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

　　一、驚夢

　　“阿爹，您的茶。”
　　我看著琉璃雙手端過來茶盞，她的手指如玉蔥一樣纖長柔美，指間沒有涂抹蔻丹，非常清爽，可是我卻看著非常害怕。
　　涼亭中沒有遮擋，外面的落雪被風吹的四散紛擾，連綿不斷的棉絮一般。
　　“您的茶。”
　　我從她的手中接過茶盞，那里面淡紅色的藏紅花茶水，掩蓋了毒藥的味道和顏色。
　　她要殺我！
　　這簡直就是命運的又一個輪回。二十二年前，我只有十四歲，我在沈家的描金屏風后，看見我的姐姐親手遞給父親一盞茶，他微笑著雙手接過，微笑的喝下去，然后微笑的夸獎姐姐泡茶的手藝好，然后，……，他再微笑的死去，七竅流血，把那抹笑容以死亡的形式凝結在臉上。
　　我恨姐姐！
　　她是太子妃，她為了自己的兒子能當上太子而毒殺了自己的父親！
　　我想要逃離這些，我不想讓我的家人再因為權力而卷入血腥，我不也不想再讓這些冰冷的繁華埋沒了我的人生！我離開了雍京，四處云游，結識了朋友和兄弟，終于，在遠離京城的一個蜀中小鎮(zhèn)，我遇見了莫荷，從第一眼看見她開始，我就決定娶她為妻！我要給她對單純而美好的一切，就如同她一直擁有的生活一般。
　　可是，姐姐的信箋改變了一切。
　　她的丈夫，那個嬗變的太子一登上皇位就改變了心意，他要廢黜太子，廢黜皇后，他要對原本權傾朝野的沈家趕盡殺絕！我不能讓他這樣任性！于是我又一次回到了京城。我繼承了父親的爵位和權勢，我殺了他所有庶出的王子，我讓皇位的繼承權只能集中在姐姐生的兩位王子身上，我讓姐姐的兒子，如今的太子的地位堅如磐石！
　　那一年，我的女兒琉璃出生在雍京的沈家大宅。
　　她是我唯一的女兒，我的掌上明珠，她是生來就是要成為皇后的女人。我把她許配給了太子凌，我要讓他知道，因為他娶了我的女兒，所以他可以繼續(xù)做太子，并且登基成為皇帝。
　　直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她剛出生時候的樣子，她從襁褓中一回頭看著我笑，那個笑容傾國傾城，讓我恨不得把世上所有的一切都給她！可是我卻沒有想到，宮廷中的權勢終于還是毀了她的快樂。
　　她被人陷害，有人用麝香墮了她的孩子，而太醫(yī)則說，從此之后，她不可能擁有自己的孩子。
　　在后宮中沒有孩子，就失去了指望！我不能讓她僅倚靠凌的心意活下去！
　　因為凌和他那個嬗變的父親一樣，今天可以把琉璃捧成皇后，明天，當我和姐姐這些外戚都死去之后，他可能把他的妻子拋入冷宮。因為他不可能真心喜歡琉璃。琉璃畢竟是我的女兒，凌看到她就會想起我，想起他曾經也有過的俯仰隨人的屈辱，作為皇帝，一旦他大權在手，他有權讓自己快樂，他會把一切讓他不快樂的記憶完全抹殺。
　　我拿到了虎符，我想要把凌從皇位上拉下來，我要讓他永遠只屬于琉璃，只屬于她一個人！
　　可是，我失敗了，我等到的不是勝利，而是琉璃的一盞茶，里面放入了毒藥。
　　“阿爹，……”
　　她哭了，琉璃哭了，我抓著她的手，那么冰冷，她還在發(fā)抖。
　　我不能讓她這么傷心！
　　那一刻，我終于明白了當時父親的心情。
　　我笑著，雙手捧著茶盞，微笑著喝下去那已經有些冰冷的茶水，微笑的感覺到麻痹從心口處傳來，微笑著迎接死亡，微笑著，讓最后的笑容凝結的我的臉上。
　　我愛她，她是我的女兒，我生命的延續(xù)，我愿意為她做任何事，而不想她有任何回報。
　　這就是一場輪回，父親對姐姐，我對琉璃，單向而殘酷的愛。

　　二、離魂

　　琉璃，她出生就注定了要成為我的皇后！
　　她華美猶如漢賦。
　　那年我只有十四歲，那是一個可以發(fā)生任何事情的年紀，父王在沈司馬的刀鋒下被逼退位，而我登基之前，在沈家的花園中看到了沈司馬的女兒，一個注定要成為我妻子的女人，因為娶她是我登基的條件。
　　我沒有選擇。
　　可是，我想，當時的我并不討厭這樣的條件。
　　我在她的耳邊簪上了紅色的蓮花，她羞澀的沖著我笑，我喜歡她，她也喜歡我。
　　昨日春如十三女兒學繡，一枝枝，不教花瘦。
　　我記得大婚那夜的纏綿，她的羞澀，她的顫抖，她的委屈曾是我最甜美的記憶�？墒呛镁安婚L，一切都變了。
　　她的父親，那個沈大司馬無所顧忌的囂張是我的試煉！他可以把我鍛煉成一個隱忍陰沉而殘酷的人。
　　我們之間有過太多的恩怨，他恨我的母親，恨我的父親，他也恨我，可是他卻是我的恩人。我通向皇位的每一步都有他的功勞，他用利劍為我開辟了華美的錦繡前程，我感激他，我甚至像對待父親一樣愛著他，然，就因為我愛他，所以也會更加恨他！
　　他踐踏了我的自尊！
　　他僭越了原本只屬于我的權力！
　　琉璃越來越像她的父親，尤其是那雙眼睛。深黑色的，讓別人根本看不出里面到底隱藏著什么。她的眼睛一次一次提醒我，她是沈家的女兒，我的王位是用她換來的！那種感覺真難受，好像有一把火在焚燒我，把我的五臟六腑，外加三魂七魄燒成扭曲的疼。我甚至無法忍受看見她！于是我另外愛上了一個女人，和琉璃完全不同的女人。她清秀單純，沒有煊赫的身世，我就是她唯一的神明。
　　可是她死于琉璃的毒藥。
　　我去正宮興師問罪，琉璃甚至直言不諱的告訴我，是她殺了她。她的肆無忌憚讓我想起了她的父親，難道他們就把這個天下看成是沈家的囊中物不成？
　　我恨琉璃！
　　我恨她徹底粉碎了我們過去脆弱美好的回憶！
　　在我忍不住要擬旨廢后的時候，第二天，我從太醫(yī)局得知，琉璃懷孕了。
　　那種感覺奇妙而傷感。
　　那是我第一個孩子，這個世上，會有一個擁有我的骨血，傳承我的血脈的孩子，我會看著他出生，看著他長大，就好像母親看著我一般。
　　生命的又一場輪回。
　　那晚我在中宮，靜靜的抱著琉璃，我們好像又回到了從前，回到了那個單純的歲月，我喜歡她，她也喜歡我。
　　可是，我又有一種隱約的恐懼，琉璃腹中的孩子，將會是又一個擁有沈家一半骨血的孩子，皇室和外戚沈家的相爭會不會繼續(xù)延續(xù)下去，我會不會像父親一樣，在沈家的刀鋒下退位，無奈的把皇位傳給沈家女人生的王子？
　　然，三個月后，我們的孩子死于一場陰謀。后宮中有人用麝香殺了琉璃腹中的胎兒，而太醫(yī)說，她永遠不可能再有孩子了。
　　那個夜晚，我抱著她，她的手指緊緊掐著我的手，她冰冷而絕望。
　　我想，從那個時候開始，她也開始恨我了。我無法保護她，也無法保護我們的孩子�？墒俏�，……，雖然涼薄，卻暗自松了口氣。以后的皇子，不可能是沈家的女人生的了，皇室從此可以擺脫沈家的魔咒。
　　這件事徹底觸怒了沈司馬，我們的對決到了最后關頭。
　　“琉璃，你的父親欺騙了你，如果我被殺或者被廢，你只可能是廢帝的遺孀，會被趕出宮廷的，他為了自己的權力而犧牲了你，你不能相信沈司馬的話！”
　　我在勸說琉璃，我相信，即使她恨我，可是為了我們共同的利益，她還是會幫我的。
　　其實，如果那個礙眼的沈司馬死了，我依然還會善待琉璃，因為那時，我是出于自己的心情善待她，而不是礙于她父親的權勢不得不這么做，這其中的心情天差地別！
　　她終于還是同意了，她毒殺了她的父親！
　　宮廷真是奇妙的地方，這里是墳墓，可是把任何美好的感情埋葬！從琉璃答應我那一刻開始，我們之間的恩怨全部死去，留下的只有利益。她為了皇后的位置，而我為了帝位。
　　“凌，你笑了，還那么好看，只是有些哀傷。”
　　她走的時候，對我說。
　　我本來想問問，為什么她會看到哀傷，可是，我卻永遠失去了機會。等我趕到涼亭的時候，看見的是兩具尸體。沈司馬死了，而琉璃用我送給她的金簪，插進了自己的喉嚨。
　　她愛我，她死去了，她失去了任何得到補償?shù)臋C會，她沒有為自己的地位而做那件事，她是為了我才毒殺她的父親的，她對我的感情沒有雜質只有感情，強烈到令人詛咒的地步。
　　我想，我是幸運的，那一刻，我終于知道，她愛我，只愛我，她愛的不是大鄭的皇帝，而只是凌。
　　我也是。
　　那一刻，她對我來說，不是沈家的琉璃，不是大鄭的皇后，而僅僅是我的女人，僅僅屬于我，僅僅存活在我的記憶中的女人。
　　她帶走了我的一部分。
　　我為她的棺木蓋上了陀羅經被。
　　外面又下雪了，覆蓋了所有，在一片冰冷的白色中，大鄭禁宮中的紅墻黑瓦顏色都淡薄了，好像一滴水落在宣紙上，暈開，就什么都沒有了。
　　我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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