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跟往常一樣戴著田園風(fēng)的編織帽，穿防曬長袖和沙灘裙，在靠窗的A2位置優(yōu)雅入座。她的外貌像個上世紀(jì)的古典美人，不至于萬分驚艷，卻處處都有讓人迷戀的味道。

　　我在咖啡館實習(xí)了一個月，這里生意不瘟不火，但總有那么幾個常客坐在固定的位置，點著固定的東西，長裙女人無疑是最特別的。

　　大概是氣質(zhì)太出挑，實習(xí)的第一天就開始留意她。她點了一杯“巴赫舊約”，不加奶精和糖。我手法生疏地泡制著，因為新手不容易掌控它的濃度。感謝長裙女人不加奶精和糖，否則意味著要在咖啡表面浮上一層寫著英文單詞的泡沫，恐怕我會因為手抖而駕馭不了這個難度系數(shù)。

　　完事后服務(wù)員小城把白瓷杯端過去。女人沒有配合上她的優(yōu)雅說句謝謝，而是轉(zhuǎn)過頭從包包里拿了本書看上了。我忐忑地盯著那杯冒著濃烈醇香的“巴赫舊約”，很顯然它受到了主人的無視和嫌棄，因為半小時后長裙女人終于端起白瓷杯，杯子被舉到半空中，她低頭嗅了嗅那股撓人的味道，我全神貫注著她的一舉一動，企圖從她任何一個細(xì)微的表情里尋找到一份認(rèn)可。3秒后，杯子被放回。她整整坐了兩個小時才走，而咖啡一口都沒喝便匆忙結(jié)賬。

　　2、
　　三天來她一直如此，穿衣風(fēng)格是如此，窗邊的A2座位是如此，連一口未飲的“巴赫舊約”也是如此。后來我的視線開始常駐于那個窗口的座位，直到她離開。

　　“她真特別�！蔽覍σ慌岳诛L(fēng)琴的費先生說。

　　“她特別美？”他一邊演奏一邊順著我的目光偷瞄她，口氣帶點不以為然。

　　“不是指這個點，”我把他的頭轉(zhuǎn)過來，“嘿，別這么盯著人家。”

　　“我跟你的眼神有什么區(qū)別嗎？”

　　“別岔開話題，我是說，她有個特別的功能，能聞一聞就知道咖啡的好壞�！�

　　費先生笑了：“她從不喝咖啡�！�

　　我沒再詳問下去。在從事這份兼職之前老板林之夏就警告我“這份工作沒有任何技術(shù)含量，但是對所有顧客的好奇心要點到即止”。那時候我用力地點點頭，他便笑著通知我“你被錄用了”。

　　3、
　　第一次交談是在前兩天，一個月下來我泡咖啡的技術(shù)已經(jīng)漸趨成熟，尤其是那杯“巴赫舊約”，盡管，長裙女人從來不喝。但我始終相信她能聞得出我的用心。

　　午后2點，她準(zhǔn)時坐在靠窗A2位置，她喜歡把窗簾關(guān)一半，而且永遠(yuǎn)不帶朋友。我一見她進(jìn)門就熟練地泡制咖啡，這天鬼使神差似的親自送到了她桌上。她沒看我，也沒說謝謝，照舊拿出一本書。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但她喜歡看《蠟筆小新》的成人漫畫就高冷側(cè)漏了，卻在同時，讓我在一瞬間來了聊天欲。

　　“為什么你來的時候這個位置總是沒人？”我的語氣聽起來可不像個咖啡館打雜的。

　　她放下手中的書，視線從“巴赫舊約”飄到我臉上，她一手托著下巴發(fā)出一陣懶懶的小女人聲音：“這里可從來沒滿座過。”

　　我笑笑，這個時間點確實顧客很少，而這大概也是我一眼就注意到她的原因。想到反正也沒什么生意，反正她好像也不煩我，反正…我一屁股坐在了她對面。她雙手抱胸，詫異地打量著我。

　　我開始了第一次拙劣的搭訕：“其實我們早該談?wù)�。不瞞你說，這個月來你浪費掉的所有咖啡都是我替你喝的�！�

　　“你需要我來謝謝你？”

　　“剛開始打擊了我的自尊心。”

　　她重新把目光挪到了書中，一言不發(fā)的模樣倒像是在說“你的自尊心又值幾個錢”。

　　我繼續(xù)說：“后來才聽說其實你從來不喝咖啡是嗎？”

　　她專注在漫畫書中，隨手翻過一頁。她的表情寫著“關(guān)你屁事”四個字，不知不覺我竟然把話題陷入了尷尬。

　　我端起她桌前的白瓷杯，巴赫舊約的香味跟這個長裙女人一樣特別，苦澀中蘊含著一股朦朦朧朧的…煙味

　　不對，煙味是長裙女人帶來的，她抽煙？

　　我把杯子放回去，微笑道：“你是對的。我是說，你品嘗咖啡的方式是對的�！闭f著就往前臺走去。至少這是一個漂亮的回復(fù)。

　　我一直深信抽煙的女人絕對是個有故事的人，而那么關(guān)注她的我，連這個故事的輪廓都沒捕捉到。

　　長裙女走后，桌上一如既往地留了沒喝過的“巴赫舊約”和咖啡錢。意外的是白瓷杯下壓著一張普通的餐巾紙，打開一看，里面用清秀的楷書寫著一行繁體字：香草，咖啡豆，可樂，薔薇粉——巴赫舊約的原料。

　　服務(wù)員小城把紙巾遞給我：“阿羅，她是寫給你的嗎？”

　　我的臉紅紅的，“寫給我干嘛？”

　　“因為只有你是沖咖啡的啊。”

　　我在一陣調(diào)侃聲中走過去一口氣解決掉了那杯巴赫舊約。這家咖啡館20多種咖啡的名字都是獨一無二的，林之夏從不用“摩卡”“卡布奇諾”這一類，我雖是個沖咖啡的，但不是專業(yè)的，從不去研究里面的知識。

　　苦澀的醇香在齒間流連，我真的問道了薔薇的味道。我的腦海冒出一句話：心有猛虎，細(xì)嗅薔薇。

　　4、
　　打樣后我坐在咖啡館外的竹編吊椅上，費先生出來抽了根煙。他口中吐出接連不斷的煙圈，美得如夢似幻。

　　她抽煙的樣子一定也很美，我雙目迷離地看著費先生，他掐掉煙頭往地上一踩，一屁股坐在我旁邊的臺階上。

　　“心事重重地看著我干嘛，要跟我表白？”他笑笑。

　　“那個女的叫什么名字？”

　　“白安安�！彼f。

　　“你還真知道，你怎么知道的？”我的好奇心竄到臉上，心想著我原并不想那么八卦，只是費先生好像知道太多了。

　　費先生告訴我她是老板林之夏的前女友，而且在曾經(jīng)是個女流氓。我大為吃驚，頻頻打斷他的敘說，可他篤定的表情告訴我，逼|格越高，越得裝。

　　回到白安安的故事吧那么。大學(xué)期間她跟固定男友分手，匿名網(wǎng)購了一束藍(lán)色妖姬送到林之夏手中，里面有一封無字信箋，那時的林之夏琢磨過一陣子，卻始終沒參透。而從此以后他每天都能收到外賣小哥送來的瓶裝可樂。

　　林之夏的兄弟們都覺得不管怎樣用可樂來表達(dá)愛意的方式怪怪的，而她的迷戀絕不止于此。她會每天戴著棒球帽穿著熱褲坐在籃球場旁邊的草坪上，她知道籃球場是林之夏必來之地。只要他出現(xiàn)，她也就風(fēng)雨不誤�？墒遣萜荷系呐劢z太多了，風(fēng)雨不誤的女粉絲也不只她一人。于是決定轉(zhuǎn)移陣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也沒注意到白安安。

　　一個月后，可樂沒再送了。雖然那幾天的可樂喝到吐，雖然他越來越不把可樂事件當(dāng)回事，雖然這份禮物怪怪的……但是那個味道卻輕易地成了他的品嘗習(xí)慣，而習(xí)慣是最不值得留意的，所以習(xí)慣只能用它的消失證明自己無法取代的價值。可樂無疑成功了。

　　那天飄著細(xì)小的雨滴，林之夏為了籃球賽在空無一人的場地上練習(xí)。場地上沒有女粉絲，沒有任何閑雜人等，白安安斜靠著欄桿看他左手投籃的身影，她吐了一口氣，身影在煙霧中模糊不清。抽完一支煙，她把煙頭隨手一扔，背過手拿著黑色的瓶裝可樂緩慢走去。

　　林之夏的注意力終于被打斷，抱著籃球等她靠近。

　　“有想它嗎？”白安安把手中的可樂遞給他，笑笑。

　　“你猜�！彼麛Q開瓶蓋牛飲了一大口。

　　雨水越下越大，兩人的衣服差點淋成透明。她神情淡定地說：“9秒之內(nèi)把它喝完�！�

　　隨著墨色的液體越來越少，終于透明的瓶中出現(xiàn)了一串黑色的英文： You had my heart inside of your hands（你俘獲了我的芳心）。

　　“愛”字太沉重，輕易不愿說。英文能把這份熾熱的情感敷衍過去，但殊途同歸之處在于，費盡了表達(dá)方式，終點還是我愛你。

　　5、
　　白安安的追求很冒險，這是她五年后才明白的。兩人在那個越下越大的雨水中開始交往，踩著水坑奔跑在籃球場上，雙雙淋濕，雙雙感冒，連掛點滴都成雙入對。雙魚和天蝎，信星座的人一度都很看好。

　　白安安愛的時候比誰都投入，不愛了比誰都更懂抽身，除了這次。5年后，林之夏提出了分手。

　　那是在電話里，理由是他要去結(jié)婚。

　　她第一次哭了，哭得脆弱不堪，死纏爛打。

　　林之夏卻在電話里卻出奇的平靜，他說你能放過我嗎。

　　安安一個勁兒的哭。

　　他說你就當(dāng)我得絕癥了行嘛。說完就掛了電話。

　　電話里傳來一陣?yán)涞拿σ簦咽謾C砸到老遠(yuǎn)，人無力地癱坐在地上，像是呆在一片熄滅了星星的夜空下，身邊是無盡的孤獨與絕望。

　　以前他們也時常吵架，每次都是安安遷就得多。安安的抽煙，酗酒，夜生活都是在吵架的過程中改掉的。林之夏手機里有他前任的照片，安安把照片一張張刪了。大吵后她酒紅色的水波紋卷發(fā)做成了平劉海黑長直，跟他的前任一樣。他不喜歡他的女人露著大腿，她開始穿長裙。終于，戒了煙和酒，戒掉了原來那個女流氓的自己，她也想不通明明自己已經(jīng)變得越來越像他要的樣子，可為什么還要離開她。

　　一天晚上她穿著睡衣躺在陽臺榻榻米上抽煙，桌子上是紅酒。她醉醺醺地望著陽臺下的夜景，新手機的微信鈴響了。鈴聲是從“或許只有你，懂得我，所以你沒逃脫”換成了“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能幸免，手心忽然長出，糾纏的曲線”。

　　是林之夏發(fā)來的。他說在西街廣場租了家咖啡館，歡迎各位捧場。這是群發(fā)，但白安安還是回了句“哦”。

　　從此以后她天天坐在咖啡館里，林之夏也天天偶遇她。偶遇了大半年，兩人開始舊情復(fù)燃。那時候咖啡館的所有人都知道這件事。后來她還把手機鈴聲換成了“把愛情留給我身邊最真心的姑娘，你陪我歌唱，陪我流浪，陪我兩敗俱傷”。是陳直的《私奔》。為了配合林之夏的喜好安安已經(jīng)好久不聽這類搖滾了。年紀(jì)大了，家里人安排她去相親，她要想各種方式給男方留下壞印象。慢慢的，好像越來越懷念以前的生活了。

　　6、
　　西街廣場的路燈壞了好幾盞，安安把林之夏約在深夜的咖啡館。林之夏在小店里買了朵20塊錢的玫瑰。

　　一進(jìn)門就看見室內(nèi)燈光昏黃，安安坐在窗口A2位置，滿屋子都是濃郁的咖啡香。這么多年過去，愛喝的飲料從可樂變成了濃咖啡。

　　安安掏出一支煙，猛吸了一口。白霧繚繞，差點模糊了安安好看的側(cè)臉，混雜著咖啡的濃香，味道竟然頗有點好聞。

　　林之夏走過去坐在對面，“盡管知道抽煙傷身體，但還是會選擇嘗試，一旦嘗試了，就再也戒不掉了。因為你總被寂寞纏擾，一旦纏住了，就再難脫身�！边@是一部電影的獨白，他安靜的淡然地看著她一口一口抽著昂貴的女煙，他平靜地微笑地對著她一字不落的說著劇中的臺詞。

　　白安安今天穿著學(xué)生時代的帆布鞋，露大腿的高腰熱褲，雪紡襯衫。一副他曾討厭的“女流氓”裝扮。

　　“你要的巴赫舊約，請慢用�！彼芽Х扰策^去，“我花了3個月研制出來的，覺得怎么樣？”

　　林之夏把紅玫瑰插在了剛打開的酒瓶里。他泯了一口，眉頭微蹙，又加了一包奶精和一包糖，寵溺地說：“贊哦�！�

　　咖啡館需要一個招牌，老板林之夏負(fù)責(zé)想名字，白安安負(fù)責(zé)研制。

　　林之夏握住安安的手，從口袋取出一顆紅珊瑚的戒指，戴在了她右手的中指上。他俯下頭吻了吻她的手背。

　　戒指戴在右手上是沒有任何承諾和意義的。白安安給了他一個強笑，抽回手說：“你打算讓我干多久？”

　　“我讓你干什么了？”他喝了一口咖啡。

　　“你讓我當(dāng)你的全職小三當(dāng)了一年�？晌也皇菍I(yè)的，你有你的事業(yè)和家庭，可我為了你，只剩你。”

　　“她在澳洲坐月子。”他喝完了咖啡，用紙巾擦了擦嘴，起身說，“我能去外面呼吸空氣么�！�

　　她吐了一口濃煙，一句話也沒說。

　　7、
　　“白安安就這么跟老板和和平平地分了手。珊瑚戒指是老板送她唯一的，也是最貴重的禮物。她舍不得還給他，于是每天來這里點一杯巴赫舊約，直到她認(rèn)為兩人互不相欠為止�？Х鹊甑那檎{(diào)越來越好，格局越來越高，老板也越來越少來店里。兩人好像互相回避，從沒出現(xiàn)在同一個時刻�！辟M先生講完了，可我還沒聽夠。

　　我說：“可她還是沒有做回自己。她還穿著老板喜歡的長裙，還是黑長直的發(fā)型，保留著所有老板品味的風(fēng)格�！�

　　“也許到她不再出現(xiàn)的時候，她才是真的放下了�！�

　　“可老板這么做……”我心里想著他簡直是個渣男。

　　費先生解釋說：“老板沒辦法。他家破產(chǎn)了，背了好幾億債務(wù)。只有婚姻才能把危機轉(zhuǎn)移過去�！�

　　“白安安知道嗎？”

　　“不知道。我是說，我不知道。”

　　“對了費先生，你好像了解許多細(xì)節(jié)？”我懷疑他也是這個故事里的人。

　　“我偷看過白安安的日記�！彼f。

　　“別逗我�！�

　　“是真的，那天她自殺的時候是我救了她。順手翻了翻她的日記本，她的字跡挺好看的�！�

　　我的直覺一定是對的，“可你沒講她自殺的事情�！�

　　“好吧，我承認(rèn)，我就是那個外賣小哥。后來經(jīng)她介紹來到了咖啡館。雖然我什么都不會，可咖啡館里全是閑人�！�

　　費先生在這個故事里打了個醬油，但我懷疑，他只是把自己的情感埋藏了起來。每個人都有個不愿示人的故事，我沒再深問，或者是因為費先生長著一張不令我好奇的臉。呵呵，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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