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歲城

　　1
　　——溯一路流光，覓音容杳杳。
　　如夢中那白衣年少，天歲城中，高筑之上，負(fù)手而立，眉目淺淡，傲然俯瞰。

　　2
　　天子山巔有閣名天子，獨(dú)屹頂峰，與周圍群山對立而望，一俯眾仰。云腳低垂處正有人家，白磚青瓦。閣外有石碑銘序，碑文為后世所撰。
　　閣樓內(nèi)古色裝潢，商販來往。梁柱脫漆處，可見其黝黑材質(zhì)。
　　頂層閣內(nèi)有佛像安置，藏香不斷，梵音裊裊。袈裟道僧雙手合十，虔誠跪拜，笑容和藹，起身收下游客遞出的香油錢，再自金色佛像旁的玻璃柜中取出藏香，交予游客。顫巍巍的亮光燃起，仿佛延續(xù)千年的亙古火種。佛慈眉善眼，客誠惶誠恐，恭敬上香。
　　拉薩雪紛亂了幾千年
　　安靜地堆積到紅塵湮滅
　　手中的香燃得明明暗暗
　　雪地上的腳印深深淺淺
　　好像是沒有結(jié)局的語言
　　耳機(jī)里歌聲縈繞，溫潤清澈。

　　3
　　天子閣。
　　頂層望臺，人滿為患。
　　單反相機(jī)快門閃爍，聲起聲落，如入回音之谷。
　　游客大多手持相機(jī)，行色匆匆。這樣的身影，來回在取景點(diǎn)間穿梭，相互追逐。指尖碰觸，一張一張的相片，便將景色保存。芯片許它永不褪色，于是這些色彩，紛紛化作二進(jìn)制編碼。作為數(shù)據(jù)，它們只占用一方虛擬空間，卻不會損壞，亦不會消退。
　　數(shù)字編碼中，對面山巔飄蕩著云腳，已被捕捉定格。樹枝隨山風(fēng)微微搖動(dòng)，如今被禁錮囚鎖。一方相片中，綠浪成濤，安和寧靜，美不勝收。
　　攝影者面帶微笑，汗水滑落。他滿意點(diǎn)頭，神色興奮，匆匆而去，再未多看這群山一眼。
　　他的視野已被困入鏡頭。
　　凌亂的腳步在閣樓上踩踏，腳印被一個(gè)又一個(gè)地印下，而后與塵�；煸谝黄穑贌o蹤跡。

　　4
　　閣樓頂層，陽光明亮，風(fēng)吹暖軟。塵埃映上陽光，也是一派溫和安寧。
　　——可我為什么，忽然失措，在長安。
　　相片里看到的云是溫婉的，她同江南的女子，朦朧遮掩。
　　而現(xiàn)，我看到山巔云腳猶如刀鋒，氣勢凌云，斬天而下，削去了天子山周圍的一切屏障。那是一把劍，帶著劍客一往無前的氣息，冷然鋒利�？蛇@一派肅殺，卻熟悉得令我感到柔和。
　　耳機(jī)中，仍然流轉(zhuǎn)著他溫潤的聲音。
　　我為他而來。

　　5
　　——城門之下白馬，少年唱過的詩行。
　　——我心中自有畫卷一幅，畫著它模樣。長安城忽然開始下雨，濕了繁華滄桑。慌張人潮里我遺忘了，來時(shí)的方向。
　　余音縈耳。
　　我打開手機(jī)屏幕，那四個(gè)字如同此時(shí)的天子閣一般，刻在我眼中。閣樓本是腥氣氤氳，血跡斑斑，卻突然消散了一切朱砂色痕跡。
　　不見長安。
　　——我一個(gè)人走過千里萬里，從沒覺得孤獨(dú)。開始覺得孤獨(dú)，那是到長安之后的事了。每個(gè)人的心里都有一座長安城，我花了一輩子，才弄清楚自己其實(shí)從沒到過那里。
　　他這樣旁白。
　　我回望。
　　山巔依然云霧繚繞，頷首低眉。利刃般的云腳雕入山體，似是在等待一個(gè)人，一句話，一聲呼喚，一段承諾，抑或一首清澈的歌。
　　那么多年之前，是否曾有過這樣的少年天子，自此打馬而過，白衣染塵，揮袖之間，令這群山垂首，天地稱臣？
　　我無從得知。

　　6
　　依稀記得他的《天歲城志》。
　　——天歲者，等天之歲也。永安長寧，不見七苦。少年白發(fā)，如是帝都。
　　寫下這段文字的少年，此刻就在百里之外。也許他正執(zhí)筆，譜作新的詞曲。而耳畔溫潤的聲音，卻令我生出一種莫名的錯(cuò)覺。腳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仿建的天子閣，一切有如他筆下的長安城，終負(fù)所望。
　　——這重重樓閣浩浩殿堂，都不是我想象。
　　如他所言，每個(gè)人心中都有一個(gè)長安。而那虛幻的天歲城，永世長存，那便是夢中的長安，有亭臺樓閣長駐，有過客神色平和不見倉促，有姑娘眉眼彎彎笑靨如花。
　　但這里不是。
　　鳳凰不是，乾州不是，懷化仍然不是。
　　天歲城只存夢中。

　　7
　　離開天子閣時(shí)，我回顧眺望。
　　頂層望臺上似有白衣少年，繚云為劍，意指蒼穹，君臨天下。
　　——誰煮酒，一生醉笑。

　　8
　　就在動(dòng)身去鳳凰城的前一天，新聞播報(bào)中出現(xiàn)了這些地名。水淹古城，鳳凰橋斷，懷化湘西等地交通全斷，難進(jìn)難出。
　　不知為何，我卻驟然松了口氣。
　　——?dú)q月依舊一雙洞悉的眼，看炊煙遠(yuǎn)了硝煙。任憑世人發(fā)愿千萬，不置一言。
　　傳說鳳凰發(fā)于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食不食，非醴泉不飲，至終浴火涅槃。如今我未逝，它卻已渡劫而亡。
　　永安長寧
　　不見七苦
　　少年白發(fā)
　　如是帝都
　　君臨天下，生死無話。上河未圖，白衣年少。鳳凰亡劫，懷化已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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