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被泥土裹得幾乎看不出原色的棒球衫，前發(fā)被汗水浸透，濕漉漉地貼在額上。
　　舞駕三郎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拉開家門，在玄關(guān)胡亂脫掉釘鞋，一手抱著棒球手套，另一只手緊攥著一張海報，高揚過頭。人還沒進客廳，沙啞的大嗓門先送來了呼喊：“吶吶！兄貴！二郎兄ちゃん！明天河邊有花火大會！”
　　“三郎——把鞋子放好�！�
　　結(jié)果并沒有人回應(yīng)他的高情緒。
　　奔跑著穿過走廊，襪子在木地板上不住打滑，三郎剛剛摸到客廳的拉門，便兜頭收獲了一句責(zé)備。
　　正在往餐桌上端飯菜的，是舞駕家次男·二郎，系著繪有小獅子圖案的圍裙，圓圓的大眼睛只朝這邊瞥了一下，總是微微撅起的嘴唇向右扯開，流露出不贊同的神色。
　　“…好。”
　　那雙仿佛將銀河敲碎其間的眼眸黯淡幾分，三郎乖巧地垂下頭，把海報交到二郎手中，轉(zhuǎn)身返回玄關(guān)。普通紙張打印的海報上噴印著盛大的七彩花火，以及穿各色浴衣的觀客背影，邊緣處帶些潮濕，還有細(xì)細(xì)碎碎的皺褶，看來是一直被緊握著帶回了家來。
　　將球鞋整理好，又換掉臟兮兮的運動服，再回到客廳時，晚餐已經(jīng)準(zhǔn)備完畢了。
　　長男盤腿坐在電視機前的地板，背靠沙發(fā)，仔細(xì)檢查著末子·五郎的家庭作業(yè)；專注于掌機的四郎窩在沙發(fā)一角，情緒懨懨，二郎把藥丸塞到他的嘴里又遞過溫水，低聲地催促他趕緊咽下去；而年紀(jì)最小的五郎，正往每張桌墊上分配餐具，見他來了，小包子臉非但沒有綻開微笑，反而皺起眉：“兄さん你怎么跌得這么臟！”
　　“哎？哎？”
　　明明已經(jīng)更換上家居服了。
　　一郎似乎專注于心算某道麻煩的乘法題，沒有抬頭；二郎軟言勸四郎放下游戲，把他掌心的膠囊吃掉；三郎呆愣幾秒，只得自己在臉頰上摸索。五郎認(rèn)真地將湯匙與竹筷平行擺好，才出言提示他：“兄さん，左邊的眉毛�！�

　　***

　　舞駕家沒有父母。
　　五個男孩相依為命。

　　長兄為父，一郎自雙親相繼離世后，便從高中退學(xué)，專心工作養(yǎng)家；二郎成績優(yōu)秀，成功考入縣內(nèi)聞名的升學(xué)高校，在一郎的堅持下繼續(xù)學(xué)業(yè)；四郎與五郎是一對雙胞胎，正念小學(xué)四年級；而長他們兩歲的三郎，是個沉迷于棒球運動的中一學(xué)生。
　　若說長男、次男無意之間擔(dān)當(dāng)了這個家庭的父母角色，那么長輩總有自己偏愛的孩子。五郎最年幼，頗受一郎寵溺，小時候恨不能將星星月亮都從天上摘下來，全全捧到小包子身前；而四郎個性別扭，不大愿意表達自己的情緒，外加體弱多病，便成了二郎的重點照料對象。
　　唯獨陽光開朗的三郎，身體健康無恙，成績不好不壞，又是愛笑，每每逗得全家展顏。時間一長，兩位兄長都對這孩子極其放心，不知不覺便疏忽了注視。

　　***

　　全家團聚的晚間餐桌上，三郎情緒高漲地講述著“今日校園趣聞”。
　　一郎軟綿綿地邊笑邊吃，四郎時不時吐一句尖銳的槽，而二郎忙得要命，自己的嘴巴停不住，還得監(jiān)督兩個小的不要挑食。從同班的女老師被男生們調(diào)戲了內(nèi)褲的顏色，一路講到棒球隊監(jiān)督心情不佳罰他們繞操場多跑了五圈。最后話題還是毫無爭議地落回花火大會，四郎與五郎早已吃畢，只圍在桌邊陪坐，一郎和二郎都添了半碗米飯，鹽罐子從五郎手邊傳過來。
　　“吶吶、我們大家一塊兒去吧！去吧！有花火哎，肯定超壯觀！”
　　“我…跟四郎、五郎都…沒問題吧，周末…沒課，”嘴巴塞得圓鼓鼓，二郎口音含糊，“不知道兄さん怎么樣…會、不會加班�！�
　　“應(yīng)該沒問題吧，實在不行，我就請假�！币焕膳磁吹鼗卮�。
　　“やった！”

　　***

　　花火大會的當(dāng)天，舞駕全家早早地解決晚餐，便開始為出門做準(zhǔn)備。
　　在二郎的堅持之下，每個人都換上了浴衣。當(dāng)然，價值不菲的服裝已經(jīng)超出預(yù)算，雙胞胎只好委屈揀了大哥二哥的舊衣服。單是做出與夏日祭相符的打扮，情緒就會不由自主地高漲，連向來不愛融入熱鬧氛圍的四郎，再怎么吐槽著“干嘛這樣隆重又不是去結(jié)婚”，都露出一點期待的馬腳。
　　正式放花火之前，河灘邊立起密密麻麻的小攤子。散發(fā)著柔和的橙黃光線的燈籠，一個連綴著一個，勾勒出整條河水的形狀。章魚燒、蘋果糖、撈金魚，每個攤位前都擠滿游人，木屐緊緊挨著，得仔細(xì)小心腳下，才不會踩人或被人絆倒。
　　“啊——射擊！想要射擊！”穿萱草色打底、點綴乳白色水草花紋的浴衣，三郎興奮地又蹦又跳，明明剛擠入人潮，額上就已經(jīng)滾落汗珠。
　　“我想去看魔術(shù)表演�！边@是落在最后、見到小丑便走不動路的四郎。
　　“一郎兄さん，我可以去買炒面吃嗎？”五郎扯扯一郎的腰帶，音色甜軟。
　　“哎、哎！這里人太多，別走丟了！”二郎拔高音量。
　　三只年下的小孩被各自的興趣點拽著跑，眨眼間分散開。三郎仍是順著人流慢慢向前行進，興奮地點評左右分布的攤臺，也習(xí)慣了沒有回應(yīng)，“吶、一會兒來買面具吧！”，“感覺吃完章魚燒就會吃不下炒面了呢”，“兄ちゃん會幫我們消滅掉吧”，“吶吶，你說對不對，四郎…”……

　　“四郎？”
　　“…兄貴？兄ちゃん？”

　　木屐在起伏的石板地上猛地歪斜，三郎一個趔趄，脊背撞上身后行人的肩膀。
　　“啊啊、抱歉…”尾音逐漸變得模糊。
　　待少年反應(yīng)過來時，他的身邊，早已失卻了熟悉的身影。

　　***

　　掌心里是五郎溫暖的小手，垂下頭，一郎能夠透過乖巧覆蓋額頭的前發(fā)縫隙，覷見五郎吃完炒面后心滿意足的神情，以及嘴角殘余的點點醬汁。穿著海藍色浴衣，因為貓背，后頸的骨頭微微凸起，一郎左右張望片刻，牽著五郎將他拉出人群。
　　喧嘩聲頓時弱化許多，連光線都黯淡下來。
　　“一郎兄さん？”五郎側(cè)著臉，頭發(fā)滑落一旁，露出圓潤臉頰。
　　蹲下身，令視線與末子齊平：“剛才因為五郎想吃炒面，所以我們跟大家走散了，馬上花火就要開始了，現(xiàn)在得想辦法找到他們呀。”
　　“嗯，希望能夠趕快找到，”五郎抖了抖右手，透明的塑料袋里摞著三枚紙盒，“想讓大家也嘗一嘗炒面。”
　　“五郎最可愛了。”笑得眉眼化作一團，一郎拿指尖在弟弟唇邊輕蹭，擦去醬汁污跡。討厭被夸獎“可愛”的小孩鼓起臉，有點賭氣的樣子：“不要這么說我。”
　　“好好…”漫不經(jīng)心地應(yīng)著，一郎雖沒有表露在面上，心里仍是滋生隱約擔(dān)憂。

　　方才順著五郎扭頭回去找炒面的攤位，連招呼都沒打一聲，便同眾人分散了。離開時，他仍記得愛好魔術(shù)的四郎不聲不響停留原地，樂天派的三郎則不管不顧地向前擠，也不知二郎是否同時掌控了兩個弟弟。
　　“兄さん——兄さん！”
　　正和五郎并肩踮腳，向游人逐漸聚攏的河岸眺望，一郎陡然聽見柔和中微帶沙啞的嗓音，逆著河風(fēng)破空而來。
　　猛然回頭，只見一高一矮兩個身影，順石板小路慌亂奔跑。
　　浴衣下擺被撈起，木屐拎在手中。
　　近了，汗水浸得滿面狼狽，二郎幾乎破了音，眼睛瞪得通紅。

　　“兄さん…你們、你們也沒看見三郎嗎！？”

　　今晚，無從估計究竟有幾萬人自四方趕來，聚集在這岸邊，將原就狹窄的小鎮(zhèn)河景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緩慢步行的，吆喝售賣的，式樣繁雜的洋服浴衣直攪得人眼花繚亂。
　　即使不害怕有人誘拐，也擔(dān)心在擁擠人群中摔倒。
　　那孩子情緒上來便有些不知輕重。
　　倘若走失了，倘若受傷了…
　　仿佛心臟被頓時摁進冰冷的河水中。

　　不知不覺地，一郎松開始終牽著五郎的手。
　　眼前是焦急與后悔交織，快要咬破自己下唇的二郎。

　　“…都是因為我，剛才想著得優(yōu)先呆在四郎身邊，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三郎就不見了…”
　　像個小大人似的四郎抬高手肘，安撫性地拍了拍二哥的腰帶。
　　“如果我能早點叫住他…”
　　“二郎兄さん…”五郎無措地抻住衣袖。
　　“如果…”

　　PIU——嘭——！
　　突然，不遠(yuǎn)處的對岸有一枚花火竄起，尖銳清脆地在夜空炸開。
　　絢麗的金色與紅色逐漸展開，形成漂亮的花朵形狀。
　　緊接著，又是數(shù)枚花火不甘示弱，明亮的五彩光芒相互交映重疊，炸裂聲混合觀眾驟然擴大的歡呼聲，匯成浪潮，此起彼伏。

　　“二郎，不是你的錯呀�！�
　　迎著二郎應(yīng)聲抬起的臉，兄長只是淡淡微笑。
　　那對溫柔曲折的瞳孔里，倒映著一明一滅的火光。
　　永遠(yuǎn)沉穩(wěn)安定的聲線，在花火燃放的間隙靜靜奏響。
　　得仔細(xì)去聽，才能分辨出其中彌漫的自責(zé)。

　　“這大概是…我們兩個人的問題吧。
　　“…對那孩子，總是太過放心了�！�

　　***

　　花火燃放的樣子太過絢爛，一陣高過一陣的歡呼聲與贊嘆聲，像是溫暖的手掌在耳邊合攏。奔跑太過消耗體力，舞駕三郎跌坐在人群末端的石階上，兩手交叉抱著小腿，下巴抵住膝蓋。
　　不慎與兄弟走散，他難免不安。
　　像是在肺葉里強行塞進一塊重金屬，呼吸都變得艱澀。
　　他亂七八糟地想象著離失之后的下場，被投機商人騙到工廠里打工，被□□砍去雙腿、開膛破腹，被送去孤兒院，從此在其他小孩的嘲笑中艱難度日…他的情緒原本就是在最興奮處□□脆打斷，一下子空落落的，負(fù)面想法順勢登堂入室、霸占主權(quán)。
　　可即使是在這樣低落的時刻，他仍忍不住在膝上換過臉的朝向。
　　偷偷地、看一眼夜空中稍縱即逝的光芒。

　　他從來沒有埋怨過、越來越少將目光投放在自己身上的兩位兄長。
　　他知道打工養(yǎng)家與高中學(xué)業(yè)均是十分辛苦，兩個年幼的孩子又不令人省心。
　　所以他總是燦爛地咧開嘴，不停頓地、對大家說著有趣的搞笑的甚至胡鬧的話題。他期待每夜餐桌上的對談，期待疲于工作學(xué)業(yè)的哥哥們，能夠因為他的努力露出笑顏。
　　但是，偶爾，只是偶爾，也會油然生出點點私心。

　　哪怕只是幾個小時…
　　哪怕只是幾分鐘…
　　兄長們會將他們的溫柔注視，百分之百地投放在自己身上嗎？

　　***

　　“三——郎——”

　　咦？
　　從洶涌的歡笑里，隱約傳來這樣的呼喊。

　　難道是幻聽？
　　但少年還是手忙腳亂地站起來，不自覺地去扯平凌亂衣襟。

　　“三——郎——”
　　“兄——さん——”

　　難道是幻覺？
　　不，這不是幻覺。

　　從好像給水洇過的、墨跡似的人海里，只有四個愈變愈大的身影，被明滅的花火勾勒出清晰的邊緣。
　　海藍色，金發(fā)亂蓬蓬地向上梳起、外八字。
　　大紅色，肩膀溜得厲害、形狀優(yōu)美的大眼睛。
　　鵝黃色，削得短短的額發(fā)、粗眉、下頜顯眼的黑痣。
　　絳紫色，自然卷的頭發(fā)，濃艷如畫的五官。
　　他們朝自己飛快奔來。

　　“兄貴、兄…兄ちゃん——！”
　　好像就是那一瞬間，木屐從腳上滑脫，眼淚滾燙地跌出眼眶。
　　舞駕三郎不顧一切地迎面向前。

　　用力地?fù)溥M長子的懷抱，那略帶海鹽腥咸的氣味，竟然令自己這樣安心。
　　脊背立即覆上熟悉的溫度、一層、又一層。。
　　二哥、四郎、五郎。
　　一個接一個地貼過來。

　　——嘭！
　　又一枚炸響空中的禮花，可早已沒人再去留意。
　　兄弟五人，只顧緊緊相擁。

　　“對不起啊、對不起…三郎。”
　　“真的、抱歉…今后…”
　　年上的兩個心疼得一塌糊涂，連少有情緒波動的長兄都堵了鼻子，聲音顫抖。

　　干脆地濕了整張臉，眼淚鼻涕胡亂蹭上長子衣襟�？晌桉{三郎還是堅持那副明朗聲調(diào)。
　　“其實、完全、沒有關(guān)系啊——”
　　小孩子盡力控制著哭腔，在最信賴的人胸前，毫無顧忌地、毫無掩飾地、邊流眼淚，邊再度綻開光彩萬分的笑顏。
　　“因為到最后，大家還是…找到我了呀。
　　“還在一起，看了最想要大家看到的花火�！�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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