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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幾時有
月影綽綽,清風微拂。樹林里僅有幾只螢火蟲上下飛舞著,似是為行人指路。
“夫人,回去吧。天色已晚,明日再找也不遲!焙幷f。
被喚作“夫人”的女子輕輕點了點頭,兩人拖著長裙在樹林中行走著,絹布刮蹭著灌木叢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她低低地嘆了口氣,又沒有找到。
寒瑤與其說是婢女,不如說是西秦風哲王挑選給她的玩伴,也是唯一一個叫她“夫人”的人。她不過一異鄉(xiāng)女子,來歷不明,蒙風哲王相救,哪里算得上是什么“夫人”?
寒瑤在前方為她撥開遮擋的樹杈,說道“夫人,快些吧。王今晚要歇在您房里呢!
她聞言絞緊了手帕,匆匆跟上寒瑤的步伐。
兩人出了樹林,便看到一片燈火輝煌,盞盞紅燈籠掛在宮殿的飛檐上,隔著很遠都能聽到主殿的歡聲笑語。
是了,今日是他迎娶王后的日子。自己的孩子沒了,他卻娶了別的女人。
連王城的守衛(wèi)都少了許多,怕是都去看主殿的歌舞了,沒有惹他人注意,他們回了玉輪宮。
主殿熱鬧非常,今日,他怕是不會來了。
她心里這般想著卻也順從寒瑤,焚香洗浴。誰知剛點上眉間的朱砂,那人便來了。
她透著銅鏡看著一身紅服的王,不待她起身,那人便按住她的肩膀,低下身子看著鏡里的她。
他的鼻息噴在他脖頸,還帶著酒氣。她身子僵了一下,在看到那人微鎖的眉后,又放松下來。
事已至此,再氣還有何用?
“今日的月還是那么亮嗎?”他撫著她的青絲說。
“回王的話,月總是亮的。”她放柔了聲音,心中卻是嘲諷,今日王城燈火通明,你哪里還看得到月呢?
“我知你怨我,待我伐蒼成功,便來娶你,我們會有很多孩子,你不必再惦著蘭珠……”
“蘭珠是你我的孩子!”女子的眼中陡然爆發(fā)出一股悲痛,還帶著些許瘋癲,“王不必管我,我會找到蘭珠!”
男子兩片嘴唇輕碰,似要說出什么話來,卻終究沒有說出,嘆息一聲,只得拉著她睡下。
一夜無話。她閉上眼睛,卻是一片血紅,一晃神又是他的臉,又是嬰孩的啼哭。
次日清晨,她醒的時候他已經走了,枕邊還殘留著些許的溫度。
又過半月,大軍開伐。
她近日身子總是乏累,時?人,郎中說是風寒,開了藥卻不見好,方才還咳出了血。她命人燒了那塊沾了血的白絹布。
正愣著神兒,寒瑤卻叫她:“夫人,王后請您去風息苑喝茶!
“便說我身體不適,不去叨擾惹眼了。”她用新的手帕輕撫額頭的薄汗不耐煩地說。那女人讓她丟了孩子,又搶了她的夫君,如今卻要做什么?嫌她病得不夠狠嗎?
她屏退了寒瑤,一個人倚在窗前的涼榻上,只覺得心中煩躁自腹中升起又涌入喉頭,不可抑制地咳了起來。鋪開手帕,又是一團鮮血。她認了命,定定地看那團紅,半晌,又將手帕抖開蓋在臉上,血腥氣撲鼻而來,是她的血,就像那日。
日近西山,夕陽染紅了半邊天,遠處山上已經遮住了半個太陽,不過一會兒便消失不見。寒瑤來喊她,拿下那塊手帕,看著上面的血跡咬了下唇,偷偷藏了起來。
將她搖醒,睡了一個下午,她身上卻極乏,被寒瑤勸著在院中走了走。
“我那塊帕子呢?”她突然想起,向寒瑤問道。
“方才您睡著掉在了地下,我給您撿起來了!焙帍囊滦渲心贸鲆粔K手帕遞了過去。
帕子上干干凈凈什么都沒有。估計是寒瑤看到怕自己傷心便將咳血的帕子燒了去吧。她心里默想接了過來。到頭來,還是有一個關心她的。
“寒瑤,你猜我方才夢見了什么?”她走到池邊撩撥著池水,不待寒瑤回答便繼續(xù)說,“我夢見了王!
她的聲音有些飄渺:“我與你說過,我不記得自己從何處來,醒來的第一眼便遇到了王。他那時正在圍獵,赤裸著上身,肩部紋著有一只老虎,卻是白色的。惟妙惟肖,我看著它的眼睛,險些嚇得又暈過去!碧岬酵,她輕笑了一聲!八麉s拉著我故意嚇我說,‘它晚上會出來吃人’!我嚇得不行,晚上不敢合眼,后來似乎真聽到一身虎嘯。我忙著跑出帳篷,卻辨不清方向,到底還是跑進了他的。他見我慌張的樣子樂得哈哈大笑,最后揪住我的領子說‘做我妻子,老虎便不會吃你了!’”
寒瑤看著女子久未相見的快活神情,既替她開心又存著悲傷。夫人怕是做夢也想回到那時吧,那時她尚且懵懂快樂,他也還不是日夜被征戰(zhàn)所困的王。他們曾經海誓山盟,如今卻只能困在這宮樓帷帳中,美酒金屋間卻失了當年的那份真心。
“我不記得自己的名字,他便喚我於菟,他說那是虎的意思。他說他是一只虎,她的妻子便也只能是虎!彼氯糸_心,卻又悵然若失。
寒瑤明白她話外的含義,他既是喚她為虎,又何必金屋藏嬌?
“后來,我便知道,我不是虎。而真正能與他并肩而立的人……也果然坐上了王位。”即使再不情愿,她也必須承認如今的王后是個有本事的人。
“我以前想著,即使我再怎么比不過她——”她阻斷了寒瑤的反駁,輕笑著說,“王最終還是愛我,我努力地學著溫柔體貼,想讓他只愛我……可是,感情這種東西太過虛無縹緲了。然后,我便丟了孩子!
寒瑤低著頭沒有說話,她并沒有覺得夫人比不過王后,但或許王愛的本就是那個有些膽小但天性活潑跳脫的她,而并非虛假地包裹著溫柔的她。
“罷了。講這些做什么。”
又過十日有余,王后復邀她去喝茶賞花,她沉默地接了名帖。
她本以為是僅有王后一人,卻不想是一群貴婦。眾人圍坐在八仙桌變三三兩兩地話著家常,王后一襲恬淡的青衣卻仍掩不住芳華。
見她進來,眾人齊齊停了話語。
王后起身,故作親切地拉著她的手,讓她坐在自己身邊!吧碜涌珊眯┝耍俊蓖鹾鬁匮缘。
“好些了!彼降卮鸬。
“請你幾次都未來,以為是病得重了,正要送些補體的藥去呢。”王后拍著她的手。
她笑笑沒有答話。
王后見她沉默也很是沒趣兒,便找了其他人說話。
她獨自喝著茶,無心地看滿園風景,正是晚春,花開得艷,卻隱隱有著落敗之姿。
咣當——
送茶的小婢卻忽然打翻了茶杯,滾燙的茶水潑了她滿身。
她忽地站起,卻一陣頭暈目眩,心里煩悶又生,“這便是王后的待客——”
“沒長進的奴才,還不滾下去!”王后一個巴掌打在那小婢臉上,一聲清響。
她眼前發(fā)黑,身子搖搖欲墜,正要倒下,便感覺有人抓住了她的胳膊。
“寒瑤,沒看見你家主子不舒服嗎!快去拿藥!”
寒瑤也是發(fā)愣,看著王后輕柔地將夫人扶在座位上,便急忙告退跑回玉輪宮拿藥。
王后為她按摩太陽穴,她皺皺眉,料想王后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對自己不利,只是王后微長的指甲扣的她有些疼。
這時一個婦人說:“王后和於菟姑娘真是姐妹情深!
王后笑笑,繼續(xù)按摩,“這宮里本就寂寞,有人陪自然是好的!
此時又有一人說:“王后何出此言?風哲王與您伉儷情深,還將您的院落命名為‘風息’,不日又有皇子誕生,真是羨煞我等了!”
第一個婦人接道:“聽說於菟姑娘剛失了個孩子?如今王后有子,你也能……”
她聽到這話心中一陣絞痛,剛剛恢復光明的眼睛又是一黑,身子不可抑制地站了起來,王后正站在她身后為她按摩,她猛地起立,竟將她撞地蹲了下去。
周圍人頓時慌了起來,都趕去扶王后。她眼前仍是漆黑一片,只聽到茶杯倒地和婦人們尖利的驚呼,然后是朝自己走來的腳步聲,她心里一陣害怕,猛地閉眼腦中卻突然又閃現出王痛苦的面孔和嬰孩的啼哭。不要——不要這樣。。
她驚慌地向后退,腳間似是踩到了什么她也顧不得,轉身向風息苑外跑去——
“她在什么地方。!”王一掌拍碎了案上的茶杯,咆哮著說。他接到寒瑤的密報,稱於菟夫人因失子而心力憔悴,近日嘔了血,他從函中取出那染了血的手帕,觸目驚心。急忙做了戰(zhàn)地部署,連夜往王城里趕。入了城,卻聽人上報於菟失蹤了。
王后嬌艷的面龐卻泛著蒼白,“是臣妾的錯,早知於菟姑娘精神不好便不該……”
王揮揮手沒有讓她說下去,王后身懷王子卻被於菟推搡踩踏之事他已聽說,所幸孩子沒有大礙,但也是動了胎氣。
他疲憊地屏退了王后,苦惱地揉著眉心。他并不怪她,只怨自己。
護衛(wèi)已搜過王城,都沒有找到她,那便只有一個地方了。他站起身,向玉輪宮走去。
寒瑤正在哭泣,見他來忙不迭地跪了下去,“是奴婢的錯,奴婢不該把夫人獨自放在風息苑……”
“夠了!孤聽夠了道歉!”他不耐煩地沉聲道,“她最近有沒有去過桂魄崖?”
寒瑤一愣,搖搖頭:“沒有。夫人若去桂魄崖必是不會帶我的!
王聞言一言未發(fā),便朝外走去。
玉輪宮臨近后林,本是王族狩獵的地方。於菟雖說過他們的初遇,卻未說地點便是桂魄崖。這地方十分隱秘,若非當日追著一只通體雪白卻四掌皆黑的奇怪兔子,他定是發(fā)現不了。兔子沒找到,卻撿到了於菟。
桂魄崖是一個直徑不足五丈的圓形懸崖,彼時月滿,月光最盛之時,整座懸崖如同一個盛著月光的圓盤,置身其中頗有奔月之感,實在玄妙。自相識之日,兩人便常去那里幽會。
風哲王屏退部下只帶寒瑤前去。撥開礙事的灌木叢,寒瑤幾乎趕不上他的步伐。
“王為何不告訴夫人蘭珠的事情?”寒瑤大著膽子問道。
王頓了一會兒,“那時她精神已然臨近崩潰,再說此事……”后面的話他沒有說完。
“夫人她一直愛慕著王。”
“我想娶她。但一切都不對,孩子來的時間不對,生產時又遇難產,她精神崩潰,然后是戰(zhàn)爭逼得我不得不向這個王位低頭!彼站o了左拳,右手則撥開一層厚厚的柳枝。
女子一襲青絲披散在地,蜷縮著身子睡得像個剛出生的小孩。
風哲走上前去撥開她臉上的頭發(fā),她閉著眼嘟著嘴,一副初見時嬌憨的模樣。
夕陽已落,唯有天的盡頭還有一抹余暉。
他等著她醒來。
直到上弦月爬上高空,將半個桂魄崖籠罩在月光下,於菟才含糊地叫著“蘭珠”醒來。
“風哲,我們的蘭珠呢?”她迷糊地說。
“在呢,在家里呢!憋L哲撫著她的臉說道。
“家?我屬于那里嗎?”她呆呆地問道。
“我不知道,我也時常搞不清自己屬于哪里!彼椭^吻著她的額頭。
我的小姑娘,你回到那時,該多好。
兩人相擁了很久,久到寒瑤幾乎認為他們睡著了。
只有風哲知道,抓住自己胸前衣襟的手在慢慢收緊,而懷里的女子在不停地顫抖著,無論自己怎樣地用力擁抱她都止不住。
他握著她的拳頭,試圖將手指摳進她手掌里。
她驀地掙脫了他,力氣大得他都制不住。她披散著頭發(fā)咆哮道:“你騙我!你們都騙我!蘭珠死了!她死了。。
她歇斯底里地狂叫著,還不停地往后退,風哲嚇得不行,想靠近她又不敢。
“你這個騙子!我不該和你回去!我不該碰到你!”她幾乎退到了懸崖邊上。風哲心痛如絞幾乎要嘔出血來,卻做好了準備,怕她失足。
於菟瞪大眼睛,“是那個女人害得!是她害得!殺了她!!”鼻尖聞到血腥,一切都像回到了她難產的那一夜。那個死去的嬰孩并沒有啼哭,她還未出母體便已經死了。
她悲痛欲絕,向崖邊退去。
只是一瞬,她跌了下去,時間就像靜止了一樣。
她看著緊緊拽著自己手的風哲,突然恢復了平靜。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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