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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那時已是初秋,從烏峭巖俯望的少華山依舊是綠意浸染,嵐靄環(huán)繞,
身著青袍的須臾老人憑崖而立。
“從這,可以望見當(dāng)年遇到你的地方!彼_口,遠(yuǎn)眺茫茫林海。
“俯仰一瞬,晃眼甲子……自你離去后的數(shù)十年,我常立于此,惟愿能在這巍峨茂林間再看到你…便可算我今生了無遺憾!
“你…后悔了?”身后三尺開外佇立一名陰沉男子,聲音透著干澀。
老人沉默了。山風(fēng)忽起,拂掃滿目碧波蕩漾。
“……人之一生,最是無用一個悔字。但如果……你可以不棄初心,可以忠于己道…那我,便是后悔了吧……”
……悔…
一字一頓,字字扎在男子雙耳心間,難以為繼的沉默出現(xiàn)道道傷痕。
“呵,如此可笑……分明是你攜我進(jìn)了這蒼茫人世,可到頭來卻跟我提初心……”
“是我對不住你……”
“我需要的不是道歉!”一聲歉意仿佛坐實了當(dāng)年的錯斷,如觸動逆鱗滋生起騰騰怒火,焚燒臟腑:“從踏入山門那一刻起,我便與這莽原沒有了半分關(guān)系!我的初心、我的道,求的都不過是一次名正言順的機(jī)會!為何你就是不能明白!”男子雙目赤紅,吼聲在山林間回蕩!澳阍跄懿幻靼,師父……”
老人嘆息一聲,道:“一別經(jīng)年,你終是沒有改變……想我用盡一生賭一場殊途同歸,而今得見于此,也不知到底是勝了還是敗了……也罷,這一切皆是由我所鑄,你要怨,就怨我吧!彼K于轉(zhuǎn)身,老邁的目光中包含太多無法言語的情緒。
“你也不要再叫我?guī)煾。我說過,少華山門下從不曾有過你這名弟子。”
山風(fēng)鼓起廣袖,獵獵作響。
“蹉跎一世。今日便讓我替少華山,與你做個了斷吧!
萬歷二十三年,一個惠風(fēng)和暢的日子。
楚地崇山峻嶺中有一處名為章沙的小城。城中有一家茶鋪,東家姓單,有一獨女年方二八,正是嬌俏年華。峨眉如黛,步搖清婉,紅酥手捻壺耳,蔥指輕點壺頂,壺身微傾,頓時幽幽清香順著茶湯魚貫而出。
“聞香甘醇沁心,色澤清澈明麗,嗯,的確是一壺上好的茶!
單姑娘咯咯一笑,紅唇輕啟:“火前茶,爹爹的寶貝。特意拿來給桓公子嘗嘗!
玉面公子笑道:“那可是牛嚼牡丹,委屈這杯好茶了!
“怎么會。好茶喜雅士,桓公子來章沙數(shù)天,日日都在品茶觀花,拈詩敲子,如此雅致當(dāng)真像極了……”
她語氣微頓,低眉一笑不語。
“像什么?”公子倒有幾分好奇。
好事的旁人促狹道:“像這茶鋪里的姑爺郎唄。”“桓公子還是退了租,住進(jìn)正屋才叫兩全其美!
單姑娘雙頰緋紅,鳳眼微挑,脆聲道:“呸,我看你們就是王秀才口中的狐大仙,胡亂生事!
“哎喲哎喲,這可擔(dān)不起,姑娘莫要輕言!
她紅暈未銷,嗔怪地指著碧色茶湯道:“只此一杯,要喝完噥!彪S即旋身,搖擺的裙裳透露著女兒家點點心思。
落花有意,尚不知流水是否有情,就被風(fēng)呼啦一下卷入了別家深潭。
“老娘就覺得奇怪!”同樣是秀眉倒立,卻是母夜叉般的兇惡,“明明他只在你這茶攤喝了碗茶,回去居然變成那副德行!哎喲老天爺,我都不好意思說出口!那分明、分明就是被人下媚藥了!”
喬二媳婦是出名的悍婦,此刻叉腰瞪目滿身煞氣,怎是弱氣的單姑娘招架得了?只能又羞又怨地嚶嚶哭泣。單東家深恐如此下去女兒名聲有損,匆匆賠著不是,出錢息事寧人。可做的父親怎不知愛女玲瓏心事,膽大妄為的秉性也著實讓人頭疼,但事已至此又怎忍心再做計較?只能草草訓(xùn)過兩句便欲翻篇。
可誰知姑娘卻是破罐子破摔,徑直敲開了桓公子房門,泣淚漣漣道:“雖不知為何那碗茶湯會被喬二喝去,但這事終究與你脫不了干系。如今這事我也再難見人,妾也好婢也罷,從今往后我便跟了你,定會好生服侍!
這樁強(qiáng)買強(qiáng)賣的買賣,桓公子當(dāng)然不會答應(yīng),倔脾氣的單姑娘更是不依,一爭二鬧眼瞧著竟要上衙門,急得單東家白眼直翻:這要是到了公堂,豈不成笑柄。好說歹說,提了個折中的法子,請城中一位頗有名望的先生以做調(diào)解。
三天后,單東家邀約了桓公子與先生,在玉東樓擺下一桌酒席。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先生方才說道:“此事我知曉大概,個中情意思量其實不便插嘴。既然單東家有托,那我就在這說一則故事,望對你二位有所啟示!
這個故事要追溯到前朝成化年間。
少華山的峒虛長老收養(yǎng)了一名少年。自懵懂時起,少年就在山中跟隨峒虛研習(xí)道法,與道童們一起出入習(xí)修。他天資聰穎,骨骼清奇,對道門頗具天賦,可峒虛長老卻說少年此生注定與少華山同流而不同道,所以始終不愿收他為座下弟子。盡管對他關(guān)懷依舊,但隨年歲增長,少年心中還是生下了一道不可言的芥蒂。
少華山中有一座古塔,名為玉清塔。塔身高約八丈,六面七層,朱墻黑瓦貌不驚人。但少華山人卻對其極為尊崇,因為塔中所敬的正是少華山道法之脈。
在一天夜里,少年悄悄誆來一件道服,喬裝成道門弟子,偷偷潛入玉清塔。他一心想見峒虛長老所說的,注定與他格格不入的道法之脈究竟是何物。
他順著陳舊木梯一路摸黑向上攀爬?蛇未等踏入頂層,突然被一股強(qiáng)大的勁力臨空襲來,推至胸口將毫無防備的他掀翻在地!同時間,塔身飛檐翹角下四十二處鐵鈴頓然齊聲大作,響徹少華山夜幕!
偷入道門圣地,少年被勒令逐出少華山。臨走時,他跪伏在地,苦苦哀求峒虛將他留下,發(fā)誓此生絕不再提入門一事。可峒虛卻一改常態(tài),罔顧十多年來如子如徒的情誼,只是淡漠地看著灰淚滿面的少年,似乎毫無瓜葛。
就在那一瞬間,少年滿腔炙熱的眷戀漸漸化為了不解與怨恨。他最終咬牙離開了自小生活的少華山,此后杳無音訊。人情冷暖,飄零沉浮,終會被人遺忘。
誰也沒想到,晃眼春華秋實六十載,原本風(fēng)平浪靜的少華山突然闖入一名陰鶩的男子。已逾百歲高齡的峒虛長老一眼識得,這人就是當(dāng)年被趕走的少年。六十年的時光,讓少年長成了劍眉星目的男人,可也僅僅只是個而立的男人,似乎有一半的年歲不曾留下半點痕跡。
男人道法極高,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便攻入了少華山正殿。他徑直來到玉清塔下。這一次,再也沒有什么能夠阻攔他的腳步。
他輕易地便尋到了少華山奉為道法之源的寶匣?闪钊耸氖,匣中所放的不過只是一截干枯的華表木,褐黑干涸的表面泛著道道丑陋的裂痕。
察覺自己被人愚弄,男人憤怒的抓起匣中木塊用力擲出。就在這時,從華表木內(nèi)突然透出一股清涼傳至掌心。他遲疑片刻,發(fā)現(xiàn)木塊竟像冰一般在融化,水滴順著指縫涓涓流出。他心中詫異,低頭細(xì)看,猛然驚覺異常。融化的竟根本不是什么華表木,而是他握木的手掌!
“啊——!”
他大吼一聲將木塊甩出,可手掌仍像暴曬在日下的冰塊,汩汩融成一攤清水,并向著手臂、肩部、身軀蔓延!腳下的積水越來越多,從手指開始化為水,慢慢透明直至消失!
“啊、啊啊——!”
他驚懼萬分,吼叫聲像獸的哀鳴,在塔內(nèi)無助奔逃。五臟六腑似乎也在變?yōu)闈馑,腹腔腫脹仿佛即刻便要沖破皮囊。他終于熬不住痛苦蜷縮在地,任憑身體化為無色無味的死水,無能為力。
不知過了多久,玉清塔中再聽不到揪心的呼吼,眾人才小心進(jìn)入塔內(nèi)。只見水漬從頂層順著木梯一路流至二層,匯集成一大攤水跡。水中散落一團(tuán)衣物,上面俯著一只瑟瑟的斑狐,氣若游絲……
先生緩緩嘆了口氣,抿口酒,接著說道:“原來,當(dāng)年峒虛長老收養(yǎng)的少年,其實是一只修煉成精的斑狐。它常年游走在少華山間,靈巧乖順。峒虛念其誠心,便與同門賭約,只要加以勸導(dǎo),非我族類亦可殊途同歸!睆(fù)而又一嘆,“但他沒有算到,萬物一旦有了欲念,就會變得像深壑般復(fù)雜難測!
“斑狐朝朝暮暮與人相對,成人的渴望讓他幾乎忘卻了自己的出身。常年不受認(rèn)同的身份,促使它只求一朝如得殿門,做個堂堂正正的弟子……可是他忘了,這降妖除魔的少華山,怎能容一只狐妖做徒弟?…唉,只怪他執(zhí)迷過妄,使峒虛終其一生,也未能讓他認(rèn)得這個簡單道理!
尾音結(jié)束在香爐裊裊青煙中。虛掩的屏障后,傳來細(xì)細(xì)嗚咽聲,含悲如訴。
先生道:“單姑娘,你與公子之事,且聽老朽一言。情之一字固然可貴,奈何世間有諸多不可抗拒的力量,生死俱在,非人力所能改變。忘卻自我強(qiáng)求的同道只是枉然……”
單東家與小女拜謝過先生,相攜離去。
不知不覺間已是夜幕沉沉;腹訑嗍遣荒茉僮庾渭,先生說:“舍下尚有一間空置臥房,如公子不嫌棄,不如今晚暫宿寒舍!
桓公子欣然,道:“若不是仰仗先生,此番還不知要如何收場。晚生實在不知該如何感謝。”
先生道:“此事原則是你有不該。既不能給予果,就不該種下因。得幸上天仁慈,尚沒有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桓公子接過店小二遞上的燭燈,點亮燈芯,扶著先生踏入夜色,邊走邊道:“先生所說是圣賢之言。只可惜,人世間之所以那么多癡恨怨懟,就是因為有太多的誘惑。修行千年,仍敵不過拋卻妖身的妄想,自以為可以駕輕就熟,卻還是一敗涂地。明知不可得而躍躍欲試之,也算是一種執(zhí)念吧,您說是嗎?”
長長的一段夜路,燭光如豆,灰白月色襯得更加朦朧。
桓公子忽然想起什么,道:“據(jù)我所知,那位峒虛長老去世后,其弟子遵照遺愿,將他房中一套存了數(shù)十年未曾動用過的道服,一同葬于少華山頂。如此看來,峒虛長老也并非如先生所說那般薄情啊!
“啊……”
良久,先生頓悟般了然一聲嘆息,然后又是愣愣,微弱的燭光無法照明他的面龐,“是嗎……”
“…修道必先修形,后修心。有了人形,就將有了人的困擾……”他的影子融入混沌的夜色,似乎忍了許久許久,吐出一口幽長的悲涼:“……我…終還是想叫他一聲師父。為此私念一朝所困,弄得滿盤皆輸…求而不得…是自己迷了心道啊……”
“你,不逃嗎?”
他好像笑了,“過了百年之久終究是一個逃字,就算再往復(fù)一個百年又有何意義。二度縛于你也是不枉。倒是你……”他看向旁邊那名錦袍風(fēng)流公子,不,是一名清俊的道者,透著與生俱來的冷漠。
“你在玉清塔頂,看過了世間太多妄動欲念的妖道,更應(yīng)知人妖畢竟殊途。為何還要走上這條路?”
道者的目光一如那時的峒虛,冷淡,陌生。
“當(dāng)年的少華山放你一馬,是念及曾有的淵源。但眼下‘聞香教’盛起,你們這類狐妖必是不能留了。至于我,也無需你多費心思。還是好自去吧!
燭火撲滅,月華鋪瀉無人的街道。甘露未滴,卻有一灣水漬倒影星空。一只瘦弱的斑狐蜷縮在銀光下,分外沉寂安寧。
道者托起斑狐,手指輕輕撫過尖尖的耳廓。話語低嚀,有幾分迷茫,幾分期許。
“我為古木,本在五道之外。不知能否多有勝算……”
華光照影,籠罩著前路往者,和后路源源不絕的追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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