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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奔(全一篇)
(一)
沉沉的夜色鋪天蓋地的壓了下來。
一個女子,在夜色里狂奔。
她赤著雙足,身上的衣衫已被道旁的枝條勾得襤褸,在夜色里飄飛。這時的她,宛如暗夜里的一個迷失的精靈。
她已疲不擇路,撥開叢生的荊棘,穿過低矮的稻田,她只認準了一個方向,就是前方,那亮著燈火的地方。
近了,近了。
女子心中驀地一痛,腳下一個踉蹌,軟軟地癱倒在地上。
。ǘ
那個沉悶的夏日,菱子隨著賀生走出了家門。
在撲面而來的熱浪中,菱子恍然覺得自己幻化成了一株枝繁葉茂的植物,大口大口地吐納著這燥熱的氣息。終于走出了那個幽深、陰暗的庭院,走出了那個煙霧繚繞的空間,終于可以自由地呼吸這人世間的空氣。想到這里,菱子不由對身邊這個男人產生了幾絲溫情。
不可否認,這是個溫文儒雅的男子。然而,他蒼白的面容,慵倦的神情,以及瘦弱的身軀都暗示了一種頹敗的氣息——這是菱子所熟悉的,與之共處了十八載的世界的氣息。菱子猶如一株自生自滅的植物,沒有人關照過她。她似乎從來都不認識父母,從她記事時起,就看見父母躺在煙榻上吞云吐霧。煙霧朦朧之中,她從未看清過父母的面容。而現在,她從身邊這個男子身上卻恍然看到了父母年輕時候的模樣。絕望,是的,一種深深的絕望。
長久以來,菱子就陷在一片昏暗的煙霧之中,看不到未來,看不到希望,年輕的生命在無聲地凋落。
然而,那天賀生走了進來。他從外面走來,穿過煙霧繚繞的庭院,猶如一片落葉飄落在了菱子面前。那時,菱子正坐在花園里看落葉發(fā)呆。賀生輕輕地站在了她后面。菱子沒有動。良久,一片葉子落了下來,在空中還打著旋兒。這過程似乎特別的長,菱子的思緒也隨著葉子飄飄蕩蕩。她的雙眼充滿了迷惘。葉子墜在了地上,菱子彎腰拾起,遞到了賀生面前!艾F在,還是夏天”。賀生接過葉子,望著菱子的眼,輕輕地說:“我們出去!
父親躺在煙榻上,隱現一團煙霧之中。菱子看不見父親嘴唇的翕合,只聽見一聲很微弱的鼻音從床榻處飄飄渺渺地傳來。父親同意了。
菱子緊緊地跟在賀生后面,小心地閃避著往來的人群、車輛。她仍然無法抵制內心的凄迷和惶恐,他不知道,前面這個男人會不會舍她而去。賀生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什么,只是緊緊地拉住了菱子的手,全然不顧路人的目光。他們宛如一對溺落在人群里的難者,在拼命地劃行、沉浮。菱子任賀生拉著走,仿佛交付了一切。賀生英挺的眉頭緊縮,面色愈加蒼白,腳步益發(fā)凌亂,只是一味向前,仿佛迷失在什么痛苦之中。也許此刻,他們都已將彼此遺忘,如同忘卻自己。
到了郊外,他們停在了村頭的那棵大樹下。菱子靠在賀生的肩頭,目光平靜茫然。
沉默。只有樹梢里風的喘息。
遠處,傳來了叮叮當當的打鐵聲。
“為什么是這里?”
“那里有一個鐵匠鋪!
“我知道!
“那里有一個很年輕的鐵匠!
“我也知道!
賀生不再言語,似乎又陷入了他的痛苦之中。許久,他站了起來,掐滅了煙,拉著菱子向前走去。
叮叮當當,叮叮當當,聲音越來越近。
他們停下,不在靠近,就那么遠遠地看著。簡陋的鐵匠鋪中,老鐵匠正罵罵咧咧地夾著一塊通紅的鐵塊,年輕的鐵匠掄起大錘,極有節(jié)奏地砸下。通紅的爐火將他們的臉映得通紅,顯出一派單純的快樂。汗水從他們油亮的額上,滾動的肌腱上緩緩滑落,留下點點磷光。
菱子的目光移向了天邊最后那道云霞,它異樣地燦爛著。它在慢慢變化。菱子閉上了眼。就在那一刻,賀生恍惚看見萬道霞光疾馳而來,幻化作一條金色的長鞭重重地鞭落在年輕鐵匠黝黑健壯的背上。就是那一刻,天極仿佛傳來了“啪”的一聲脆響。賀生閉上了眼睛,淚水涌出,欲望無可遏制地升騰開來,然而,隨之而來的還有那深深的絕望。一張冰冷濕潤的面龐貼近了他的面頰,一個溫軟顫抖的身軀緊緊地抱住了他。就在那一刻,就在他們淚水交融的那一時刻,他們已經意識到,他們今生再也無法分開,他們就是彼此的救贖。
。ㄈ
菱子說,我們本質上都是無家可歸的人,我們注定了孤獨,絕望,我們需要一個身體來依偎。
婚事很順利。其實兩家的父母在私底下早就商量好了,這不過是遲早的事。門當戶對,郎才女貌,根本不存在什么問題。親友們都說,這是天作之合。然而只有他們自己知道,這一切緣于無奈,緣于他們在彼此的眼中發(fā)現了屬于自己的絕望,他們只是需要取暖,需要傾訴。
他們默默對視,哭泣,絕望,親吻,擁抱。
他們出去,如游魂一般穿行在人群中。他們來到郊外,遠遠地注視著那個小小的鐵匠鋪,看著年輕的鐵匠掄起大錘,砸下,再掄起,再砸下,鼓鼓的肌腱一張一弛,單調的動作中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刺痛著他們的靈魂。
他狠狠的抽煙,掐滅,點燃,再掐滅,再點燃。她默默地遙望天邊,看著霞光的明滅。天色就這樣黯淡下去。
。ㄋ模
夜晚,如墨的夜晚。他們被黑暗包圍,他們緊緊擁抱著對方。
菱子輕輕地撫摸著賀生光潔羸弱的背部,心中一片悲涼。她將面頰貼在了上面,靜靜地感受著淚水的滑落。
許久之后,她伏起身,輕輕地吻著賀生背上的淚水。溫柔的吻如落葉一般輕輕飄落。賀生心頭一陣戰(zhàn)栗。他絕望的轉身,粗魯地抱住了菱子,似乎要將她揉碎。他痛苦地呼嚎,撕心裂肺!澳銥槭裁匆勰ノ摇潜藓塾肋h不會落在我背上……你知不知道……”。呼嚎慢慢化作了哽咽。賀生放開菱子,癱倒在床上。菱子輕輕地拍著賀生,神情平靜而迷芒。
(五)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
煙榻,仍然是煙榻。所不同的是,上面躺的已經變成了賀生和菱子。
菱子望著賀生,直至淚眼婆娑。
而賀生卻似乎忘卻了一切,平靜而祥和。優(yōu)雅地持著煙槍,吞云吐霧,呈現出一種不堪一擊的脆弱之美。
菱子望著賀生,目光凄迷,痛苦直至變?yōu)榭駡?zhí)。她瘋了一般地撲上去奪下煙槍?拗,喊著,拼命地搖晃著賀生。你說過,我們是一體的,你不能放開我。賀生靜靜地,不加絲毫抵制,任菱子擺布。
賀生的衣服被扯開,露出了平滑光潔,但又瘦骨嶙峋地胸膛。菱子停止了叫喊,停止了搖晃?粗粗,她的目光慢慢變得模糊,遙不可及。她說話,聲音平靜地就像從另一個世界飄過來似的。
“那里有一個鐵匠鋪!
“……”
“那里有一個年輕的鐵匠!
“……”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爆發(fā),積蓄已久的爆發(fā)。菱子大聲叫了起來。
“懦夫,你是個懦夫……我要走,離開這里……他,年輕,健壯……他活著……你……你已經死了!
菱子狂奔而出,消失在濃濃的夜色里。
賀生呆呆地盯著被煙燈熏得有些班駁的屋頂,眼角流出兩行淚水,喃喃地說“我的欲望已經死滅,我已經沒有能力再愛你……”
夜空里似乎傳來一聲長嚎,凄厲而迷娩,久久不息。
。
菱子醒來時,發(fā)現自己正躺在鐵匠鋪里,身上蓋著一件充滿汗酸的外衣。她疲憊地坐了起來,緩緩挪到門前。
年輕的鐵匠正在小心地錘打著一柄鐮刀,迎著通紅的爐光輕輕一轉,雪亮的刀光映在了鐵匠滿是汗水的臉上。
菱子又想起了那日的情景——她和賀生看見霞光幻化作一條長鞭清脆響亮地鞭落在鐵匠厚實健壯的背上——就在那一刻,他們在對方的絕望中發(fā)現了對生命的力的渴求。他們就在那一刻相愛,成為對方的救贖。
菱子的雙眼已經模糊,輕輕走上前去,保住了年輕的鐵匠,將面頰貼伏在他黝黑健壯的后背上。
鐵匠惶恐不安,意欲掙脫。
“別動。”菱子把他抱的更緊。“就這一次,讓我們緊緊地抱住你!睖I水潸然滑落,混雜在這年輕健壯脊背上的淋淋汗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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