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概就是最后了。清和這樣想著，心情居然愉快了起來。

　　大概很早之前就在期待著這一天，他眷戀這個人間，本就沒想過自己能得道，這許多許多年的時光，只是一場機(jī)緣巧合。
　　他并不是會糾纏過去的人，但到了現(xiàn)在這樣的天人五衰之境，還是無法克制的會回想起過去。
　　想起早已經(jīng)淹沒在時光里的故鄉(xiāng)，想起離開了許久的太華山，想起那個自己唯一的弟子，想起他一手締造的數(shù)百年繁華。
　　可傾盡一人之力，又能撐起一個王朝多少年的繁華？
　　這個讓自己弟子付出生命去締造的王朝，早已大廈將傾。

　　大地滿目瘡痍，百姓流離失所，連昔日繁盛的長安城也顯出了些落魄來。清和走在這依稀能看出昔日模樣的長安城，露出了一些釋懷的笑容。
　　從前朝到如今，又眼見如今也將要變?yōu)榍俺�，這樣的朝代更迭讓清和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時光。
　　對一個活了數(shù)百年的仙人來說，少年時光恍如久遠(yuǎn)夢中之事�？蛇@夢中之事在面對此情此景時，卻鮮活得恍如昨日之事。
　　將自身化作大黃狗，亦步亦趨跟在清和身后的溫留看著他露出的笑容有些疑惑：“清和，你笑什么？”

　　“我想到了我的少年時光。”清和愉快地說。
　　“哼�！睖亓衾浜咭宦�，“亂發(fā)善心不要命的小道士�！�
　　“非也非也�！鼻搴托α诵Γ笆歉缰畷r�！�
　　溫留冷笑：“清和你這臭道士的事我豈有不知的？”昔日書畫琴棋樣樣精通，從容風(fēng)流的佳公子，即使從未有緣一見卻也是能想象出一二。
　　清和搖了搖頭，很是無奈的模樣：“所以你看，這世間之事皆是如此，從無至有，由盛而衰。萬物生發(fā)自有其定數(shù)，人也好，妖也好，都有走到盡頭的那一天�！�

　　“清和，你……”溫留怒道，清和卻打斷了他的話，自顧自地講了下去：“于我而言，死亡并非是終結(jié)。那只是另一場旅途的開始�！�
　　“這人世游歷數(shù)百年之久，我已是心滿意足，不曾有過遺憾�！�
　　“我卻是有大大的遺憾！”溫留道，“才堪堪數(shù)百年——老子從太華秘境跑出來是為了什么！？我還未曾吞你的血食你的肉——”
　　清和聽他講著，忽然彎下身摸了摸溫留化成的大黃狗的頭：“與你說過多少遍？要修身養(yǎng)性，不能喝血吃肉。”
　　“信不信老子一口吞了你！”溫留憤怒的甩開清和的手。
　　清和直起身來，并未理會溫留的叫囂，反倒笑說：“我們?nèi)ズ染屏T，真想喝上一壺好酒啊……”
　　“沒有酒！”溫和大喊，“要老子吃糠咽菜，你卻有酒有肉，這世上沒這樣的好事！”
　　“就一壇，一小壇。”清和討價還價，“但你還得吃素�！�

　　溫留冷哼一聲：“現(xiàn)在哪兒還能買到酒？你在此處等我片刻�！闭f完，他快步跑向無人之處，清和慢慢跟在他身后，一會兒就不見了溫留的影子。但他并未就此停下腳步，而是換了個方向，朝著城外走去。
　　長安城蕭瑟落魄，連在城門口執(zhí)勤的軍士都沒了精神。清和緩步踱出城門之外，一步又一步，將那與記憶重合的長安城甩在身后。
　　他走出沒多久，溫留就找了來。溫留化作了人形，一副俠客模樣，手上拎著一壇子還沾著泥土的女兒紅：“你這臭道士，總不聽話。讓你在那兒等著，讓老子好找�！�

　　“你不是找到我了嗎？”清和說著，想要伸手拿過酒壇。
　　“那是，哪怕你化成灰，老子也能找到你�！睖亓粼诰茐鲜┝藗�法，清除了殘余的泥土之后，才將那壇酒交于清和，“我在一戶落敗的讀書人家找到的這壇子酒，只有這一壇�！�
　　“多謝。”清和笑著揭開泥封，一股誘人酒香鉆入鼻中。
　　溫留看著他抱著酒壇子喝酒，忍不住伸手去想要撫摸他的頭發(fā)：“清和啊……”
　　清和第一次沒有阻止溫留的手，他似乎一心只有這壇美酒，溫留摸了兩把，卻憤恨的收回了手。清和沒有理會溫留這復(fù)雜多變的情緒，他自顧自的將剩下的酒裝入腰間懸掛的葫蘆中，而后與溫留道：“我們?nèi)ヌA看看�！�
　　“老子不去！”溫留一口拒絕，他在那該死的太華秘境里囚禁了近百年，對整座太華山都毫無好感。
　　“那你隨意去吧，我回太華看看�！鼻搴蜏睾偷卣f。

　　這是他第一次對溫留說你隨意去吧，這近乎——不，這確實是放溫留自由的意思。他知曉溫留并非窮兇極惡之輩，卻一直擔(dān)憂溫留獨行在外，會被誘惑犯下過錯，枉費這許多年要他修身養(yǎng)性的苦心。便一直默許逃出秘境前來尋他的溫留呆在身邊。
　　但溫留得到這心心念念許多年的回答，卻忽然火冒三丈，他狠狠地抓過清和的手：“臭老道你想擺脫老子？你讓老子走，老子偏不走！不就是太華山嗎？去就去！”
　　清和任由他抓著自己的手腕，搖了搖頭：“你啊，我并非這個意思，你不愿上太華，便去你想去之地，這有何不妥？”
　　“老子現(xiàn)在就想去太華山！”溫留說，“老子愿意跟著你！”
　　“那便去吧�！�

　　但清和到了太華山，卻并未上山，而只是在山腳下緩步走著。
　　“你為何不上去？”溫留問他。
　　“在此看看便已足矣。”清和說，“上去又有何用？故人都已不在�！�
　　“要看故人，何不去天墉城。”
　　“紫胤最近撿了個小徒弟，我便不去打擾他了。況且此時相見，只能平添傷心罷了�！鼻搴秃挽愕卣f，“等過幾日你的血契解了，這世上便再無束縛你之物。溫留，這世間并非只有仇恨和殺戮，它還有諸多美好之物。你便自由地去看吧。”
　　“這永遠(yuǎn)不可能了清和。”溫留暴跳如雷，“那條束縛永遠(yuǎn)都在，至死都不得解脫！哪怕你死了我也要纏著你！哪怕你化成了灰我也要把你吞下去！”

　　清和看著他的模樣，笑著嘆了口氣。而后卻有些脫力的順著旁邊的一棵樹滑座在地。
　　“清和��？”
　　清和聽著溫留震驚的聲音笑了笑，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了，連眼睛都有點看不清溫留，但他的手卻很穩(wěn)的解下了腰間的葫蘆，有些貪戀的喝了一口女兒紅：“生在陽間有散場，死歸地府又何妨。陽間地府……俱相似……”
　　聲音越來越低，慢慢地變得含糊不清。血契之力也越變越弱。
　　“清和？”溫留跪坐在他身邊，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清和？”
　　清和含笑合目而坐，再無聲息。
　　血契之力消散于無形，溫留瞬間化作乘黃原型。他小心翼翼的把清和蜷起來，輕柔地舔了舔清和還有溫度的臉頰：“清和……清和啊……”
　　而后他合目將頭伏在清和胸口，久久不動。

　　生在陽間有散場，死歸地府又何妨？
　　陽間地府俱相似，只當(dāng)漂流在異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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