清醒了啊,我說你也真奇怪,別人到這兒來,頂多恍惚一會兒,你倒好,直接倒地睡了個幾天幾夜,您這是多少天沒睡了啊……得虧我這幾天沒事兒干在這兒晃悠,不然你現(xiàn)在連魂兒都不剩了……”
他的思維開始變得清晰,眼睛適應(yīng)了昏暗的光線,看見了眼前人俊朗的面容。那人一臉的不耐煩,嘴角卻掛著一絲笑意。
“……”他張了張嘴,還是說不出話,喉嚨就像是被棉花堵住了一樣,黏膩得難受。
那人瞧他長著一張嘴發(fā)不出聲的樣子,毫不掩飾地笑了出來:“哈哈,得。我還是第一次你這種情況的,還記得發(fā)生了什么嗎?“
他努力回想了一下,發(fā)現(xiàn)腦子里也是朦朧模糊成一片,有些光景在其中若隱若現(xiàn),偏偏就是不讓他看個清楚。
“看樣子暫時也是想不起來了,那你總還記得自己叫什么吧?“
他感覺嘴里干澀無比,但還是斷斷續(xù)續(xù)從喉嚨中發(fā)出幾個破碎的殘音。
“……尹……千觴……“
我叫尹千觴。
名字就像是一把鑰匙,那些被濃霧遮掩的真相在被鑰匙打開的大門之后,洶涌著向他撲過來。被強(qiáng)硬地塞入了許多時間和事件,還有那些過往的人,腦子有些隱隱發(fā)痛。
但他終于想起了全部。
一時一刻都不曾遺忘。
“我……“
那人帶著笑,道:“看來終于想起來了。歡迎來到鬼界,也就是你們常說的,地獄!
尹千觴有些發(fā)愣,繼而恍然大悟。
是啊,他也記得。
他已經(jīng)死了。
02
那個在他魂魄尚未清醒之前守了他七天七夜的人叫云天青。
據(jù)說他當(dāng)時正在那棵桃樹下挖他五十年前釀的酒,結(jié)果就發(fā)現(xiàn)他掛在那棵桃樹上昏迷不醒。
云天青說他當(dāng)時還納悶怎么有人來鬼界尋死,后來才反應(yīng)過來那個掛在樹上的人已經(jīng)死了。
“剛死的魂魄來到鬼界是會有一陣兒恍惚的,但像你這種睡了七天七夜的人我還真沒見過!
尹千觴喝著云天青那壇埋在桃樹下的酒,嘚瑟地表示這說明你見識的鬼還不夠多,繼續(xù)努力繼續(xù)努力。
云天青揮揮手說夠了夠了,你那酒喝夠了沒,喝夠了還我,老子釀了那么多年容易么,一口還沒喝就被你搶了大半壇。
尹千觴笑的諂媚說你這酒釀得真是不錯,一壇哪夠喝啊,還有沒有多的?
云天青道沒了沒了,本來就是釀給自己喝的,一壇也就差不多了,哪成想還有人……還有鬼會跟他搶喝的。
尹千觴嗤之以鼻說你這酒量不行啊,這點兒酒都喝不醉人。
云天青給他一個白眼說你懂什么,鬼是不會醉的。
03
跟云天青處久了,尹千觴就發(fā)現(xiàn)他們還真是臭味相投相見恨晚生不逢時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死……咳,總之,就是那個意思。
他剛清醒那會兒,喝完了云天青的一壇酒,云天青有事沒事就問他怎么還不去投胎啊,孟婆湯的味道其實不錯來著。
尹千觴不以為然說你又沒喝過你怎么知道。
云天青說我在這邊兒這么多年了,就算沒喝過,那味道也聞了幾百年了,怎么會不知道。
尹千觴說臭豆腐聞起來還是臭的呢,人不也吃的挺香。
云天青說那能一樣么。
尹千觴說怎么不一樣了。再說你老攛掇著我干什么,你不也沒投胎。
云天青說我這不還有事兒么,等我把事兒一了,我要投胎你攔都攔不住。
尹千觴說你都死了幾百年了還能有什么事兒啊。
云天青說你才剛死呢說吧還有什么心愿未了,我考慮考慮幫你,反正我也閑著。
尹千觴覺得云天青只有最后一句話是真的。
他想了一會兒,對云天青說你能幫我回到人界么。
04
云天青除了嘴貧了點兒,人還是很夠義氣的。他跟云天青說了他想回人界看看沒多久,云天青就拍著他肩膀說,成了,這事兒兄弟我有主意了。
尹千觴頓時就覺得,這兄弟沒白交。然后就很疑惑地問他你有什么主意了。
云天青得意地笑道今天不就是中元節(jié)嘛咱兄弟倆趁這時候出去,然后在人界待個幾天。
尹千觴說這是個好主意但是中元節(jié)那天不是只能出去一天么。
中元節(jié)是人界鬼氣最盛的一天,那時候百鬼出行,即使是在人界,也不會受到什么制約。但普通日子就不行了,陽氣太盛,出去了別說待個幾天,待個一時半會兒都能魂飛魄散。
云天青搖搖手指說你做鬼的經(jīng)驗太少,其實要出去的方法真不少,只不過大部分的鬼都沒啥想回去的意思,小部分的不安分子都被那些個什么“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的懲罰給嚇退,乖乖喝湯去了。實際上鬼界的那些管事兒哪有那么多時間管我們這些小鬼啊。
尹千觴有些無語地說你都死了幾百年了還算小鬼啊,那我算什么,剛出生的嬰兒?
云天強(qiáng)頗為贊同地點點頭說按照鬼齡來算,你這話也不算錯。行了行了,廢話少說,走不走了你。
尹千觴說那必須的,趕緊走趕緊走。
七月半,鬼門大開。
尹千觴跟著云天青跨國鬼門的最后一刻回頭看了一眼云天青埋酒的那棵桃樹,心想果然傳言不能信,誰說鬼界荒涼無比沙漠化嚴(yán)重,當(dāng)那成片成片兒的彼岸花和那棵桃樹都是死的么。
尹千觴是后來才知道,那棵桃樹是云天青種下的。
鬼界是魂魄輪回轉(zhuǎn)世之地,充其量不過是生靈的暫時停歇的地方,留下一段過往和一滴眼淚便是極限,誰會為了一個沿途的荒蕪之地,種上一顆生命呢。
幾千年來,也不過就是一個云天青罷了。
05
到了人界,云天青立刻拉著尹千觴脫離了大部隊,拐了幾個彎兒便來到一條小路上。就沖云天青輕車熟路這程度,尹千觴敢打賭他偷溜出來不是一次兩次了。
云天青問他你要去哪里,我好歹死了幾百年,有些事兒還是能幫幫你的。
尹千觴笑著說那可多謝,我這剛死還真是有點兒不知所措。要不咱先去琴川看看。
云天青說成,就先去琴川。
云天青不知從哪兒摸出來一把白色油紙傘,撐開,把尹千觴也拉到傘下面。
云天青說這是聚魂傘,能幫鬼凝聚鬼氣,就不怕陽氣過盛了。
尹千觴說你哪兒來的這寶貝。
云天青笑得有些得意,說還不是轉(zhuǎn)輪王那小子打賭輸給我的。不廢話了,趕緊走著。
事實證明讓云天青帶路真是一個錯誤。
尹千觴無奈地看著云天青說我說的琴川不是晴川,琴棋書畫的琴好么。
云天青滿不在乎地說我都多少年沒來人界了,搞錯了也正常啊。
尹千觴二話不說奪過傘說我來帶路。
云天青拿著傘不放手說不行啊千觴,現(xiàn)在你是鬼不是人,別人看不到你的,一把傘浮在半空中容易嚇著孩子。
尹千觴愣了一下說那你拿不也一樣。
云天青說不一樣啊,我都死了幾百年了,修為還是有點兒的。用聚魂傘凝出個實體還是不成問題。
尹千觴想你死了幾百年還挺驕傲的是不是。一看就知道是個英年早逝的家伙有什么好得意的。
06
于是琴川多了一個大白天還打著一把很大的白色油紙傘的青年,那把傘被舉在身側(cè),就好像傘的另一邊還有一個人一樣。
青年揪著一個路人說不好意思啊,知道方家怎么走嗎?
路人看著青年笑得和氣,也大方地說您要去方家啊,那可真巧,方家最近正準(zhǔn)備籌辦婚事呢,聽說是和孫家大小姐,還真是郎才女貌啊……
青年的眼神不斷往旁邊瞄。
尹千觴嘆口氣說走吧走吧,趕緊湊熱鬧去。
青年對路人說那謝謝您了,我先過去了。
尹千觴看著方家四處張燈結(jié)彩,喜慶非常,笑道這方家小少爺也算是人才,這么快就將方家撐起來了。
云天青問要進(jìn)去看看嗎?
尹千觴搖頭說不用了,就是想看看這些故人過得怎么樣。再說我與那位小少爺?shù)年P(guān)系也并不是很好。
他與那位少爺?shù)穆?lián)系,就是共有了幾個朋友。彼此之間倒算不得熟悉。就連最初將他們之間串聯(lián)的那個人的面貌,在他們倆心中都是不一樣的。
尹千觴看了看里面,并沒有看見方蘭生的身影,道走吧走吧,這都辦喜事兒,咱們兩個鬼杵這兒算什么。
云天青笑笑不說話,轉(zhuǎn)身離去。
正在忙活的人們誰都沒有發(fā)現(xiàn),曾有兩只鬼在這里駐足片刻。
云天青說你接著還想去哪兒。
尹千觴想了想說天墉城,你能去嗎?
尹千觴擔(dān)心的是他們現(xiàn)在不是人了,那一向以降妖除魔為己任的天墉城會不會直接把他們?nèi)说罋缌恕?br>
云天青拍著胸膛說怕什么,一般修道之人還真不是我對手。再說了,在天墉城咱有后臺呢。
尹千觴不解。
07
到了天墉城,尹千觴才知道什么叫做:有!后!臺!
人家紫胤真人拱手施禮恭恭敬敬地道一聲:云前輩。
這能不算是有后臺么。
尹千觴開始反省自己當(dāng)初太低估這百年老鬼的道行,應(yīng)該再多坑些好處才是。
云天青跟紫胤嘮了一會兒家常就直接開門見山說我這次來主要是替一朋友問問你家那位小徒弟和他媳婦的事兒。
紫胤真人臉色黯然下來,看得尹千觴和云天青一陣心驚膽顫的。
紫胤真人如畫般的眉眼染上絲絲縷縷的愁意,末了也只是幽幽嘆了口氣說那位晴雪姑娘是人間難得的女子,為了小徒的事情四處奔走,如今我亦不知道她身在何處。
云天青瞥了瞥旁邊尹千觴,繼續(xù)問道那你那徒弟怎么樣?
紫胤真人搖搖頭,繼而嘆口氣道得晴雪姑娘相助,那半縷魂魄總算是沒有散去,只是那一戰(zhàn)亦讓小徒失去了太子長琴那半縷魂魄,如今人昏迷不醒,我身為他的師尊,竟毫無辦法,真是愧為人師。
尹千觴聽著這紫胤真人出口成章,氣質(zhì)脫俗,舉手投足間盡是凡人所不能及的優(yōu)雅從容,心里不由得嘀咕這兩位真如云天青所說是師出同門而且云天青還是紫胤真人他師叔?
……人與人之間的差距,還真是變幻莫測。
他感慨著,心想這人死了很多事情還真是能看得很開。他聽著百里屠蘇的近況,竟然不覺得多少難過或者愧疚。好像隨著□□的死亡,有些感情也跟著化為虛無,留下空蕩蕩的一縷魂魄,茍延殘喘。
至于晴雪,尹千觴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是一個稱職的兄長,但有些感情放在心里,并不等同于消失不見。
云天青好像還跟紫胤真人說了什么,尹千觴忙著走神沒有聽清。后來還是云天青暗地里拉了他一下,他才反應(yīng)過來。
紫胤真人道云前輩不去看看天河嗎?他見到你一定很開心。然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變得幽深晦澀。
云天青看著他神色幾變,笑道那野小子的情況我再清楚不過,眼睛看不見了也沒什么,他有的是辦法讓自己活得開心,你又在這里傷神個什么勁兒。
紫胤真人欠身道是,云前輩,受教了。
紫胤真人親自護(hù)駕,云天青帶著尹千觴大搖大擺地離開了天墉城。
尹千觴忙著八卦,拍著云天青的肩膀,笑得一臉奸詐。
說吧說吧,你們這都什么情況?還有那個什么天河,跟你什么關(guān)系。
云天青拍開尹千觴的手,神色有些不耐煩道那都多少年以前的事兒了,解釋起來挺麻煩的,以后再跟你說。
反正他們都死了,而他們的以后,或許會有很長的歲月,也或許,不過是喝一碗湯的時間。
08
尹千觴有想過去尋找晴雪,但最終還是放棄了。
那個堅強(qiáng)而善良的姑娘已經(jīng)長大,再也不用屈居他的羽翼之下,而他亦不知道再相見,他還能說什么。
他問云天青像百里屠蘇這種情況還有沒有救。
他到底還是想為晴雪做些什么。
云天青思索了一會兒說倒也不是毫無辦法,魂魄是靈體,既然能消散那自然也能滋養(yǎng),或許找到能滋養(yǎng)魂魄的東西就有救了。
尹千觴趕緊問那有什么東西可以滋養(yǎng)的?
云天青說我怎么知道我又沒有散過魂。
然后收到了尹千觴鄙視的眼神一枚。
云天青毫不在意,大太陽底下舉著傘,迎著過往路人的驚異眼神,瀟灑地走在街道上,然后裝著漫不經(jīng)心地問尹千觴。
你到底想見誰。
尹千觴一下子沒反應(yīng)過來。
云天青繼續(xù)說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一大圈,要見的人幾乎都沒見著正臉兒,可你分明沒有任何遺憾,那么你真正相見的人是誰?
好像兜了一大圈子,原本的那點兒念想沒有如期所想地消散個一干二凈,反而越加清晰脈絡(luò)分明,連無視都做不到。
尹千觴想云天青你真是厲害,我自己都想無視欺騙埋在自己心里最犄角旮旯里的那點兒不見人的心思都被你一語道破,真不愧比他多活了……死了幾百年。
09
他們見到歐陽少恭的時候,天正下著微雨。涼涼的風(fēng)穿透尹千觴的身體,他看了看頭頂上的白色油紙傘,心想這下總算不突兀了。
云天青偏著頭打量著前面那位正幫著一個絕美的女子撐著傘的青年,優(yōu)雅從容的氣質(zhì),□□風(fēng)的微笑,驚為天人的容貌。
云天青輕聲道尹千觴我真沒看出來你眼光還挺高。
尹千觴說他旁邊的那位女子叫巽芳,是蓬萊國的公主,長得好看嗎?
云天青就看著那位衣著淡雅正觀賞這一個小攤販上廉價字畫的女子,點點頭說好看,真好看,跟我以前的媳婦兒有的一拼。
尹千觴笑了出來,說他們是兩口子,以前因為一點兒事分開了好長的時間,現(xiàn)在總算是功德圓滿了。
云天青點點頭,說這樣的故事要是再多一點兒就好了。然后云天青指著歐陽少恭說,看他身上纏繞的一絲魔氣,我還以為他是要逆天。
尹千觴說你說的也不算錯,就差一點兒他就逆天了。
云天青詫異道這年頭想要逆天的人這么多?!
尹千觴疑惑問道誰還要逆天?
云天青嘆口氣說我?guī)熜职 ?br>
然后這次詫異的人變成了尹千觴。
他們倆在街口聊了半天的天兒,在過往的路人來看就是一個瘋子舉著一把白色油紙傘在自言自語。
得,既然是這情況,這必須得認(rèn)識認(rèn)識啊。
云天青這么說著,沒管尹千觴的反應(yīng),徑直朝那一對兒璧人走了過去。迎著歐陽少恭和巽芳如出一轍的疑惑眼神,云天青笑得燦爛。
這位仁兄,這位姑娘,我餓了,能不能請我吃飯?
尹千觴在旁邊目瞪口呆,做拱手嘆服裝道,服,你這人臉皮確實比我厚!
10
云天青最終還是吃上了那一頓飯。
尹千觴看著吃得狼狽的云天青,再看看另一邊笑意盈盈的歐陽少恭和巽芳,頗有點兒反應(yīng)不過來,內(nèi)心不斷嘀咕:臥槽云天青你就是一鬼居然還能吃東西?還有那邊兒那個笑得跟撿了錢似的,你是這個設(shè)定嗎?果然有了紅顏相伴就是不一樣連氣場都變了。
云天青之前跟他說過,除了他之外別人都看不見自己。縱然自己的心理準(zhǔn)備做的妥妥帖帖,現(xiàn)在不由還是感覺分外凄涼。
他還是蠻想嘗嘗看云天青口中的那壇蜜酒的。
等著云天青吃的差不多了,溫文儒雅的歐陽先生才悠悠然地開口。
閣下是遭遇什么事了么?若是方便,可否告知?在下不才,但或許我與夫人能助閣下一二。
瞧瞧,瞧瞧。尹千觴暗自佩服,少恭就是少恭,就這么一句話,一般人要是說了,基本上是連自己家底兒都報了上去;若是不說——不好意思是你不說,不是我不幫你啊。
但云天青從來就不是一般人。
他咧著嘴,笑得一口白牙亮閃閃的,說我就是出來游玩的時候迷路了然后發(fā)現(xiàn)自己沒帶盤纏。啊呀遇到你們真是我上輩子積德了呀。
后來又補(bǔ)了一句。
我叫云天青,你們隨便稱呼。
基本上除了知道他叫云天青之外,歐陽少恭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沒有得到。
尹千觴暗笑,心想云天青這百年老鬼也真不是白當(dāng)?shù)摹I俟阌龅綄κ至税 ?br>
當(dāng)他的記憶完全恢復(fù)的時候,他就記起了有關(guān)歐陽少恭的一切。
初見時,兵刃相見,你死我活,他拼盡一身修為抵擋著那個清秀少年游刃有余的攻擊,最終的結(jié)果也不過是他重傷昏迷,那個少年傷及皮肉。
他失憶后,少年以朋友相待,彬彬有禮,而他懵懵懂懂,如初生嬰兒,滿心滿眼都是對這個世界的好奇。
他游歷的時候,兩人以書信來往,間或相約一見,相處得倒是悠然自在,只是在那時,他偶然間便能窺見這個從容優(yōu)雅的男子內(nèi)心翻騰著的不甘與憤恨。他看見了,但他什么也沒說。
尹千觴不是多情的人,按照一般定義來說,他甚至算得上薄情寡義。因為他即使知道了歐陽少恭或許不如他表現(xiàn)的純良儒雅,他卻也覺得這沒什么。
朋友就是朋友,變成什么樣也是他的朋友。
他一直是這么想的,固執(zhí)地不肯放棄這近三十年來唯一的朋友。
執(zhí)念是毒。終究是讓他單方面維系的一份情誼變了質(zhì)。
然后他想,變了質(zhì)又怎樣,那人還是他的朋友,哪怕是名義上的,就什么都沒有變。
所以在與歐陽少恭的對峙中,非常丟臉的,也十分遺憾的,尹千觴不曾贏過。
11
那一頓飯到后來,變成了兩個人一個鬼的沉默。
沉默的那只鬼是云天青。
與這人的一頓胡鬧似的酒飯,本就是為了幫尹千觴了卻心中最后的執(zhí)念。所以他什么也不用說,他只是聽著尹千觴話嘮似的在說些什么事。
大概是對那個姓歐陽的男子說的吧。
尹千觴說少恭你真成啊,現(xiàn)在過得挺滋潤的吧,不用狡辯我都看出來了,胖了不止一斤吧。不是我說你真是太不夠義氣了,我死了怎么著也得有幾個月了,也不見你去拜祭一下,順便給我送祭壇酒什么的……算了這個就不用了,全灑在地上我也喝不到。
你也真厲害,不僅自己逃出火海還能把巽芳公主也捎出去,得,現(xiàn)在美女在懷估計早把兄弟給忘了吧。不過話說你是怎么逃出去的啊,我記得你當(dāng)初就剩一口氣兒了,而且你現(xiàn)在這幅滋潤樣兒也不像是渡魂搞出來的啊……不對……不對……
尹千觴突然拉住云天青的胳膊,力道大得云天青還以為他是要掐死他。
尹千觴問他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嗎?
云天青將酒杯舉起,以掩蓋他上挑的眉腳。平復(fù)表情之后,才對歐陽少恭微微一笑。
這頓飯多謝閣下,若它日能再相見,必當(dāng)重謝。
歐陽少恭點頭回禮,云兄客氣了。
然后云天青就撐起傘飛也似地跑了,實際上他是被尹千觴拉走的。
喂喂!停停!到底怎么了?
尹千觴挺下腳步,深吸了口氣,但實際上這沒什么意義。然后他開口說,我忘記自己是怎么死的了。
啥?云天青詫異挑眉,表示佩服,這你也能忘?
按理來說我應(yīng)該是燒死的,可既然少恭都沒有死,那沒把我救出去根本不符合他物盡其用不榨干最后一滴油不罷休的風(fēng)格啊。
……
云天青默然無語。
然后他突然想起來一件事。
對了,你知道你少了一魂一魄的事兒嗎?
……啥?
得,估計是不知道了。云天青以手掩面,默默嘆息,說道,如果不是你少了一魂一魄,你當(dāng)初進(jìn)入地府的時候就該是清醒的,可你應(yīng)該沒忘你昏迷了七天七夜才醒吧?我當(dāng)時覺得奇怪,就查看了一下你的魂魄,然后就發(fā)現(xiàn)你少了一魂一魄,我以為你知道來著。
……為什么你會以為我知道?
就你掛的那棵桃樹,還記得吧?那是我當(dāng)初種下的,可沒想到它其實還有固魂定魄的作用——大概是風(fēng)水之類的原因,所以你現(xiàn)在才能行動自如。我以為你當(dāng)初是故意掛上去的。
……
尹千觴想他現(xiàn)在承認(rèn)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掛上去的會不會顯得很蠢。
看來你根本不知道啊。云天青一下子就猜中了。
……
對了,還有,魂魄不全,是不能輪回轉(zhuǎn)世的。
……不知道現(xiàn)在招魂什么的,靈不靈。
12
云天青說,人對自己的魂魄其實是有所感應(yīng)的,所以你應(yīng)該能夠感覺到自己魂魄的所在。若是感覺不到了,那八成就是散了。
尹千觴搖搖頭說別說魂兒了,連屁都沒感覺到。
云天青說那沒辦法,再去找一下你那個朋友,問問他有什么線索。
尹千觴說你去問?
云天青說廢話,這時候又不能指望你。
就在同一天的傍晚,歐陽少恭再次遇到了那個笑意盈盈得甚至有幾分痞氣的男子。歐陽少恭笑著說閣下與在下還真是有緣。
男子笑著點頭說對啊對啊,你夫人呢,不在么?
她身體欠佳,我讓她回去休息了。閣下若是有要事找巽芳,在下亦可代勞。
不用了我就是找你來著。云天青舉著傘,目光有意無意地掠過尹千觴,看著他望天望地就是不看歐陽少恭,大概是覺得這種話題略尷尬。然后他開口道,不知道閣下是否認(rèn)識尹千觴,又是否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歐陽少恭罕見地呆愣了一下,然后笑道:閣下莫開玩笑,千觴雖然杳無音訊,不知蹤跡,但總不會是死了。
云天青苦笑了,心想怎么沒死,魂兒就在我邊兒上呢,他死沒死我還能不知道么。
于是云天青的口氣難得強(qiáng)硬了:尹千觴就是死了。
歐陽少恭一直維持的笑容冷了下去:閣下莫非是與千觴有什么仇怨?為何非要咒千觴死?
云天青搖搖頭,一字一句道:千真萬確,他真的是死了。而我只是想問問你,知不知道他是如何死的。既然你不知道,那么打擾了,告辭。
站!
歐陽少恭臉色沉沉,不悅道:閣下如何證明,千觴已經(jīng)……
云天青剛要開口說些什么,旁邊尹千觴拉了他一下,淡淡道:夠了,他大概也是不知道的。我們走吧。
云天青斂眸不語,撐起傘轉(zhuǎn)身就要離開。
下一個瞬間,歐陽少恭已經(jīng)站在他的面前,擋住了他的去路:閣下還是說清楚再走比較好。
神情平靜,語氣淡然,好似云天青帶來的消息并未讓他的心里激起一絲漣漪。偏偏那握緊的五指出賣了他天衣無縫的淡定。
云天青到底沒再說什么,因為尹千觴似乎并不想讓歐陽少恭知道或者確認(rèn)他已經(jīng)死了這個事實。他并不清楚尹千觴此刻的心思,估計連尹千觴自己都不太清楚。
云天青和歐陽少恭打了一架。打了沒多久,就在尹千觴糾結(jié)自己自己應(yīng)該幫誰的時候,云天青不知使了個什么法術(shù),拉著他就遁了。
速度太快,尹千觴連回望一眼的功夫都來不及。
13
曾經(jīng)有那么一刻,或者那么一段時間,尹千觴想過歐陽少恭在知道他已經(jīng)死了的時候會露出怎么樣的表情,他已經(jīng)死了這個事實又能不能讓這個人一貫的優(yōu)雅從容出現(xiàn)一些裂痕。他很想知道,但到了最終可以知道的時候,他又不想知道了。
在他看見歐陽少恭與巽芳公主相處時嘴角縈繞不去的笑意和溢滿眼底的溫柔的時候。
他的記憶在死后變得格外清晰,所以也能清楚地記得當(dāng)初歐陽少恭跟他聊起巽芳時的神色,他當(dāng)時心里驀地一動,就像是知道了什么不該知道的事一樣。
后來才知道,太子長琴煎熬千年的魂魄最終所追求的,也不過就是那一樣。
云天青將他帶到一條溪邊就不理他了,在那里用自制的簡陋魚竿釣著魚,連魚餌都沒有放。
尹千觴笑著拍拍他的肩,寒磣他:姜太公當(dāng)初釣的是周武王,等到胡子都白了人才上鉤,閣下這都死了又是想釣誰啊?
云天青瞥了尹千觴一眼,道:誰說我想釣魚了?人就更不想釣了,又不能吃又不能喝的,釣來干嘛?
尹千觴樂了:那您這是?
云天青沉默片刻,道:等你想通一些事,我們就回去。在此之前,我的一切行為都是為了打發(fā)時間。
于是尹千觴蹲在旁邊看著云天青釣魚釣得無聊了,開始用石子砸魚。
想通啥。坑惺裁纯上胪ǖ。
該明白了早在還活著的時候就已經(jīng)明白透了,要不然他也就不會死了。
尹千觴過得最瀟灑肆意的時光,便是他重傷醒來失憶的那五年。他如同一個初生嬰兒,對這個花花世界充滿了好奇與期望。游蕩江湖幾年,縱然并未期望這江湖一直風(fēng)平浪靜,可流連久了,還是希望風(fēng)浪過后,江湖仍是這江湖。
那時他常常寫信給歐陽少恭,告訴他一些江湖趣聞,其實已經(jīng)身處人間千年的歐陽少恭又怎會不曾見過這些小事,但他仍然有信便回,毫不敷衍。算起來中間兩人斷斷續(xù)續(xù)的相約也不算少,相處的時日確實是尹千觴自從失憶以來與人接觸最久的時間。
說起來,之后算上百里公子的事情,歐陽少恭對他說的話,也甚少是謊言。他擅長將自己的心思埋在語言的最深處,尋常人發(fā)現(xiàn)不了,尹千觴若有所覺,卻選擇了視而不見。
但視而不見不代表不明白,他幾乎是用盡了自己全部的耐心在了解歐陽少恭這個人,而他的努力也沒有白費(fèi),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在內(nèi),也許都不清楚,他大概是這世上最了解歐陽少恭的一個人。
所以他才會死。
當(dāng)然這并不是他知道的太多。
尹千觴望著潺潺的溪流,不知疲倦地流過多少個春秋,他嘆了口氣,向云天青的耐心投了降,他說:我想起來我是怎么死的了。
云天青偏過頭看他,問道:怎么死的。
尹千觴道:我知道少恭的心思之后就一直在想,有沒有什么兩全其美的辦法,少恭不用死,百里公子也不用死,陪著我妹子逍遙自在,那多快活。
云天青道:后來呢?想到了么?
尹千觴道:沒有,我翻遍了我所能接觸到的所有關(guān)于這方面的書籍,但還是沒有找到方法。
云天青安慰道:這很正常,要是有那么多兩全其美的方法,也許當(dāng)初我也就不用死了。
尹千觴好奇:那你是怎么死的?
云天青道:別岔開話題,這不在說你呢么。
尹千觴道:哦。對。剛說到哪兒來著……對了,我不是沒有找到方法么,后來就打算在那片火海里送少恭最后一程。當(dāng)時他和他老婆幾乎都快掛了,那個狼狽樣,真可惜我當(dāng)時沒畫下來,絕對千古難見的奇景。
云天青道:你真是喜歡他?不是跟他有仇?
尹千觴道:有仇沒仇的,說不上,但當(dāng)時不知為何心里一陣暗爽,大概就是“歐陽少恭你也有今天“這種感覺。后來看著看著,就覺得吧,其實少恭也沒過多少好日子啊,好不容易遇到一好姑娘還經(jīng)歷那么多波折,這一生也很不容易,跟他一比我就幸福多了。
云天青終于沒了耐心,咬牙道:說重點!
尹千觴道:別急啊,這就說到了。
14
那場好似能焚毀一切的大火中,最后清醒的只剩下尹千觴一個。
他還不能就這樣死。
他花了一點兒時間回顧了自己算得上短暫的一生,有花了比一點兒多那么點兒的時間來看歐陽少恭。他沒動手動腳,就只是看著,特君子,特清白。
看著看著,他就覺著歐陽少恭這千年時光其實活得很郁悶很憋屈,他明白那種“老天你怎么就可勁兒地耍我”的憤恨心情。其實真的蠻不講理的,天下那么多人,那么多妖,那么多神,怎么就逮著他不放,非要讓他所期盼的一切都是空,非得讓他珍惜的人都消失,非把那些觸手可及的溫暖在剛要得到的時候化作虛無。
歸根結(jié)底,太子長琴的罪是否真的如此深重,深重到千年不得解脫,尹千觴很是懷疑。
懷疑著懷疑著,他就替歐陽少恭感到委屈。以前他覺得自己在幽都那段兒日子真算不上是人過的,但跟歐陽少恭一比他簡直就是生活在天堂。明明都這么努力得想要活著,好好地活著,和心愛的人一起活著,明明就是這么簡單的愿望。
太子長琴求了千年,竟然還是不可得。
看得一向薄情寡義的他都覺得不值覺得不甘覺得委屈。
尹千觴想:我這能算得上人生的歲月都是你給的,那我還你一個完整的人生,我也不算虧。
他用盡最后一點法力,開啟了一個古老而神秘的陣法。
以一生生命為引,以一縷魂魄為介,讓歐陽少恭這個人的魂魄完完整整,好好地活下去。
他托了慳臾將兩人帶出火海,便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
現(xiàn)在想來,估計他的尸身也在那場大火中化為灰燼,連渣都不剩。
尹千觴嘆了口氣,最后總結(jié):差不多就是這樣。
云天青終于不拿石子砸魚了,他拍拍尹千觴的肩,也嘆了口氣說:想不到你還挺舍己為人的。
尹千觴道:那這不是我欠他的么,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云天青說:那就這么著了,咱們是回去,還是繼續(xù)逛逛?
尹千觴道:你之前說我魂魄不全不能轉(zhuǎn)世是吧?
云天青道:沒錯我是這么說過來著。你身為鬼魂修為又低又殘缺不全的,所以現(xiàn)世即使是有法力的人也看不到你。
尹千觴道:那有沒有什么法子。课铱偛荒苓@樣一直跟你混下去吧。
云天青道:跟我混有什么不好?
尹千觴想了想道:好像是沒什么不好……不對,你是想拉個人,不是、拉個鬼陪你打發(fā)時間吧?
云天青也不反駁:這都幾百年了,好不容易遇到一酒友,可不得好好利用一下。不過你要是真想投胎辦法還是很多的。
尹千觴抓著有些凌亂的頭發(fā),思索了會兒,道:你幫了我那么多,我陪你一陣也是應(yīng)該的。咱們回去吧?
云天青說:不去和那個叫歐陽的道個別啥的?
尹千觴聳肩,道:本來這一次回來就是想看看他過得怎么樣,現(xiàn)在看來也不枉費(fèi)我少活那么多年。
尹千觴最初和最后的愿望,也不過就是希望,歐陽少恭這個人能夠好好地享受一場人世溫暖,太平之歡。
除此之外,別無所求。
15
尹千觴安心了,歐陽少恭卻不淡定了。
自從那個叫云天青的人離去之后,他就一直不曾安心下來。但他是歐陽少恭,千種面具信手拈來,所以他表面仍是一片風(fēng)平浪靜,半絲波瀾都不起。
他看著庭院中照看著花花草草的巽芳,溫柔平和,身姿綽約,平淡安靜的就像是一場夢。而這的確是他夢中所求已久的場景。
那場大火沒有燒去他的生命,反而還他一個完整的靈魂。他不是沒有起疑過,也詢問過帶他逃出來的慳臾,可慳臾不發(fā)一言,只是看了他一會兒,轉(zhuǎn)身隱沒云海。
他甚至還來不及詢問那場火海當(dāng)中的另一個人的下落。但是他想,如果是那人,此刻定是逍遙江湖,縱馬快活去了。他一直很擅長享受人生,自從失憶后。這世間最不用擔(dān)心的人應(yīng)該就是他了。
于是他便安下心來,全力施救危在旦夕的巽芳。總算被他救了回來,這一次,老天總算是沒再讓他失去什么了。
然而云天青那句“他的確已經(jīng)死了”卻把他從平靜溫馨的生活中活活扯出了一小部分。對于尹千觴這個人,他從來都很難斷定他在自己心里扮演的到底是什么樣的角色。不過是當(dāng)時的一時興起,想看看這位高貴冷傲的巫咸落入凡間的狼狽模樣,就像是看見當(dāng)初的自己被命運(yùn)打翻在地,無處可躲,一種隱秘而扭曲的快感?稍降阶詈,他們之間的聯(lián)系就越是復(fù)雜,敵人,朋友,知己,好像是,好像又都不是。
歐陽少恭或許是一個擅長欺騙他人的人,但絕不是一個自欺欺人的人。
他承認(rèn)后來跟尹千觴的相處在拋去一切陰謀詭計時是輕松愉快的。他在人世中的身份不停改變,千年下來朋友親人什么都沒剩下。到最后,唯獨這個人留在了自己身邊,喝酒賞月,談笑風(fēng)生。這讓他一度覺得,讓這個人活下來似乎沒什么不好。然而他心中又是有些疑惑的,他想如果尹千觴知道了他的真實面目,是不是還會一如既往地與他喝酒談天,一如至交好友。
所以在尹千觴為了百里屠蘇那幫人與他拔劍相向的時候,他還是有點兒失望和生氣的。
他想:尹千觴,你也不過如此,跟他們都一樣。
可是尹千觴又確實跟他們是不一樣的。
他被自己打傷昏過去后,歐陽少恭沒殺他,也沒折磨他,就把他帶回了一間弟子房,由著他自生自滅。
歐陽少恭當(dāng)時想,等尹千觴醒過來,要走要逃隨他去,反正跟他作對的人,不管是誰,他都是要除去的,這個尹千觴不會是例外。
尹千觴不會是歐陽少恭的例外,可他終究讓歐陽少恭意外了。
他帶著一壺酒,倚在亭柱旁,笑著對歐陽少恭說:喝一杯嗎?
他神色平靜,帶著他一貫漫不經(jīng)心的笑容,仿佛之前的干戈不過是一場誤會。
歐陽少恭淡笑道:想不到事到如今,千觴還有如此興趣,還是說,我該稱呼你為風(fēng)廣陌?
尹千觴散漫地?fù)u著頭,道:隨你喜歡。
他走到石桌旁,將壺中酒倒入兩盞酒杯,然后把其中的一杯遞給了歐陽少恭,自己將剩下的一杯一飲而盡,然后他說:少恭,不管怎樣,這么多年,我是真心感謝你。這一點,從未變過,以后也不會變。
他說:少恭始終是尹千觴這輩子的朋友,以前是,以后也都是?v然總有一天你我刀劍相向,但我欠你的,一定會還。
最后他說:少恭,尹千觴不是什么好人,縱然少恭要背負(fù)千載罵名,但少恭之友這個名聲,我會一直擔(dān)著。再見。
尹千觴轉(zhuǎn)身離開。什么都沒有帶走。
歐陽少恭看著尹千觴高大挺拔的背影,終究是將手中的那杯酒飲盡。他幾乎是不能自抑般地笑了。
原來,這世間終究還是有一個人,即使是看清了他所有的黑暗與扭曲,還仍是堅持他歐陽少恭是朋友。
那一刻起,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終究還是沒能斬斷。
15
歐陽少恭想過尹千觴死時候的樣子,或痛苦或解脫或平靜,然后倒在他的面前,為他們之間難以定義的關(guān)系畫上一個句號。
歐陽少恭看盡人世千年,又怎么會不知道尹千觴藏在內(nèi)心最深處的關(guān)于他的念想。
然而不管怎樣,他們之中有一個是必定要看著另一個人死去的。在蓬萊那場大火中,他一度認(rèn)為自己會死在尹千觴的面前,他在朦朧火光中窺見尹千觴面無表情的樣子,那雙深邃如狼的眸子一如既往的清亮,他們都在等一個結(jié)局。
他想過千種尹千觴的死法,也想過自己的,可唯獨沒有想過,尹千觴會死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甚至他都不知道他的死訊。他本能地排斥這一種可能,卻沒法讓這個如帶刺的藤蔓纏繞自己心間的消息從自己腦海中消失。
他想他其實還是在乎尹千觴這個人的,哪怕作為一個朋友。
巽芳安靜地向他走來,他微笑以對,道:巽芳,外面烈日炎炎,還是不要過于操勞了。
巽芳溫柔一笑,走到木桌旁替歐陽少恭斟了一杯茶,動作輕柔地遞至歐陽少恭面前,道:夫君不必?fù)?dān)心,巽芳的身子巽芳再清楚不過了,這一世,定陪夫君白頭偕老。
歐陽少恭接過茶杯,卻莫名想起尹千觴曾經(jīng)遞給他的那杯酒,他還是想確認(rèn)一下,無論什么都好,就是不想像現(xiàn)在這樣,哪一種想法都是無端的猜測。
他說:巽芳,這幾日我要出門一趟,很快回來。你在家等我。
巽芳依舊安靜微笑,然后點頭。
歐陽少恭看著巽芳的笑容,心想這才是他心中的佳偶,溫柔善良,知他懂他,一顰一笑皆可入畫,一舉一動都是端莊,比那個放蕩不羈不修邊幅的尹千觴不知要好多少倍。他喜歡巽芳的樣子,喜歡巽芳的笑容,喜歡巽芳的善良,喜歡巽芳的舞姿,喜歡巽芳的一切。巽芳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梢вx有什么好?
他愛喝酒,愛美色,不修邊幅,不識風(fēng)情,缺點罄竹難書,優(yōu)點屈指可數(shù)。他什么都不好,最不好的就是明明是一個男子卻偏偏喜歡上了他歐陽少恭。最可恨的是他明明喜歡到死卻不肯透露一絲一毫。
可是他還是想去確認(rèn)一些什么。
他花了三天時間找到了那個叫云天青的人。他找到他的時候,那個人正在無聊地用石子砸魚,時不時還說些什么,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跟人說話。云天青看到了他,愣了一下,然后突然轉(zhuǎn)頭他向了他身旁的虛無。
那一瞬間,歐陽少恭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走了過去,向云天青施了個禮,開門見山:閣下可曾見過尹千觴?
云天青誠實地點點頭。
歐陽少恭又問道:那他現(xiàn)在是人是鬼?
云天青沉默一會兒,道:……是鬼。
歐陽少恭喃喃道:原來是真的死了。然后又問道:那尹千觴是否就在閣下身邊?
云天青驚詫了一瞬,然后笑開了:是。
歐陽少恭滿意地點點頭,道:如此便好。然后順著云天青所指的方向看過去,什么都看不見,但其實不用看他也能描摹出尹千觴的樣子,他咬牙切齒道:尹千觴,你真是個混蛋。
16
老實說,尹千觴現(xiàn)在覺得他挺冤的。他沒想到歐陽少恭還能找上門兒來,更沒想到一向把溫文儒雅的面具帶得快成真實面目的他差點兒連臟話都爆出來,就是為了罵他。
不至于吧,尹千觴想,我也沒做什么對不起你的事兒啊。
眼看著歐陽少恭這大概是君子做久了憋得慌已經(jīng)罵他快要罵上癮了,尹千觴只能向退避三舍的云天青求救。云天青大概是鐵了心不管這破事兒,寧可無聊到開始撅柳枝做起手工來也不理尹千觴。
尹千觴無奈,他看著明明根本看不見他的卻還能罵得很歡的歐陽少恭,偶爾聽得很火大干脆跟他對罵,但事實上,歐陽少恭罵他他聽得見,他罵回去就是石沉大海,連個反應(yīng)都沒有。
尹千觴覺得頗為挫敗,行走江湖這么多年,誰在口舌之爭上贏過他呀。關(guān)鍵是,他聽了半天壓根兒沒聽出歐陽少恭要表達(dá)個什么意思。
最后大概是歐陽少恭罵累了,終于停了下來,尹千觴覺得他肯定深吸了一口氣,不然肯定得憋死。
那種熟悉的如同面具一般的微笑又掛回到歐陽少恭的嘴角,尹千觴知道他大概是已經(jīng)平靜了下來。
然后歐陽少恭道:千觴,我現(xiàn)在過得很好,巽芳也很好,我估計即使再過五十年我們也都死不了。
即使歐陽少恭聽不到,尹千觴還是笑著說:那不是挺好。巽芳公主是個好姑娘你可要好好對她。
歐陽少恭道:我會對巽芳很好很好,她要什么我都會給她,等她身體再好一點兒,我會帶著她游遍山川河海,大江南北。
尹千觴道:那必須去看看,以前你就是看人看得太多,風(fēng)景看的太少,才會活得那么累。
歐陽少恭繼續(xù)道:巽芳會是我這一輩子唯一的妻子。也許我們等我們老了會開一間醫(yī)館,我一定會比巽芳晚死,讓她圓圓滿滿地活完這一生。
尹千觴道:呦,少恭這是要懸壺濟(jì)世啊,不錯不錯,多積點兒德,死后會有用的。
歐陽少恭沉默了,然后半晌才道:巽芳這一輩子與人為善,又是蓬萊公主,想必下輩子定能投個很好的人家。我手上已沾滿血腥,背負(fù)人命無數(shù),估計是要在鬼界服苦役了。
尹千觴安慰道:樂觀點兒,好歹也是個鐵飯碗,大不了我讓云天青給你說說情。鬼界也沒啥不好,沒他們說的那么可怕。
歐陽少恭突然笑了,很真實的笑容,嘴角的弧度明顯得上揚(yáng),讓他精致的五官整個明媚了起來,好像有道光輕柔的籠住了他,尹千觴也很少看到這樣的笑容,然后尹千觴發(fā)現(xiàn)歐陽少恭這個人要是個女子,還真有一笑傾國的潛質(zhì)。尹千觴被那個笑容晃得有點兒迷糊,差點兒沒聽清歐陽少恭的話。
“到時候,可要勞煩千觴了。好好在鬼界等著我,不許跑也不許投胎,不然我就是逆天而為,也會找到你,然后讓你……“
讓我怎么樣?我都死了,然后你也死了,沒準(zhǔn)兒你修為還沒我高你能把我怎么樣?尹千觴沒來得及說出口,歐陽少恭就轉(zhuǎn)身離去,好像一點兒也不擔(dān)心尹千觴到底答不答應(yīng)。
尹千觴呆在原地還是沒能反應(yīng)過來。云天青走過來拍拍尹千觴的肩膀,取笑道:怎么?樂傻了?
尹千觴生硬地轉(zhuǎn)頭看了眼云天青,又轉(zhuǎn)回去看向歐陽少恭離去的方向,道:我就說這人其實就是一混蛋。
云天青此時倒是很贊同地點點頭,又突然笑了,道:有些時候,人自私點兒也沒什么大不了。這下子,你可必須在鬼界陪著我了。
尹千觴道:你得意個什么勁兒。
云天青開心地笑了出來。
歐陽少恭難得說了那么多廢話,其實要表達(dá)的也不過就是那么一個意思。
我將我今生所有的好都送給我唯一的妻子,償還盡我所欠下的債,然后我將今后的生生世世送給你,你不能不要。否則便是逆天而為,我也定將你困在我的身邊,半步不離。
歐陽少恭這個人將他所有的霸道,都送給了尹千觴。
17
尹千觴和云天青回到了鬼界。
他們?nèi)ト私绲臅r候,只帶了一把白色聚魂傘,回來的時候,尹千觴帶回了一個生生世世的承諾。
他給了歐陽少恭一個完整的魂魄,歐陽少恭給了他一個可期的以后。說不清到底哪一個的分量更加沉重。
云天青倒是很替他高興的樣子,又拉著他在那棵桃樹下埋下了一壇桃花酒,笑著跟他說:下次他來的時候,咱仨兒就可以暢飲了。
尹千觴不屑道:那你這一壇酒哪里夠,把少恭灌醉都困難。
云天青給了他一個鄙視的眼神,說:你又忘了,鬼是不會醉的。
尹千觴估摸著就算他打算守著這個承諾,歐陽少恭要來估計也是五六十年之后的事兒了,往大了說,這個人就算是再活一百年也不稀奇。都說禍害遺千年么。然后他想到一件事兒,拍拍云天青的肩膀,道:聽你這話的意思,就算少恭那禍害下來了,你要等的人都還可能不來?
云天青頗為沉重地點點頭。
尹千觴震驚了:你他媽等的人是成仙了?!
云天青面無表情道:仙倒是沒成,他要成魔了。
尹千觴:……臥槽。
六界眾生,唯神魔永生不滅,不入輪回。云天青這一等是要等到天荒地老滄海桑田物轉(zhuǎn)星移的架勢啊。
尹千觴有點兒同情云天青了,也頗為好奇:你到底是等誰?
云天青嘆口氣道:我?guī)熜职 ?br>
尹千觴挑眉道:就你這至死不渝的樣子我還以為你是要等哪個紅顏知己,結(jié)果居然是你師兄。我說,你這樣等下去不成啊,這魔不死不滅的,你就是等到魂飛魄散估計也是夠懸的。
云天青點頭道:我知道,等你魂魄恢復(fù)了,那個歐陽少恭也下來了,你們功德圓滿了,我就去找?guī)熜,做個了斷。
尹千觴道:看不出來你還有當(dāng)紅娘的興趣。
云天青道:看多了悲劇,難得有一處花好月圓,當(dāng)然要看到最后。
尹千觴想你他媽就是想看戲唄,他想想覺得這事兒不太公平,就勾著云天青的肩,哥倆好地笑道:既然咱閑著也是閑著,把你的故事說出來聽聽唄。
云天青瞥了尹千觴一眼,道:故事說起來挺長的。
尹千觴滿不在乎:沒事兒,現(xiàn)在我最多的就是時間。
云天青最終還是滿足了尹千觴的八卦心思。那又是另一出天意弄人,風(fēng)道揚(yáng)鑣,生死一方的戲了。
他們都在等。
云天青在等一個結(jié)束,或是一個開始。
尹千觴在等一個承諾,和一個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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