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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
一】
大漠。孤煙。落日。黃沙。
狂風里,一塊灰色的布招在飛揚:龍門客棧。
現(xiàn)在,沈修竹正神情淡漠地倚在掛布招的木桿子上,像是遙望著遠方的什么人。風卷著黃沙撲向她,她只是隨意地揮揮衣袖。
沈修竹是個漂亮的女人,這一點見過她的男人都承認。漂亮的女人總是讓自己看上去很干凈,沈修竹也不例外。奇怪的是,她站在風沙里,看上去卻依舊很干凈,像是剛剛洗完澡走出房間的樣子,而實際上,她已經(jīng)站在這里快一個時辰了。
現(xiàn)在正是一年中風沙最大的時候,也就是龍門客棧生意最清淡的時候。屋子里,只有一隊第一次走大漠的客商,因為被風沙困住而留了下來,喝著酒。沈修竹也陪他們喝了幾杯。
大漠里的風景是單調(diào)乏味的。風里沒有一點水的味道,只有沙子。沈修竹記得多年以前她曾經(jīng)對某個人說過:我恨死了這個只有狂風和黃沙的地方。
然而她至今留在這個時而烈日暴曬,時而風沙漫天的地方,那個曾說過要帶她去江南的男孩子卻已去了遠方。
時間總是一縱即逝的。沈修竹已經(jīng)二十四歲了。對一個女人而言,這個年紀應該是在家里相夫教子的,她卻獨自守著這破舊的龍門客棧。
沈姑娘。
一個客商半醉著,拿著酒杯走出來。怎么一個人站在這里吹風呢?進去再喝兩杯。
沈修竹很嫵媚地笑著。還喝?您不是說我們龍門客棧是黑店,盡坑錢嗎?要是再喝下去,恐怕您連上路的錢都要拿出來付帳了。
客商笑著摟住她的腰。如果我沒錢了,沈姑娘就留我做個伙計如何?
沈修竹笑著撥開他的手,把他向屋里一推,立刻就有別的客商將他拉了進去。
不遠處有一個瘦長的男人牽著一匹馬走過來。沈修竹的臉上恢復成淡漠的樣子,定定地看著那個男人。
男人走近來,看了沈修竹一眼,顧自把馬拴在木桿子上。
住店么?沈修竹懶懶地問他。一晚上五十兩。
男人撫摸著馬背,聲音嘶啞。五十兩?你這里有什么值五十兩?
有酒有肉沒風沙,方圓五十里再沒這樣的地方,愛住不住隨你。沈修竹說著回頭向屋子里叫道:小六子,來客人了。
屋子里跑出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面黃肌瘦的,一雙眼睛卻很靈光。少年打量著那男人,一攤手:客官,小店的規(guī)矩,先付帳。
男人從懷里摸出一張破舊的銀票。沈修竹笑著收了。小六子忍不住道:姑娘,這樣破的銀票也行?
男人徑直走進屋里。沈修竹敲了一下小六子的腦袋:笨!再破的銀票也是銀票。今兒個一天可就只來了這么一位爺。
小六子摸著頭,吐著舌頭笑了。又說:姑娘,你一天沒吃東西了,我看我去給你做點吃的吧。
不用了。我不餓。沈修竹微笑著摸了一下小六子的頭。你這孩子,就是心好。
小六子怯怯地看著她。姑娘,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問吧。
他們說,你是在等蕭爺,所以才守著這個地方?
他們?沈修竹哼了一聲。鎮(zhèn)上的那些三姑六婆和你說的?這些女人,住在大漠里都無聊得快發(fā)瘋了吧?
小六子唯唯諾諾地點著頭。是,小的錯了,不敢再聽她們胡謅。
不。沈修竹的神情有點哀傷。她們沒有說錯。我是在等蕭翊回來。我要問他,會不會帶我去江南?
可是,為什么一定要守著這里?姑娘為什么不搬到鎮(zhèn)上去?
沈修竹抬起頭望著灰色的布招。小六子,你跟了我六年了,對吧?這六年來,你有沒有看見我把這布招拿下來洗過?
小六子不解地搖著頭。沒有,姑娘說,不方便拿下來。
你知道這布招是誰寫的嗎?
難道,是蕭爺?
是,這是他走之前寫的。他對我說過,他會認著這布招回家。沈修竹淡淡地笑了。他說過,會帶我去江南。
小六子看著沈修竹臉上向往的神情,驚訝了:姑娘不喜歡大漠嗎?
大漠!沈修竹恨恨地說。我恨死這里了,一刻都不想再待下去。我又不是大漠的人,為什么要我在這里過一輩子?我要回江南去!
可是,可是聽說關內(nèi)總是打仗,亂著呢。哪比得上咱們大漠上自由。
你知道什么?沈修竹打斷了他。你見過江南的春天嗎?你見過飛舞的楊花垂陌的柳枝嗎?除了綠洲上的草、樹和羊,你見過多少有生命的東西?你怎么會知道江南的好?
小六子怔住了,許久才說:姑娘在江南住過?
江南……沈修竹閉上了眼睛。我十歲以前一直住在那里。一閉上眼,我就會想起江南的春天。要不是……
沈修竹突然不說話了。她張開眼睛,凝視著小六子,許久,嘆了口氣。這些事,告訴你又有什么意思呢?你去招呼客人吧,讓我一個人靜靜。
沈修竹倚在木桿子上,遙望著空無一人的遠方,神情淡漠。
天,漸漸黑了。
二】
清晨。
昨夜的狂風已經(jīng)停了。天高云淡。
沈修竹打開大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走出來。
那個瘦長的男人站在布招下,仰著頭,像是看著布招上龍飛鳳舞的字。
好看嗎?沈修竹走過去,問他,像是不經(jīng)意的樣子。
男人沒有說話,還是仰著頭,凝視著布招。終于他說,好臟,該洗了。
沈修竹怔了一下,淡淡地笑了。我也希望可以盡快把它拿下來洗。最好是,永遠不用再掛上去。
男人也笑了。祝你好運。他說。然后他轉(zhuǎn)過身,走進馬廄,牽起他那匹又老又瘦的馬。昨夜刮大風的時候小六子把它牽到了馬廄里,否則它是無法熬過這樣一個風沙漫天的晚上的。
男人摸著馬背,像是在對馬說話。他說,這匹馬和我一樣,是個賤命,住馬廄便宜它了。
小六子端著一盆子飼料出來替那隊客商喂馬。男人在盆里抓了一把,喂老馬吃了,然后向著沈修竹說,那布招真的該洗了。
說完,他就像昨天那樣,牽著馬,默默地走了。
小六子不解地注視著那個男人漸漸消失在大漠里的背影。姑娘,你認識他?
沈修竹神情依然淡漠地搖著頭。不認識。他只是個過客而已。
可是,姑娘,他好象一副和你很熟的樣子。
沈修竹沉默著,突然說:小六子,你說,他是從哪兒來的?會是江南嗎?
小六子搖搖頭。姑娘,你就別想著江南了。蕭爺走了七年了。也許他已經(jīng)……
不會的!沈修竹突然大聲地打斷了他。蕭翊一定會回來!他一定會帶我去江南。他答應過我的事,就一定會做到的。
小六子怯怯地看著她。他跟了她六年,從來沒聽過她這樣大聲地對自己說話。
沈修竹漸漸地平靜下來,嘆了口氣,撫著小六子的頭,柔聲道:對不起,我不該跟你發(fā)火的。
姑娘,其實,有些話你不愛聽,心里卻是想過的,對吧?
沈修竹的目光又投向了遠方。太陽正在升起來,沙粒反射著陽光,金黃金黃的。
地平線的地方卷起了沙塵。
沈修竹敲了敲小六子的腦袋。去!可能有客人來了。
沙塵近了,是一對騎著駿馬的青年男女,看樣子,是第一次出關。兩人在沈修竹面前不遠處停了下來。男的仰頭看看那布招,跳下馬來,走到沈修竹面前。
姑娘是這里的老板?那青年男子的聲音很溫和。
沈修竹掃他一眼,聲音慵懶:住店一晚五十兩,店錢先付。
青年男子顯得有些遲疑,卻還是伸手在包袱中取出兩錠五十兩的銀元寶。馬上那少女突然一鞭抽過來,打落那兩錠元寶。一晚五十兩,你不如去搶!
沈修竹看也不看她一眼。嫌貴可以不住,沒人逼你。
那少女身形一拔,從馬上躍起,落在沈修竹面前,人未站穩(wěn),一柄青光光的劍已經(jīng)橫在沈修竹頸上。你以為我們是初走江湖的小孩子嗎?你這種女人,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是靠什么賺錢的。
沈修竹淡淡地笑笑,抬手推開那柄劍:孩子。
那少女動了怒,揚手又是一劍,卻被那青年男子拉住了。別生事,你爹讓我們在這兒等他的。這可是蕭兄指定的地方。
少女咬著牙,還是將劍收了起來,恨恨地說:要不是為了蕭大哥,我才不要從江南大老遠的到這種鬼地方來!
青年男子看著少女進了屋子,賠著笑,從地上撿起銀子給了沈修竹。
你們從江南來?沈修竹突然問。
是。
你們,認識一個叫蕭翊的人嗎?
青年男子笑了。蕭少俠名揚江南武林,誰人不識?不過我們和他確實認識,他是家?guī)煹呐笥选?br> 沈修竹動容了。莫非,叫你們到這兒見面的就是他?
姑娘怎么知道?青年男子似乎沒有注意到沈修竹面色的改變。蕭少俠說他的故鄉(xiāng)就在這里。姑娘認識他?
沈修竹沒有說話。之前那少女從屋里探出頭來:你在干什么。∵不快進來!
姑娘,失陪了。青年男子撣了撣身上的沙塵,進了屋子。
沈修竹抬起頭望著遠方,卻已經(jīng)是淚流滿面。
三】
深夜?炖杳髁。正是夜最深沉的時候。
沈修竹一個人站在布招下面,仰望著。
突然她身形曼妙地騰空而起,落在掛布招的木桿子邊的屋頂上,坐了下來。
七年前的那個晚上,竟然仿如昨天般清晰地出現(xiàn)在她眼前:
蕭翊坐在這屋頂上,看著他剛掛上去的布招。布招在風里飄動著。
沈修竹坐在他身邊。蕭翊,你要記得,你要回來,帶我回江南。
蕭翊雙手抱著頭,躺在屋頂上。修竹,你要看好這布招,等我功成名就了,我會認著它回家。
這么快,七年就過去了。沈修竹在心里暗暗想著。蕭翊,你終于要回家了嗎?你一定變得成熟穩(wěn)重了,我卻老了,不再是你當年看到的那個修竹了。
沈姑娘?
那青年男子站在下面,望著沈修竹,一臉的茫然。
沈修竹姿態(tài)優(yōu)雅地躍了下來,依舊是一臉的淡然。你找我?
青年男子愣了一下,搓著手,有些緊張。其實,我是替我?guī)熋脕淼狼傅摹K『⒆蛹业牟欢,希望沈姑娘不要怪她?br> 沈修竹淡淡地笑了一下。我不會和她生氣。
沈姑娘你不生氣就好。沈姑娘,你的輕功,和蕭少俠的好像。你們是同門?
沈修竹凝視著他,面上是哀傷的神情。蕭翊從來沒有說起過我嗎?
青年男子似乎覺出了什么,慌忙道:蕭少俠行蹤不定,總是來去匆匆的,其實,在下并沒有和他有過深交,更不曾聊起往事……
他是我未婚夫。沈修竹靜靜地打斷他。我們在七年前就定下婚約,等他功成名就,就回來帶我走。
青年男子怔住了。沈,沈姑娘,這件事,你不要和我?guī)熋谜f,好嗎?
她喜歡蕭翊?沈修竹很平靜,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
是。她從第一眼看到蕭大哥,就喜歡他了。
是那少女的聲音。
屋子的門開著,透出屋里昏黃的燈光。那少女就站在門口。燈光將她的影子斜斜地拖得很長很長。
沈修竹還是淡定的,甚至沒有看那個少女一眼。你早晚要知道的,現(xiàn)在知道也好。
那少女突然揮手,一道銀光直奔沈修竹而來。
沈修竹揚起衣袖,身子微轉(zhuǎn),曼妙如舞蹈。一件細小的暗器奪的一聲沒入了土里。
那少女吃驚了,手上的動作卻沒停下來,雙手齊揚,一道道銀光急射而出。
沈修竹袍袖輕展,掌中已多了一柄短劍。身形騰空而起,掌中劃出一道劍光。
一陣金屬交擊聲之后,沈修竹面前的地上一排銀光閃爍。那少女面色蒼白,卻仍在不住揚手,射出暗器。
青年男子突然沖到她們二人之間。師妹!住手!
沈修竹和那少女卻已雙雙出手。一排銀光。一道劍光。
然后,是小六子的一聲驚呼。
四】
旭日東升。今天依舊是個好天氣。這樣的天氣,在江南,一定是花紅柳綠,草長鶯飛。
蕭翊牽著那匹當年跟著他一起離開這片沙漠的老馬,站在一個沙丘邊上,遙望著不遠處在風中飛揚的灰色布招。
我回來了,修竹。蕭翊自言自語著。我一定,會帶你回去江南。
天,大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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