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竹虛窗間稀稀霖鈴，將秋暝打落。屋內(nèi)孩童齊坐，落寂的垂首，一地的碎瓷，冷冷的嘲笑著他們的窘境。

　　“把它們埋在后院的寒櫻下，絕對不會被發(fā)覺�！贝髠�的孩子突發(fā)奇想的小聲道。
　　皙長的細指，拾起于此一般細膩的白瓷：“市松，說你傻，還不承認，信長公賜的東西不見了，秀吉殿會不問？”蛾眉略皺，皓齒微開。
　　瓷器上勾勒著月虹，信長將它贈于寧寧，寓意她與秀吉夫妻和睦。月虹50載一度，世間人皆有見它之機，卻無相見之緣，就如同愛情，很多人遇過，卻未能察覺前消失了。月虹在黑暗的夜間呈現(xiàn)，零星的白光并不醒目。有些人即便抬頭仰望，也未曾察覺。
　　“佐吉，你自覺的很聰明？那你想辦法啊。”被輕視的孩子，不耐煩的反駁道。
　　難倒的孩童，思索了片刻：“知道了，你們都出去吧，我一個人就夠了�！�

　　于是孩童們紛紛逃離邸宅，平日也沒見他們勤奮過，如今爭先恐后搶著掃帚。
　　“你說佐吉打算用什么辦法來糊過秀吉殿？”漫不經(jīng)心的甩弄著竹把的孩子竊竊接耳著。
　　“不會是糊好了，再放回去吧？”細目的那位，偷笑著。
　　“彌九郎，你和市松一樣傻�！庇窆潜〉暮⒆硬恍嫉捻斏�。
　　被諷刺到的那位，暴跳如雷“桂松，你以為佐吉那家伙是什么？不就和我們一樣，一介小姓罷了，他還能有什么能耐？”
　　“他既然說包在他身上，必然有他的道理�！闭f到此刻，桂松泄了底氣。
　　眾人都將事態(tài)關(guān)注在秀吉殿歸來后將如何，卻遺忘了如今依然還面對一地狼藉的人。
　　矮桂松一個腦袋的孩子，恍然棄下手中物，疾風(fēng)的跑回主屋。

　　他使勁的移開房門，刺眼的白瓷依然躺在板上，有些憤憤，一股腦的坐在佐吉身邊。
　　佐吉明眸微睜；“你怎么又回來了，虎之助�！�

　　虎之助靜靜的坐在佐吉身邊，不遜的說道：“你這么做沒人會記情，傻子�！�
　　佐吉只是薄唇一靦輕笑：”誰讓你記情了，怎么做都是我自己喜歡罷了�！白鲂⌒盏挠行┘丫尘狡�，又有些是抱著出人頭地的信念。若是為了此事免了職務(wù)，必定毀了他們的一生，更何況牽連盛多。不如就己一人全部擔(dān)下，反正這世上從未有人看好過他，除了秀吉殿。
　　“虎之助你還是出去吧，秀吉殿很快就會回來的。”佐吉知道，虎之助是為了養(yǎng)活娘和弟弟才當(dāng)小姓，萬萬不能讓他丟了職務(wù)。
　　這樣我們都會記住你了？你走了還會換新人，到最后你不過就是一個連名字都不被提及的傻子�！被⒅瓪鉀_天的吼著。
　　連名字都不會被提及，這句話扎痛了佐吉，清澈明眸，泛起氤氳：“是人的話至少會想起佐吉這個名字�！钡淖猿�，再漫漫的反問“虎之助，多年之后當(dāng)你名震四方之時，觀著樓臺飛粱時，是否會感懷如果沒有一個叫佐吉的人，就不會有今日的名望？”

　　被此話觸動的虎之助，帶著一絲慚愧但想到平日中的針鋒相對，不免挺著腰桿說到；“十年二年后的事誰還記得，我能保證的最多是你走了之后床位留著，不讓人動�！编馈�

　　“那不過就是你想睡的寬敞點�！弊艏呗暤溃饺绽锼麄冞@群小姓都是挨著躺的，佐吉很不幸的排在他一旁�；⒅砩纤嗖缓茫偸菈旱阶艏�。他已經(jīng)盡量向桂松那邊靠了，可虎之助還得寸進尺。

　　“我的床鋪也會空出來，市松會為我們守著的�！碧┤蝗绯５淖�，卻發(fā)出了一絲惆悵。
　　“隨便你，反正我也一樣不會記你的情�！弊艏m如此說道，暖意卻上心頭，兩人靜坐，屋內(nèi)悄無聲息，只有紅葉紛紛散落的淅瀝。

　　然而事態(tài)并非他們想像的嚴重，又或許當(dāng)時秀吉并不明白那瓷器的價值。在寧寧的一番求情下，本因嚴懲，卻各打了50下屁股后了事。

　　數(shù)日之后秀吉帶他們?nèi)チ饲逯�，流溢在安土城奢華中的小姓們，如雀般熙熙。怕他們太得意忘形，出門前秀吉再三吩咐，別亂走動，這里不是近江。

　　不知道該用；是金子總會發(fā)光，還是霉運當(dāng)頭來形容。

　　不負眾望，在秀吉殿走后不久，佐吉那直來直往的個性，得罪了信長公身邊的一名小姓。
　　“佐吉你死定了，知道那人是誰嗎？”身邊的人慌張的拽主他。
　　月貌不改，無畏的說道“我是秀吉殿的人，當(dāng)然要為秀吉殿說話，他是誰于我何干。”
　　“那人在信長公面前說一句，能頂秀吉殿說上十句啊，一個不高興要了你的人頭，都沒人給你喊冤。”彌九郎有些耐不住了，跳出來提醒著他。
　　“我命由天，隨他去�！币膊欢嗾f，自顧自的進了門。
　　“死個性，害死自己是小事，拖累了我們大家就壞了�！笔兴梢蝗瓝粼跈谏�。

　　虎之助推開礙事的市松，快步趕上佐吉，任身后市松不解的嚷到；“怎么了，老虎？”

　　停在廊上，不遠處是佐吉與桂松，桂松擔(dān)憂的攔住佐吉：“剛聽說，信長殿讓秀吉殿明日帶你去見他。”
　　“問罪嗎？知道了�！弊艏鸬�，無動于衷。
　　“不能去，打點行裝，我給你去弄匹馬來�！被⒅的尾蛔。L(fēng)馳電掣沖上前。
　　此時才意識到虎之助的佐吉，回過頭來，蛾眉微皺苦笑到；“這一走要連累秀吉殿和大家。”垂首低嘆“斷難做到�！�
　　桂松扼腕長嘆；“我替你去，不是當(dāng)事人，信長殿會從輕計較。”桂松總是一副兄長姿態(tài)，在小姓中威望甚高。
　　“一直勞你照顧，這次不忍再拖累�！弊艏褐酀奈⑿Φ�。
　　早知如今，何必當(dāng)初？虎之助想破口大罵，但回首思來，那是佐吉生來的，誰都無法改變。當(dāng)然他也不會喜歡和自私的和彌九郎一般的佐吉。
　　“你還有什么話和佐吉說？”桂松頗有點臨別送終的味道，對虎之助問到。
　　虎之助跨步向前，將彼此的距離拉近：“還是這句話，傻子！沒人會記住你�！�
　　玉容絲絲抽搐，想反駁什么卻又無從說起，在他思量的片刻，虎之助早已轉(zhuǎn)頭跑遠。

　　“別在意，虎之助就這個性，總不肯嘴軟，就像某人�！惫鹚傻脑捠前参恳彩峭诳�，但此刻的佐吉無從計較，煥然發(fā)現(xiàn)，他與老虎之間那算不上友誼的友誼早已扎入心中。不被記起是么？佐吉有些失落。

　　夜深人靜，佐吉和桂松沒有躺下，四目相望，一夜的談天說地。仿佛要把一輩子的份都用于今晚。強撐著笑，彼此都不想將脆弱的一面呈現(xiàn)給對方。一旁假寐著的老虎淚水浸濕了枕子。

　　或許說吉人真有天祥，信長公不但沒要了他的小命，并問佐吉是否愿意留下高就。佐吉放棄了平步青云的機會，一半是出于對秀吉殿的忠實，另一些可能是放不下近江的這些伙伴，即便稱不上友人。

　　回想當(dāng)初，只園舍坻間，六根不凈的他總是甩著掃把當(dāng)佩刀，獨自演藝著英雄氣概，其中時常裝扮信長公。從懂事起就愛聽香客們談?wù)撃切┐竺墓^，那些名字倒背如流。

　　已至于秀吉來訪時，獻茶片刻，膽大的與城主聊了戰(zhàn)局國事，或許說童言無忌，即便說錯，秀吉也沒拿他問罪，更是覺得小子有趣。

　　放下茶具的秀吉殿問了興致勃勃聊著的佐吉；“小子，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見見這些豪杰？我讓你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天下�！�

　　事后此段佳話被人傳唱，本意早已面目全非，眾人只記得一個相貌出眾的小鬼被一個城主在三碗茶水之余收走。也或許比起故事的本身，人們更喜歡帶著異味的情節(jié)。

　　能活著回來，算是佐吉洪福齊天，回來三天人人對他的態(tài)度翻天巨變。連市松都對他和顏悅色，老虎更是開心的合不上嘴。但這種情況只限三天，到了第四天晚上，被子的爭奪戰(zhàn)越演越烈，其架勢不亞于信玄公與長尾景虎的對決。

　　有時甚至吵到隔壁的寧寧殿“佐吉啊，你好歹也比虎之助大，就不能讓他點？”
　　兩人在寧寧面前都裝著如膠似漆，恨不得就穿一條褲子，但當(dāng)寧寧剛走后，日異月殊。

　　多年后回想起時都不由偷笑出聲，熟不知或許那段歲月才是真正的幸福，沒有權(quán)利紛爭也沒有爾虞我詐。

　　有人說夫妻只能同甘苦，不能同富貴，正如秀吉與寧寧。
　　又或許朋友間也一樣，行同清正與三成。

　　不久前這世上少了一人，就像清正曾經(jīng)說的，沒有人會記住他。
　　有時想托人代祭一下舊識，但人去墳無，何從拜祭？
　　兒時的小姓難得歡聚，卻無人提到起佐吉一名，仿佛是一種禁忌。
　　就像這個人從未來過世間，又或許他不曾屬于這世界。

　　幾年前，在大阪問淀姬要了一個破壺，這種破爛留著何用？淀姬干脆的將它送來。
　　打開層層錦沙，殘破的瓷片劃傷了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武將的手。
　　“這就是你的報復(fù)嗎？，一點都不痛�！鼻逭龑⒓怃J的碎片捏的更緊“別妄想了，碎了一地的東西，即便是拼湊起來也早已面目全非。”

　　別妄想了，豐臣家早已殘破不堪，三成你又何必舍命拼合？
　　別妄想了，人去樓空，這種稱不上友情的感情我又如何重溫？

　　是的，碎了一地，是他們自己親手打碎，卻讓一個人扛著罪。
　　“是人的話至少會想起佐吉這個名字，虎之助你會嗎？”是誰問過，又是多年之前？清正惶惶的追憶到。

　　當(dāng)年的光景歷歷在目，身邊早已沒有那跪著的清瘦身影。清正坐下，不偏不移，坐在當(dāng)年的位置前。設(shè)法拼合著畫有月虹的瓷器，記憶中它很美，就如同那人的微笑。

　　一夜未眠，清晨起身將整合好的瓷器交給一名家臣，若有所思的問到；“你見過月虹不？”
　　那人直率“沒有�！�
　　“你還年輕，還有一次機會。若是見到了，去我的墳上告訴我，它美不�！鼻逭屓藢憰s了正則去大阪。

　　“至少我還能算是一個人是嗎？傻子。”雖然不愿承認，在那人走后，如今的他想起了佐吉這個名字“不久后我們就會再見了�！蓖矍暗拇善髑逭哉Z。

　　在這之后，清正為了大勢已去的豐臣家，去了大阪，這一去便是死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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