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小釵躺在床上，睜開眼，身旁縈繞著一室溫暖的氣息。他凝神細聽了片刻，此刻離他約有三尺遠的木窗外，卻不再有凜冽而呼嘯的厲風聲傳來。

　　從床上站起身，又將一件厚實的外衣披在背上，葉小釵放輕腳步，走至緊闔起來的兩扇窗前，向前微伸出右手，稍一使力，便已將一扇輕薄的紙窗推開。

　　從前日起，整個苦境便已正式進入了寒冬時節(jié)，不消說那開始肆虐的寒風，堆積的陰云，便是連每個人尋常的心中，都已開始不可避免的沾染了幾分抑郁的滋味。

　　葉小釵站在窗前，無聲向外望著，已止住了紛揚大雪的深沉夜幕下，入目處，除了滿地銀白，再無其他。

　　忽的一陣北風從窗前掠過，勁風夾雜落雪，從銀色地面翻卷而上，似一條銀龍在半空中浮動著飄過他的眼前。風過之后，葉小釵依舊佇立在原地，身形不曾移過半分，卻又輕輕抬起右手，將方才由那陣風帶起，沾染在他臉上的殘雪盡數(shù)抹去。

　　明月映深雪，寒風徹孤夜。

　　葉小釵依舊垂頭站著，絲絲月華卻伴著深冬夜里的霜寒氣息從紙窗外向他襲了過來。他只將右臉對著窗外明月，左臉卻隱匿在一室微熹黯淡的光線當中，模模糊糊要人瞧不真切。

　　窗外又是一陣寒風襲來時，雪塵也將葉小釵背上的衣袍攪動。葉小釵身后的衣角在翻飛，一直籠罩在月色中的半張臉也隨之抬了起來。

　　陷入月色中的那半張臉上，沉積已久的猙獰刀疤此刻也更顯可怖。卻又有隱隱水跡蒙著月澤緊覆在那條跟隨了葉小釵近有多半生的印記上，如薄紗輕裹起裂紋的斷玉，油然而生出一種殘缺的美來。

　　迷蒙月下，葉小釵先是將身形一矮，后又縱身一躍，隨后整個人便已閃出了那扇半人高的窗戶。“啪——”的一聲輕響回蕩在寂寂冬夜當中，驚起四周光禿枝椏上棲息的無數(shù)寒鴉之后，它們又一起撲棱著翅膀向高空中的那輪冷月奔去。

　　被鴉群遮蔽了月光的白雪地上，不曾留下半點人跡。良久之后，原本喧鬧不已的鴉群也逐漸散去，未知的遠方模模糊糊傳來幾點人聲，卻又最終消散在朔風之中，不可再尋。

　　葉小釵藏身在一棵參天的古樹上面，褪盡繁葉的枯枝并不能將他高大的身影完全蓋住。所幸的是，月光不曾將這棵生長了百年的古樹完全照透，他運功隱去自身所有的氣息，只站在樹下一片深沉的暗影里，朝不遠處凝望著。

　　皚皚千丈白雪當中，一縷暖橘色的躍動燈火在染亮白中泛了黃的窗紙后，最終停在了一對正在夜中嬉戲的父子身上。

　　“爹，你真笨，雪人不是這樣堆的！”白雪之上，一個眉目稚嫩的天真孩子尖利著童音，不滿朝身邊一個質樸男人大叫了一聲。

　　那男人聽到自己兒子的不滿叫聲后，卻也不曾出聲訓斥一句，僅是笑著彎了彎自己已顯滄桑的唇角，隨后又默默蹲下身去，用手中的鏟子輕輕向面前那一團凸起的雪堆上撒雪。

　　“爹，這邊也要雪！”

　　“不是這邊，是這邊啦！”

　　……

　　暗夜當中，葉小釵無聲靜立在枯枝之上，看著樹下那個男人一下一下用自己手中的鏟子，向那堆愈加變高的雪堆之上灑雪。

　　后又不知過了多久，夜也更深，天地間的一切聲響都已消弭不見，而方才那個喧鬧不止的孩童也倚在自己父親寬厚的背上，漸入夢鄉(xiāng)。

　　最終，在那個雪人還未完成之際，那男人卻已將手中的鏟子輕輕放在了雪堆一旁。

　　他向背后伸出兩手，牢牢將趴睡在自己背上的孩童固定住后，又緩緩站起身來，一步一步，腳踏積雪，向不遠處的一座茅屋走去。

　　而他身后，那棵在來年春時依舊會抽出無數(shù)新枝的干枯樹上，卻已早是空無一物。

　　廣袤一片雪原之上，葉小釵身側四周，除了白雪，還是白雪。

　　他將兩腿陷在半尺深厚的盈盈雪中，一步一步向前挪著。

　　驀地，他的腳步停了下來，過了半響，又突然躬下身去，伸出一雙握慣了刀劍的大手，覆蓋在了綿軟輕柔的松雪之上。

　　葉小釵閉起眼，雙掌微動，掌心里多年來因使刀用劍而磨出的那層厚繭拂過雪面，變得有些濕潤了。

　　他沒有睜眼，卻用右手攏起一抔白雪，輕堆在自己面前。

　　一抔，兩抔，三抔……無數(shù)抔白色的積雪在他的掌心下堆起，直到三堆白雪在他面前悄然凸起，他這才慢慢睜開眼，停住了手。

　　他蹲在原地，用眼凝神著自己面前那三堆白色的雪團，白雪映著月色折射進了葉小釵的眼底。他的眼底散布著一片團團迷惘的光暈，眼神卻又微微閃了閃，一抹稍縱即逝的光這便從他的眼中劃過。

　　伸出十指，葉小釵雙手撫上面前一團已被冬夜凍硬的積雪。

　　凝神運氣，將匯聚在自己十指端上的力氣加重了幾分。片刻之后，隨著葉小釵十指的逐漸移動，原本尚算光滑的凍雪面上，也漸漸現(xiàn)出了幾道凹凸不平的指印。

　　依舊無語，葉小釵蹲在原地，一點一點用十指在那團雪上捏造出了點點痕跡。

　　他手下的那團雪，原本無形，卻又在他的仔細雕琢之下，漸漸顯露出幾分那個已逝去許久的女子形影。

　　柳葉一般細長青翠的眉，流云一樣蓬松烏黑的發(fā)，秋瞳可剪水，聲響如黃鶯……葉小釵的手卻在此刻停了下來。

　　他閉起眼，喉頭輕顫幾下，隨即又再度睜開雙眼，繼續(xù)用十指捏造著手中那團雪人的面貌。

　　滾滾千丈紅塵當中，她雖已離他遠去許久，但他卻早已將她鐫刻進了心上，一如初遇那般，自此再難相忘。

　　是非對錯，于滿身塵埃的他來說，早已不能言盡。

　　多年以來，縱然他已經歷許多，刀口舔血也好，九死一生也罷，每每夜靜無人之時，當他夢回，依稀好像還是從前那個會躲在屏風后面為她無聲煎藥的溫潤少年。

　　他們之間，緣起緣滅，今生的愛恨情仇，終是敵不過命定的造化。

　　他為她，笑過，哭過；她對他，愛過，恨過。

　　千般種種，無論是非，早已深烙在兩人的骨血之中，縱是身死，也難相忘，縱是無情，也終會憶起。

　　風住了，月隱了，金紅色的朝陽逐漸從東方的天邊升起。

　　葉小釵將手中捏好的第三個雪人放在了面前的雪地上，小小的雪人兩邊，已有兩個雪人面對著面站在那里，無聲對望著。

　　尚有些熹微的日光照應在葉小釵眉間，照亮他多年來歷經滄桑的俊朗眉眼。

　　彎起嘴角，葉小釵無聲笑了笑，隨即他又整了整自己身后的衣袍，輕倒在地上，臥雪而眠。

　　他閉起眼，耳畔輕輕響起了從前那些有人吟唱給他的歌謠。

　　在他夢里，那些早已離他遠去甚久的許多人們，卻又紛紛踏歌而來。

　　他再回首，這一路上，風塵如霜，血雨腥風過后，寒枝頭上，唯有余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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