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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高山種芙蓉,復(fù)經(jīng)黃檗塢,果得一蓮時,流離嬰辛苦。

……

“可是非兒,你也要明白,高山種芙蓉,這件事是很難的!
內(nèi)容標(biāo)簽: 宮廷侯爵 因緣邂逅 復(fù)仇虐渣 正劇
 
主角 視角
葉修
互動
蘇沐秋
配角
陶軒
周澤楷
韓文清
王杰希
喻文州
黃少天
藍(lán)河

其它:宮廷,總攻

一句話簡介:愛恨情仇,離合悲歡

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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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類型: 衍生-純愛-架空歷史-東方衍生
  • 作品視角: 主受
  • 所屬系列: 全職
  • 文章進(jìn)度:完結(jié)
  • 全文字?jǐn)?shù):35541字
  • 版權(quán)轉(zhuǎn)化: 尚未出版(聯(lián)系出版
  • 簽約狀態(tài): 未簽約
  • 作品榮譽(yù): 尚無任何作品簡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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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修中心]高山種芙蓉

作者:森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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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太子成親的時候,運(yùn)送彩禮的馬車整整堵滿了入皇城的官道三天三夜,金絲楠木的車軛上披過朝霞和夜露,像黃金和絲綢的河流,緩緩匯進(jìn)嘉世王朝的心臟。
      葉帝說,瞧瞧,你母后真是給你找了門好親事。
      他穿著絳色龍紋的常服,有些漫不經(jīng)心地微笑,葉帝曾三次征討霸圖郡國,流血漂櫓,白骨成山,當(dāng)中從未有過哪怕一回,能夠像現(xiàn)在這樣,站在泛起青芽的柳條下,悠閑地看著產(chǎn)自霸圖郡國的財富平靜地進(jìn)入他的嘉世。
      沒有血和火,寒光四射的刀槍劍戟,和深沉縝密,暗藏獠牙的籌措謀劃。
      那些他真正熟悉的東西。
      太子轉(zhuǎn)頭看他,半晌之后,點(diǎn)了點(diǎn)頭,依舊保持著緘默。
      葉帝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些,他伸手揉揉太子的頭,帶著一點(diǎn)調(diào)侃和戲謔,寵愛地說,怎么越來越跟小周像了?不愛說話可不行。
      太子眼光一閃,有些不自在地別開臉,不接他的話頭,只是道,您不要再把我當(dāng)做小孩子了。
      葉帝就收回手,還是笑著看他,心中卻是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縱觀整個嘉世皇宮,葉帝真正放在心上的人,大概不過二三,其中,必定有他欽定下的太子邱非。
      立儲的儀式異常隆重,由從來不輕易在眾人面前出現(xiàn)的國師親自主持,他身著的純白曳地祭袍上裝飾著碧幽幽的玉髓和翠榴,被天光照耀得澄澈無比;千人來迎,萬國恭賀,東面的赤金尊位上高坐著華服盛裝的葉帝和陶皇后,那種氣定神閑的豪奢與傲慢,昭彰著嘉世王朝確鑿無疑的如日中天。

      后來太子在被罷黜后的顛沛流離中,內(nèi)心深處未曾有一刻忘卻那時的場景,像一團(tuán)火,在骨骼里暗暗長燃,焚盡一切苦痛質(zhì)疑,燒化所有怨懣憤恨,指引他尋回失落的榮光,負(fù)起此生注定不能逃避的責(zé)任和信念。

      然而此刻,他對未來還一無所知,卻隱隱約約地被叵測的預(yù)感所刺穿,在等待他的新娘,等待他應(yīng)得的忠誠的過程中,感覺某些積壓已久的東西,正在漸漸腐爛。

      他想他也許知道那個原因,在眾人曖昧的眼光和低語中,在什么人竭力隱忍著失望的面孔里,仿佛一道隱秘的光照般,瞬間澄明了某處陰暗的容顏。
      所謂絕色。

      葉帝有時被攪得煩了,總愛跑去國師那里。國師夜夜觀星,他去得或早或晚,常常會看到高塔之上迎風(fēng)佇立的身影。其實(shí)也說不上多么超塵絕俗,但總讓人看著看著,心里便慢慢平靜。
      私下里國師并不太買葉帝的面子,見他來了也不過淡然囑咐一句,叫你的宮人不要提那么多燈,恐驚擾了此處魂靈,然后叫侍者給葉帝上茶,同他打譜,不咸不淡地清談上兩句,一旦觸及宮中波瀾,便緘口不語,專心致志地思考著棋路。
      葉帝也就只是笑瞇瞇地喝口茶,看檀木盤上,黑子和白子怎樣絞纏在一起,彼此廝殺。

      其實(shí)葉帝覺得自己很冤枉,他也跟陶皇后說過,小周統(tǒng)共才比非兒大幾歲?你跟個小孩兒計較什么?陶皇后被他問住了,瞪了他半天,不知道怎么說話,她也清楚這個道理,即使是在最恨這個男人的時候,她也從沒相信過他會對她說一句謊言,可就是明白,才覺得灰心,無法說出理由,只能任憑自己被鋪天蓋地的氣餒所吞沒。

      而就算是在最風(fēng)波詭譎的時候,常寧宮里也依然一片安靜。

      周澤楷初入宮的時候年紀(jì)還小,然而舉凡見過她的人,無不詫異于那驚人的美貌。她的沉默被當(dāng)做高高在上的冷漠,招來嫉妒惱恨,不懷好意的玩笑甚至是作踐。她默默承受著,想到送她來到這里的輪回的使臣,細(xì)細(xì)地叮囑她,要聽話,同大家好生相處,尤其要順著陛下,否則——他的眼中有種難以形容的悲戚的色彩,叫周澤楷心底生出一種細(xì)微的恐懼,使臣說得很輕,否則,陛下一個不高興,便是我們輪回的末路了。

      葉帝親自驅(qū)駕的名為嘉世的戰(zhàn)車,碾壓過所有不肯順服的土地,血肉的泥上盛開出鮮紅燦爛的繁花,叫所有不堪其一擊的郡國,各自戰(zhàn)栗,紛紛獻(xiàn)上奇珍異寶,以示臣服。

      周澤楷,在她尚且懵懂的時候,便成了那樣一具人形的連城之璧。

      她所未能察覺,并從未自負(fù)過的珍貴之處,在一個春風(fēng)拂面的溫暖傍晚,意料之中的撞進(jìn)了嘉世王朝的主宰者眼中。
      宮門里榴花開得明艷爛漫,那個男人懶洋洋地笑了起來,道,你就是他們說的那個小周嗎?
      ——抬起你的頭。
      那個霎那,在往后悠久的歲月里蛻變成綺麗的傳說,眾口傳頌的華彩篇章,仿佛電光火石間,又一個引人遐想的故事拉開了序幕。
      然而周澤楷后來回憶起來,只記得自己臉上身上,還沾染著先前被迫驅(qū)趕去尋找宮人失物時蹭上的塵泥,想必是一副灰頭土臉的狼狽模樣,她看到周圍跪了一地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侍從,和當(dāng)中唯一一個袖手微笑的男人,他眼中從未閃現(xiàn)過任何深埋在他人目光中的驚艷,瞳仁明明是被暮色染得暖和的顏色,卻那么深邃,那么暗。
      周澤楷感到一種模糊的暈眩。

      再回過神來,她居然已經(jīng)被供上了常寧宮的主位,身披被賞賜下來的重重絢爛輕軟的綾羅華裳,錦緞長裙,瓔珞珠飾,那種明珠般的美貌散發(fā)著柔和而曖昧的光暈,卻因?yàn)樗宄旱难弁葹榱钊诵恼邸?br>  陶皇后為她授印的時候,有片刻的出神,她已經(jīng)不能準(zhǔn)確地從記憶中回想起那張失落的容顏,但確有那么一絲半縷,與眼前這尚顯單純的絕世美貌,恍如隔世,似曾相識。

      太子的婚事就是陶皇后一手促成的,葉帝一度反對過,但漫長而堅(jiān)決的較勁過后,他喚來了太子,將最終的選擇權(quán)利交予他自己。
      而太子應(yīng)允了。
      陶皇后在心里冷笑,她在太子離開后,對葉帝說,你以為太子會有別的回答么?你太不了解他了。
      而葉帝坐在他的王座上,用聽不出情緒的平靜聲音答道,不,我只是在希望,能聽到他別的想法。
      他只是對自己最疼愛的孩子懷著一點(diǎn)明知無望的憐憫。
      他也只有對非兒會這樣。
      陶皇后想,她說出的話,曾是針鋒相對的辯駁,此刻卻顯出一點(diǎn)苦澀的安慰,你在擔(dān)心什么,就算是霸圖出身,一旦嫁給了非兒,這一世便是非兒的人了……且不如說,是韓文清的親女兒更好。
      呵,葉帝低低一笑,你怎么以為霸圖郡的人,是這樣肯低頭的。
      ……她自然要低頭,好似有些人在你面前,總是要低頭的,陶皇后說,好似非兒就算沒見過那個小姑娘,他也會答應(yīng)娶她為妻。
      葉帝不說話,陶皇后卻不肯放過,與其對非兒覺得愧疚,你倒不如多想點(diǎn)法子,叫霸圖斷了其他的心,叫那個小姑娘,就算是韓文清的親女,也必須仰仗非兒的寵愛!
      她說得斬釘截鐵,末了卻沉默了好一會兒,像是自欺欺人般,用緩和的語氣道,又或者,那個小姑娘,性情很好,真正叫非兒喜歡呢……
      她神色黯然,只換得葉帝淡淡一句,這樣的話,往后不要說了。

      陶皇后日后果然便再未似此般出言。
      太子著了婚服來明光宮與她看,日漸挺拔的少年,眉目英秀矜高,一身正紅錦緞地繡金紋玄邊衣裝,無端端顯出一種奢華隆重的威儀。
      她愛憐地為太子撫順了襟前的一縷流蘇,含笑道,非兒真是越大越好看了。
      她看著他,眼中有種恍惚的追憶,這個孩子一直都很好,越來越好,她知道他必定會是嘉世最好的繼承者,能文能武,矜高的外表下是一顆滾燙的心。
      他又像葉帝,又不像葉帝,而她也越來越不知道,她是喜歡他像,還是喜歡他不像。
      陶皇后讓太子坐下,慢慢敘了些閑話,又說到他的親事,一時難以言盡。

      太子在北宮,懷抱著漸漸冷去的,那時已被稱為太后的女人的身體時,心中想到的,不是她頒下廢黜自己的旨意時冷酷的神情,也不是她掌控朝政時傲慢的姿態(tài),而是在那春日的暖陽中,晏晏的笑顏。
      空氣中浮動著淺金的塵埃,他看到她鬢角珠簪底一縷細(xì)白的發(fā)光,不知究竟是珍珠的淺影,還是歲月的風(fēng)霜。
      他為她不經(jīng)意的疲態(tài)而緘默,為她談起自己婚禮時慈愛的口吻,而釋然了心中那一絲不為人知的不甘。
      他想,如果能讓母后如此開懷,能在嘉世和霸圖間辟開一條新的道路,那,曾經(jīng)期盼過的一些夢,就此淡忘,亦未嘗不可。

      長夏之時,宮中暑氣遲遲難退,唯有清涼殿里盛著雕琢做婷婷芙蓉的冰塊,隔著輕紗鮫綃散發(fā)出幽幽涼意,臨水的壁壘外生著長長的蔓草,紅尾的蜻蜓高高低低落在上面,片翼透明輕薄。
      太子胎中帶疾,生來怕熱,幼時體弱,入夏以來,便在自己的長信殿中住不安寧,叫葉帝知道,索性讓他搬去清涼殿,與自己一同起居。
      饒是如此,太子也因熱生癥,發(fā)作過一陣,叫聽聞消息的陶皇后好生惱怒,大大責(zé)罰了一頓服侍的宮人,又抱怨葉帝疏忽。
      葉帝不跟她計較,自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輕車熟路地帶了過去,然而等太子從夢魘中驚醒時,第一眼便看到的,便是隔著屏風(fēng)守在他榻邊,挑燈夜讀的父皇。
      他渾渾噩噩地走了過去,叫抬頭的葉帝一眼看到,沒有忍住,噗地一聲笑了出來,然后招招手,把下意識靠近,衣衫散亂滿臉迷茫的太子抱進(jìn)懷里,輕笑道,回魂了,非兒。
      太子眨眨眼,還未完全清醒,不復(fù)平素那被耳提面命的自持形態(tài),依賴地靠在葉帝懷里,悶悶開口,我看見了一個人。
      嗯?什么人?
      看不清楚……撐著一把漂亮的大傘,站在水池邊……池子里還有座假山,上面開著好多花。
      葉帝的手臂緊了緊,又慢慢放開,是什么花?
      我也不認(rèn)得……朱丹色的,白色的,藍(lán)紫色的,像喇叭一樣。
      很好看,但是……心里又覺得非常難過。
      太子小聲說著,不知是因?yàn)榧舶Y還是夢境,神色懨懨。
      葉帝抱著他,下巴輕輕壓在他頭頂?shù)陌l(fā)璇上,用非常溫柔的聲音說,那是你舅舅老家的院子。
      沐橙舅舅家?太子扭過頭看葉帝,那個人是沐橙舅舅嗎?
      葉帝笑了笑,說,不是。
      堵住太子還想要追問的話頭的,是葉帝落在他額上的,一個輕柔憐愛的吻。

      非兒,他看著自己的孩子,就像在看一個還未來得及展開,還未曾留下任何遺憾的,生機(jī)勃勃的夢,然后說,將來,你要是喜歡上一個人,就跟她過一輩子。

      手中緊握鮮紅的結(jié)花絲綢長帶,大婚上的太子短暫凝望著站在他身邊,與他握著同一條絲綢長帶的太子妃,她的面容隱沒在從頭冠邊緣處整齊垂落的連串珍珠之后,只依稀能辨認(rèn)出端秀眉宇,寬袖中露出的手指細(xì)長,如玉般瑩白光潔。
      他還沒有聽過她的聲音,還沒有見過她的面容,她卻已經(jīng)成為了他的新娘。即使他能從她優(yōu)雅沉靜的儀態(tài)中,感覺出一種模模糊糊的期待,一種潛藏在喉頭,因?yàn)樘^年輕所以還未曾磨褪的熾熱的干燥,但他同樣也很冷靜,恪守著一個王朝的繼承人所必須擁有的矜持,思考起那些伴隨這陌生新娘一同而來的責(zé)任與威嚴(yán)。

      葉帝的眼中盈滿了嘉世王朝尊崇的赤紅正色,濃重,鮮艷,宛如沸騰的斗氣里燃燒開紅蓮火海,鋪天蓋地,氣勢洶洶,又因?yàn)楦鞣N華貴的點(diǎn)綴,而顯得格外豪奢富麗,高高在上。
      他在他的太子的婚禮上,想,這個孩子會愛上他的新娘的,只要她有任何值得旁人去愛的地方,這一點(diǎn)毋庸置疑,因?yàn)樗奶訌膩砭筒皇且粋鐵石心腸的人,可是愛一個人所需要付出的代價,他還遠(yuǎn)遠(yuǎn)不懂。葉帝看著那個同樣一身正紅紋金婚服的少女,猜測那珠串后的容顏,會不會有一絲半縷,肖似她的父親,又或者是神態(tài);
      堅(jiān)強(qiáng),沉默,一往無前。
      他不喜歡他的皇后執(zhí)意要訂下的這個婚約,因?yàn)樗日l都明白,愛一個像韓文清的人,或者被一個像韓文清的人所愛,都并不是一件能夠簡單了結(jié),輕松忘卻的事情。

      殿臺上火燭興盛,卻蓋不過初夏明亮的日光,葉帝在那鋒利的熱度中,想起了北邊的雪國,那莽蒼的林海,落日,還有無邊無垠的荒涼沙漠上,直沖云霄的孤寂煙氣。
      在那里,一頭黑色的猛虎撕開了他的心。

      太子大婚之后,便按例搬出了皇宮,葉帝聽到的消息是小夫妻相處得很好,陶皇后臉上很是有些自得的喜色,他也不知道她為什么會對年輕的太子妃這樣青睞有加。
      那時他們已經(jīng)常有分歧了,肉眼無法窺見的裂痕日復(fù)一日的擴(kuò)大,像長堤上密密麻麻的蟲洞,當(dāng)中醞釀著深宮里不安的狂潮。
      唯有常寧宮是安靜的,應(yīng)和著它的名字,和它那位美貌舉世無雙的主人,周妃異常沉默寡言,在葉帝面前,更是有種本能般的陰影,她垂下濃密纖長的眼睫,回避著那個男人的注視,他就像一個曖昧的漩渦,那樣漫不經(jīng)心的慵懶姿態(tài)下,能嗅出一種冰冷的暗涌。
      而這又仿佛一種錯覺,所有服侍她的宮人都艷羨道,陛下待您真是溫柔。

      葉帝長久地停留在常寧宮,卻并沒有怎樣縱情聲色,反而更像一個帶些戲謔的長者,慵懶而又睿智地指點(diǎn)著周妃的迷惑,他問,小周為什么這樣怕我?換得無措的沉默,和過去良久后知后覺的搖頭否認(rèn),這青澀的舉止令他長笑不止,末了支著自己的頭,笑瞇瞇地說,這樣嘴拙心實(shí),可是要吃虧的。
      周妃隨他坐在榴樹的蔭涼里,綠葉中開滿了燦爛鮮紅的花朵,她不像葉帝般怎么舒服怎么來,隨性得簡直要讓禮官不忍直視,而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正坐。她穿著雪青地曲水纏枝的宮裝,膚色白皙,眼眸幽黑明凈,專注地凝視著講話的男人,仿佛不染片塵。
      葉帝說,真叫人舍不得。

      他讓周妃念詩,美其名曰磨練她說話的本事,于是常常能夠在午后的常寧宮,在暖洋洋的日光和青草的芬芳里,聽到一個絕世美人低柔的嗓音,念著被要求的子夜四時歌,春夏秋冬,年輪里一圈一圈碾磨出的刻骨心事,或是喜悅,或是凄楚,或是哀怨,卻無不帶著濃烈而陌生的纏綿。
      ——最怕是相思。
      葉帝像是在聽又像是沒有,目光向著周妃,又穿過她,然而一旦她因?yàn)槟承┘?xì)微的地方而放緩語調(diào)時,他總能察覺,有哪里不明白?
      周妃帶著點(diǎn)猶豫,最后卻仍是默默指給他看,這世上的情詩,她讀不懂的,實(shí)在是太多太多了。

      葉帝那種看似異乎尋常的寵愛,在深宮之中掀起了不留痕跡的軒然大波,連搬出皇宮的太子耳中也塞滿了有意無意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他卻什么也沒有說過,他一直如同重要的人所希望的那樣,冷靜的外表下,自存思量,然而葉帝卻看得明白,那雙漆黑的眼眸里,無言的不安和更深刻的信任。

      太子后來向他復(fù)命時屈膝請罪,為著撫養(yǎng)他的女人的死訊,那是非常安靜的雪夜,他素色的輕甲肩頭還沾著幾點(diǎn)纖細(xì)的雪花,慢慢的融化,暈濕了衣袍。
      他的臉色像雪一樣蒼白,眉宇間卻不顯任何波瀾。
      葉帝知道自己說點(diǎn)什么的話,這孩子大概會好受一些,早已有人將那個女人臨死前的種種回報于他,那些怨恨,悲哀,不滿與不平,還有絕望的希冀。
      他比太子更清楚她未曾說出的話,事到如今他也不想去辯駁了,就讓他的皇后帶著從未被愛過的錯覺沉入忘川之底吧,如果這樣他們都能彼此甘心。
      若是他們之間只存在過互相傷害,那也未嘗不是一種好的解答。

      那么,就葬了吧,葉帝最后這樣開口說道。

      領(lǐng)命而去的太子在深夜中,在撲面而來的寒風(fēng)和迷眼雪花中,難以自制地想著一些過去的零散片段,顱中隱隱作痛。
      他尚未預(yù)知到有朝一日,他也會站在同樣的風(fēng)雪中,靜靜凝視著一隊(duì)人馬的遠(yuǎn)去。
      喬一帆陪他一起,望他顏色,頗有些擔(dān)心地說,這樣……真的好嗎?
      他為這年輕的帝王維護(hù)著他風(fēng)波詭譎的后宮中微妙的平衡,以自己軟中帶硬卻又堅(jiān)似磐石的手腕,和無人知曉的犧牲。喬一帆用隱藏著惻然的柔和聲音道,即使是現(xiàn)在……只要您一聲令下,我們立刻就可以扣下皇后,和那些霸圖軍士。
      邱非沉默良久,最后說,想想左相。
      喬一帆便不再作聲,即使他心里清楚,這并不是一個僅剩的選擇。
      然而,他也看得分明,若邱非執(zhí)意以此為理由來說服他人……與他自己呢?
      他總是很不忍心,見他年輕的帝王眼中,流露出一絲掙扎的神情。

      我放你自由。
      邱非在心中默念,他好似在這一刻才理解到多年以前,葉帝宛若毫無動容的顏色,他從不畏懼,但他叫了很長時間母后的那個女人,身體逐漸冷去的觸感仿佛還殘留在他臂彎之中,叫人心也冰涼下去。
      他在雪地里抓住跪在鴻寧殿前的太子妃的手腕,在那之前,他父皇輕描淡寫地說,你的妻子,你自己處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力氣,然而她大約是早已被凍得肢體僵硬,竟不呼痛,只是眼中,漸漸滾下發(fā)燙的淚珠。
      就那熱度,也在寒風(fēng)中飛快的凝結(jié)。

      怎么會有這么冷入骨髓的季節(jié)。

      而唯一一個融化了這冰雪的人,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不在他身邊。

      陶皇后篡權(quán)之后,追捕葉帝,罷黜太子,對后者并未痛下殺手,對前者,卻是鋒刃盡出。流亡之中的葉帝,在一次逃避追殺的過程中,躍下了激流,再想脫身時,忽而聽到了叮叮咚咚的水聲。
      仿佛雨滴活潑躍在弦上,奏出一闕輕快的樂聲。
      葉帝比先前覺得棘手了百萬倍,濕淋淋地從水中攀上船舷,未理儀容,狼狽不堪,臉上卻很是有種坦然的瀟灑,呵呵一笑,道,真是稀罕啊,居然能看到你。
      那身著群青織錦長衫,腰間只佩著一塊乳白玉玦,整個人卻顯得清貴無比的俊雅男子停下輕演的咒術(shù),溫文施禮道,確實(shí)好久不見,陛下。
      雙手?jǐn)n在袖中,不露分毫。
      葉帝懶得跟這唇上時時噙著一抹淺笑,叫觀者如沐春風(fēng)的故人打馬虎眼,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枺湍阋粋人?少天呢?
      男子頷首應(yīng)道,這是我的意思……您還是先好好休息一段,來得合適。
      口氣很大啊,葉帝笑,他還記著見我一次揍一次的話么?
      少天的話,幾時不算過話呢,男子依然微笑,禮數(shù)周全,不予置否。

      葉帝忽然收斂了面色,不動聲色道,那便接駕吧,喻郡王。

      為他突如其來的改變而神情閃爍了一瞬后,喻文州輕輕拍掌,一大群舉止謹(jǐn)慎細(xì)致的侍者從船艙里涌出,恭敬地服侍起葉帝。
      而喻文州溫柔地回答道,是,陛下。

      藍(lán)雨郡支持葉帝,幾乎傾盡一郡之力,叫知者咋舌,葉帝多年來暗建的興欣軍副統(tǒng)領(lǐng)方銳笑他不知是前世燒了多少柱高香,軍師魏琛私下里卻望著葉帝,憐憫道,你若被啃得還能剩下具骨頭,老夫看在過往情分上,好賴也會替你收尸的。
      他二人皆是藍(lán)雨出身,方銳中道入呼嘯,而魏琛卻是藍(lán)雨前任郡王,如今落魄江湖已久,遍身謎團(tuán),也只有葉帝敢為伯樂,委以重?fù)?dān)。
      葉帝滿不在意說,雖是你教出來的弟子,也不用現(xiàn)在還看得這般重罷。
      那魏琛便只是哼笑,不再多言。

      同樣的話,葉帝有意無意間,倒是也在喻文州面前提過,他素性瀟灑,笑罵間更是有段天生的自在風(fēng)流,直教人耳熱心酣,陶然暈乎,喻文州卻在專程為他準(zhǔn)備的酒宴上微微一笑,他敬葉帝在上位,自己也坐得很近,側(cè)身耳語時,便如一段曖昧纏綿的溫存;
      他說,一個死了的陛下雖好,終究不如一個活著,卻氣數(shù)將盡的陛下來得適當(dāng),陛下以為呢?
      融融燈燭映照他眼,黑瞳中盡是滴水不漏的矜敬禮數(shù),葉帝唇邊,卻慢慢溢出了一絲了然的笑意,他說,文州,我的話,你記得真好。

      一個死了的喻文州雖好,終究不如一個活著,卻廢了雙手的喻文州來得適當(dāng),文州以為呢?

      多年以前的那個雨夜,回答喻文州如出一轍的問題的,便是葉帝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末了更是在拔回穿過筋骨釘進(jìn)巖塊的卻邪之后,居高臨下地俯瞰著匍匐在地,卻努力收回血肉模糊的交疊雙手的年輕人,然后道,你會是藍(lán)雨最堅(jiān)固,也最脆弱的基石,而藍(lán)雨,也只能永永遠(yuǎn)遠(yuǎn),臣服于嘉世。
      雨滴冰冷堅(jiān)硬,猶如石子,打得喻文州幾乎要睜不開眼,他聽到風(fēng)雨中卷起的陣陣馬蹄,葉帝收兵了,留下他被徹底蹂躪的母國,他筋骨盡毀的雙手,而這全部都是他的責(zé)任,他的罪業(yè);
      和他的仇恨。

      又或者,也不止是他一個人的。

      腰上的玉玦不為人知地散發(fā)出暖意,喻文州展顏,陛下還有閑心問這些瑣事,想來是文州招待不周,令您無聊了,只是——不知現(xiàn)在,又如何呢?
      他話音未落,一簇清冽劍光便似天地間第一縷雨絲,由無生有,悄然迫來,逼近那刻,霎時大盛,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籠罩住整個上位。
      千機(jī)傘應(yīng)聲而張,被攔在傘外的,不止是明亮森冷的劍氣,還有連珠炮般劈頭蓋臉砸來的聒噪言語,葉修看劍劍劍劍劍劍劍劍。!
      揮手讓舞姬歌者樂師侍從退了干凈后,喻文州悠悠地也往后站幾步,觀賞起嘉世斗神與藍(lán)雨劍圣的武斗交鋒,中間還摻雜著一路噼里啪啦,拆樓毀閣的熱鬧聲響。

      乍見那位未來的盧妃,現(xiàn)下還只是藍(lán)雨郡國里資質(zhì)為人稱道的小郡主時,葉帝有過一瞬閃神。那個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跟在太子身邊,笑容明麗爛漫,仿佛長夏里新鮮的朝陽和雨水。
      太子微微地皺著眉頭,似乎對這糾纏感到壓抑的不耐,然而葉帝卻能敏銳地覺察出,他眼中沉凝的冰雪,已經(jīng)開始有了消融之兆。
      可是,為什么要是她呢。
      這個,被喻文州扶養(yǎng),性情卻宛若黃少天一般的小姑娘。
      葉帝開始在心中苦笑起來,如果他自己不能遺忘對于光明的眷戀,那又有什么立場去對他不知者無罪的太子耳提面命。

      火焰總是生得如此美麗而溫暖,靠得太近卻只有被灼燒得遍體鱗傷。
      就如此刻藍(lán)雨的劍圣仿佛心無掛礙地與他調(diào)笑玩鬧,冰雨同千機(jī)傘一并橫掃千軍如席卷,然而也曾確實(shí)的有過那樣一日,纖薄劍鋒寒氣逼人,撕開卻邪烏黑的矛光。
      瘋狂的復(fù)仇者,不顧一切的絕望者。
      緘口不語曾經(jīng)的信任和善意,連同質(zhì)問與控訴,葉帝從前便常常覺得他的劍雖能一如最冷酷的刺客般絕情斷念,他的心卻總是那樣光明,溫暖,毫無陰霾。
      而如今,葉帝已將那陰霾,親手生生扎進(jìn)他心底。

      最后阻止一切的是趕到的喻文州,雙手纏著繃帶,臉色像紙一般蒼白,那場蟄伏已久的刺殺已經(jīng)驚動了葉帝的親衛(wèi)隊(duì),只是迫于帝王的命令,無人敢于輕舉妄動,這只能指向一個結(jié)果。
      葉帝橫持著卻邪,喉嚨里有股血?dú)獾男忍穑溲劭粗魑闹萦脴O快速的聽不懂的藍(lán)雨方言安撫著傷痕累累的劍圣,自己則雙膝落地跪在葉帝面前,請求葉帝的寬恕和諒解,黑瞳中帶著動人的哀慟。
      卻邪矛尖挑高了喻文州的下頜,劍圣身上殺意驀然暴漲,卻被那滲出鮮血的雙手死死扣住。
      ……要向文州學(xué)學(xué)呢,少天,葉帝懶洋洋的,親昵喚他二人名字,想殺我,還太早了。
      那時的他那么強(qiáng),無法撼動,無法顛覆,毫無瑕疵,令人絕望。

      然而黃少天卻冷笑了起來,他一字一句地說,誰也不可能永遠(yuǎn)沒有破綻,誰也不可能永遠(yuǎn)堅(jiān)不可摧,誰都總有那么一天;

      我——我們,會等到的。

      葉帝曾經(jīng)教導(dǎo)過太子,很多時候,等待是一種最強(qiáng)大的手段。他知道太子學(xué)得很好,無論是當(dāng)初耳中塞滿風(fēng)言風(fēng)語時,還是被剝奪長久以來的地位之后,他的外表總是冷靜,內(nèi)中卻醞釀著不可知的風(fēng)暴,以一個繼承人的角度來看,太子簡直毫無破綻,但作為一個父親的孩子,葉帝想,無論給予他多少慈愛,都并不過分。
      因?yàn)樗軌蛳胂,在那些殘酷的等待中,在不動聲色的隱忍和自制下,涌動的是怎樣狂躁的怒潮,又是怎樣灼燙的熔巖在沸騰,將一切軟弱和依賴,燒成飛灰和煙燼。
      也因此,盡管他從不懼怕,但是想到黃少天,這站在他身側(cè)聒噪不堪卻仿似陽光般明朗鋒利的人,心中某處卻正冷酷的蟄伏,等待一個他所不愿墜入的場景,一種隱晦的寒意便開始潛滋暗長。
      黃少天和他玩笑,三言兩語被激得氣急敗壞,冰雨劍光仿佛夏末的一場爽快驟雨般恣肆揮灑,這些都是在更早以前,在一切還未成為定局前,熟悉的景象。但也有改變,從前無論什么時候,黃少天都愛叫上喻文州,與喻文州分享所有令他覺得快樂的事情幾乎是一種理所當(dāng)然的習(xí)慣,而那時他是如此熱切的期望著和葉帝那些匆忙混亂的遇見。但現(xiàn)在,他以一種自己并未察覺的謹(jǐn)慎與保護(hù)的姿態(tài),有意無意地?fù)踉诹巳~帝與喻文州之間。
      葉帝心知肚明,他以此取笑,也因此,心中某處,拔起了多年來,深埋的細(xì)小尖刺。
      每當(dāng)他感到疼痛時,也是那根刺在提醒自己存在的痕跡,而如今,什么都不應(yīng)該留下,所有傷口,都應(yīng)當(dāng)愈合。

      可這難道是如此容易達(dá)成的事情么。

      當(dāng)看到自己所撫養(yǎng)的孩子毫不躊躇地雙膝落跪時,喻文州就從她明亮的眸子里尋到了端倪。她聲音清脆,內(nèi)里潛藏著愧疚和不安,但那種甘美的火焰,那種在眼角眉梢間熊熊燃燒的熱烈的感情,其中所蘊(yùn)藏的無法抗拒,不能隱忍,令人頭暈?zāi)垦,心焦喉渴的?qiáng)大欲念,早已令喻文州深知,破釜沉舟,再難挽回。

      因那欲念不僅曾浮現(xiàn)在葉帝眼中,黃少天眼中,也同樣,在他自己心里,擊起過萬丈波瀾。

      喻文州沒有阻止她,而盧瀚文離開后,黃少天怒氣沖沖的抱怨霎時止歇,他皺著眉頭,認(rèn)真地看過來,問,為什么?
      為什么明明知道,此去經(jīng)年,爛柯難回,他們捧在手心里嬌養(yǎng)長大的孩子,勢必?zé)o法得到她真正所想要的幸福,無論如今正沉浸在多么真摯而又甜蜜蝕骨的誓言之中,為什么不教她懸崖勒馬,不教她,能夠坐在那個王座上的人,永遠(yuǎn)都不會真正為人擁有。
      喻文州輕按上黃少天的眉心,他的手血?dú)獠煌ǎ∧w相觸,總是冰涼,然而動作卻那么溫柔,一點(diǎn)一點(diǎn),撫平了黃少天眉間的溝壑。
      即使并不贊同他的想法,黃少天也從未在兩人相處以外,提出絲毫異議。
      幾乎所有人都覺得,是喻文州在包容著黃少天,甚至是縱寵,然而喻文州自己知道,他擁有的,是何等深厚的信任與支持。
      只有你,喻文州低聲說,少天,只有你,做出的任何決定,我都會祝福。
      因?yàn)辄S少天也是同樣。
      喻文州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多么寬容善良的人,即使指向了貌似如此的結(jié)果,也不過是因?yàn)橐环N不露痕跡的冷淡和蔑視,然而黃少天就是能讓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更好一些。
      所以我想,我也應(yīng)該祝福瀚文。
      他說的沒頭沒腦,黃少天卻聽得明白,他哽了哽,想說話,又半天沒找準(zhǔn)詞,心內(nèi)糾結(jié)許久,終究只是握上了喻文州的手,用自己的體溫,暖著那冰冷的肌膚,然后拉至唇邊,輕輕吻上喻文州修剪整齊的指尖。
      他用自己的掌心蓋住了葉帝曾留下的猙獰傷痕。
      我后來想,如果換做是我……其實(shí),也沒有什么的,黃少天的聲音有些發(fā)悶,像夏日久旱時,窒悶的天空,但是,他抬起了眼睛,鄭重地說,他不能這樣對你。
      事實(shí)上黃少天直到那時才真正懂得,為何那么多人提起葉帝時,恨不能寢皮食肉,吞血啖骨,他一直被熾熱感情所蒙蔽的雙眼,只有在被卻邪凍徹骨髓的矛光扎進(jìn)時,才愿意正視,自己曾有過的天真幻想,是何等荒誕可笑。
      喻文州或者能夠因?yàn)橐蝗缂韧臏卮骟w貼,默許他發(fā)這白日夢境,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容忍和成全。

      盧瀚文一直覺得,比起爹爹來,她的師傅更加不滿意自己的決定,他用力揉著她的頭發(fā),滿臉恨鐵不成鋼的數(shù)落她,也從來都對邱非沒個好臉色。然而當(dāng)她騎在馬上,最后同藍(lán)雨眾人道別時,也是她師傅緊緊抱了她一下,肢體相觸的霎那,盧瀚文的眉心之間,瞬間灼痛。
      再松開那刻,被稱為劍圣的男人無聲開口,深深凝望的眼眸猶如最明凈鋒利的劍刃。
      盧瀚文識得唇語,于是也能讀出那句被隱藏起來的話。

      他說,帶著你最好的朋友,無論如何,要活著回來。

      焰影的炎氣在血脈深處沸騰,盧瀚文并不驚訝他為什么懂得唯有歷代藍(lán)雨之主才能掌握的種器之術(shù),卻下意識地,為他忤逆當(dāng)初在得知她想與邱非同去嘉世后,爹爹收回她一切權(quán)力的決定而感到后怕。
      藍(lán)雨郡王溫柔地握著即將進(jìn)入宮闈的孩子的手,一邊慢慢地用術(shù)法為她消去長久以來練劍而留下的薄繭,一邊教導(dǎo)她說,你要記住,手里沒有武器的人,才最危險。
      因?yàn)樗麄兛瓷先ボ浫蹩善,看上去,只有依附著別人,才能存在。
      而他們依附的人,是不會對他們設(shè)防的。
      盧瀚文偷偷抬起眼看了看他,那人明明專注地凝視著她的手,卻仿佛能感覺到這視線,唇角兀自浮上一縷笑意,有什么不對么?
      我……盧瀚文猶豫了一下,這并不是她的性格,然而只有在她爹爹面前,無數(shù)前車之鑒有證,最好在說話之前多過過腦袋,免得不清不楚便失了所有;但她畢竟勇敢,最終還是直言反駁道;
      我不想依附任何人,我喜歡誰,就要和誰光明磊落地站在一起。
      她爹爹像是被逗樂了般,笑著抬頭,贊了一句,不愧是我的好孩子,有志氣,隨即,便更加柔和地開口,但你要知道,你喜歡的那個人,不只屬于你。
      一根冰涼的手指輕點(diǎn)在盧瀚文唇上,堵回了她欲行的辯解,喻文州眼中有種憐憫的愛意,和被世事磨礪出的殘酷意味,緩聲道;
      你和我,都知道那個名字。
      然而出乎喻文州意料的是,盧瀚文竟無絲毫動搖,只是眼睫輕舒,繼而綻放出一個明亮的笑容,
      您不用擔(dān)心,我早就想好啦!

      只要小邱喜歡我,我就什么都不會害怕,怎樣都不會放棄。

      她容顏如炬,照亮一切前路渺茫與世途坎坷,幾乎要令喻文州霎那之間生出一種誰也不會忍心辜負(fù)的錯覺,他收養(yǎng)這孩子許多年,一直將她捧在掌心,愛若珍寶,她也從來都用自己的光明和上進(jìn)證明了她值得這樣的疼寵,只是這一次,喻文州情不自禁地?fù)嵘狭吮R瀚文的頭發(fā),那發(fā)絲還帶著一種生機(jī)勃勃的恣肆和莽撞,向來被梳成桀驁干脆的馬尾,此刻卻叫侍者按照他的吩咐,仔細(xì)編做了精致的發(fā)式,髻里垂下的堇青流蘇一晃一晃,閃爍著清澈的光澤。
      他怎么舍得讓這孩子墮入早已注定的淵藪;
      然而,十丈軟紅,又哪肯成全。
      喻文州用一聲靜默的嘆息,蓋過了心中洶涌而出的,對嘉世的冷酷惡意,溫言道,你能這么想,是最好不過。

      瀚文,既然決定了,就不要令自己后悔。

      目送著輕裝的車馬消失在視野盡頭,黃少天這才扭過頭,對送行的眾人擺擺手,道,回去啦回去啦回去啦,再看多久小盧也不會回轉(zhuǎn)來的,別傻愣著站在這里了!
      在他一疊聲地催促下,眾人才戀戀不舍地離開,唯有一人留在原處,除了示意眾人聽從黃少天的話外,竟未出言。黃少天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又咳嗽了一聲,方湊了近去,說,你也別光顧著叫別人回去唄,自己也動動怎么樣?
      喻文州看了他一眼,慢條斯理道,那是,你不聽我的,我只好聽你的了。
      黃少天臉上立刻就掛不住了,他就算瞞著所有人,也沒想過瞞喻文州,況且那本就是當(dāng)年他同喻文州一起在前任郡王那里學(xué)的藍(lán)雨秘術(shù),他身負(fù)劍圣之名,冰雨出鞘,所向披靡,然而若論術(shù)法,卻不可與喻文州相比。
      文州文州你這個玩笑說得一點(diǎn)也不好,我當(dāng)然聽你的啊什么時候你都最有道理了誰敢不聽你的看我收割了他!我知道你在嘉世那邊也有布置啦,不過,黃少天話鋒一轉(zhuǎn),鄭重道,對劍客來說,最好的朋友,最能依賴的存在,只有自己的劍。
      你當(dāng)然可以收回給瀚文的令牌和權(quán)柄,但只有焰影,必須留在瀚文手里。
      他說到劍的時候,總是這么嚴(yán)肅,喻文州想,輕嘆了一聲,瀚文師從于你,談劍,我自然在你們面前甘拜下風(fēng),抬手打斷了黃少天的反駁,他垂下眼睫,無奈道,可瀚文手里握住的越多,我怕……葉修他便越不會放心。

      那個人……喻文州平靜地說,想要左右人心的時候,沒多少人能夠不被他動搖。

      邱非去覲見葉帝,帶著一種暗暗吞吐的少年氣和耳根處陌生的薄熱,說了盧瀚文的事情,懇請葉帝的允許。事實(shí)上他本不用這樣多此一舉,所有的明眼人都能夠看出那位活潑的小郡主投向他的視線是多么灼燙,專注,充滿著毫無遮掩的歡喜。
      然而這種感情能否得到回應(yīng),這種關(guān)系能否延續(xù)下去,卻并不決定于她的愿望,甚至是太子自己。
      葉帝沒有反駁,那時他們即將進(jìn)入嘉世都城,離他暌違已久的王座,只有一步之遙。深秋已至,晚來天寒,夜風(fēng)在窗外低沉呼嘯著,仿佛在召喚一場盛大的屠戮與流血,而室內(nèi)卻足夠暖熱,燈燭明亮,照得太子眉目纖毫畢現(xiàn),英秀而暗藏勇武。
      葉帝有很多話可以說,他的每一句話,對太子而言,都有著足夠強(qiáng)大的力量,但那一刻,他卻只是看著太子,以一貫以來對他的輕松笑意,問,你還記不記得,我從前說過的話。
      你要是喜歡一個人,就跟她過一輩子。
      太子沒有回避他的視線,然而卻是在沉默了一瞬之后,方才回答,我記得。
      他素性剛毅尚行,寡言少語,內(nèi)心卻極為聰穎,毫不費(fèi)力地理解了葉帝所有不忍開口的詢問和質(zhì)疑,然后以簡短的決定作答。這決定并非出于某種草率的激情,隱忍的報復(fù),或是深沉的思慮,他也能感覺到葉帝那諄諄的關(guān)切之意和一絲晦澀的提點(diǎn),但他只是說,請您放心,這不是交易,他頓了頓,也不是同情。
      我——太子吐出半字,繼而咽下,冷澈的眼眸也隨之望了下去,戰(zhàn)場上的錚錚鐵骨,朝局里的森嚴(yán)城府,都在這垂眸間隱沒得無影無蹤,他很低,有些局促,有些不適,卻也很堅(jiān)定地說,我知道自己的心。
      ……真難得哦,葉帝見他模樣,忍不住出言調(diào)侃,換來太子尷尬的一聲父皇,像是埋怨,也像是求饒,葉帝哈哈一笑,說,你這樣鄭重其事的,是怕我棒打鴛鴛嗎?放心罷,我可不愛干那沒良心的事兒。
      他看向太子的目光很溫暖,是從未改變過的疼愛,我只希望你能幸福。
      太子有些臉熱,血色不自覺地攀上了肌膚,然而下一刻,卻又聽到葉帝說,可是非兒,你也要明白;

      高山種芙蓉,這件事是很難的。

      平亂之后,葉帝重歸王位,然而朝堂之下,卻幾乎換了一片新的面孔,有些依然是看熟了的眉眼,譬如國舅蘇沐橙,先呼嘯郡大將方銳,前藍(lán)雨郡王魏琛,也有些曾經(jīng)籍籍無名之輩,便似葉帝新封的尚書令,安文逸。
      安文逸是醫(yī)官出身,祖籍霸圖,據(jù)說還曾領(lǐng)受過張新杰的教導(dǎo),太子第一次見到她之前,耳中便塞滿了這樣別人有心無意說過的話語,他心知肚明其中端倪,不發(fā)一語地走過長長的宮階,那時正是秋殺的季節(jié),宮中彌漫著菊花千絲萬瓣辛辣的香氣,蓋過了曾有的血腥甜意,鴻寧殿里,有個身穿銀裳白袍的少女彎腰行禮,冷淡而恭謹(jǐn)?shù)鼐吹,見過太子殿下。
      王座上的那個男人一邊笑,一邊用漫不經(jīng)心的語調(diào)說,這是安文逸。
      他看著眼中波動了一瞬的太子,露出了果然如此的憐憫神情,隨即又輕描淡寫地掩去。
      后來獨(dú)處時,葉帝支手撐顎,用一種略帶揶揄的閑散語調(diào)問,小安啊,太子和你想象中的一樣么?
      他知道縱然從未出口,這少女若有所思的郁結(jié)眸光,卻偶爾會停留在太子府之中。
      安文逸頷首,眼眸冷靜無波,道,太子光華內(nèi)斂,確乃人中之杰;
      而陛下您,多想了。

      虹藏不見,天氣上騰,葉帝在小雪時開家宴,殿中布座,代替陶皇后坐在他身邊的是周妃,明珠一般的絕世美貌仿佛從未蒙塵,依舊皎然生光。而太子妃卻抱病告罪,未曾出席,只有藍(lán)雨郡的小郡主陪在太子身邊,衣著昳麗,容色明媚,帶著幾分天真好奇,盈盈打量著四周。
      葉帝環(huán)視了一圈,不知是真心還是假意地感嘆道,這宴開的,人越見越少了啊。
      周妃側(cè)首望他,眸光清澈而隱隱不安,太子沉默不語,倒是小郡主本就活潑大膽,自然而然地接上了葉帝的話,說陛下為什么不叫二皇子來呢?大家一起多熱鬧。
      太子看她一眼,小郡主便乖乖地消了音,國舅在席下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葉帝也笑著答,誰說不是,只是二皇子太難請動了,我的面子似乎還不夠大啊。
      旁人還可,周妃卻著實(shí)苦惱,二皇子如今在她宮中,受她所佑,于情于理,此時都該由她出語化解這微現(xiàn)不詳?shù)脑掝^,然而她本就不善言辭,況且葉帝回宮以來,除卻場面上的應(yīng)答,她竟未同其相處過,從前那種被夏日午后的陽光所熨化了的陰影,似乎又開始重新凝聚。
      這個男人,對她而言,始終是難以捉摸的漩渦。
      ……不,她低低開口,二皇子……身體,有恙……
      哦,葉帝摸了摸下巴,那大概是時日不對,病倒的不止一個兩個。
      國舅聞言,掃過太子一眼后咳嗽了聲,輕輕皺起眉頭。
      葉帝縱寵國舅盡人皆知,對他的不滿也只是一笑置之,道,好罷好罷,我也不說閑話了。

      然而中途,那位據(jù)說有恙在身的二皇子卻突如其來地闖入殿中,手持卻邪,怒氣沖沖。宮中侍衛(wèi)皆非他對手,阻擋間被他掀翻一地,歌舞受驚,亂作一團(tuán),地上散開縱橫交錯的輕紗薄縵,珠串花粒,凌亂中卻頗顯迤邐靡麗,葉帝高坐東面,冷眼看到那個一身錦緞華服的年輕人握著曾經(jīng)屬于他的烏黑戰(zhàn)矛,眼眸被怒火蒸騰得格外明亮,大聲喊道,葉修你有什么沖著我來就是!折騰別人玩陰的算什么本事!說著大踏步邁入殿中。
      眾人一時瞠目結(jié)舌,國舅臉色一沉,正想發(fā)作,卻見葉帝轉(zhuǎn)頭向周妃,嘖嘖奇道,確實(shí)病得重,有沒有叫太醫(yī)好好看過?
      他一愣,還沒反應(yīng)過來,怒意更熾的二皇子已然揮矛,斗氣匯聚,霎時發(fā)出長長銳響,小郡主頰邊忽然拂起一陣涼風(fēng),是太子拍案而起;然而誰都比不上一支纖細(xì)玉簪,瞬息之間直刺斗氣渦心,余勁轟然炸裂,回過神來,便見周妃抓住卻邪矛尖,使力按下,眾目睽睽,她秋水一般的眼眸卻只是凝視著葉帝,唇瓣闔動,如淡色花瓣不堪盈露,微微而顫;
      請……恕罪。
      二皇子不岔,卻也不愿轉(zhuǎn)動鋒刃割傷她手,只得沖她吼道,放開!你不知道他——
      孫翔,周妃打斷他,別無二話,周身氣勢竟至懾人。
      而此時殿外也傳來一道焦急聲線,住手!
      呵,葉帝好整以暇地看著一個身著紫袍玉帶的男子拉住二皇子手腕向后拽了拽,隨即行禮,規(guī)儀嚴(yán)謹(jǐn)至無懈可擊,道,見過陛下,見過太子。

      免禮啊,葉帝嘴角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肖卿。

      他話語輕淡,座下的太子卻躬了躬身,以師禮回敬道,太傅大人。

      宮闈之變后,陶皇后以整飭朝綱之名,提拔了一批自己的人手,早前因帝血之名被召入宮內(nèi),授之皇子封號的孫翔,更是一時風(fēng)頭無兩,然而他雖悍勇難敵,卻缺少幾分心計,陶皇后有感于斯,額外招攬了一人;
      便是天下四大智者之一,雷霆郡王肖時欽。
      雷霆郡雖無富庶之名,郡中卻風(fēng)行奇技巧藝,而那肖時欽不僅是其中翹楚,胸間亦頗有溝壑,陶皇后賜他太傅之職,明面上是為太子尋得良師,然而誰都知道,真正得他苦心勸教的,卻是二皇子孫翔。甚至為他出入方便,陶皇后還賜下令牌,內(nèi)宮外臣禁地,只需出示,皆可暢通無阻,但那肖時欽亦是謹(jǐn)慎明理之人,從不妄行逆舉,這也是頭次,旁人見他進(jìn)入宮闈。
      現(xiàn)如今葉帝復(fù)位,明里暗里,亦有無數(shù)趨炎附勢之輩,幸災(zāi)樂禍地等著這位枉得智者之名,卻一子落錯,即將滿盤皆輸?shù)目ね醯南聢觥?br>  小郡主心念電轉(zhuǎn),臉上卻不露分毫,好奇地打量著殿中那氣質(zhì)儒雅謙遜,眉間卻帶著淡淡愁容的男子,見他循聲向太子頷首致意后,整肅了神情,鄭重道,陛下息怒,二皇子受人所激,一時不察,驚擾圣駕,非是有心,還請陛下明察。
      哦,葉帝饒有興致道,是誰說了什么,讓二皇子這么生氣?
      聽他語調(diào),肖時欽下意識地腦后發(fā)麻,然而他還未出口,一旁的孫翔再也按捺不住,劈頭蓋臉地?fù)屜葐柕,你是不是要革了小事情的職還要趕他回雷霆?!
      小事情?葉帝玩味地重復(fù)了一句,肖卿,你這傳道授業(yè)之職,做得還真是頗有趣味。
      肖時欽聞言,臉色不禁微微一變,當(dāng)機(jī)立斷地垂首解釋,陛下恕罪,二皇子性情跳脫,絕非故意冒犯,而我……他側(cè)首望二皇子,聲音依然平緩鎮(zhèn)定,卻平添了一縷無奈,返回雷霆之事,是我自己向陛下上書請命的。
      他不說則已,如此開口,孫翔更是暴跳如雷,你這是什么意思?!他還待質(zhì)問,一直默不作聲站在一邊的周妃隔著袖子暗暗推了推他,肖時欽會意,趕在前面將罪責(zé)盡數(shù)攬?jiān)诹俗约荷砩,只是向葉帝告罪。
      肖卿心好,葉帝以一種分不清楚深淺的散漫笑容答道,素來容易顯得別人都太壞。他斟了杯酒,晃了晃,淺金浮動的酒液在碧玉犀中爛爛生光,我卻是當(dāng)慣了這個壞人的,倒也不怕,他這樣說著,示意宮人端上了一方赭紋紫檀漆盤,將碧玉犀至于其中,然后賜下;
      雖是家宴,肖卿亦是太子之師,飲一杯酒,也說得過去。
      肖時欽雙手接過,耳畔又聞,又或當(dāng)借花獻(xiàn)佛,祝肖卿一路順風(fēng)罷。
      他指尖一顫,終究沒有其他言語,眉目紋風(fēng)不動,低下頭去,答道,多謝陛下賞賜。

      周妃目送肖時欽離去,按理孫翔既然來了,便應(yīng)當(dāng)留下,但他黑著臉扭頭就走,葉帝一哂,旁人自然不敢多嘴。先前凌亂的器具盡皆理清,升平歌舞即將重起,她卻站在原地,仰頭望葉帝,眉宇湛然,眼如秋水,瞳似點(diǎn)漆。
      葉帝只是道,坐回來吧,小周。
      他朝她伸出手,姿態(tài)如此溫柔寬容,周妃躊躇一瞬,輕覆上去,待回到座中,葉帝卻沒有放開,他若有所思地端詳著周妃的手掌,指節(jié)修長,肌膚白皙,修得圓潤纖麗的指甲還泛著珍珠貝母般的柔光,又像淡粉的花瓣,毫無瑕疵。
      美麗的手。
      壓下卻邪亦無礙的手。
      他早就知道身邊這個美貌卓絕的妃子并非外表看上去那樣纖纖弱質(zhì),不堪一擊,她沒有刻意隱瞞也沒有主動提起,就是這種坦然,讓葉帝忍不住心軟。
      周妃有些不安,卻不敢妄動,然而葉帝只是輕聲喟嘆一句,我不在的時候,你也長大了啊。

      當(dāng)夜宴會散去,葉帝宿在了常寧宮,久違的寵幸打破了自從陶氏掌權(quán)后便一直寂寂的宮殿的寧靜,寒夜漫漫,羅帳之中,卻是紅塵迤邐,軟玉溫香。
      曖昧的聲響皆盡平息后,便是細(xì)碎的喘息和輕笑,葉帝托起周妃線條優(yōu)美的下頜,哺了口溫水給她,被反復(fù)親吻過的雙唇鮮美得近乎凄艷,溢出的水痕沿著修長脖頸一路向下,蔓延進(jìn)鎖骨盛積的暗影,帶起濕潤的亮光,她覺得周身暖洋洋的,仿佛曬著午后的陽光,安逸的氣氛,舒適的疲倦,如果在這里睡去,那必然黑甜的夢境,似乎令不能醒來也變得不再可怕。
      葉帝摟著她,為她撥開了黏在頸窩里漆黑如絲的長發(fā),錦被下只有交纏的肢體,赤裸的親近。他摩挲著周妃還帶著濕氣的長睫尾端,它們像蝴蝶的翅膀一樣輕輕撩著他的指腹,你睡了嗎,小周,葉帝柔聲問道,回應(yīng)他的是有些破碎的囈語。
      葉帝不僅失笑,起了逗她的心思,垂著頭,在她耳邊低沉開口,我以前讓你讀的詩還記得嗎,背一首來聽聽?
      潮熱的氣息撫在周妃耳畔,令她敏感的身體顫抖了一瞬,迷茫地抬起頭來,仿佛在困頓下,竭力回憶了一陣剛才聽到的話語,方才理解出來,又沉默了好一會兒,素來清澈的瞳中盡是濛濛的霧氣。
      葉帝忍著笑,靜靜等待,錯覺有一炷香那么長,終于聽到那個沉郁低柔的嗓音,緩慢卻不勝堅(jiān)定地響起;

      儂……作北辰星,千年,無轉(zhuǎn)移。

      周妃枕在他臂上,雪白臉頰上泛起薄薄的潮紅,眸光迷蒙醉人,似是害羞,又帶著無限歡喜之意,葉帝本應(yīng)高興,他聽她念過無數(shù)纏綿悱惻的情話,然而那只是單純的摹仿,因?yàn)椴恢朗露@得尤為潔凈純澈,如今她終于沉進(jìn)了這洶涌莫測的漩渦,只字片語,帶出情深難解,但這一首,為何偏偏是這一首,葉帝的笑意僵在臉上,再去看時,周妃已然入眠,她只是無心,葉帝比誰都清楚,可他坐在榻上,身心一時俱冷。

      這又算什么呢,葉帝自嘲地閉上了眼睛,卻全無睡意,深夜里寂然無聲,唯有常寧宮外遍植的榴樹落光了細(xì)葉,空蕩蕩的枝杈間盤踞著呼嘯北風(fēng),榴花開得最明艷的時候,他看到了小周,霎那入眼的青春燦爛。那一年的花全謝了吧,這世上又哪里有不會謝的花呢。
      悄無聲息地長長吐出一口氣,葉帝起身,將一室溫暖與做著好夢的周妃留在門內(nèi),自己推門而出。

      皇宮最東,一水之隔,藉地勢矗立著一座高聳入云的觀星臺,小雪并非一年中最冷的時節(jié),然而觀星臺表面已是遍鋪了一重晶瑩剔透的冰層,月光如凍,星華爍爍,天地一色,美則美矣,常人于其上,縱是僅僅站立,也難能得成。
      雖則如此,一襲素色身影獨(dú)立其上,行走間卻不見任何游移失態(tài),月已東逝,那人影一步一步,緩緩走下長長的階梯,袍袖凌風(fēng),遠(yuǎn)遠(yuǎn)望去,幾欲歸去,實(shí)非人間氣象。
      待下得高臺,正堂里亦是一片寂滅,唯有兩盞金芒湛湛的琉璃燈,端端正正地懸在門扉之旁。
      而堂中匾額下坐著的男人,聞聲抬頭,揚(yáng)起三分散漫笑意,問;

      國師,我還能活多久?

      門扉旁的琉璃燈盞暖芒鞭長莫及,國師府的正堂之中,便只得洞開的窗扇外照進(jìn)來的月光明覽周遭,猶如霜凍,葉帝面前的黑白棋局,錯綜凌亂,辰砂色的常服也仿佛蒙上了那冰寒的氣息,襯得他縱帶笑意,眉宇也顯十分冷漠。
      國師并未回答,只是燃起火引,一根一根,點(diǎn)上了主座后整幅墻面旁的驪龍燭臺,焰生金紅,不僅照暖了葉帝面目,也令那墻面的巨幅畫作上,恢弘旭日與萬頃碧波霎那復(fù)生。
      葉帝嘆道,可知你平時叫我少打些燈是看我無事就不舒坦,輪到你自己了,倒是州官放火得快。
      他言語戲謔,國師亦不搭腔,只是回轉(zhuǎn)過身,道,魂靈已被陛下煞氣所驚,不復(fù)此地,多些明火也無礙了;繼而又淡淡接回了先前的話題,陛下福壽綿長,何來此問。
      福壽綿長?葉帝一哂,難得從你嘴里聽到句好話。
      不過我可不是為這個來的,他往后靠了靠,尋了個舒服的姿勢,開口道,好罷,就不該跟你端這個架勢,如今我明白問了,你也給我明白答。

      大眼,我是不是快死了?

      國師平靜看他,口中道,今日一宴,既剪除了二皇子最后的助力,將肖郡王趕出嘉世朝局,敲打了眾人,又籠絡(luò)了常寧宮,皇后過世后,多少人請罪求賞,蠢蠢欲動,陛下不動聲色按到如今,動則雷霆俱起,一舉數(shù)得,正當(dāng)?shù)靡,不該作此秋蟲吟。
      哈哈,葉帝歪著頭笑了,國師就是國師,身雖不動,這外朝內(nèi)宮里的風(fēng)吹草動,沒一件逃得過你的耳目,可見生成哪有都有那樣的好處,你一只眼盯著微草,一只眼盯著身邊,居然都看得如此牢靠。
      聽他拿自己的樣貌打趣,國師也不發(fā)一語,靜待后文,果然葉帝笑過一陣后,又說,我雖不?淙耍愕挂伯(dāng)?shù)闷鹨痪滟,這樣想起來,能得你為嘉世國師,倒也真夠可以的。
      ——是吧?
      國師已然在他面前落座,聞言只是不冷不熱地嗯了一句,說,囚我十來年,是這樣能令你開心的事情么?
      也還好吧,葉帝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尤其是知道,你這個人,最是戀家長情,這十多年來,身無一日可離嘉世,心卻魂?duì)繅艨M著你的微草。
      葉帝笑著,神色無比坦然,仿佛方才言語,并無一絲冷酷殘忍。
      國師垂下眼眸,答得亦是淡然,如此,陛下該當(dāng)多加感念吳校尉。

      吳校尉……吳雪峰。

      暗火一剎那間在骨骼里復(fù)燃,此去經(jīng)年,再聽到這個塵封已久的名字時,熟悉的痛苦依然輕易化作剜心長刀,刺穿胸膛。

      小將軍……小將軍……
      那個清晨,將尚未稱帝的葉修從渾噩夢境中喚醒的,便是這樣低沉而溫和的聲音。
      吳雪峰早年與他一同起兵,自甘下屬,年齒卻長他許多,故而私下里反倒對他多加照顧,只是人前護(hù)他顏面,稱尊受令一絲不茍,葉修已經(jīng)很久沒聽過他這樣喚自己了。
      半夢半醒中,葉修覺得腦中一片混沌,下意識地感覺不對,卻又無法掙脫。
      干爽的布料擦過他面上密密仄仄的細(xì)汗,那個男人似乎是有些無奈地笑了,說抱歉,我知您傷勢還未痊愈,正是該好好休息的時候……但請您振作一下,現(xiàn)在務(wù)必先聽我說……
      傷勢?葉修這才后知后覺地想起,對,他在先前和霸圖的征戰(zhàn)中遇刺,命懸一線,現(xiàn)在是在微草郡內(nèi)受診;想起這件事后,腦海中瞬間浮現(xiàn)出無數(shù)面孔,慈眉善目的老者,清高狂狷的神醫(yī),還有一張年輕的……皺著眉頭像是有些欲言又止的……
      劇烈的頭痛瞬間攫取了葉修的心神,他死死咬住牙關(guān),未曾呻吟出聲,強(qiáng)迫自己去聽先前的聲音,卻始終覺得無法辨清;
      微草狼子野心,想要借助診治之名,對您下蠱,煉做藥人,受其驅(qū)使……
      ——什么?他在說什么?
      我們雖然得到風(fēng)聲,但恐打草驚蛇,怠誤您的傷勢,只得暗自留意,卻也并非長久之計……
      ——為什么耳邊轟轟作響,聽不真切?
      ……如今,您可暫且放心,我已告知夫人,即刻便將有人前來接應(yīng)……

      小將軍……多保重。

      那個男人最后一句話溫柔而微弱,卻像是一記重錘,瞬間砸碎其他一切紛擾,葉修猛然瞪大眼,在他瞳底,先前俯身對他耳語的吳雪峰,身披著嘉世紅甲,面容和善的吳雪峰,就在霎那間,仿佛被千千萬萬細(xì)小蟲豸啃噬掉皮肉一般,化作了嶙峋骨架!
      葉修坐在床榻之上,下意識地伸出手,接住了落下的熟悉衣物,暗紅輕甲,和數(shù)不清的,還帶著些許溫?zé)幔瑥囊驴p甲隙里漏下,墜出沉悶聲響的,白色骨骼。
      是……噩夢嗎,葉修有些愣怔地,慢慢低下頭,看著散落開來的骸骨;
      晨光熹微,它們在尚顯晦暗的室內(nèi),在他的身上和床上,被褥與地面,蒼白得格外溫柔而安靜,仿佛就算此刻,也依然試圖給予安慰。

      這一場,白骨傾身的,修羅夢境。

      ……大眼啊,你又何必總愛提些讓自己不開心的事情呢?
      葉帝眉梢一挑,像是很惋惜地樣子嘆了口氣,要不是雪峰換了母蠱子蠱,現(xiàn)如今就該是我來應(yīng)付你了,說不定你也把我囚在微草一輩子,又說不定,你哪天氣不順了,心念一動,輕而易舉就叫我送了命,或者你運(yùn)氣不好,被別人當(dāng)頭一刀,母蠱既毀,子蠱不存,我也只能跟了你去。
      多可怕呀,你說是不是?
      他微笑著,這樣說道。

      沉默良久后,國師方才開口,音調(diào)平穩(wěn),你可以試一試。
      但你知道吳雪峰如何死去,你知道微草會如何報復(fù);
      你也知道我。
      她看葉帝,眼光不悲不喜,仿佛談?wù)摰闹皇沁b遠(yuǎn)國度的陌生人。
      我能做的事情,比你能想到的,還要多得多。

      我知道你,你是特別不要命的,葉帝卻好似并沒有被冒犯,支著頜,輕描淡寫地說道,況且你要是死了,也有很難辦的人。
      你那個鬼見愁的師叔,我們的方大神醫(yī),他勾起了嘴角,當(dāng)他知道母蠱在我這里時的那張臉,真是——令人難以忘懷啊。
      葉帝想著便笑出了聲,在這樣寒冷的夜晚,這樣安靜的空氣里,回蕩著的笑聲即使和平日里毫無差別,也分外透出一種叫人毛骨悚然的詭譎。
      ……你又何必如此,國師淡淡道,那蠱雖由師叔培制,但不管是下在吳雪峰身上的,還是準(zhǔn)備下給你的,都是我做的決定。
      欸,大眼你真是太實(shí)誠了,葉帝含笑看他,眼中卻無分毫暖意,所以你現(xiàn)在自食其果,我也覺得——十分該。

      目光仿佛無形的棋路,絞纏在一起。子母蠱初成,葉帝卻沒有即刻動殺,只是藉和微草立盟之機(jī),逼王杰希立下誓言,除非得他允許,不可踏出嘉世都城半步,否則立時蠱發(fā),身死其處。
      最初那幾年,他們關(guān)系最糟糕卻不得不在所有人面前粉飾太平的時候,只有無窮無盡的對弈,容色平靜地對面而坐,棋盤上卻廝殺得兇狠暴戾。
      說不出是什么時候緩和下來的,也許是一霎那,也許是好幾年,等回過頭來看時,黑白爭局中終于消弭了橫溢的戾氣,卻像是燒盡了的灰,開敗了的花,倘若沒有該當(dāng)談?wù)摰恼?jīng)事情,便只有相對枯坐,彼此寂然。

      你就是為了說這些而來的嗎?國師開口。
      葉帝不答,沉吟了一會兒,忽然伸手碰了碰國師的臉,隨即無視對方皺起的眉頭,下了判定,好冷。
      你這么一個人待著,還真是挺冷的,他感慨道,我說我突然想起你了,你相不相信?
      國師看著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信。
      在葉帝說話之前,她又補(bǔ)充道,但你大概是在想,我可不能比你活得長久。
      縱是葉帝,也難得被噎住,好一會兒才抱怨出聲,大眼你能一次把話說完嗎?這樣很容易叫人背過氣去啊。
      不過,你是真的聰明,也難怪你人在嘉世這么久,主事者換了一個又一個,微草郡王的位子,還是能坐得紋風(fēng)不動。

      只是,也太聰明了。

      葉帝心想,隔著不遠(yuǎn)的距離,他們彼此打量,各自籌算,并未覺得有絲毫不妥。最后還是國師斟酌著緩緩開口,當(dāng)年郭明宇坐化之前,以三讖贈你,了結(jié)塵緣。
      哦,好像是有過這么回事,葉帝也不問她從何得來這等消息,不置可否地回答。
      我一直都很想知道……國師一面說,一面觀窺葉帝臉色,終于還是問出了口,那三讖,和我看到的,是不是同樣。
      噗,大眼你還真坐實(shí)了這只許州官放火不讓百姓點(diǎn)燈啊,還說我問得吊詭,你這樣講,倒是先告訴我,你成天在那個臺子上,究竟看出了些什么?

      葉帝被她沉下去,忍了忍又顯出不屑的臉色逗樂了,心里卻想著那一日,向來沒個正形的男人大大咧咧地坐在那里,坦然地說,葉修,老子沒錢還你。
      干脆送你三句金玉良言,洗干凈耳朵聽著啊。

      他說他這一世有大落亦有大起,說他心中之人,得失自在,說會有一顆最美麗的星星,從東野升起,卷來兵燹和亂世。

      你真想知道嗎?
      葉帝從洞開的窗扉里遙望夜空,卯時已至,星辰隱沒,月影黯淡,仿佛一切都籠罩在著深沉的黑暗中,但這些,都是為了迎接一輪新的朝陽。
      我可以告訴你,但不是現(xiàn)在。
      他望向國師,國師也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就像很多年前,他性命危在旦夕時,有人撩起紗簾,尚且年輕的臉上還藏不住一絲隱約的好奇和關(guān)切。

      你看,我們怎么說也待在一起這么久了,托你的福,如今也算是個同生共死。
      不如你索性再陪我一路吧,到那時候,你想問什么,我都一并告訴你便是了。

      葉帝輕笑一聲,悠然說道。

      而國師早已收回了自己的視線,半晌之后,淡淡地說,若我拒絕,你也不會答應(yīng),那又何必拿這話來試探呢。
      她擺弄著棋盤上的殘局,有些索然的樣子,沉沉開口,葉修,皇后究竟是為了什么才會覺得,你這副鐵石心腸,也能改換。

      葉帝走出國師府時,東邊泛起一點(diǎn)琉璃般淺藍(lán)的天空,已然布滿曙光,寒冷而明朗。
      臨水空地里站著一列絳色衣裝的侍衛(wèi),兵戢森然,當(dāng)中卻有一人,身披銀鼠色的皮毛斗篷,神色閑淡,手中卻鄭重捧一具裝飾奢華的細(xì)長玄鐵石匣,仿佛有些出神,然而卻又是敏銳的,第一個注意到響動,向葉帝轉(zhuǎn)身望來,隨即恭敬行禮,陛下。
      小喬怎么來了,葉帝走過去,從他手中接過玄鐵石匣,還把千機(jī)傘帶來了。
      那人微微一笑,答道,寅時下了一刻凍雨,您先前從常寧宮離開時并未帶傘,恐有不便,沒想到這會兒卻停了,倒是平白驚動了千機(jī)傘。
      呵,葉帝啟匣,手指撫過那被整理得宜的順滑傘面,笑了笑,也不算,讓它通通氣也好。說完便取了出來,支傘于肩,渾然不顧陰晴明晦。

      千機(jī)傘乃是世上罕有的神兵利器,然而葉帝持它在身,仿佛全沒有什么寶貝的意思,坦然瀟灑,喬一帆卻知為了制它,葉帝不知耗費(fèi)多少心血操勞,只是面上從不露半分聲色罷了。
      晨光灑在傘面,在地上便留下了淺淡的影子,葉帝不緊不慢地行著,心里殘存著一絲半縷隱約的滯澀。
      他聽國師提起陶皇后,以一貫不喜不悲的平靜語調(diào),她識得陶皇后也不晚,就在微草郡內(nèi)。

      當(dāng)葉帝從光怪陸離的噩夢中再次醒來,看到的便是守在他床榻邊,眉宇間帶著濃重倦色的陶皇后,見他睜眼,面上倏然現(xiàn)出驚喜之色,像是澆了一捧雪水,瞬間滌清怠累。
      你醒了!她低呼出聲,轉(zhuǎn)身就想叫人,誰料被一把攥住了手臂,對上葉帝還帶著血絲,卻清明如常的眼睛,你在這里,雪峰呢?
      熟悉的名字仿佛一陣狂風(fēng),卷得她眼中光亮狠狠搖曳,似至熄滅,這神情立刻便讓葉修察覺,先前種種,非是僥幸的南柯。他緩緩松開了手,四肢百骸宛若灌鉛,沉重得再難提起。
      葉修……她低低地念著這個名字,帶著一絲祈求的哀切,你……不要太過傷心,反倒辜負(fù)了雪峰的心意……她小心翼翼地安慰著他,自己眼眶也漸漸發(fā)紅漲痛,終于收了聲音,假裝整理發(fā)鬢,擦去了眼角的潮濕。
      ……我已收殮了雪峰尸骨,她垂著眼,壓低的語氣里有些切齒的憎惡,微草……總要還上這筆賬!
      你還在人家地盤上呢,葉修說道,聲音沙啞,注意說話。
      他的神態(tài)冷靜,并不像是剛剛確認(rèn)過噩耗,然而陶軒凝視了他許久,慢慢伏下身,也怕碰到他的傷口,仍隔著三四指的距離,吐息溫暖,低微地說,我這便把燈熄了,誰也看不到的;

      你要是實(shí)在難過……總有個去處,能放心待著。

      最后一句,她并沒有說出口,怕被嫌棄矯情,葉修向來嬉笑怒罵風(fēng)流灑脫,她卻知他骨子里最是驕傲。

      現(xiàn)在想起來,葉帝也不知她當(dāng)時明明身在嘉世,是如何匆忙狼狽趕至微草,也不知他傷重昏睡之時,她是怎樣各方操勞,維持局面。他一直明白她的能干,又兼年長,從前總會不自覺地帶出些似乎是長輩般瑣碎的絮叨,因此將很多事情托付給她,都像是一種理所當(dāng)然的選擇。

      譬如那個風(fēng)驟雨急的暗夜,他一腳踢開了陶家的大門,那時還是個鄉(xiāng)紳小姐,只是因?yàn)楦改冈缤鏊援?dāng)起了家的陶軒雖早已與他熟識,仍舊沉下臉來,葉修你做——
      一個包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襁褓塞進(jìn)了她手中,葉修又從身后拉住一個緊緊裹著厚厚雨披的半高身影,說,這是我兒子和我弟,你替我照看一下。
      閃電乍然劈亮,照見他緊握卻邪,渾身濕透,臉色慘白,瞳中卻燃燒著難以言喻的烈焰,簡直像是復(fù)生的厲鬼,陶軒愕然,質(zhì)問的話卡在喉嚨里,還未吐出,他扭頭便走,等——也許是被接連而起的雷聲驚嚇,那襁褓中突然爆發(fā)出哇哇的啼哭,陶軒手忙腳亂地拆開層層布裹哄起嬰孩,還不忘叫家仆為那半高少年換下雨披以免著涼,少年極是安靜,卻也乖巧,不勞仆婦幫忙,自己便依言而行,露出小小的臉,神清骨秀,明眸皓齒,雖然年幼,已可見未來的絕色。
      陶軒愣了一下,便顧不上葉修消失在驟雨夜色里的身影。
      嬰孩哭個不停,陶軒亦無經(jīng)驗(yàn),焦頭爛額地絮叨著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什么的話,別哭別哭,你看你的小哥哥也沒哭——不是哥哥,那個一直很安靜的少年突然輕聲開口,卻堅(jiān)定地看著她,說,是舅舅。陶軒啞然,半晌過后,方才猶猶豫豫地問,那,那你姐姐……呢?少年默默看著她,眼眸清澈如鏡,卻漸漸蒙上了瀲滟水光。陶小姐說不出心里的感受,只覺得難受,她抱著嬰孩,下意識伸手想為少年擦去眼角的淚花,卻沒想到他身子一偏,躲開了,眼淚卻因此淌出眼眶,愈流愈兇;

      ——葉修哥哥去為姐姐報仇了,他很快就會回來的。

      至死不休啊。
      葉帝突然這樣感慨了一句,換來身旁喬一帆極是詫異的眼神,他是葉帝在流亡途中所收,素來細(xì)致內(nèi)斂,對葉帝深為敬愛,自從葉帝復(fù)位之后,便添屬少府,職位雖不高,卻頗得寵信。
      沒事沒事,你剛才說什么來著?
      喬一帆猶豫了一瞬,然而他本能地以為葉帝方才所言,應(yīng)與國師相關(guān),而他出身微草,且有心結(jié),自覺應(yīng)當(dāng)避嫌,便不再發(fā)聲,重提了方才之事;
      太傅今日已遞上辭表,不知……
      讓他走吧,葉帝道,肖時欽心思重,強(qiáng)留他反招忌諱。
      是,喬一帆應(yīng)下,再則就是……下月中旬之后,微草郡使臣又該至了。
      王杰希身為微草郡王,卻以國師之名,常留嘉世都城,故而微草郡歷年都有行隊(duì)來訪,從不懈怠。
      哦——葉帝若有所思,名單報上來了?
      是,已呈入朝中。
      有什么變化嗎?
      沒有,喬一帆搖了搖頭,仍如從前。
      呵,葉帝笑了,倒也真是,母子情深。
      喬一帆心中立時咯噔一下,他自然知道葉帝此話所指是誰,然而縱是他伴君久矣,依然分辨不出葉帝話中是喜是怒,有何深意,反倒是葉帝一眼望穿他掩飾不住的局促,調(diào)笑般問道,怎么,想你的小朋友了?
      哪里,喬一帆面上一紅,吞吐道,并無此事……
      他從未想過在葉帝面前隱瞞任何事,更何況當(dāng)初種種,葉帝本就看在眼中,然而事已至此,相見不如懷念,又何必存下丁點(diǎn)難以割舍之心呢。
      又走了一陣,葉帝忽然開口,一帆,我將高英杰指婚給你如何?
      喬一帆停下了腳步,而葉帝也側(cè)首看他,那張年輕內(nèi)斂的面孔上神情劇烈波動了一瞬,隨即又平靜下來,攀住眼角眉梢的,與其說喜色,倒不如算作落寞;
      請陛下不要戲弄我了,喬一帆微微苦笑,國師不會同意的。
      你管她作甚么,葉帝旋了旋傘,口氣閑閑,只告訴我,你自己愿不愿意就好。
      愿意么,喬一帆腦中忍不住浮現(xiàn)出一張清秀的容顏,有些羞澀,有些退卻,卻是那樣真摯和溫柔,眼光盈盈,能叫所有夢鄉(xiāng)化作水鄉(xiāng)。年少時,以為有得一時一刻,便可當(dāng)做一生一世,何其天真,又何其可笑呢,他早已學(xué)會直面這世路了。
      再來,喬一帆迎上葉帝目光,說不上多么關(guān)切,卻總是溫厚深邃的,頓覺心中一暖,世上之情,能報者不過一二,所謂取舍,也只在寸心之間。
      我對英杰,他思忖片刻后,緩緩說道,只愿她平安喜樂,并無其他希冀,他眸光平靜,何況我之余生,只愿能為您……效犬馬之勞。
      葉帝瞧著他,聞言拍了拍喬一帆的肩,道,你若真想報答我,最要緊的,便是好好活著。只有活著,才能做想做的事情,才能見到相見的人。

      活著多好啊,能遇到這樣體貼的好孩子,葉帝想,而他自己,也只有一個孩子。

      等周妃醒來,日上中天,枕畔早已無溫。
      她默默無語地任憑宮人們服侍穿戴洗漱,新賜下的華裳麗服迤邐垂地,襯托著她舉世無雙的美貌,彷如光照。常寧宮此刻正沉浸在一片曖昧的欣欣之意中,陶氏亂政后,雖未對常寧宮有所處置,過去門庭若市之處卻早可羅雀,人們交換著心照不宣的眼神,皆在暗地里揣測,這曾經(jīng)承受著葉帝異乎尋常寵愛的美人,運(yùn)勢只怕是要到頭了。倘若不是輪回郡新晉使臣江波濤長袖善舞,于中籌謀,盡力護(hù)其周全,誰又能想到還有這時來運(yùn)轉(zhuǎn)之日呢。
      只是逐漸升溫的氣氛,卻仿佛沒有感染到周妃,她聽過機(jī)靈的宮人附在耳畔的低語后,沉吟片刻,屏退了左右。
      從朱紅色的鏤花窗扉里望去,偏殿門戶皆閉,似乎與這宮室格格不入。
      殿前榴樹早已零落,唯有梧桐枝杈上仍舊殘留著細(xì)碎的葉片,縱然天光寒肅,亦顯斑斕。
      葉落而知秋,如今,卻已是深冬。
      她帶著某種不知名的哀戚,步入了偏殿。
      果然便見那個一身光鮮的年輕皇子,手持烏矛,站在庭中空地,一動不動。

      周妃等了會兒,她進(jìn)入時并沒有刻意隱藏聲息,而二皇子以勇悍稱道,現(xiàn)在這般不知不察的模樣,不是刻意不理,就是正在出神。
      ……孫翔,周妃輕聲喚道,卻也不知接下去該如何做聲。
      二皇子好似大夢初醒般怔了一怔,轉(zhuǎn)過身來,一眼看見她立在雕梁畫棟之中,服彩明麗,美貌皎然,像是一幅上好的工筆圖。
      然而如描似畫的眉目之中,卻仿佛隱藏著某種不安的隱憂。
      原本升騰而起的怒火,焦躁,嫉恨,嘲諷,都在一瞬間被拍滅,二皇子扯起嘴角,依稀是從未改變過的驕傲面容,你擺這張臉干嘛,現(xiàn)在還不夠你得意么。
      若是有心人,大約會覺得他語中帶刺,然而周妃卻知這并非實(shí)情,她猶豫了一霎那,終究還是開口道,你……不送?
      她說話沒頭沒尾,而一向不耐煩這點(diǎn)的二皇子此刻卻仿佛早已心知,順著話頭哼笑了一句,誰說我不送,我不送的話,豈不白白給別人錯處好叫他們說我目無師長戳著我的脊梁骨罵么。
      我送了啊——送了他一拳。
      不管周妃眼中的詫異之色,二皇子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他說要我保重,要我別和葉修過不去,要我多聽聽江波濤的話,要我別讓你為難;他還想拿那塊沒見他離過身的玉佩給我,說萬一我實(shí)在有什么事無法可想,大可以憑這信物去雷霆找他。
      呵,這樣一看,他也真不愧是你們說的什么四大智者,什么都想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shù)摹?br>  周妃不語,果然下一刻便看見二皇子改換了面色,憤恚之意涌上眼底,卻邪重重頓地,擊起一片浮塵,咬牙切齒道;
      ——可我才不要!
      赤火在心頭燃燒,孫翔想著那人從來都溫文和善的面目,即使在他突如其來的發(fā)作下也只是愕然,繼而苦笑,他止住了身旁忿忿不平的雷霆郡人,只是搖了搖頭,輕聲說,你不要便罷了,但我跟你說的話……他似乎是躊躇了一瞬,終究還是引而未發(fā),你怪我,那也是自然。
      ……抱歉。
      彼時孫翔鐵青著臉,咬著牙一言不發(fā),看他上了馬車,自車窗后又露了臉,帶著淡淡愁色的眼眸在水晶鏡片后望著孫翔,隨即便被垂下的車帷遮沒了。
      那目光并不鋒利,甚至還帶著絲絲愧疚,卻像是一把刀子,直直劃開心房。
      誰讓他道歉?!——他根本就沒有錯!
      孫翔用力抓著自己的兵器,骨節(jié)突起,泛出慘白,臉上卻被燒得赤紅,他為我做了什么事情我都知道,他吃的苦頭受的罪從來都不說,最后還想著我怎樣才好;
      我又為他做了什么呢?!
      從來都驕傲得仿佛一頭獅子般的年輕人眼里卷起驚濤駭浪,他忍不住想起當(dāng)初開玩笑般問小事情你這樣的家伙干嘛要跑嘉世來啊,這邊可不是好待的地方不過你放心,有我在誰也不敢動你的!
      那時又是得到了怎樣的回復(fù)呢,那個總是好像對他有點(diǎn)無奈的人輕輕地笑了,說多謝殿下。
      但,他出神了一瞬,迎上孫翔探究的目光,依然誠懇地放慢了語調(diào),詬莫大於卑賤,而悲莫甚於窮困。久處卑賤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惡利,自讬於無為,此非士之情也。
      小事情你跟我掉什么書袋啊,縱使被這樣抱怨著,男人也仍舊耐心地解釋了一遍,孫翔想起他說話時自持卻從眼底飛起一點(diǎn)光彩的神態(tài),只覺得胃里翻江倒海。
      如果我能殺掉葉——
      微涼的手掌飛快地掩住了他的嘴,周妃瞳如點(diǎn)漆,黑得深透,凝視著孫翔,緩緩搖頭,孫翔甩開她的手,橫眉立眼,卻沒有再度出聲。
      他們兩人相對而立,竟成一片沉寂。
      良久之后,二皇子沉著臉,硬邦邦地說,我的事不要你管,也奉勸你一句;

      別以為你現(xiàn)在春風(fēng)得意,皇后當(dāng)初不得意么。

      沒過幾天,常寧宮接了旨,賜周妃千匹帛,百斛珠,升了品級,并著周妃遷去明光宮。
      朝里朝外頓時嘩然。
      明光宮原是皇后居所,當(dāng)年陶皇后助葉帝起兵,患難與共,精心輔佐,及至后來,也非像前朝后妃般不理朝政,因而釀出的宮闈之禍另說,她尚在宮中時,令行禁止,雖有后宮佳麗三千,卻無不仰仗她之尊榮,無人敢可僭越。
      而如今周妃卻居了明光宮,儼然便似將登后位,擊起多少波瀾。
      這突如其來的寵信,令周妃等人也一時無措,倒是江波濤思來想去摸不著頭腦,索性在借探望之名來看周妃時寬慰了幾句后,半開玩笑般地說,不如你挑個不打緊的時候,干脆去問問陛下好了,我覺得陛下不會對你生氣的。
      周妃無言地望著他,目光里帶一絲譴責(zé)的意味,江波濤反倒笑了,他一向人緣極佳,笑起來也有種叫人忍不住放下防備的生動暖意,別擔(dān)心啊,小周,江波濤輕巧喚著少有人提的昵稱,眼光殷殷,能對你生起氣來的人,這個世上可不多呢。

      于是當(dāng)周妃依言,謙恭而認(rèn)真地表達(dá)了自己的疑惑之后,只得到了葉帝忍俊不禁的揶揄,我原來是這么可怕的人么,他吮凈了喂來剝盡皮的馬奶葡萄的周妃指尖甜膩的汁水,朝她懶洋洋地笑著,賞賜也讓你不安?
      周妃搖了搖頭,欲言又止,臉頰上涌起一層薄薄的紅膩,仿佛白玉里暈出誘人的胭脂。
      那就好好想想,葉帝撐著自己的下頜,帶一點(diǎn)漫不經(jīng)心地玩味,道,等你覺得實(shí)在想不出,再來問我罷。

      卻不知那時又會是怎樣的光景,葉帝想,可他早就明白,猜度不過是件無謂的事情,這世上的更迭無常,就像他的小周曾念過,儂作北辰星,千年無轉(zhuǎn)移;
      歡行白日心,朝東還暮西。
      那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了,他尚年少輕狂,曾經(jīng)在一個人面前,因?yàn)榘枳於氣,生平僅有的想要發(fā)下一生的誓言,那個人卻眼明手快地往他嘴里塞了個梨子,堵回所有的言語,笑盈盈地說,吃你的去。
      那時并不察覺,只是多年后回想,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最不知淵藪的時候,原是兩手空空。
      也或者是那人向來聰明驕傲,從不輕許,也不愿身做枷累。
      但我心如此,一念既起,又怎么有收回的道理,葉帝獨(dú)處時,輕撫千機(jī)傘,以變化詭譎聞名的神兵利器如今呈現(xiàn)出戰(zhàn)矛的模樣,卻不似卻邪般漆黑,鋒刃明凈如秋水,映照出葉帝沉沉的眼瞳,你雖不讓我說,但我只當(dāng)自己已經(jīng)出言,皇天后土,皆所共證。
      沐秋,葉帝無聲地念著這個名字,帶著久別的惆悵和沉郁;

      我對你的允諾……從來不虛。

      冬日過后,便是春朝,宮中無甚大事,唯獨(dú)微草使臣一年一次的入都,帶起綿長漣漪。
      因郡王常年以國師之名留駐嘉世都城,顧以微草使臣的入都便另帶了一層意義,分外的隆重長久,儀軌莊嚴(yán),而素來止水不驚的國師府,也唯有此刻,會顯出些許熱鬧的氛圍。
      待種種繁囂褪盡,已是幾日過去,國師府重歸寧靜,還有些想要登門拜訪的,卻也被婉拒,略一打聽,才說是府中有人水土不服,經(jīng)不得煩擾,在國師府中能有如此矜貴,有心人便也明了,自不必多說。

      夜深時分,月明如霜,國師輕輕掩門,抬眼便見一人垂手等在外間,衣衫整凈,神色可親,鬢邊微帶風(fēng)霜,見她出來,關(guān)切地發(fā)問,好些了嗎?
      嗯,國師示意那人同去,一面答道,無甚大礙,只是發(fā)熱罷了。
      那就好,前幾天還好好的,怎會突然如此?
      國師頓了頓,淡淡道,她遇見太子了。
      話說至此,那人登時心知肚明,再不追問,反倒是國師繼續(xù)說,勞你費(fèi)心了,復(fù)升。
      哪里,聽者笑著搖搖頭,跟我客氣什么呢,杰希。
      喚侍者去煎藥后,二人同入了素常議事的側(cè)堂坐定,國師親手泡了茶,遞予鄧復(fù)升,后者也不推辭,接過來后,用熟稔的口吻問,他不過來也罷了,我今日去太醫(yī)署,怎的也不見士謙?
      國師解釋道,師叔說趁著這幾日放晴,要去收了上次在邙峰里看中的一枝三秀。
      鄧復(fù)升聞言,默了一瞬,隨即仿佛有些頭疼般喝了口熱茶,難為你也得說下去……這天生的牛心左性,真是叫人沒轍。
      他又看了國師一眼,語調(diào)里帶一點(diǎn)安慰,你別理他,他這脾氣一犯,十匹馬都拉不回來,跟他較真不值當(dāng)。
      國師微微笑了笑,隨即又靜下臉色,只道,是我不好,惹師叔煩惱。
      鄧復(fù)升在心里嘆了口氣,也別這么講……他扯開了話題,這陣子還好嗎?聽他們說,你近來夜夜觀星,只怕沒好好休息吧?
      哪里,國師眸色深晦,道,只是最近,大概不會很平靜。
      ……是葉修嗎?
      國師頷首,他來找過我,看樣子,是真正動了殺心。

      他撐不了多久了。

      止住鄧復(fù)升聞言皺起的眉頭和欲出之辭,國師冷漠地說,微草蠱術(shù)精深,當(dāng)年師叔更是另耗心血修整蠱種,以圖為我減輕負(fù)累,后來被葉修所得,種蠱于身,雖以功力相制,更兼飼喂血肉,終能降服,遙馭子蠱,但也必有毀損,如此日積月累,怎能不傷元?dú)狻?br>  更何況,國師聲調(diào)平靜,皇后亂政,你以為他真像外表看上去這樣無動于衷么?重返帝位,又何曾是那樣唾手可得之事?

      但他畢竟是強(qiáng)……如是種種,竟也一力扛了下來,不露破綻,只要有他在,十八郡縱有蠢動,也得觀望在先,國師沉沉道,只不知道,他能扛到幾時。

      我觀星象,東方,已隱約聚起兵燹之氣了。

      她話音落后,堂內(nèi)一時無言,想到其中種種曲折,鄧復(fù)升不禁開口問,我知你曾與陶皇后密談,莫非便是此事?
      我畢竟頂著嘉世國師的名號,國師淡道,無波的音色里卻溢出了幾分曲折的譏誚,皇后并不信我,但她與葉修之間……
      國師隱而不語,心中卻道,早已千瘡百孔。

      話語縈繞心頭,鄧復(fù)升暗忖其中關(guān)竅,未必有此陰差陽錯,也不知多少人從中運(yùn)作,然則他雖喜嘉世生亂,卻不能忘卻另外一事,不由正色道,杰希,葉修生死毋需顧慮,但你與他性命相連,他若有個萬一,你又要如何?
      他神情嚴(yán)肅,士謙滯留嘉世便是為此,除卻……他后來也無它法可想嗎?
      國師默然,良久之后,截住鄧復(fù)升愈顯驚慟而欲出言的,是一聲輕輕的嘆息,繼而忽道,許斌如何?
      鄧復(fù)升一怔,郡王身在嘉世,微草郡內(nèi)事宜,便一應(yīng)暫且由他做主,及至年歲漸增,精力不濟(jì),他自覺已擔(dān)不住主事之位,后來經(jīng)多方思慮,選定了他郡出身的許斌繼任。
      雖不知如何突然問起這茬,鄧復(fù)升依然道,許斌才學(xué)很好,人也能干,處變不驚,做事井井有條,嗯……性情也好;
      ——對小高很是尊重。
      鄧復(fù)升口中的小高,便是國師之獨(dú)女高英杰,她如今雖不與國師同居嘉世,每年卻必定隨使臣入都,在國師府留住兩月有余,以伴母親左右。天下皆知國師高華出塵,卻唯對這獨(dú)生愛女疼若性命,又傳她資質(zhì)奇高,盡得國師真?zhèn),假以時日,必得下任微草郡王之位。顧所以亦有人以此生囂,暗諷許斌不過為他人作嫁衣裳。
      那就好,國師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也信許斌。
      雖在嘉世,但國師郡王之位從無動搖,當(dāng)初微草主事者之更迭,亦是由她最后敲定。
      杰!噺(fù)升無奈喚她,你不要避開話題。
      我并未如此,國師道,沉默一刻,緩緩道,復(fù)升,許斌之于你,同英杰之于我……都是一樣的。
      鄧復(fù)升凝視她良久,末了終是一句長長喟嘆,他向來為人沉穩(wěn),又兼年長,在微草郡王面前,總是溫厚敦睦的樣子,似乎從來也未有過如此失態(tài),如此傷懷;

      杰希,我如今總算明白,士謙為何心不能平。

      去熱的湯藥煎好時,恰逢國師回房,便也一并帶了去。床畔纖細(xì)的女蘿燭架上只點(diǎn)燃了一處,火光細(xì)微,忽明忽暗,烘得那沉睡的少女面頰淡緋,容顏如玉。
      仿佛一枝初染朝露的芝蘭,纖細(xì)嬌嫩,盈盈不堪一碰。
      國師望著她,心中思緒萬千。
      這血肉之軀,最開始,不過是一具盛蠱之器。
      方士謙為子母蠱之調(diào)罕少地大動肝火,只是那時情勢所逼,不得不咬牙咽下,然而他明面上負(fù)醫(yī)神之名,握生斷死,卻也精于其他種種被斥為旁門左道的奇技詭藝,其中之一,便是轉(zhuǎn)蠱術(shù),藉父精母血為引,于至陰之歲,便可將難以拔除的蠱蟲傳至骨血。
      以命代命,以死替死。
      何種憤懣怨恨,方能成此邪術(shù)?王杰希已經(jīng)不記得也不愿記得了,她輕撫著高英杰溫暖的臉頰,清秀眉宇,長長眼睫,文雅荏弱,既不似自己,也不似她血緣上的父親,自從王杰希無意中發(fā)現(xiàn)嘉世秘術(shù)竟對這孩子無用之后,她心中深藏的愛意和愧疚,終是因?yàn)榈玫娇此茍?jiān)固的理由,破土而出。
      但這瞞不過方士謙,那聰明絕頂又洞穿世情的師叔,他素來清朗倜儻,那時卻只一徑冷笑,道,是的,這孩子會有用途的,當(dāng)葉修知道這是他的女兒他會額外分出注意給她,他會去愛他師出無名的女兒冒著動搖太子地位的危險,他會為她留下權(quán)利,地位,乃至將半個嘉世都送給她——
      他會的,對嗎?你是這樣覺得的嗎?

      不,我告訴你,你不要抱著任何僥幸,不要讓葉修查到任何端倪,否則你選中的微草繼承人,你用性命換回來的心愛的女兒,只會變成嘉世和她兄長的墊腳石!

      可是師叔也錯了,王杰希想,她從未有過一時半刻想要言明這背后的隱秘,她愛這個孩子,不因?yàn)樗母赣H和血脈,只因?yàn)樗撬暮⒆,溫柔羞澀卻又才華橫溢,能夠守護(hù)她的故鄉(xiāng)。
      微草……她懷念它仿佛懷念幼年時母親臂彎的溫度,仿佛沙漠里干渴的旅人懷念海市蜃樓的綠洲,仿佛白楊寂寞的林囂,蘆葦白芒的漣漪,湛藍(lán)天空中的一串一串鴿哨。
      大澤誅蛇,中原逐鹿,若得功成,便可無憾。
      她是這樣一字一句對師叔說的,也是這樣做的,如果說在更年輕的時候她還會因?yàn)椴粦?yīng)啟齒的欲望而悸動,如今也不過剩了棋盤上燒化的飛灰。
      歲月如流邁,春去秋已至,熒熒條上花,零落何乃使。
      她亦不懼怕消亡,但,若不能埋骨于生處,便不可輕談無憾。
      王杰希這樣想著,低聲喚醒了高英杰,親手喂她喝藥,末了準(zhǔn)備起身,卻被拉住衣角,低頭看去,卻見高英杰攥緊了自己的手指,眼巴巴地看著她,悄聲道,母親……
      她囁嚅著,吐息溫?zé)幔踅芟s明白,只是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松開,隨即淡淡道,我去洗漱了就來。

      黑暗的夜晚,因?yàn)橄噘N的身體而顯得異常溫暖靜謐,高英杰枕在自己的手臂上,湊近母親耳邊,細(xì)細(xì)地說起一些瑣碎的,本不應(yīng)堂而皇之成言的話,我見到藍(lán)雨的小郡主了……真是好可愛啊,難怪殿下喜歡她……殿下也問我好……
      睡意無聲彌漫,高英杰迷迷糊糊地想,我還看到一帆了……

      能夠待在母親身邊,能夠再見到那個人,沉進(jìn)夢鄉(xiāng)之前,高英杰心滿意足地覺得,世上不會有比這更好的事情了。

      后來高英杰入宮,被封為貴妃,賜住蘭林殿,與昭陽宮的皇后,合歡殿的盧貴妃并得恩寵,仿佛驗(yàn)證了許多年前宮人們的閑話。那時尚且稚幼的高貴妃還未回轉(zhuǎn)微草,而是在國師身邊一同起居,因此偶爾與葉帝一同前去國師府的太子便常常能看到一個羞澀的小姑娘,躲在國師身后,垂著纖長眼睫,怯生生行禮,細(xì)聲細(xì)氣地喚他殿下。
      不止一個人拿年歲相近,相處得也頗好的他們開玩笑,國師雖然向來是不輕易開口的,但她那出乎意料冷酷的態(tài)度,卻漸漸讓這玩笑銷聲匿跡,而葉帝卻像是饒有興致地私下里問太子,我看你很喜歡小高的樣子,怎么著,要不要讓你母后給你去說個娃娃親?
      太子年紀(jì)還少,不甚解人事,卻板著小臉,有模有樣地用大人的口吻說,太子立妃是一國大事,怎可憑一人喜好任性妄為?
      葉帝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咳嗽一聲,含混稱是,還在想可得給太子換個不那么滿嘴之乎者的老師,否則好端端一個孩子,就要給教成老古板了,然而隨即便聽到太子補(bǔ)充道,再說,為什么要成親?他眼眸澄澈明凈,問得毫無邪念,我只把英杰當(dāng)妹妹。
      葉帝卻沉默了一瞬,然后笑著說,記住你今天的話,非兒。
      他抱起小太子,親了親他的臉,你若當(dāng)真有個妹妹,一定會是世上最好的哥哥。
      可惜……葉帝眉宇間閃過一絲冷淡的感慨之意,我只會有你一個孩子。

      太子有時候想,他也許永遠(yuǎn)無法得知葉帝心中的溝壑,他崇拜他,也景仰他,既把他當(dāng)做無懈可擊的榜樣,也當(dāng)做一定要超越的目標(biāo),但最重要的是,他敬愛他的父親,即使隨著年歲的增長,無數(shù)從前視若無睹的晦暗蛛絲,慢慢浮出了水面。
      葉帝說,非兒,你喜歡這張座椅么?
      他笑著,修長指節(jié)輕敲扶手,黃金的王座在夕陽的余暉中仿佛沐浴著鮮血,顯出一種濃重明亮的赤銅色澤,為之堆積而成的如山尸骨,孤魂野鬼,如果能夠看到這一幕,也不會心生任何悔恨,反而只有無窮無盡的欲望,將它們打下更深的煉獄。
      太子很小的時候就被抱去上面玩過也坐過,他一直以為自己已經(jīng)算是懂得這張座椅的魔力了,然而當(dāng)恩愛分道,雙親反目,母子成仇之時,他才覺得自己或者過于天真。
      所幸現(xiàn)在還不遲,太子默默地想,他還有能夠挽留的東西。
      我不會辜負(fù)它的,將手按在王座之上,太子回答說,殘留的溫度從堅(jiān)硬輪廓上滲出,竟隱隱灼燙。
      葉帝望著他,直到太子迷惑地對上他的視線,是否每一個父親都要經(jīng)歷這樣的時候,就在一瞬間,他會發(fā)現(xiàn),一直都被他保護(hù)在自己羽翼下的孩子,忽然猶如雨后春竹,拔節(jié)抽葉,筆挺青翠,成長到能夠和他分享肩上的重?fù)?dān)。
      而當(dāng)中流逝的種種時光,恍如一夢,醒來時既覺歡欣,又有些許惻然。
      非兒,葉帝驀然道,莫聽庸人淺見,一心只想兩全,若能得最心儀之物在手——

      便是無憾。

      然而什么才是他心中最重要的存在呢,目送著那襲灰黑身影逐漸消失在夜色之中,太子腹中,仿佛千萬車輪,緩緩碾轉(zhuǎn)。
      葉帝將千機(jī)傘扛在肩上,用明天早上吃面吧的輕松語調(diào)說,那么,我就走了。
      蘇國舅嘴唇動了動,終究還是抿得緊緊,帶著某種賭氣般的執(zhí)拗,一言不發(fā)。他烏黑如云的長發(fā)織在腦后,身穿一襲奢華的正玄底錦袍,其上瑪瑙粉的霓紋卻飄逸非常。
      那樣的風(fēng)華特秀,猶如玉山上行,光映周遭,叫人一時覺得懷念,仔細(xì)望去,卻又分明陌生得很。
      葉帝在心中哂笑,事到如今,他難道還會去尋找什么人逝去的虛影么。
      然而他終究寵愛國舅,出聲道,好了,沐橙,別鬧脾氣,你跟了我這么多年,也該去做些自己真正想的事情了。
      ……可你怎么知道,我過去沒在做呢。
      國舅向來順從,此刻,卻出乎意料,不軟不硬地頂了一句。
      葉帝愣了愣,隨即卻笑,搖頭道,非兒都不像你這般孩子氣。
      他說著便看向太子,不,在他走后,這少年便是名正言順的嘉世新帝,是受他親身教養(yǎng)訓(xùn)誡,毫無瑕疵也無懈可擊的繼承者。
      太子眉目凜然,這既是掌控的強(qiáng)力,也是對自己的克制,迎著葉帝的眼光,他頓了頓,隨即鎮(zhèn)定道,愿您一路順風(fēng)。
      竟無絲毫怨懟動容。

      還有什么遺憾呢,無論前程幾多坎坷,葉帝對自己說,你總是要放手的。

      黑夜沉沉地籠罩下來,像是一襲密不透風(fēng)的裹尸布,孤月繁星都隱沒在云層之中,黯淡不已,點(diǎn)燃的宮燈是那上面唯一細(xì)碎的點(diǎn)綴,被囚禁的火舌終究要被吞噬殆盡。
      國舅怔怔地凝視著葉帝離去的方向,如玉臉龐在燈火烘照中顯得尤為秀美,眼眸純凈卻莫名哀婉。
      你知道嗎,他忽然開口,音色輕忽而沉靜,這是第三次了。
      國舅轉(zhuǎn)身看向太子,眼中浮動著澄澈的光亮,他這樣離開我,已經(jīng)是第三次了。
      暴烈的雨夜,傾軋中的出逃,還有這樣,平靜的離別,蘇沐橙自嘲般的低低笑了出聲;
      但我還是,從來都沒有后悔過。

      從來都沒有,蘇沐橙想,他喜歡一個人,便愿意為之赴湯蹈火,生死相隨;
      但他喜歡的那些人,最后總是給他同樣的終結(jié)。

      太子手提宮燈,只是沉默不語,而國舅最后嘆息一聲,道,他一直是這樣的,你……也不要郁結(jié)在心。
      自然不會,他回答道,夜寒露重,舅舅,我送你回去吧。

      葉帝退位隱走之事,公諸于眾前,所知不過二三心腹,道別時,更是唯有太子與國舅在場,若依葉帝素性,連這遭也不會有,只是終究顧惜血親,不忍相拒。
      喬一帆已在外圍等候久矣,與太子一并送回國舅后,查見他顏色如雪,斟酌了片刻,終究還是謹(jǐn)慎地開口探問道,殿下是回長信殿,還是……去鴻寧殿?
      鴻寧殿乃是帝王起居之地,他料想太子或許意欲在那兒停留一陣,喬一帆雖與太子相交不久,但他素來人品溫厚,體貼入微,既敬太子端嚴(yán)高華,又嘆他命途坎坷,故而在忠心之外,別有一番維護(hù)之意,暗自忖度著,經(jīng)此一別,太子雖然外表不動如山,只怕也難免傷懷于內(nèi),然而太子搖了搖頭,淡淡道,你們都走吧,我只想一個人待會兒。
      這,喬一帆躊躇不已,太子卻不看他,沉沉出聲,我有一句,你聽過便罷;

      ……多謝你。

      人聲盡去,太子站在這早春逼人的寒夜之中,只覺心中一片無言。
      佇立良久后,他邁開步伐,卻帶著幾分罕少的迷茫,在這暗影憧憧中穿行。
      墨綠的鑿花碧晶小路上浮動著星星點(diǎn)點(diǎn)螢火般的翠光,兩邊冬草微褐,卻也不知道被如何顧理,不隨年歲枯榮;臨水的壁壘外寂靜蕭瑟,既不見紅尾蜻蜓,也無蟲鳴蟄伏;風(fēng)吹云動,原本隱沒的孤月露著半邊蒼白的倒影,烘出朦朧霧翳;一切都帶著難以捉摸的曖昧氤氳,唯有宮墻樓閣,雕欄畫棟,縱是在此時此刻,也依然被高懸燈盞勾勒出精致輪廓。
      太子停下步,抬頭視去,合歡殿的火與光,像是忘川彼岸的海市蜃樓,美得毫不真實(shí)。
      而花房里培育著的諸般產(chǎn)自南國的奇花異草,馥郁熏然,香氣隨風(fēng)漫溢,裹住太子,拂起了曾在那里的回憶。
      長夏與朝陽,新鮮的雨水。
      和過往端嚴(yán)莊重截然不同的明麗笑靨。
      一種深沉的痛楚攫住了太子的心神,他所有的理智都在一瞬間厲聲告誡,繼續(xù)留在這里只是軟弱的沉浸,但在他還未有所舉動之前,清脆嗓音訝然響起,宛若劍鋒,直直破開心防;

      ——小邱?

      只是一個名字,就撕碎了一切偽裝。

      藍(lán)雨郡主隨太子入嘉世,起初并無封賞,只是同未歸于自己宮外府邸的太子一起,住進(jìn)了長信殿,后來還是葉帝發(fā)話,將合歡殿賜予藍(lán)雨郡主起居,而那成為宮中最炙手可熱之處,則是更晚時候的事情了。
      那個夜晚,當(dāng)太子踏著寒夜的白煙步入合歡殿時,小郡主赤腳踩在整幅厚實(shí)柔軟的斑斕虎皮長毯上,迫不及待地迎了上來。但太子沒有像從前一樣,在臉上浮現(xiàn)出些微不可查的笑意,只是靜靜地凝視著她,隨后低聲開口,明珠百斛,黃金千兩,你喜不喜歡?
      ?困惑在小郡主的眼里綻放;
      又或者,封地三百里?
      太子還想再說,即使已經(jīng)明白自己的逾越,他即將成為嘉世新的帝王,收獲無數(shù)臣服,統(tǒng)馭萬里江山,自然可以一擲千金搏此一笑,但他一直以來,都是最完美的繼承者,又怎能如此放誕恣意?
      況且,強(qiáng)烈的失落隨著太子的話,在他心中洶涌澎湃,他其實(shí)太心知肚明了,藍(lán)雨郡富庶豐饒,他方才允諾的一切,功名利祿,對眼前之人來說,都不過是原本就唾手可得的東西,倘若這些就能夠動搖她,她又何至于離開故土,追隨自己,進(jìn)入這陌生而不可測的皇城。
      可是除此之外,他不知道還有什么可以給予,如今他手握生殺,輕言征伐,這也是從小就被耳提面命的,真切的未來。但是,在那些少年不知的幻想里,在銘心刻骨的歡喜里,在美夢與熱望里,從來沒有過如這一刻般,感到如此深入骨髓的孤獨(dú)。
      天地浩大,百代蒼茫,他清醒地看到自己站在絕嶺之巔,舉目四顧,皆是浮云與深崖。
      太子從未如此強(qiáng)烈地感覺到,他實(shí)在不知道如何去愛一個人,因?yàn)樗难壑,自少年時起,旁觀或親歷,從未見過愛意得到善終。
      小郡主見太子默然不語,眼中卻暗潮洶涌,不由得拉住了他的手,湊上前去問,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小邱?
      她音色清亮,也不像別人畢恭畢敬,那樣親昵的話語,就仿佛手中不是什么太子,什么儲君,而只是她初見時那個英秀挺拔的少年。
      太子恍惚中想起,從前也曾有過這樣一刻,她背著劍,腳尖在地上點(diǎn)點(diǎn)畫畫,孩子氣得要命,說,爹爹告訴我,以后不能直呼你的名字,這樣是僭越……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在微不可聞時抬起臉來,眸光里漾動著明亮宛轉(zhuǎn)的渴求之色。
      太子沉默了一會兒,隨即淡淡開口,如果你喜歡,私下里,怎么叫都可以。
      歡呼一聲,小郡主徑直撲了上去,勾住他的脖子,歡天喜地道,就知道小邱你最好啦!
      其實(shí)太子也知道,她這樣說,并不是抱怨或者傷感,只是一種狡黠的迂回,不能夠改變要求的本質(zhì)?伤敢饪v容,他喜歡看那張得到滿足后的笑臉,天真,明麗,專注而執(zhí)著。
      那么的陌生,仿佛能將過去的陰影一掃而盡,某些他自己在潛移默化中的無能為力,某些被深埋的哀傷。
      小郡主也看著他,有時候她會覺得,她不顧一切去追求的,是一個不懂得怎樣去愛的人,甚至她所感受到的溫暖,不過是火焰在冰層上躍動的虛影,而她喜歡的這個人,這樣難以自拔的孤獨(dú),或許在愛上她之前,就失去了愛人的能力。
      可他為什么仍然感覺孤獨(dú)?就算在她的面前,也會感覺孤獨(dú)嗎?
      她有這種疑惑,甚至在進(jìn)入嘉世之前,可她后來依然做出了現(xiàn)在的選擇。
      將握住的太子的手引至唇邊,小郡主輕聲笑了笑,用最溫柔坦誠的音調(diào)說,小邱,我會陪著你的。
      我不會離開你——只要你還愛著我。
      但是只有這件事情,她不會告訴他,小郡主心里想,她要等他自己察覺,要他終于頓悟到此刻熾然的心情,名為眷戀,名為不舍,名為天荒地老,?菔癄,矢志不渝。她足夠耐心,也足夠聰明,一向深得宿命寵愛,想要的東西,最后,從來沒有得不到。

      而這一次,必定也是同樣。

      離開嘉世以后,葉帝云游天下,傍身唯有一柄千機(jī)傘,流離浪蕩。
      這樣的日子,跟往日的花團(tuán)錦簇前呼后擁相較起來,恍如隔世,然而其實(shí)也并非全然的陌生,他給自己起了無數(shù)的花名,留下數(shù)不清的痕跡,想到在故人們的情報網(wǎng)里那些光怪陸離的事跡,每每都會經(jīng)不住嗤笑出聲。
      你可真惹人憎,后來同樣棄了官職,告老還鄉(xiāng)的魏琛在澧水邊遇到他,一臉嫌棄地發(fā)話。
      他們同乘著一葉小舟,漫無目的的逐水而下,這荒涼的河流上甚至尋不出一條畫舫,沿岸和水中是繁盛的上古時的植株草木,魏琛不知從哪里摸出一壺酒,喝完就瘋瘋癲癲地唱起了歌。
      他那調(diào)子荒唐走板,聽來聽去也不知道唱了些什么,若不是他時不時哼笑幾句,葉帝簡直要疑心他是不是心血來潮,念起了什么古早晦澀的咒文,直到魏琛聲音終于低下去,他才忍不住伸腳踹了踹他,你哼的都是些什么鬼?
      踹毛踹!魏琛勃然大怒,隨即卻為著他的話大笑出聲,老葉你還是嫩點(diǎn)!他得意洋洋地飛著眼色,老子唱的東西,豈是你這樣的凡夫俗子能懂!
      呵呵,葉帝早就習(xí)慣了他這口氣,懶洋洋地回嘴道,也不知道哪家不是凡夫俗子的,天寒地凍大半夜的喝醉了坐在門檻上抹眼睛呢。
      還能不能行了!魏琛糊上他的臉,老子抹的是凍出來的鼻水!
      葉帝敏捷地彎腰躲過,誰知魏琛不知被什么一絆,直直砸在了他身上,猝不及防,兩個人滾成一團(tuán),痛得齊齊倒抽一口冷氣。
      我就不該跟個醉鬼計較,葉帝直起腰,嘆著氣說。
      呸!魏琛索性癱在他腿上,口中還不忘堵回去,你有本事就計較啊?!
      ——這輩子,你也就能計較這一次了!
      葉帝沒有回答,他望著永不停歇的川流,望著河岸邊紅色的土地,望著土地盡頭,起伏的黛色丘陵,他覺得自己就像被裝在一個碗里,只有這條河是活的,載著他,在命運(yùn)的傾軋下奔流。
      老朋友,魏琛的喉嚨里仿佛梗著什么,含含混混地嘟囔著,一個一個,一個又一個,全都泡在水里,漂遠(yuǎn)了!
      那也不能坐以待斃吧,葉帝低下頭,語調(diào)輕松;
      ……去藍(lán)雨吧。
      嗯?
      藍(lán)雨是個好地方,魏琛在他腿上翻了個身,醉得發(fā)紅的眼睛盯著虛空里無跡的某處,然后閉上,你該去看看,老葉。

      葉帝完全不記得是從什么時候起,藍(lán)雨郡跟微草郡開始交惡,畢竟在他的記憶里,曾經(jīng)有一個叫做方世鏡的人,是那位鬼見愁的方大神醫(yī)的同宗兄弟,在為魏琛丟了性命前,經(jīng)常帶著黃少天和喻文州上微草走動。然則這樣的話要說出去,少不得被喻文州笑瞇瞇地看回來,或是遭黃少天一句呸,王杰希則會摩挲著棋子,不冷不熱地說,行了,不會少謝嘉世硬插的那一杠子。
      所以葉帝也懶得說,免得平白擔(dān)一個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名頭。
      他是后來才意識到,那一天的小舟上,魏琛哼的大概不是什么歌,而是命,他是如今天下第一術(shù)士喻文州的啟蒙師傅,那些怪力亂神的東西,他懂得一點(diǎn)也不比其他人少。
      道破命數(shù)要付出的代價,也不會比其他任何要少。
      魏琛說,去藍(lán)雨吧,他被歲月刻上痕跡的眼睛里深藏著隱秘,葉帝原本以為他指的是黃少天或者喻文州,他不能再見到的兩個人,但事實(shí)卻并非如此。
      有個年輕人撐著傘,好心問他,你還好嗎,要不,到屋里來躲躲雨?
      那雙干凈的黑眼睛里,霧蒙蒙的籠著西子湖上五月的煙雨。
      那時葉帝離開嘉世已經(jīng)太久了,他意識到這一點(diǎn)時,斷橋和殘雪都變作了遙遠(yuǎn)的回憶,藍(lán)雨的盛夏熾熱明烈,偶爾有暴雨傾盆而下,沖盡淤積的潮意,然后在生長著茂密植被的土地上匯作蜿蜒的河流。

      躲雨輕易變成了暫留,然后是常住,藍(lán)河,葉帝笑吟吟地喚這個名字,用誠懇而戲謔的語氣說,在下君莫笑。
      年輕人扶著額頭,用有點(diǎn)無奈的語氣說,上次你告訴我你叫尹諾,上上次你告訴我你叫姚有光,好吧,這次君莫笑這名字能用幾天?
      葉帝打了個哈哈,小藍(lán)你最喜歡哪個?
      不要叫我小藍(lán),年輕人怒視他,隨即翻了個白眼,不情不愿地回答說,我喜歡能一直用下去的那個。

      葉帝摸著自己的下巴,想君莫笑這個名字能用多久,他其實(shí)也不太清楚。
      一天,一旬,一月還是一年,跟藍(lán)河在一起的時候,時間就像順流而下的花瓣,稍不注意,就被沖到了遙遠(yuǎn)的地方。
      他在眷戀中感到一種些微的迷惑,直到有朝一日,他醒過來后發(fā)了一會兒楞,然后趿拉著自己的鞋,踢踢踏踏地推開門走出去,晨間的霧氣泛著濕漉漉的青意,籬笆上纏滿朝顏,綠玉般的葉片里開出花,朱丹色的,白色的,藍(lán)紫色的,像喇叭一樣,葉帝說,小藍(lán),我做了一個夢。
      藍(lán)河正挽著袖子在井邊打水,隨口問,夢到什么了?

      他夢到龍墜于野,兇獸云集,虎猊噬爪,鷹犼啄目,個個恨不能寢皮食肉,那龍盤踞著巨大的身軀,角已經(jīng)折斷,鮮血從傷痕累累的鱗片中流下,落在地面上,匯成汩汩血河,虛空里仍然有什么在靠近,熟悉得叫那條不動聲色的龍也感到怖懼悲忿,依稀是執(zhí)刀之手,逼近它長長的脖頸,即刻之間,便可斬下大好頭顱。然而忽又跑出一人,抱住那條巨龍的心,撲簌簌滾下淚來。
      也沒什么,君莫笑悶悶地笑著,說我夢見你嫁了人,上花轎之前哭得可傷心了。
      ……我是個男的,藍(lán)河鐵青著臉說道,抬起頭來,一揚(yáng)手就把井邊舀水的木勺扔了過去。

      但是藍(lán)河真是個好人,他什么也不問,默許葉帝保留著自己的過去,他的寬容像一種溫暖的風(fēng),熏然清新,輕易叫人沉浸其中。
      可你能嗎?葉帝對自己發(fā)問。
      他沒有忘記自己究竟是為了什么才做出現(xiàn)在的決定,時光沉淀下的苦痛日日夜夜折磨著他的軀體,他不懼怕死亡,但他不愿意將最后的軟弱暴露在那座光鮮宏偉的宮殿之中,也更明白在奢華的表象下,多少不動聲色的面孔,在等待著他的丁點(diǎn)失措。
      那些曾經(jīng)愛過他也被他愛過的面孔,最后都殊途同歸的染上同一種恨意。
      但他難道會后悔么,葉帝冷淡地想,就像他對他的太子所說,能夠緊緊抓在手中,最心儀之物,一旦得到,便可無憾。
      而他已經(jīng)攫住了,這生于世間,鐵馬金戈的榮耀。
      只要沒人能夠確信他已過世,這迎風(fēng)獵獵的威名,仍可震懾?zé)o數(shù)蠢動之輩。

      既已至此,還有何不平不滿,焦灼憂慮?

      他想到自己未曾成言的約誓,一旦允諾,絕不更改,但他確實(shí)的違背了,于是甘心情愿,受盡懲戒;他想到北邊的雪國,無垠的荒漠,曾經(jīng)有人愛他如火,最后卻只落得相隔參商;他想到他受過的最深的背叛,帶著無盡詛咒和怨恨的自裁;想到長夏和雨水里的光明溫柔,憎怒殺意;想到數(shù)不清的對弈里,枯坐而成錦下灰燼;他想到還有一個人在等著最后的答案,那張美麗的面孔,秋水般的眼瞳,有人預(yù)言那是他畢生基業(yè)崩毀的伊始,他是故意的,他放過了那個人的性命卻沒有真正放過他,放過那些荒蕪寂寞的等待。

      除夕的時候,葉帝和藍(lán)河一起守歲,這是多年以后極新鮮的體驗(yàn),沒有美輪美奐的宮殿,沒有簇?fù)淼娜巳海紵隽魈术r紅的火爐,只有人的溫度,隔著厚厚衣物,燙在肌膚之上。
      爆竹在窗外噼啪出聲,或許還夾雜著南國難得一見的飛雪,葉帝卻感到一陣濃濃的睡意,悄悄攀上他的眼角眉梢。藍(lán)河注意到之后,推了推他,然后無奈地嘆了口氣,起身去燒熱水,準(zhǔn)備洗漱。
      他的身形融在溫柔的夜色里,然而葉帝卻分明望見,迷蒙中有無數(shù)晦暗的霧氣降臨于前,影影幢幢,隱著靜默熟悉的容顏。
      將死未死,似冥非明。
      他們薄如蟬翼,無言地等待著。
      我會來的,葉帝在心里說,我做過的樁樁件件,都會一一償還。

      但是現(xiàn)在,讓我在這個人身邊,再多留一刻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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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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