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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長生跟著師傅在金山寺上駐修已有一年又三個月了。他是個孤兒,雙親皆在他十一歲時,死于一場饑荒中。這年頭,能活命,有口飯吃已是不錯。盡管,僧侶生活也甚是艱辛。
晨鐘響起的時候,他已做完早課,正拎著木桶沿著小寒寺后的長階拾階而上。師父平日都在金山寺后的小寒寺修行。因小寒寺無井,故每日上山挑水便成了他的修行之一。
當他在心里默數到一千三百四十一時,長階正好登盡。前方水聲嘩嘩。瀑布從高處落下,砸在山石上,盛開成一朵白色的花。
那少女坐在溪石上,挽起裙子,將兩條光潔的小腿浸入水中,隨著水波輕輕擺動。她側俯下身,右手輕撥水面。這樣的姿勢,臉便朝著上山的石階這邊。
長生出現時,她像是不期然抬頭,極淡又極緩地瞟了他一眼。
那視線像是絲線,靜默地纏上他的脖頸間。他只覺得呼吸一滯,竟松開了手。
“哐啷——”
她不由抿唇笑了,身軀微抖,連同簪在耳旁的那枝桃花也一起晃動。
他飛快地閉了下眼。那分明的色彩卻在他腦中揮之不去。碧色的水波,黛青色的山石,黑色的發(fā),白色的人,粉色的桃花。
“長生!彼龁舅。聲音嫩得像春季剛催生的蕨菜。
這是他們十日里,第三次相遇。
第一次在青衣巷角,她的衣袖被風揚起,拂過他的手背。第二次,在金山寺,他與她透過裊裊香火,相望無言。
“那日,我求了一支簽!彼运姓酒,赤腳踩在山石上,“簽文是,自在緣自在,離合因離合。你可知何解?”
長生不敢看她,只低頭走到瀑布下,伸了桶盛滿水。
“小僧愚鈍,不懂解簽!
少女輕笑一聲,不知何時竟走到他面前站定。她比之長生矮了幾近一頭,只有抬頭才可與他齊視。
“若有一人,跋涉千里,只為你而來。你可愿離去?
他在她眼里看到瑰麗的光彩,簡直讓人不敢逼視。
他想他應是明白她在說什么的,可他又像是不明白。
“小僧生于斯,長于斯”他沒有將話說完,只提起了木桶,“佛門內院之地,不方便女子行走。施主還請速速離去吧。”
少女的神色又恢復最初的平靜無波。她取下耳旁的那枝桃花,插進長生胸前的僧袍里,轉身飄然而去。
長生呆立許久,然后緩緩地提起一桶水,自頭頂一澆而下。彼時仍是早春,寒意依舊襲人。
那夜里果然發(fā)了燒。他一個人睡在伙房這邊,半夜里迷迷糊糊醒來,鼻尖聞到一股冷香。有雙冰涼的手探了探他的臉,又對著他的嘴渡了口奇苦無比的液體。
晨曦的光透過窗隙漏進來,落在他的眼瞼上。有只麻雀站在窗沿上嘰嘰喳喳地叫喚不停。
他醒來,對著屋頂發(fā)了會怔。手不知不覺地撫上雙唇。明明是那么真實的觸感,卻竟是夢一場?
少女果然再未出現過。只是他一個人時,總忍不住想回頭看看,仿佛那里有人在。
七月后,小暑。城里忽地刮起了一場瘟疫。許多人被抬進金山寺的佛堂,然而更多人被裹上草席送到荒山上一把火焚盡了。師父望著遠山,空洞的眼里似乎倒映出熊熊的火光。
他握著長生的手,問,“長生,你看見天那邊的黑霧了嗎?”
彼時正是黃昏,夕陽如血。漫天都是艷麗的霞光。長生很奇怪,師父年紀很大了,眼睛也幾乎失明。他真的可以看到什么嗎?
“沒有。”
“不要用你的眼睛。用心去看!
長生盯著那輪紅日看了半天,直到眼睛發(fā)澀,也沒能看到所謂黑霧。慢慢地,他的視線逐漸模糊,被一片黑暗所取代。四周痛苦的呻吟聲一下子全部消失。他似乎在一片不見天日的密林里行走,潮濕的青苔在腳底打滑,枝頭的樹葉還未落下便已腐爛。突然,前方的黑暗被一條猛然間躥出的白影打開。他一驚,整個人倏地往下墜落。待感覺雙腳重新踏上地面,那輪紅日已幾乎被黑黢黢的遠山吞吃干凈。
“你看到了吧,長生!睅煾改请p枯木般的手摸了摸他的眼,“你的眼是得佛緣的,它可以看破天下一切翳障。”
“師父師父,那究竟是,是什么?”他顫聲問道。
“妖!
師父并沒有去抓妖。因為城里感染瘟疫的人越來越多,已經到了無法控制的地步。金山寺不再收納病人。官府發(fā)布了新的公文,凡是染病的人都被關到山腳下被廢棄的寺院里,由其自生自滅。這瘟疫根本沒法醫(yī)治,而且一直以十分迅猛的勢頭傳播著。
長生沒有料到的是,不過半個月,他竟也被關到這個破廟里來。夜里,蒼白的月光灑進來,給堂內的木質佛像披上了一層殘忍的清光。自病后他已經有一天一夜未進食了,甚至連口水也沒能喝上。炎熱的夏季里連一滴雨也沒有。他躺在屋檐下,尸臭環(huán)身,蚊蠅的嗡嗡之聲像是葬禮上的挽歌。
天上的月亮又大又白。他突然就想起了那個白衣少女。她很美,無疑是長生這么些年見過的最美的姑娘。如果能再見她一次,他真想問問她的名字。問問她,跋涉千里,究竟是為誰而來。果真是為了他嗎?
他昏昏睡睡,也不知究竟過了多少時日。他在睡夢中都能感覺到嗓子燒得厲害。身體里冷得似要凍僵了般,皮膚卻熱得燙人。
真是不甘心死在這里啊。師父曾說過他誕于佛光中,生來便具有佛緣,注定會修成一代高僧?涩F實是,他會死在荒廟里,連野狗都不愿啃食他的尸體。
天上“轟——”的一聲巨響,一道白光炸了下來。他感覺地面晃動了一下,然后唇上一濕,雨點爭相恐后地落了下來。
他又聞到那股冷香。他費力掀了掀眼,在縫隙中瞥見一抹白影。
“你?”
少女將臉埋進他的胸膛,雙肩微微顫動。
“長生,你別怕。我來了,別怕”
他是被樹上的松鼠用榛果砸醒的。那松鼠立在枝頭,前爪捧著榛果朝他晃了晃,然后又背過身去,對著他抖了抖毛蓬蓬的尾巴。突然,它像是覺察到什么可怕的事物,身上的毛瞬間炸起,順著枝葉濃密的樹冠一溜煙跑了。
他半支起身,將背靠在樹干上。
天空一碧如洗,那少女懷中捧著片綠色的大葉子,站在遠處,衣袂飄飄。
她帶來的野果還是生的。酸苦的味道卻神奇在他的胸膛里醞釀出甘甜。少女屈著膝坐在他身旁,雙手交疊放在膝上,垂著眼。她的睫毛又長又密,這么垂下來的時候,還微微顫抖著。那細微的動作,像是羽毛輕輕地掃過他的心尖。
“你為什么要帶我出來?”他的嗓子發(fā)啞,“我會把疫癥傳給你的。你現在最該做的是,立刻離開我身邊,找個藥棚討碗驅邪毒的藥湯”
少女只輕輕地圈了他的尾指。
“別怕,長生。別怕!
他的另一只手在背后,幾度握緊張開,終于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頭發(fā)。
“你到底是誰?”
彼時少女什么也沒有回答。直到多年以后他才明白,她于他而言,是杯兌了蜜糖的毒酒。可他依然心甘情愿地飲盡了。
他們一路向西走,少女說西邊有可以治愈瘟疫的藥。路上的病情一直反反復復,每每發(fā)病,整個人如墜冰火兩重天,發(fā)抖不止,手腳痙攣。這時,少女便會給他喂食一種苦澀難咽的液體。
“老和尚,我可先跟你說好了。我助你除去蛇妖,你自取你的蛇膽,剩下的可都是我的。”紅衣道人一邊拿著紅繩細細地在劍柄上繞著,一邊瞇著眼說道。
老和尚坐在火堆旁打坐,聞言只是頓了頓轉動佛珠的手,道,“明晚月食,便是蛇妖千年蛻皮之時。她必逃往西邊,尋千年靈芝草化劫。”
“但愿你所言無誤!”紅衣道人猛地擲出那把劍。劍嗖地刺進樹干里。劍身上串著一只野兔,血正一滴滴地往下掉。
今晚又是個大圓月。
長生迷惑地看著前面突然蹲下身去少女。她似乎在隱忍極大的痛苦,以至于面色全白了。
“你怎么”
“走!快走!一直向西,不要回頭!”少女喝道,對著他的方向拋過來一件事物。
長生伸手接了,那是一條皮繩,繩上串著一顆野獸的牙齒,瑩白如玉。
他還怔在原地,少女卻突然間撲了過來,用盡全力抱了他一下。那力道,簡直像要把他融進骨血里般。
“莫忘了我!鄙倥f罷用力一推。長生看著她的臉在眼前越來越遠。一陣頭暈目眩后,他發(fā)現自己已經離開了那片樹林。
天上的月已經缺了三分之二。
長生握著那枚獸牙往回跑。兩邊的樹木不斷后退,一路上,老鴉鬼魅的叫聲如影隨形。
快點,再快點。要不,就來不及了。十六歲的少年這么告訴自己。此刻他腦子里只有臨分開前,少女悲傷的臉和欲訴還休的眼。
他用生命進行年少時唯一一場瘋狂的奔跑,卻不知前方等待他的究竟會是什么。
天上的月已經完全被天狗食盡。他在黑暗中無數次被樹藤絆倒,又無數次爬起。
然后他終于看見了傳說中的妖。那是條十數米長地白蛇。綠色的眼在黑夜里發(fā)出滲人的光。它的身上站著一個紅衣道人,正舉著劍預備插進它的七寸。老和尚坐在他們的搏斗圈外,舉著木魚。金色的咒文從他嘴中飄出,像是附骨之疽般緊緊地附在大蛇身上。
長生見到師父,便知他是在做法困住蛇妖。是去尋她,還是助師父服妖?他咬了咬牙,終是就地坐下,誦起了經文。
那大蛇拼命掙扎,幾度把道士甩將下來。掙扎中,它的眼神滑過長生所在的方向。長生與它對視了一眼,心中不由一震。那樣熟悉的眼神,寧靜而悲傷。
那蛇妖突然仰頭長嘶了一聲,眼中綠芒大盛。它猛地向上彈起,無數金色經文自它身上脫落!芭椤钡囊宦暰揄懀浠氐孛,就地翻了幾個滾。那道人躲避不及,竟被它卷入身下。
隨著一陣血自大蛇身上噴涌而出,大蛇的掙扎陡然間軟了下來。慢慢地,它伸展開蛇身,露出血肉模糊的紅衣道人。老和尚的吟誦之聲也戛然而止。
天上的月亮又慢慢地露出來。
長生扶住師父后仰的身體,就著月光,清楚地看到師父臉上現出的死相。
“長生,好孩子!睅煾该嗣哪,往他手里塞了個寫滿經文的皮袋子,“去,取了那蛇的蛇膽咳,咳,往西走,有百年的黃精。你去采了來,二物泡酒,飲之即可解瘟疫!
長生接過皮袋,手卻不由自主地抖了起來。他走到蛇身邊,跪下。那蛇還未氣絕,它睜著幽綠的眼看著長生舉劍的手,整只蛇都在微微顫抖。
它在害怕。害怕死亡。
“不,長生不”
長生睜大雙眼,劍尖定格在蛇身上一寸處,再也刺不下去。他的手,抖得幾乎握不住劍。
“你是妖?”
是的,他早該想到,美得不似凡人的少女,神出鬼沒的少女,僅憑一己之力就將他救出絕境的少女,怎么可能是個普通人?
“長生,不要猶豫。此妖救你,不過為了奪你身上的佛光!
長生猛地回頭。師父的聲音突然遠得像來自天際。
“人妖殊途,況且你是佛子,又怎會有妖類真心待你?長生,你的命格注定是孤星!
他俯下身,逼近蛇妖的眼睛。他想聽聽她還會說些什么。可她只是最后看了他一眼,便閉上眼睛。
當血濺到長生臉上時,他的淚也流了下來。取完蛇膽的他頹然倒地,仰面躺在蛇妖的尸體旁失聲痛哭。天上的月,像是上蒼的眼,充滿嘲諷的笑。
人生有多少個時候能夠暢快地悲傷?他不知道。當他背著師父的尸體離開前,他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就像這半年多來時常做的那樣。
“你要佛光其實大可以正大光明地告訴我。我要的,從來就不是大乘!
一朵白蓮狀的佛光自他心口升起,緩緩地落到蛇妖身上。
那一刻,天光大盛。朝陽的紅輝中,佛光映照之處,山花齊放,百鳥齊鳴。仿若死亡從來未曾發(fā)生過。
他知道這片林子里有上百年的黃精,果然沒錯。當藥鋤挖出那半臂長的黃精時,他捧著它幾乎喜極而泣。突然,他的視線被一截露出土面的劍所吸引。他費力地將整把劍挖出來。銹跡遍布的劍身,劍柄上幾盡腐爛的紅線。這是把毫無特別之處的廢劍,卻奇異地有股蠱惑人心的力量。
他看著它出了神,直到被人用石頭砸了一下。他受了驚,手一抖,便擦過劍刃。血很快便流出來。
他吮吸著手指轉過身,去尋那砸他之人。然而偌大樹林除了盛夏里鳴躁的蟬,仍舊獨他一人而已。
“呔!小賊爾敢!還不快將在地仙大人府上所盜之物放下!”一個細細的聲音從他腳下傳來。他低頭一看,竟是一只松鼠,正站在一截枯木上掐著腰講話。
這一下幾乎將他嚇得魂飛魄散。他想也不想地便舉起手中的殘劍向那松鼠揮去。
“!钡囊宦,火花四濺,劍隨著那迅猛的力道飛了出去。他驚魂未定地捂住胸口,見到一柄銅色法杖斜擋在松鼠與他之間。那執(zhí)杖之人是個中年僧人,一身白色袈裟,腰間掛著個酒葫蘆,右手虎口上卡著串紫檀佛珠。
那僧人俯下身,向松鼠伸出右手,它兩三下便刺溜躥到他肩上。
“此處有地仙居住,多山精鬼怪。勿驚。但凡人若無事,還是莫要來此才好。”僧人說完,遞給他一顆刻滿梵文的木珠子。
“你執(zhí)此珠,一直向東,莫要回頭,即可平安歸家。”僧人說完,拄著法杖消失在密林深處。
待一陣山風吹來,他感覺遍體冷意,這才驚覺自己出了一身的汗。他慌亂地用手揩去額上冷汗。半晌,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左手。那里,完好如初,沒有一絲劃傷。
他顧不得多想,只將黃精丟進身后藥簍。歸家的路上,他忍不住又想起那天借傘與自己的白衣女子。蒙蒙細雨中,她抱著把傘自橋下的烏篷船中出來。那一刻,西湖的山光水色都被她比了下去,成了她身后映襯她的水墨畫。
他失魂落魄地接過傘。手指與她相觸,那是一種類似于玉石般的冰涼觸感。
他像是被燙著了般迅速地縮回手,低下頭,幾乎不敢看她。
“我我該如何把傘還你呢?”
一青衣小婢揭了竹簾出得船來,聞言朗聲答道:“梧桐巷盡頭便是吾家。”
“呵”白衣女子掩袖而笑,聲音溫柔得像西湖的水,“竟是個呆子,有傘卻不撐”
他瞬間臊紅了臉,抱著傘僵得動也不敢動。那青衣小婢也笑了數聲,才道,“姐姐,走罷!毖粤T,撐起竹竿。
那烏篷船轉進橋洞,消失在蒙蒙煙雨里。那天,他抱著傘,卻衣衫濕透。
那個女子似有不足之癥,依他從醫(yī)多年的經驗看來。也只有這樣,才可以解釋她毫無血色的蒼白和低于常人的體溫。這也是他跋涉至此尋找黃精的原因。他想替她治病。
回家第二天,他便帶著藥和傘去了梧桐巷。接下來的事態(tài)發(fā)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每天都像是泡在陳年老酒一般,醉醺醺的,直到他與白姑娘成婚之日,都好像身在一場黃粱美夢中。
他騎著馬,向周圍的人不斷地抱拳致謝。喜悅得難以言語。
一個僧人避也不避地與他的馬擦肩而過。他覺得有些眼熟,半天才想起這便是那場林中奇遇遇到的怪人。
僧人經過花轎旁時,突然就刮起一陣怪風,大得將花轎的簾子都掀了開來。眾人手忙腳亂地將簾子按住。再回頭,那僧人已消失在長街盡頭。
一條青石板的長街,布滿青苔和積年累月被雨擊打而形成的小坑。這頭是月上黃昏的形單影只,那頭是月下花前的人影成雙。
長街長,長不過一千年漫漫的寂寞時光。
小青坐在一棵桃樹上,勾著酒壺往自己嘴里倒了口酒,眼睛望向長街的另一頭,神色莫測。
“你在等我!遍L生停下腳步,用的是十分篤定的語氣。
小青晃了晃腳,哼笑一聲。
“非我族類,你不怕我收了你?”
“哎呦!彼纸幸宦暎拔铱墒莻好妖,修行至今還未害過人呢。今日不過是想請你喝杯我姐姐的喜酒,跟你說道說道一段陳年往事罷了。”
她說完這句話,也不待他如何反應,便自顧自地說開了。
那是諸國紛爭的年代,連年都是紛飛的戰(zhàn)火和四處流浪的百姓。有個通曉蛇笛的少年和一只通靈的白蛇便在那樣的年月里輾轉于各國大都,靠給貴族們表演蛇舞為生。后來秦國的王統(tǒng)一了天下,又后來,秦王開始廣搜天下異人,尋起長生之術來。也不知怎么地便有人提起了那條白蛇。于是這個天下最有權勢的男人下了追捕令。已經不再年輕的他,帶著白蛇踏上逃亡之旅。他們一直向南逃,據說那里遍地都是瘴氣,人獸大都難以存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以他們只能在死境中求生機。
然而他們還是被追上了,在一片沼澤地旁。他前無進路,后有追兵。
他只是面色平靜地吻了吻小蛇,便將它放到地面上。
“走吧,莫再留念我了。入了這林子,憑你的本事,天下間定再無人抓得到你!
它徘徊著不肯離去。
“走吧。”他揮手,“聽話。莫讓我傷心。”
它是最不忍讓他傷心的。所以它最后一次蹭了蹭他的手背,消失在灌木叢里。
男人在它消失后,張開雙臂,仰面倒進了沼澤中,眨眼間便被淹沒。不能給它留下顧念,他知道,只要他還活著,小蛇便會因他而受人鉗制。去吧,從此天地廣闊,再無人可傷它了。
這是他選擇死亡的原因。
“后來啊,那蛇成了精。她苦等了千年,只為在蛻皮之前回報他那一世恩情。因為每隔千年一次蛻皮,她便會忘記所有往事,有如脫胎重生!彼f完,又灌了一口酒。
長生的目光幾度閃動,最終歸于寧靜。
“她曾告訴我,她是要修仙的,現在卻修成了一個凡人的灶上妻。這不是她該走的路。喂,都說佛渡有緣人。和尚,你的佛渡不渡妖?”
他低頭念了句佛號。
“前塵已了,出世之人,不理紅塵俗務!
“嘁——”她鄙夷,卻將酒壺拋向他。
他劈手接過,仰頭一飲而盡。
真苦?嗟孟穸昵埃峭胗蒙吣懞忘S精泡出來的解藥。
冬至。許相公和他的娘子在城南設粥棚施粥。杭州城的窮人們去了大半,有為粥也去的,也有為一睹許娘子的芳容而去的。
白蛇很開心,因為她的相公開心。然而她的好心情卻被一片籠罩了她的影子所破壞。那個僧人拿著碗,卻不肯伸出來接粥,只是定定地看著她。那目光太具侵略性,令她不悅。
“你知道,最近城里有很多人無故失蹤,幾日后,尸體被發(fā)現時卻成了干尸嗎?”
“哦?”她挑眉,“那么大師晚上可要謹慎出行!
“二十年前,”他盯著她的眼睛緩緩說道,“杭州城里曾發(fā)生過一場大瘟疫,是由妖氣侵入人體所致!
“我不曾做過什么!彼哪抗,“你若有那個本事,大可收了我!
二人的目光交匯良久,他終于率先移開臉,伸出手,接了一碗粥。
“你曾受洗于佛光,本不該動了凡心。修仙,才是正途!倍厒鱽硪宦晣@息,再抬頭,白蛇發(fā)現那僧人已飄然遠去。
失蹤人還在增多,長生每日都奔走于各個尸體發(fā)現之地,卻依舊一無所獲。他曾以為是妖,可是,慢慢地,他開始懷疑,要是人呢?這世間,往往有些修習邪術的人,以人血為媒,驅使邪祟作怪。
這次他如往常一樣乘月歸山,再次遇上了那只青蛇。
“你若真有慈悲心,就救救我姐姐。她坐胎不穩(wěn),一直流血不止,凡世的大夫都束手無策。”
他像是沒聽清。良久,才輕輕地反問了一句,“她竟有了身孕?”
小青見他神色松動,知是成了。也不再答話,拉起他的手便向城里飛去。
長生用隨身的佛珠幫她鎮(zhèn)住了胎動。他靜靜地看著床上的人。盡管面如白紙,呼吸清淺,終是無礙了。
“這是孕中強行施法所致,而非一般的坐胎不穩(wěn)。青蛇,你老實告訴我,她究竟曾與何人斗過法?”
小青目光閃動,囁嚅道,“就是坐胎不穩(wěn)罷了,何時曾與人斗法了”
他的目光在這屋里掃射了一遍,突然發(fā)問,“許大夫何在?”
“他他啊,在他姐姐家呢!”
他神色幾度變幻,刷地變得雪白。一震衣袖,猛然間起身,沖出門外。
小青在他身后大喊,“你去哪?”
“除真兇。”
妻子命懸之際,為人夫者又怎會沒有陪在身邊?原因只有一個,許志文便是那與白蛇斗法之人。而他又為何與白蛇相斗?答案已然昭然若揭。
難怪他遍尋真兇不獲。
他用了佛宗秘法,招了地精替他尋人。終于在黎明前夕,于金山寺后山的庵堂里找到了許志文。
他披頭散發(fā),衣衫破碎,雙手上沾染鮮血。他的目光在油燈下時而明澈,時而渾濁。一會道,“大師,救救我,救救我!”一會又桀桀怪笑,語氣森森,“臭和尚,道爺之事與你無關,切莫多管閑事!”
他食指輕觸許志文眉心,他登時便睡了過去。
他對著燭火,動了動拇指,才發(fā)覺佛珠已給了白蛇。
殺?或是不殺?許志文被那老道的怨魂入體,看樣子已有些時日了。那老道生前便修為精深,哪怕他有佛光護體,都未必能超度他。更何況,他已失去了佛光。最好的做法,是殺了他。
他目光一緊,抬起的手掌幾乎就要落下去了。
“臭和尚!你快把我家姐夫交出來!”
他出得屋外,便見小青氣極敗壞地站在墻上跳腳,卻不敢越雷池一步。此處有金佛鎮(zhèn)廟,等閑妖怪不敢入廟。
“殺人償命!彼。
“你怎么可以殺人?”小青雙目圓瞪,咬牙切齒道,“你修的什么佛!”
“貧僧修的,是大乘自在。”他說完便不再理會小青。
屋內,一燈如豆。
他自那日后開始打坐。佛渡有緣人,他想,也許總能找到不殺許志文的辦法。
他是被許志文驚醒的。當他在打坐中進入混沌之境時,突然間驚覺許志文掙脫了他的束縛。
他大笑著往前堂里跑,一路撞到無數驚慌失措的僧人。
“水淹金山寺啦!水淹金山寺啦!”
長生攔住一個小沙彌,問,“怎么回事?”
“師叔,杭州發(fā)大水了,都淹到金山上來了”
他一躍至寺中的迦葉塔上。舉目遠眺,洪水滔天。
“哈哈!痹S志文不知也何時跑到塔上,與他并肩而立,“蛇妖,好一個情深似海!我殺不了你,難道這漫天被洪水奪去性命的怨魂還殺不了你么?哈哈,多情自古空遺恨!”他言罷,又蹲下身去,捂著頭呼疼。
長生抬眼望去,果見天邊黑壓壓一片,漫天亡靈。他們極力想突破白蛇身上的佛光,無奈佛光太盛,一時也近不了白蛇的身。然雖是如此,佛光卻在一次又一次的沖擊下微弱下去的。待他們沖破佛光,便是白蛇被萬千亡靈啃食殆盡之時。
白蛇站在浪頭,與長生遙遙相望,目光森冷。
“和尚,還我相公來!如若不然,我便發(fā)水淹了這金山寺!”
他不言,只脫下身上袈裟拋將出去,席地而坐,誦起大悲咒來。
只見那袈裟遇水便漲,瞬間遮覆了大片水面。它像只手掌般捧起一捧水,隔著百里之遙將水潑回江中。如此不停,水勢漸漸弱了下去。白蛇見狀,不由咬牙又催了一次水。這下卻引得胎動。她捂著肚子彎下腰,知道自己這是要生了。
血將她腳下的水染紅。
長生感覺腹間一痛,低頭看去,見到許志文握著一把劍,神色癲狂,“叫你壞我好事!”
他喉間一甜,幾乎就要吐出血來,卻被他咬牙生生忍了下去。
他一手將劍拔出,隨手點了幾處大穴止血,一手抓了他的衣襟,道,“你若是個男人,你若真的愛她,就睜開眼睛好好看看!她就要生了!”
言罷,抓起他向那浪頭飛去。
嬰兒啼哭傳來的那瞬間,他便將白蛇攬到懷里。
這孩子本是活不成的,如果不是白蛇將佛光轉到他身上護著他的心脈的話可是,失了佛光的她,該怎么對抗這漫天怨魂?他不敢想象。
只有一個地方可以護她。那是妖類的九重地獄,外面的神魔鬼怪進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來。她會受盡煎熬,卻不會死去。
他殺過她一次,不會讓她死第二次。
“你要帶我娘子去哪?”
許志文抱著孩子,問他。
“去她應去的地方。”他頓了頓腳步,“你若不想受那怨魂控制,最好是入我門修行!
長生點燃了佛燈,盤腿而坐。他開始誦經,念的是超度亡靈的大悲咒。
這是最后一遍。
一朵燈花爆起,燭光搖曳。他聽到有僧人聚在一起竊竊私語:“雷鋒塔倒了?雷鋒塔倒了”漸漸地,那聲音連成一片驚呼。
一聲巨響中,那盞佛燈陡然熄滅。大悲咒念至最后一字。
小沙彌慌慌張張地朝經室這邊跑來,推門而入。
“法海師叔,法海師叔,雷鋒塔倒了——”
他的聲音硬生生剎住。室內的蒲團上,只剩一堆洗得發(fā)白的袈裟和一雙磨損的厲害的黑色僧鞋。
他呆了半晌,才雙手合十,道了聲佛號。師叔佛法精深,他用盡余生超度二十年前水淹金山的那場腥風血雨,如今功德圓滿,虛化而去,難道不是終于歸了大乘自在嗎?
可為何,他的淚就是止不住
湖邊,那人一身白衣,容顏如初。她隨著兒子下臺階時,突然感到心口微痛,居然鬼使神差地回頭朝金山寺的方向望了一眼。
“青姨,娘親為何落淚?”
她一驚,抬手摸了摸臉,果然揩到一滴淚。
頭頂上傳來“吱吱”的叫聲。她抬頭看去,看到一只松鼠,站在樹枝間對她舞動前爪,嘴里叼著一枚用皮繩串著的蛇牙,在陽光下搖晃著,閃射出瑩潤的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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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短篇,放上來。一個人寫文,沒有觀眾,總是太過寂寞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